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賦說略

徐公持

說起“楚漢”，不少人會立即想起“相爭”二字，以項羽、劉邦為主角的楚漢爭霸，是華夏歷史上一場風(fēng)云變幻的大事件。不過筆者這里說的并非此事，而是作為一種重要文學(xué)體式的賦，它的產(chǎn)生與成長概況。賦“興楚而盛漢”，這是文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的;在這個語境里，說的就是賦的興起和繁盛，它與楚、漢關(guān)系密切，應(yīng)該是楚與漢“相生”結(jié)出的一個碩果。

“賦”在上古，原是個多義詞。它可以指“賦稅”，也可以是“給予”的意思，還可以做一種“不歌而頌”的表達(dá)方式，又可以將它當(dāng)作一種“直陳其事”的書寫方式，如《詩三百》“賦、比、興”的“賦”，還有就是將它視為文學(xué)寫作的一個品類、一種文體。漢代劉熙解釋說：“敷布其義謂之賦?！保ā夺屆罚┠铣簞③挠纸忉尀椋骸百x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文心雕龍》）他們所說的“敷”（敷演）加上“鋪”（鋪展、鋪張），基本上就是賦的文體寫作特色了。作為文體，賦也要寫出事物的客觀意“義”和作者的主觀心“志”，但是它不同于詩和其他文體之處，就是要寫得更加“敷”和“鋪”，在意義上和文字上都如此。戰(zhàn)國之前，賦作稀見，只有鄭莊公的《大隧賦》等，而且篇幅短小，“敷”“鋪”特色不明顯，不具代表性。賦體的正式興起，是在戰(zhàn)國中后期，代表作者有荀況、宋玉等。荀況有“賦”多篇，其《禮賦》寫“禮”，但先不說出“禮”字，只是圍繞“禮”的性狀、作用、效果等，多方面展開描述，“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為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繞了一個不小的圈子，然后就當(dāng)作一個問題提出來請教“王”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在出謎。接著寫“王”的答復(fù)，但他也不正面說出“禮”字，而是說“君子”對它怎樣，“小人”又對它怎樣，“得之”怎樣，“不得”又怎樣，“匹夫”怎樣，“諸侯”怎樣，如此又繞了個圈子，最后才說：“請歸之禮?！币源笃淖謴母鱾€方面來描述一個主題、一個對象，這就是“敷”與“鋪”的寫法。宋玉的賦稍有不同，主題不再是某個概念，而是某個物象或某件人事，不過語詞更加豐富，“敷”“鋪”手法更加講究，如《神女賦》寫“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其象無雙，其美無極。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近之既妖，遠(yuǎn)之有望”，或譬喻，或形容，“近之”“遠(yuǎn)之”，從多角度多方面入手，極言其美麗無比。此種寫法，前無古人。宋玉本是戰(zhàn)國后期楚人，荀況原籍趙，后至楚任蘭陵令，也可以算楚人;由此可以說，賦這種文體“興于楚”。

也有人認(rèn)為，比荀況、宋玉稍早的屈原就是一位賦作者，班固《漢書·藝文志》“賦”類第一則就著錄“屈原賦二十五篇”，將屈原作品全部歸入“賦”。不過這樣理解有點勉強，因為屈原作品雖也“鋪采摛文”，但他還是以“寫志”“抒情”為主，與賦的“敷”“鋪”寫法有所不同。當(dāng)然“辭”與“賦”在文體上屬于近親，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又說：“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括宇于楚辭也?！彼斡袷乔膶W(xué)生，他既寫“賦”，也寫“楚辭”，他的《九辯》《招魂》都屬楚辭，他的賦是從楚辭演變而來的。故而“辭”“賦”連稱，甚至“辭賦”合稱，史上常見，不能算錯誤。

秦始皇對文化事業(yè)采取打壓政策，甚至做出“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等惡行，故而總體上“秦世不文”（劉勰語），雖然“頗有雜賦”，但不成氣候。劉邦建立漢皇朝之初，忙于鞏固政權(quán)，清除異己，一心想著“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藐視文學(xué)人才，曾當(dāng)眾辱罵文士，并有“溺儒冠”之不雅行為，而呂后及惠帝，文化修養(yǎng)低下，對文學(xué)毫無興趣，所以漢初二十馀年，文學(xué)發(fā)展土壤貧瘠，賦的發(fā)展受到抑制。

