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賦的時運與文心

許結(jié)

編者按：賦，以獨特的體式及“包括宇宙”的審美追求，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賦在不同歷史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體現(xiàn)了不同時代的作家在不同人生際遇下的情感歷程與精神追求。本期特別關(guān)注，約請專家從辭賦的時運、雅俗、性質(zhì)等角度，呈現(xiàn)賦體文學的概貌。本期另設(shè)“說漢賦”一欄，約請學者從多角度探討漢賦的藝術(shù)特質(zhì)。

古人常說“賦兼才學”，以區(qū)分于詩人的“才情”，如劉熙載《藝概·賦概》說：“賦兼才學。才，如《漢書·藝文志》論賦曰‘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北史·魏收傳》曰‘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學，如揚雄謂‘能讀賦千首，則善為之?！敝卦谫x家的才智與積學。至于“學”，如果結(jié)合劉勰《文心雕龍》論賦，如謂漢賦“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詮賦》），謂晉代“賦乃漆園之義疏”（《時序》）等話語，就會發(fā)現(xiàn)賦家之“學”并非僅是積學，而是具有當代的學術(shù)精神，反映時代運道，書寫賦家文心。

詩賦作家的書寫，均契合時代脈搏，比較而言，詩作所含文化精神多具追溯的特征，如詩人多尊奉“詩騷傳統(tǒng)”，被奉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鐘嶸《詩品》）的陶淵明，唐宋詩人無人敢說超越，王維、孟浩然、儲光羲等僅是模仿，蘇東坡“和陶”亦乃擬效。賦則不同，作家更喜歡駐足當代，持進化觀，顯示文化的超越性。例如晉人左思撰《三都賦》就批評漢賦四大家（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的寫作“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三都賦序》），唐李白在《大獵賦序》中也批評相如《上林賦》的氣象“齷齪之甚”，宋周邦彥《汴都賦》稱“而此汴都，高顯宏麗，百美所具，億萬千世”，元黃文仲《大都賦》謂“大元之盛，兩漢萬不及”，后世如法炮制，一代勝過一代。也正因為賦家創(chuàng)作的當代性特征，所以與時代的文化思想最為切近，甚或可謂其學術(shù)思潮的文學化書寫。以漢、晉、唐、宋辭賦創(chuàng)作為例，恰恰體現(xiàn)了漢賦尊“禮”、晉賦崇“玄”、唐賦重“律”、宋賦尚“言”的特征。

漢賦尊“禮”，突出在騁辭大賦的三類題材，分別是“游獵”“郊祀”與“京都”，尤其是“京都”中所包含的除“游獵”“郊祀”之外，尚有“朝正”“迎賓”“大儺”“宴饗”等禮儀的描寫，均為漢廷“天子禮”的展示。例如司馬相如《上林賦》中有關(guān)“天子校獵”，摹寫的是漢天子游獵禮;揚雄《甘泉賦》《河東賦》敘述皇帝祭祀“太一”“后土”，也屬于漢天子郊祀禮的范圍。再以班固《東都賦》中的“朝正禮”（即“元會禮”）的描寫為例，“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nèi)撫諸夏，外綏百蠻。爾乃盛禮興樂，供帳置乎云龍之庭，陳百寮而贊群后，究皇儀而展帝容。于是庭實千品，旨酒萬鐘，列金罍，班玉觴，嘉珍御，太牢饗。爾乃食舉雍徹，太師奏樂。陳金石，布絲竹，鐘鼓鏗鍧，管弦燁煜”，其中迎賓的百戲表演，又見于張衡的《西京賦》，包括：“烏獲扛鼎”（舉重表演）、“都盧尋橦”（爬竿）、“沖狹”（鉆刀圈）、“鷰濯”（翻筋斗）、“胸突铦鋒”（硬氣功）、“跳丸劍之揮霍”（手技）、“走索上而相逢”（雙人走繩）、“總會仙倡，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女娥坐而長歌，聲清暢而蜲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襳襹”（化裝歌舞幻術(shù)）、“魚龍曼延”（大型多幕歌舞、雜技等）、“奇幻倏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霧杳冥;畫地成川，流渭通涇”（魔術(shù)、幻術(shù)）、“東海黃公，赤刀粵祝”（馴獸）、“百馬同轡，騁足并馳”（馬戲）等。這既是賦作的刻畫，也是朝會禮為“天下之壯觀”的情景再現(xiàn)。

