此“歸寧”非彼“歸寧”

富金壁

《漢語大詞典》列“歸寧”五義項(xiàng)：1.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例為《詩·周南·葛覃》：“害浣害否，歸寧父母。”朱熹集傳：“寧，安也。謂問安也?！薄逗鬂h書·列女傳·劉長卿妻》：“妻防遠(yuǎn)嫌疑，不肯歸寧?！保ㄒ韵吕裕?.指大歸。謂婦人被夫家遺棄，永歸母家。3.男子歸省父母。4.諸侯朝覲后返回國安邦。5.回家治喪。

應(yīng)該說歸納得較為全面而合理，唯其第一義項(xiàng)“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所舉第一例為《詩·周南·葛覃》“害浣害否？歸寧父母”及朱熹集傳“寧，安也。謂問安也”，則有可商：因?yàn)榇恕皻w寧”非彼“歸寧”（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我們細(xì)繹其詩：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詩·周南·葛覃序》說：

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jié)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

鄭玄《箋》這樣釋《毛序》：

躬儉節(jié)用，由于師傅之教;而后言尊敬師傅者，欲見其性，亦自然可以歸，安父母，言嫁而得意，猶不忘孝。

我們?cè)凇皻w”后點(diǎn)斷，而沒有采用通行的讀法，是有用意的。詩中“言告師氏，言告言歸”《毛傳》解釋道：“婦人謂嫁曰歸?！边@與《毛序》中說的“歸”是一事，指女子出嫁，出嫁才能安父母、盡婦道。鄭玄《箋》也說此詩寫女子出嫁：

云葛者，婦人之所有事也。此因葛之性以興焉。興者，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體浸浸日長大也。葉萋萋然，喻其容色美盛?！鹧勇畷r(shí)，則摶黍飛鳴，亦因以興焉。飛集叢木，興女有嫁于君子之道;和聲之遠(yuǎn)聞，興女有才美之稱，達(dá)于遠(yuǎn)方。

可是，詩之末句“歸寧父母”，《毛傳》卻解釋為“父母在，則有時(shí)歸寧耳”，這個(gè)“歸”又是婦人回娘家了（與“言告言歸”《毛傳》“婦人謂嫁曰歸”相抵牾）。依此毛傳說，詩結(jié)尾之意又與《序》及上文之意不合，很值得懷疑。宋李樗、黃櫄《毛詩集解》卷三就已經(jīng)看出了這個(gè)毛?。?/p>

然《序》特言在父母家，而未嘗言既嫁而歸父母家也。（李）迃仲以為后妃歸寧之時(shí)，志猶在于女功之事如此。然《詩》“是刈是濩，為絺為绤”皆是實(shí)事，豈有后妃歸寧之時(shí)，而尚采葛以為絺绤乎？且序言“歸安父母”，而繼之以“化天下以婦道”，若以為既嫁而歸父母之家，則奚遽及此一句也？夫婦人謂嫁曰歸，方后妃在父母家之時(shí)，躬女子之職，行節(jié)儉之事，敬師傅之禮，故其歸文王也，可以安父母之心，而化天下以夫婦之道—此詩人推本論之也。

李樗、黃櫄的看法是很有見地的：他們把“歸寧父母”理解為“歸文王也，可以安父母之心”，“歸文王”云云，倒不見得，但他們把“歸寧父母”讀為“歸（出嫁），寧父母”，卻是十分高明的，因?yàn)檫@樣講既合毛序、鄭箋、“言告師氏，言告言歸”之《毛傳》“婦人謂嫁曰歸”，又合詩意：本詩通篇以嫁女之口氣，先以葛之覃喻女子已長成—“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已到了收獲之時(shí)，可以為人之婦了—“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又烘托出嫁之氣氛—“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再述出嫁之準(zhǔn)備工作—“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末言出嫁之本旨—“歸，（以）寧父母”。

這樣解釋之所以合理，還有一個(gè)重要證據(jù)。《說文·女部》：“妟，安也。從女從日?！对姟吩唬骸詩z父母?！倍斡癫米⒁詾?，此蓋《葛覃》“歸寧父母”的異文。他說，“歸”字這里作“以”字為善，“謂可用以安父母之心”。他還舉《召南·草蟲》“未見君子，憂心沖沖”（《毛詩》作“忡忡”）鄭玄《箋》為證：“在涂而憂，憂不當(dāng)君子，無以寧父母，故心沖沖然?！彼忠瓣落疥路瘛保ā睹姟纷鳌昂︿胶Ψ瘛保┒涔{云：“言常自潔清以事君子?！闭f正因?yàn)槟苁戮樱ò?，指丈夫），才能寧父母之心。兩首詩箋意是互相補(bǔ)足的。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又申段說，引《草蟲》“我心則降”鄭玄箋：“始者憂于不當(dāng)，今君子待己以禮，庶自此可以寧父母，故心下也?！薄恫菹x》鄭箋兩次說“寧父母”，即本于《葛覃》。