賦在漢代的寫作，最早或可追溯到劉邦身邊的才士陸賈，其作品在《漢書·藝文志》里有著錄，但他這方面的才能未受到重視，作品后世不傳，故而只能從稍后的賈誼（前202—前170）說起。賈誼生活于文帝時期，青春年少，才華出眾，很快進入朝廷，深受漢文帝賞識，漢文帝打算提升他任公卿高官，但是他的一些主張，觸怒了朝中一批資深老臣，丞相周勃、太尉灌嬰等向文帝施壓，說“雒陽之人，年少初學(xué)，專欲擅權(quán)，紛亂諸事”，要求驅(qū)逐賈誼。當(dāng)時文帝踐祚未久，得罪不起這批元老重臣，只好將賈誼外放為長沙王太傅。賈誼被斥，寫下不少著名篇章，其中即有《吊屈原賦》《鳥賦》等。前者寫屈原悲劇遭遇，“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后者借鳥為題，抒寫“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的心志，文章不但“鋪采摛文”，而且頗“體物寫志”，遂成為漢代賦史上的第一批成熟杰作。賈誼之后，賦作者漸多，作品不斷涌現(xiàn)，開始出現(xiàn)“盛于漢”的局面。

這里不得不提到兩位諸侯王，即淮南王劉安和梁王劉武。他們先后“王膏腴之地”，權(quán)勢盛極一時?！稘h書》本傳載“淮南王安為人好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名譽，招致賓客方術(shù)之士數(shù)千人”。劉武為文帝次子，景帝胞弟，武帝叔父。他在擊敗吳楚七國之亂中立有大功，更見親貴。劉武性格愛好亦類似，《漢書》本傳也載他“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加上從暴亂失敗的吳王濞府中轉(zhuǎn)來一批文士，包括羊勝、公孫詭、鄒陽、枚乘、莊忌等人，王府上下，人才濟濟。為何當(dāng)時大批文士涌向王公幕中？這與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直接有關(guān)：文帝崇尚敦樸，景帝則“不好辭賦”，文士如在朝廷，覺得無以發(fā)揮才情，無奈只好投奔到外地王府里來了。司馬相如為顯著一例，他在景帝后期已入朝求仕，但被安排為“武騎常侍”，任務(wù)是跟著皇帝出獵去“從格猛獸”。這豈非要他去“狗拿耗子”？他實在不感興趣，便辭職回家，又跟著朋友投奔到梁王幕中。眾多文士先后群聚王府，撰寫各類著作文章甚多，《漢書·藝文志》著錄有淮南王《內(nèi)書》《外書》數(shù)十萬言，等等。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賦作有很多，如《淮南王賦》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群臣賦”不必說了，那淮南王名下竟有如此多的賦？顯然是門下文士所湊成。此外，“群臣”個人也有不少賦作著錄，上述諸人都有。顯然他們在王府里以作賦逞才取樂，這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時文士慣常之事、流行風(fēng)氣，也是迎奉取悅王公的手段?？芍藭r賦的寫作，已進入“盛”的狀態(tài)了。

盡管如此，漢代賦的發(fā)展高潮，還必須等到武帝時期才真正出現(xiàn)。武帝之前（即文、景時期），雖然已經(jīng)形成不小的賦的寫作群體，但由諸侯王的地位所決定，這些群體僻處一方，其影響范圍自然有限。武帝最初讀到司馬相如《子虛賦》，竟發(fā)出“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的感慨，此事本身表明當(dāng)時賦作的流傳范圍及影響力實在不大。但漢武帝大異于前帝，他不僅政治上“雄才大略”，對于文學(xué)的態(tài)度也與前代不同。他本人愛好文學(xué)，且小有才情。他登基不久，即“以文學(xué)為公卿”（《史記·孝武本紀(jì)》），放開手腳實行“選豪俊、講文學(xué)”政策。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的賞識鼓勵下，文士很快群聚朝廷，而各體文章寫作隨之振興，其中賦最為突出。上舉《子虛賦》事即其例，武帝得知其作者并非古人后，便立即將司馬相如從蜀地召來京城，要他續(xù)寫《上林賦》，并讓他常侍身邊，陸續(xù)寫出《大人賦》《長門賦》《美人賦》等。武帝讀后，多次“善之”“大悅”，甚至欣賞到“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的程度。相如受到嘉獎，“拜為中郎將”等，成為當(dāng)時最受寵幸的文士。而賦也隨之成了朝廷上下最受重視的文體。

