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鑫宇
伍綺詩在其作品《無聲告白》中描寫了生長在父母雙重期待中的莉迪亞因缺乏家庭的溫暖,難以融入同齡人生活,最終難以承受精神壓力選擇自殺。卡倫·霍妮的焦慮理論有助于從家庭內(nèi)部環(huán)境和社會文化環(huán)境探析莉迪亞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本文以莉迪亞的焦慮為研究對象,借用卡倫·霍妮焦慮理論分析莉迪亞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她采取何種防御策略來對抗內(nèi)心的焦慮和恐懼。
一、引言
《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是當代華裔女作家伍綺詩于2015年發(fā)表的作品。該作品講述了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種族歧視嚴重的美國,華裔家庭中大女兒莉迪亞難忍壓迫、溺水身亡,暴露出華裔家庭中的對抗和破裂的故事。面對父母強加的期待、家庭親情的冷漠、種族的壓迫等困境,莉迪亞備感抑郁和恐懼,過著空虛、迷失的生活,直到哥哥準備離家去上大學,自己在家庭中的唯一支撐即將離自己而去時,莉迪亞選擇用自殺的方式撕破平靜家庭的薄紗。
《無聲告白》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了評論家和讀者的關注。該書不僅談論了種族問題、身份危機和女性主義,還將寫作重點放在了成長危機、家庭教育和代際沖突方面?!逗辗翌D郵報》贊揚該作品的觀察與洞見像社會學家一樣深刻。國內(nèi)學者張冬梅、殷燕探究了邊緣人屬性的族裔人群和女性在社會中的生存困境;黃輝輝、王華等學者探尋了小說敘事策略和社會倫理等問題;任慈、孔寶蘭借助個人與種族創(chuàng)傷理論探究了作品中的華裔群體在美國主流社會遭受的歧視;曾麗華、錢毅立等研究了跨族裔家庭的家庭交流和教育主題。國外學者集中在研究小說敘事方式和族裔倫理方面,如,達尼亞(Dania Abdelsalam)探究了華裔群體在美國的移民身份危機,卡羅琳(Carolyn Schweitz)討論了小說中跨族裔家庭的文化身份與美國夢之間的問題,阿林達(Arinda Kairunnisa)探究了莉迪亞在高強度家庭中的心理狀況。綜觀國內(nèi)外研究,鮮有從新精神分析角度研究莉迪亞的精神困境的,本文將以新弗洛伊德主義代表人物卡倫·霍妮的焦慮理論為出發(fā)點,從家庭環(huán)境和社會文化環(huán)境兩方面探尋莉迪亞內(nèi)心的焦慮和不安,同時研究她為保護自己而采用的幾種防御措施。
卡倫·霍妮(Karen Horney)身為新弗洛伊德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最早倡導社會心理學的學者之一?;裟菡J為,在神經(jīng)癥人格形成的眾多原因中,社會的文化因素發(fā)揮著決定性作用,因此個體成長的兩類環(huán)境,即文化環(huán)境和個人環(huán)境,能導致神經(jīng)癥。神經(jīng)癥的核心“基本焦慮”自童年時期就已埋下,當兒童長期生活在感受不到溫暖的家庭環(huán)境中時,無法獲得內(nèi)心的安全感,便會產(chǎn)生“基本敵意”。而兒童又因對父母的愛、罪孽感以及恐懼感強制壓制對父母的敵意,這種矛盾又強烈的情感將兒童帶到了“基本焦慮”的狀態(tài)?;窘箲]甚至能延伸到兒童生活的環(huán)境,表現(xiàn)為所有人都能使他們感到敵意。針對這種基本焦慮,人們傾向于采用多種應對措施來保護自己,在習慣性地采取策略后便會形成三種不同的神經(jīng)癥人格:屈從型人格、攻擊型人格和孤立型人格。屈從型人格主要表現(xiàn)為極易“親近人”,對他人的溫柔和稱贊有強烈的渴望;攻擊型人格更傾向于采用具有攻擊性的行為吸引他人的注意;對于孤立型人格的人而言,他們希望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是獨處而非合群。不同的神經(jīng)癥特征對人的自我實現(xiàn)往往會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
莉迪亞一直渴望掙脫束縛,尋找自己內(nèi)心的訴求,卻最終沒能實現(xiàn),走向了死亡。本文以卡倫·霍妮的焦慮理論為理論基礎,探究解釋莉迪亞的自殺行為,為研究《無聲告白》提供新的視角。
二、莉迪亞焦慮的原因
霍妮認為人的情感與所處的環(huán)境關系密切,包括個體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稛o聲告白》中莉迪亞飽受焦慮之苦,她內(nèi)心的痛苦可歸因于從小身負父母的雙重期待、缺失家庭正常的溫暖和當時美國社會白人對華裔的種族壓迫和歧視。