漢賦創(chuàng)作以禮儀書寫為中心，與漢人禮教思想的建構(gòu)有關(guān)，這可從兩個層面說明。第一點是“天子禮”的構(gòu)建。漢代初年朝儀禮法多承秦制，引起文、景之世有關(guān)禮儀制度的爭論，直到武帝時尊儒術(shù)、備禮樂、改歷法、立正朔、制定郊祀諸儀，始定漢天子禮制。這其中一個節(jié)點是由“秦政”返“周政”，而周朝的儀禮（漢稱“士禮”），僅“有卿禮二，士禮七，大夫禮二，諸侯禮四，諸公禮一。而天子禮無一傳者”（王應麟《玉?！芬齽㈧дZ），所以天子禮的真正構(gòu)建在秦漢大一統(tǒng)的時代。又因秦世無文，禮儀文化的興盛卻在漢代，賦家正是以文學形式彰顯其禮儀思想的群體。同時，漢代賦家多為“郎官”，伴隨皇帝行禮如儀，這也引出第二點，就是制禮作樂與賦體的興盛。對此，班固《兩都賦序》指出：“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故言語侍從之臣……時時間作?！眲③摹段男牡颀垺r序》也明確認為“孝武崇儒，潤色鴻業(yè)，禮樂爭輝，辭藻競騖”;明末學者費經(jīng)虞進一步說“漢興，學者修舉文辭。至于孝武，升平日久，國家隆盛，天子留心樂府，而賦興焉”（《雅倫》卷四）。這些都充分說明漢賦之興與禮樂制度的關(guān)聯(lián)，漢人作賦，多含“禮”義，今讀漢賦，應觀“禮”學。

晉賦崇“玄”，無疑與魏晉玄學的興起有關(guān)?！妒勒f新語·文學》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論漢賦與魏晉詩歌說：“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世尚賦頌，皆體則《詩》《騷》，傍綜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詩章大盛。逮乎西朝之末，潘、陸之徒雖時有質(zhì)文，而宗歸不異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莊》《老》玄勝之談，而世遂貴焉?！彪m就玄言詩而論，但也說明了由漢至晉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化背景之變化，就是由禮學轉(zhuǎn)向了玄學。沈約《宋書·謝靈運傳》也說“有晉中興，玄風獨振，為學窮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單乎此”，即以《老》《莊》為例，闡發(fā)當時文學的“玄風”。而這種玄風不限于詩域，更明確地體現(xiàn)于辭賦寫作。對此，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云“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馀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梢哉f，當時的“三玄”（易、老、莊）在賦創(chuàng)作中均有呈現(xiàn)，如《嘉遁賦》之于《易》理，《玄覽賦》之于《老》學，而更突出的是《莊子》“逍遙”義在晉賦中的書寫，也就是“賦乃漆園之義疏”的意思。所謂“逍遙”，晉人的解釋是：“夫大鵬之上九萬，尺之起榆枋，小大雖差，各任其性。茍當其分，逍遙一也。然物之蕓蕓，同資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遙耳。唯圣人與物冥而循大變，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保▌⑿恕妒勒f新語注·文學》引向秀、郭象注《逍遙義》）所謂“當分”“任性”，關(guān)鍵在適性自然，是晉人解《莊》的要義。試以張華《鷦鷯賦》為例，該賦取詞及義于《莊子·逍遙游》有關(guān)“堯讓天下于許由”的一段敘述，如許由回答帝堯“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賦中寫道：“巢林不過一枝，每食不過數(shù)粒。棲無所滯，游無所盤。匪陋荊棘，匪榮茝蘭。動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順理，與物無患。伊茲禽之無知，何處身之似智。不懷寶以賈害，不飾表以招累，靜守約而不矜，動因循以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于世偽。”其“鷦鷯”之喻僅屬賓詞，關(guān)鍵主詞是“予無所用天下為”語，這正是賦寫“莊語”的“委命順理，與物無患”的“任自然”之理，是超然物外的逍遙之境。由于玄言入賦，使晉人用賦又多呈現(xiàn)于“談賦”的形態(tài)與“詠物”的題材。劉勰在提出“賦乃漆園之義疏”前，有謂“因談馀氣，流成文體”，這也包括“談賦”之風。《世說新語·文學》中有多則談賦記錄，例如：“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文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復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逼渲胁环πx。對應庾闡的《閑居賦》“體散玄風，神陶妙象。靜因虛來，動率化往。蕭然忘覽，豁爾遺想”，氣味相投，應契無間。我們再看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論魏晉詠物賦“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nèi)瑪M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cè)附”?！拔镆恕迸c“理”之“側(cè)附”（從旁附會，有所寄托），為其要點。我們讀晉人詠物賦，如孫楚《雁賦》云：“有逸豫之雋禽，稟和氣之清沖;候天時以動靜，隨寒暑而污隆……迎素秋而南游，背青春而北息。溯長川以鳴號，凌洪波以鼓翼。任自然而相佯，窮天壤于八極?！庇帧讹糍x》云：“體沖和之淑質(zhì)，飾羽儀于茂林。斑五色之文章，揚曒曒之清音。設(shè)密網(wǎng)于巖阿，飛輕激之云浮。上無逃而弗獲，下無隱而不搜。遂戢翼以就養(yǎng)，隨籠棲而言歸，恒逍遙于階庭?！逼渲械摹叭巫匀弧迸c“恒逍遙”，既是“雁”與“雉”的“物宜”，更是“側(cè)附”的生存之“理”，寄托適性逍遙的自然意趣，既是《莊》學趣味，也是玄言意旨。所以讀晉人賦，是應參融玄義去理解的。