相如之外，有諸多文士跟進，競相寫作賦以取悅武帝，如東方朔、朱建、嚴(yán)助、吾丘壽王、蔡甲、朱買臣、嬰齊、“郎中臣”、“臣說”、“臣吾”、王廣、呂嘉等人。此外有些官員也來附庸風(fēng)雅，參與到作賦者行列，如太常蓼侯孔臧、陽丘侯劉隁、宗正劉辟強、侍中徐博、左馮翊史路恭等，皆有賦作。其中最成功的是枚皋，成為司馬相如之后深受武帝寵信的文士，他的作品數(shù)量也最多，在《漢書·藝文志》中著錄的賦即有一百二十首，領(lǐng)先其他所有賦作者。要之，在武帝時期，賦體繁榮，臻于高潮。連武帝本人也有賦作，并被班固著錄為“上所自造賦二篇”。從《漢書·藝文志》對前漢全部著作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看，“歌詩”為“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而“賦”則達(dá)“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賦”超過“歌詩”（詩）數(shù)量很多。由此可見，在當(dāng)時的文學(xué)各種體式中，賦已經(jīng)占據(jù)了頭把交椅，“賦家”明顯多于“詩人”，賦名副其實走上了“盛于漢”的道路。

賦不僅在數(shù)量上占有優(yōu)勢，在質(zhì)量上也有了大的變化。漢武帝使用他的無上權(quán)力，先后提拔司馬相如、枚皋這兩位賦作者，抬舉到一流文士地位，成為眾多文士的仰慕宗奉對象，而司馬相如、枚皋這樣的作者，也甘愿充當(dāng)班固所說的“言語侍從之臣”，實即御用文人，把賦寫成貫徹皇帝旨意、體現(xiàn)皇家風(fēng)范的樣品。于是賦在內(nèi)容上、風(fēng)格上，都出現(xiàn)了明顯的轉(zhuǎn)換變化：像荀況《禮賦》、宋玉《風(fēng)賦》之類的個人即興題材，已經(jīng)不入他們的視野;賈誼那樣的描述才士不幸、批評時弊、發(fā)泄不滿的作品，則基本不見了。賦的寫作很快出現(xiàn)了主流取向和寫法，那就是劉勰概括的“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文心雕龍·銓賦》）這里前二句說的是寫作題材，以京城宮殿、皇家林苑、帝王田獵出行等宏偉場面和豪華景象為主要描述對象，后二句說的是寫作意圖和風(fēng)格，就是要體現(xiàn)大國盛況、壯麗氣象，寫出光榮偉大精神。總體說就是要美化皇權(quán)，贊頌皇帝。《子虛·上林賦》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司馬相如早年寫的“子虛”部分，贊揚夸說楚王、齊王的游獵浮華生活，表現(xiàn)的是一種“諸侯王意識”;在武帝召見后寫的“上林”部分，即已轉(zhuǎn)變了立場，開始批評楚、齊二王：“且夫齊楚之事，又烏足道乎？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遍_始高唱天子贊歌，頌揚皇權(quán)威勢。這是“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的范例！

漢武帝“征四夷、廣威德”（《漢書·武帝紀(jì)》），同時緊抓政治文化道德體制建設(shè)，他的基本方略是“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他還“興太學(xué)，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禮百神，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同上）。當(dāng)時漢朝國力強盛，經(jīng)濟文化，四海所仰，威震遠(yuǎn)方，可謂大國盛世。此時賦以其雍容華貴風(fēng)貌和“義尚光大”性能，盛況空前，成為與大漢皇朝形象相匹配的重要文化形態(tài)，可以稱之為真正的“盛世鴻文”！

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忽略當(dāng)時的非主流文學(xué)。也就在賦的領(lǐng)域，有兩篇出于名家之手的杰作：《士不遇賦》《悲士不遇賦》。前者是享譽“儒者宗”的董仲舒所撰，后者是史學(xué)泰斗司馬遷所作。兩位各自做出文化建樹的同時，卻也在人生道路上都遭遇過重大打擊，他們以“士不遇”為題，批判社會不公，分析人性善惡，說“末俗以辯詐而期通，貞士以耿介而自束”等，雖不合于時尚主流取向，卻更寓思想深度。兩篇作品大大充實了“盛世鴻文”的內(nèi)涵。

在武帝之后的西漢后期以及東漢時期，賦的寫作并未衰歇，并且產(chǎn)生了多位優(yōu)秀作者，如王褒、揚雄、曹大家、班固、張衡、蔡邕等。他們既作有繼承盛世傳統(tǒng)的《兩都賦》《二京賦》《羽獵賦》等“京殿苑獵”大賦，也寫出了《東征賦》《思玄賦》《歸田賦》等獨具風(fēng)格的開辟創(chuàng)新篇章，總體上他們視野開闊，精彩迭見，而“敷”“鋪”有致，不輸前賢。故而兩漢之賦，盛況久駐?！皾h賦”作為一代鴻文，與后世“六朝駢文”“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成為華夏文學(xué)史上的“朝代名片”之一，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