(一)個體環(huán)境
霍妮認為“當孩子感受到,在一個潛在的充滿敵意的世界里,他是孤立無助的,外界環(huán)境的各種不利因素都會讓孩子產(chǎn)生不安”。莉迪亞因為長有一雙藍眼睛而成為父母最關注的孩子,父母把莉迪亞當作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承載體,莉迪亞從來沒能依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家庭中過重的壓力使她始終處于恐懼和焦慮中。父親詹姆斯由于華裔的身份一直無法真正融入美國白人社會,于是他將自己的心愿強加在帶有白人長相特點的莉迪亞上,希望她融入同齡人群體。而母親瑪麗蓮在女權思潮影響下立志不做淹沒在廚房中的家庭主婦,婚后卻被迫放棄自己的理想,于是她將成為醫(yī)生的夢想強加在莉迪亞身上。父母不能給予莉迪亞安全感,反而導致莉迪亞與兄弟姐妹的關系也并不融洽。哥哥內(nèi)斯十分優(yōu)秀卻未能像妹妹一樣受到關注,因此他對莉迪亞總是抱以不友善的態(tài)度,甚至差點置莉迪亞于危險之中,“后來內(nèi)斯根本不記得,他當時說的什么,想的什么,有什么感覺,甚至忘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說過話,他就知道一件事,他把莉迪亞推進了水里。”而永遠被當作小透明的小妹妹漢娜對姐姐更是不敢親近,甚至在莉迪亞自殺后也不告訴家人莉迪亞自殺前一晚離開了家。在成長過程中,沒有人真正關心過莉迪亞的內(nèi)心世界,盡管她是父母最關注的孩子,卻并沒有因此得到正常家庭應有的溫情,這成為莉迪亞基本焦慮產(chǎn)生的主要誘因。
(二)社會環(huán)境
霍妮承認個體環(huán)境對人格塑造十分重要,但也闡釋了社會環(huán)境如何以及為何影響人格。社會環(huán)境與個人生活環(huán)境和經(jīng)驗相互交織,而且正是整個社會文化環(huán)境決定了個體生活環(huán)境。在《無聲告白》中,莉迪亞焦慮的形成表面上是因為缺乏家庭的溫暖,而根本上則是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歧視華裔的風氣和父權制對女性的壓迫。
《無聲告白》創(chuàng)作的背景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一時期美國社會對華裔的歧視十分嚴重,“當時是1958年,在弗吉尼亞的一些鄉(xiāng)村地區(qū),他們(詹姆斯和瑪麗蓮)的婚禮是違反法律的”?!疤迫私帧北徽J為是臟亂差的象征,亞裔被認為低白人一等。伍綺詩用細膩的寫作手法,描寫了華人所遭受的種族歧視創(chuàng)傷與精神創(chuàng)傷。盡管莉迪亞外表并不是典型的華人形象,但她還是受到了外界的歧視。在學校莉迪亞并沒有真正的朋友,“他們對莉迪亞僅僅是以禮相待,臉上戴著本地人漠然的和藹,把莉迪亞當成外國人一樣”。莉迪亞生活的環(huán)境幾乎沒有能夠放松的地方,這又增加了她的不安全感和焦慮。在這一排斥華裔泛濫的時期,華裔有意或無意地存在恐懼和膽怯心理,這造成整個華裔群體普遍性的焦慮。
除此以外,小說中所涉及的時期,尤其是瑪麗蓮生活的時期,社會仍普遍認為女性就應當在家相夫教子,即使女人有機會學習也是為了能夠有個好婚姻,以丈夫、孩子、房子這三樣東西為中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瑪麗蓮在失去自己實現(xiàn)夢想的可能后將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要求她出類拔萃。而整個社會對女性的壓迫都使莉迪亞對外部世界保持警惕,這種反應是女性群體長久以來的精神危機。小說中寫道:“美國人逐漸學到了幾個新詞:反歧視行動、平權修正案、女士?!边@三點正是莉迪亞生活的文化環(huán)境未能實現(xiàn)的目標。
三、莉迪亞的防御策略
霍妮認為,人在應對內(nèi)心的孤獨和焦慮等不安情緒時會采取自我建立的防御機制來對抗負面情感:屈從他人,渴望溫情和贊賞;逃避現(xiàn)實,離群孤立;攻擊他人,與周遭為敵。從莉迪亞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莉迪亞采用以屈從為主導的機制,同時也采用其他兩種策略保護自己。
(一)莉迪亞的屈從型人格
霍妮認為屈從型人格輕視自己的才智,而盲目關注和滿足旁人的想法。擁有這種人格的人必須感受到自己被接納和信任,對他們而言孤獨與不被需要、不被喜歡是對等的,具體表現(xiàn)為強烈的依附性,希望通過愛和贊許獲得安全感,他人的任何拒斥、批評或背棄對他們而言都是災難性的打擊。這些特征無一例外地出現(xiàn)在莉迪亞這一人物的性格中。