唐賦重“律”，可以律賦的形成為典型。盡管據(jù)清人王芑孫《讀賦卮言·審體》論唐賦所述“總魏、晉、宋、齊、梁、周、陳、隋八朝之眾軌，啟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漢，蔚然翔躍，百體爭開，昌其盈矣”，但作為一代賦體的特色，律賦堪稱時代的標志。唐代律賦的形成，源于兩端。一是以“賦”取士制度的實施，即“唐以詞賦取人……假物喻理，聲諧字協(xié)”（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七《皇朝文鑒·律賦》）;“自唐迄宋，以賦造士，創(chuàng)為律賦，用便程式”（孫梅《四六叢話》卷四）。二是賦體自身的變遷，如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三國、兩晉以及六朝，再變而為俳，唐人又再變而為律?！币驗槁少x講求“聲諧字協(xié)”，所以應運而生一批教示闈場的“賦格”類工具書，今存唐人無名氏的《賦譜》為其成果。作為工具書的《賦譜》，既有技術(shù)的示例，也具規(guī)范的意義，如分句法為“壯”“緊”“長”“隔”“漫”“發(fā)”“送”等，其中“隔句”分“六體”，即“輕、重、疏、密、平、雜”。又作解析：“賦以隔為身體，緊為耳目，長為手足，發(fā)為唇舌，壯為粉黛，漫為冠履。茍手足護其身，唇舌葉其度，身體在中而肥健，耳目在上而清明，粉黛待其時而必施，冠履得其美而即用，則賦之神妙也。”可見其技藝也具備了整體性的意識。以漢唐盛世為例，如果說漢代是文學的草創(chuàng)期，那么唐代則是文學的整合期。所謂“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魏征《隋書·文學傳序》），“觀文教于六經(jīng)，閱武功于七德，臺榭取其避燥濕，金石尚其諧神人，皆節(jié)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李世民《帝京篇序》），實為這種思想的表述。而在其整合與規(guī)范中，內(nèi)含一個“律”字。在中國古代刑律史上，唐律最為完備。唐代四種法律統(tǒng)稱“刑書”，據(jù)《新唐書·刑法志》載“唐之刑書有四，曰：律、令、格、式”，分述其義，唐人用“文法”概括法律，李林甫等撰《唐六典》“凡文法之名有四（即律、令、格、式）”，“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設(shè)范立制，格以禁違正邪，式以軌物程事”。史家考述唐律，也認為“古之為國者，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知爭端也。后世作為刑書，惟恐不備，俾民之知所避也。其為法雖殊，而用心則一”（《新唐書·刑法志》），唐人定刑以格律，是其整飭社會秩序的基本形態(tài)。而用“文法”概括法律，又與“賦法”相通，唐人論賦的格、法、式歸于“律”，其以“律令”衡“辭賦”，是非常明顯的。以“律”觀“賦”，誠為讀唐賦的一大要則，源自文化制度的變遷。

宋賦尚“言”，構(gòu)成宋人以文為賦與賦好議論的基本特征。從宋文賦來看，元人祝堯出于“祖騷宗漢”的賦學觀，批評“唐宋間文章，其體有二：曰俳體，曰文體”，并以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赤壁賦》為例，認為“以文體為之，則專尚于理而遂略于辭、昧于情”（《古賦辯體》卷八）。而由此批評，適反證宋人創(chuàng)“文體”賦以擅“議論”的創(chuàng)作。如歐公的《秋聲賦》，其“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一段，誠為論“秋”之文。又如蘇公的《前赤壁賦》，其“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一段，又是自然與人生哲理之論。而從宋賦好議論來看，又不限于“文賦”，其于闈場律賦的寫作，也改變了唐人的纖綿清麗，而為橫騖別趨的議論。例如范仲淹的省試之作《自誠而明謂之性賦》開篇即謂“圣人生稟正命，動由至誠。發(fā)圣德而非習，本天性以為明”，首解《禮記·中庸》“自誠而明謂之性”義，與周敦頤《通書》倡導“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的思想相類，通觀全賦，儼然一篇言說性理的論文。宋代到神、哲時期出現(xiàn)闈場考試“經(jīng)義”與“詩賦”之爭，但其調(diào)和之論恰在“以言取人”。如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八引錄劉摯語：“詩賦之與經(jīng)義，要之其實，皆曰取人以言?！倍稳藶楹沃匮?，我們又可以參讀司馬光的《諫院題名記》推述宋代設(shè)“諫院”重“言官”的意義，所謂“居是官者，當志其大，舍其細。先其急，后其緩，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正因宋置言官，倡直言，影響了整個宋代文風的走向，宋人科舉首重策論，宋賦無論文體或律體均好議論，與此尚言風習相關(guān)，自有其文化與制度的背景。研討宋賦的義理或風格，宜乎于尚“言”而得其朕。

由漢“禮”、晉“玄”、唐“律”與宋“言”探尋辭賦的變遷與發(fā)展，或可于“賦兼才學”之“學”有另一番的理解。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