按，段玉裁、馬瑞辰所引《詩·召南·草蟲》，也是一首以嫁女之口氣寫的詩：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詩大意說，我（嫁女）未見到新郎時(shí)，心中憂慮不安—生怕他看不中我。當(dāng)我見了他，我們度過了新婚之夜，我才放了心，高興起來—這可讓父母安心啦（李樗、黃櫄釋“未見君子，憂心忡忡”為“孔氏以謂婦人行嫁在涂，未見君子之時(shí)，父母憂之，恐其見棄，已亦恐不當(dāng)君子，無以寧父母之意，故憂心忡忡然。亦既見君子，與之同牢而食，亦既遇君子，與之臥息于寢”）。因?yàn)楣艜r(shí)婚前男女往往不得見面，全憑媒妁之言，故常有婚禮時(shí)新郎發(fā)現(xiàn)新娘丑陋而拒絕與她共寢的情況。新娘往往也在婚前“憂心忡忡”，怕新郎看不上自己，被打發(fā)回家，讓父母傷心，鄭玄《箋》所謂“在涂而憂，憂不當(dāng)君子，無以寧父母，故心沖沖然”。馬瑞辰說：“后妃出嫁而當(dāng)于夫家，無遺父母之羞，斯謂之寧父母?！薄蹲髠鳌でf公二十七年》及《邶風(fēng)·泉水》序雖有“歸寧”之說，但不得與此詩為比。馬并說段玉裁以為毛傳“父母在，則有時(shí)歸寧耳”為后人所加：

以《說文》引《詩》“以妟父母”證之，經(jīng)文原作“以寧父母”;后人因《序》文有“歸安父母”之語，遂改經(jīng)為“歸寧父母”，又妄增傳文，不知《序》云“歸安父母”，特約舉經(jīng)文“言告言歸，以寧父母”也。

筆者按，據(jù)明馮惟訥《古詩紀(jì)·古逸·歸耕操》“朅來歸耕歷山盤兮，以晏父母，我心博兮”（傳為曾子所作），說明“以晏父母”為古之常語，正許慎所引《詩》之“以妟父母”。此則為《詩·周南·葛覃》“害浣害否？歸寧父母”有可能原為“以妟父母”，或如段玉裁“以寧父母”之說提供了證據(jù)。但我們認(rèn)為，按今毛詩“歸寧父母”，就能講通，關(guān)鍵問題是“歸”要講成“出嫁”，讀成“歸，（以）寧父母”就可以了。

朱熹由于誤信“歸寧父母”后人妄增之傳文“父母在，則有時(shí)歸寧耳”，遂誤讀“歸，寧父母”為“歸寧父母”，其《詩經(jīng)集傳》亦將此句釋為“寧，安也，謂問安也”，遂將一首貴族女子出嫁詩講成了貴婦人回娘家探親詩：“何者當(dāng)浣而何者可以未浣乎？我將服之以歸寧于父母矣！”由于誤解了詩意，他當(dāng)然也誤解了《毛序》。在《詩序》卷上他是這樣批評(píng)的：

此詩之《序》首尾皆是，但其所謂“在父母家”者一句為未安。蓋若謂未嫁之時(shí)，即詩中不應(yīng)遽以“歸寧父母”為言;況未嫁之時(shí)，自當(dāng)服勤女功，不足稱述，以為盛美。若謂歸寧之時(shí)，即詩中先言刈葛，而后言歸寧，亦不相合。且不常為之于平居之日，而暫為之于歸寧之時(shí)，亦豈所謂“庸行之謹(jǐn)”哉？《序》之淺拙大率此。

可見，主要是因?yàn)檎`讀了毛序中的“歸，安父母”與詩中的“歸，寧父母”，又不疑“歸寧父母”之傳文“父母在，則有時(shí)歸寧耳”為后人妄增，才使朱熹產(chǎn)生了根本性的誤解，非“《序》之淺拙”也。

如此，則“歸寧”之第一義項(xiàng)，應(yīng)為“女子出嫁以使父母安心”（“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當(dāng)為第二義項(xiàng)，其他義項(xiàng)順延），而其例即為《詩·周南·葛覃》：“害浣害否，歸寧父母?！碑?dāng)引《毛傳》“寧，安也”及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后妃出嫁而當(dāng)于夫家，無遺父母之羞，斯謂之寧父母”為釋。

當(dāng)說明者，《毛傳》通例，前所注者，后則略之：“言告言歸”之后，《毛傳》已釋“婦人謂嫁曰歸”;則“歸寧父母”句，“歸”自是“婦人謂嫁曰歸”，而無須釋?！睹珎鳌分会尅皩帲惨病?，足矣—亦可證段玉裁以為毛傳“父母在，則有時(shí)歸寧耳”為后人所加之說，不為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