父親將自己無法合群的遺憾轉變成對女兒的期盼,告訴她應該與同齡人多相處,就連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也是教她怎么融入周圍人(《如何贏得朋友和影響他人》)。針對這種教導,她總是會刻意表現(xiàn)出對父親的順從,“內(nèi)斯在廚房里拿起分級聽筒,結果只聽到低沉的撥號音。莉迪亞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朋友,但父母并不知道這個事實”。莉迪亞所有的偽裝只是在扮演父親心中的女兒角色。而母親將自己的野心投入到莉迪亞身上,督促她超前學習,送給她的禮物都與學習有關。對于母親的要求,即使莉迪亞都不喜歡,但她依然會順從,她的內(nèi)心始終懸著一根弦,唯恐自己無法滿足母親的期待。莉迪亞天真地以為如果自己能每次都達到母親希望的樣子,母親就不會再次離家。為了緩解這種焦慮,她選擇不顧自己意愿地完成母親的安排,就算任務逐漸超過自己的能力,“各種知識,在她周圍盤旋縈繞,緊抓著她,每天只增不減,無論她去哪里,它們都在那里,然而每當母親吩咐下來,她只會回答‘是的,是的,是的”。
最能突出莉迪亞依賴性格的是她與哥哥內(nèi)斯的相處。自從哥哥將自己拉出湖水,莉迪亞便將哥哥視為托舉著她繼續(xù)生活的支撐,她過分依賴著哥哥給予的少許理解。當內(nèi)斯厭煩于莉迪亞的依賴,選擇逃離家庭時,莉迪亞表現(xiàn)出極度的恐懼,對哥哥極力挽留,“只要她從郵件堆里拿出哈佛寄來的所有信件,一封接一封地塞到床墊底下,不讓內(nèi)斯找到它們,他就別無選擇,只能留在家里了”,但內(nèi)斯依然決定逃往心儀的大學。莉迪亞失去了能找到的所有支持,災難性的打擊將她推向自殺的極端。
(二)莉迪亞的逃離型人格
霍妮認為個人對他人的逃避正是離群獨居的表現(xiàn),當人與周圍人的人際關系達到無法處理的狀態(tài),與生活環(huán)境無法和解時,自我孤立是為避免與世界相處、緩解焦慮的應對措施。
莉迪亞的回避策略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逃離同齡人群體和逃離家庭。莉迪亞在學校吃飯總是一個人沉默地坐在角落;放學后從不參加學?;顒樱且粋€人登上校車,“她告訴自己,她不在乎,因為媽媽會永遠等著她,而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莉迪亞幾乎將自己封閉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內(nèi)心世界中保護自己。而對于逃離家庭,首先是莉迪亞裝作認真學習的樣子,測試成績越來越低,便將試卷藏起來;其次是莉迪亞開始抵觸家庭,“學校重新開學的時候,盡管需要面對物理課的折磨,莉迪亞卻覺得釋然,因為她能暫時逃離這座房子”。除此之外,她開始結識小混混,和杰克廝混了一整個春天,每天都很晚才回家,卻撒謊稱自己一直留在學校;她還開始學習抽煙,書包里裝著安全套。莉迪亞最終的逃離方式便是用自己的死亡離開沉重的家庭,“莉迪亞明白了,她要怎么做,如何重新開始,從頭開始,這樣她就再也不用害怕孤獨了”。
(三)莉迪亞的攻擊型人格
霍妮認為攻擊型人格的人將周圍人皆視為充滿敵意的“惡”,為保護自己便會產(chǎn)生攻擊的行為。在小說中,莉迪亞攻擊型人格的顯露并不多,主要體現(xiàn)在她對家人的態(tài)度。漢娜在親近姐姐莉迪亞時總是遭到莉迪亞的漠視和拒絕,姐妹之間的關系充滿緊張氣息,兄弟姐妹一起出去玩漢娜都要看莉迪亞的臉色,當漢娜想拿些莉迪亞的東西,莉迪亞會直白地說:“別拿我的東西?!睗h娜溜進莉迪亞的房間,把父親給莉迪亞的項鏈戴在脖子上,莉迪亞直接采用了暴力行為,“她的手‘啪的一聲,打在漢娜臉上,漢娜向后退,頭歪到一邊。接著,莉迪亞一把抓住鏈子,用力一擰,像拽著狗項圈一樣,把妹妹拽過來”。盡管莉迪亞是在反叛父親的期待,因為這個項鏈是為了提醒莉迪亞要合群,但她突然的暴力行為仍然具有傷害他人的傾向。此外,當內(nèi)斯收到哈佛寄來的信,莉迪亞為了將內(nèi)斯留在家里,做出了越界的舉動,“她不假思索地把信和信封撕成兩半”。莉迪亞突然爆發(fā)的情緒正是她保護自己的措施。
四、結語
伍綺詩的作品體現(xiàn)了對家庭關系的關注和對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抗議。在排斥華裔、歧視女性極為猖獗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華裔女性在自我的生存空間和心理空間中存在普遍的焦慮,這使得她們承受著精神痛苦。在華裔家庭中成長的人,或是屈服于自己的命運,或是逃避所要面臨的困境,或是對外部世界充滿敵意以求得自我的防御,采取這些策略能讓他們舒緩不安?!稛o聲告白》中,莉迪亞通過服從父母、依賴哥哥、漠視妹妹、離群孤立等方式保護自己,但卻并沒有有效地解決問題,這是對家庭教育問題、社會種族平等、父權壓迫女性敲響的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