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父子倆

凌鼎年

魯三斧是木匠，嚴格地說是雕花匠。

他之所以叫魯三斧，用他父親的話說就是：不管你是不是魯班的嫡系，但一筆寫不出兩個“魯”字。傳承老祖宗、祖師爺?shù)募妓?，有魯班的名頭，有程咬金的三板斧就夠了，就能混口飯吃了。

魯三斧的境界似乎比他父親高，他的兒子取名：魯一絕。他覺得光三板斧還不夠，得有絕活。不是說“一招鮮，吃遍天”嗎？

魯三斧從小就讓魯一絕學(xué)畫畫，學(xué)木雕。

魯一絕兒時的記憶里，最多的是水波紋、繡球紋、龜背紋、冰裂紋、祥云紋、魚鱗紋、方勝紋、如意紋、靈芝紋、流云紋、飛天紋、浪花紋、古錢紋、柿蒂紋、金錠紋、銀錠紋、劍環(huán)紋、蓮花瓣、回紋、鎖紋等，以及父親讓他在三角形、菱形、長方形、圓形、雞心形、六角形的黃楊木、檀香木、核桃木、紫柚木上刻這些紋樣圖案，像紅木、鐵力木等父親就很少讓他操刀。父親說了，等你真有了絕活，就可雕刻寓意圖案。那些名貴的金絲楠木、紫檀木、酸枝木、黃花梨就能讓你大顯身手了。

魯一絕兒時見過父親收藏的幾塊木雕，放在大櫥的頂上，可父親寶貝得什么似的，輕易不讓魯一絕把玩，說這些老貨比你爺爺?shù)臓敔斈昙o還大，禁不起磕磕碰碰。魯一絕有次趁父親外出，就凳子疊凳子，站上去，把櫥頂?shù)牡窕ò迥脕砜纯?，最上面一塊的花紋有葫蘆、寶劍、扇子、笛子、荷花、花籃、魚鼓、陰陽板等，魯一絕覺得很奇怪，這幾樣?xùn)|西似乎風(fēng)馬牛不相及，為什么雕刻在一起，啥意思？正這時，父親突然回來了，魯一絕一驚，慌亂中，那木雕花板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幾塊，父親破天荒給了魯一絕額頭一個毛栗子，很痛的。

因了這一記毛栗子，魯一絕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忘記，記住了雕花板上雕的是“道家八寶”，知道了那八樣法器，俗稱“暗八仙”。

魯一絕發(fā)誓：日后雕個更好的，賠給父親。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有了自己收藏木雕板的想法。

功夫不負有心人。魯一絕的木雕技藝日益精進，用文縐縐的話說是“青出于藍勝于藍”，用婁城土話說是“強爺娘，勝祖宗”。

魯一絕更注重收集寓意木雕圖案，如“蘇武牧羊”“三顧茅廬”“狀元折桂”“五子奪魁”“孟母三遷”“岳母刺字”“懷橘遺親”“臥冰求鯉”“哭竹生筍”等，有木質(zhì)紋理本色的，有上漆描金的。但大都是民國時期與北洋政府時期的，有少量清代的，明代的就更少了。

一天，來了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人，自稱錢經(jīng)理，他帶來了一塊老舊的雕花板，有的地方已朽爛了，但還看得出有四只獅子，有大獅子，有小獅子，在戲耍中，那神態(tài)個個不同，可以說栩栩如生，關(guān)鍵是動態(tài)，整個畫面像活的。

魯三斧只瞅了一眼，就脫口道：“明代的？”

錢經(jīng)理說：“好眼力，真是明代的，四百多年頭了。”

魯一絕說：“這叫四世同堂吧？這類木雕花板，我見過，會雕?！?/p>

錢經(jīng)理說：“是五世同堂，應(yīng)該還有一只小獅子，如果能補上，價錢好說?！?/p>

魯三斧二話沒說，就把這活接了下來。

“保證修舊如舊，完好如初。看我的絕活吧。”魯一絕信心滿滿。

父子倆反復(fù)看，反復(fù)琢磨，另一只缺失的小獅子在哪兒呢？

魯一絕說：“在那朽爛的部位補一只上去，不會錯的。”

魯三斧卻說：“不，從大獅子背后殘破的一小塊空缺推測，可能是半只獅子。”

魯一絕不能不服，姜還是老的辣。

經(jīng)過粘貼、修補、畫樣、雕刻，再上色、做舊，竟渾然一體，幾乎看不出破綻。

錢經(jīng)理看到修補后的《五世同堂》，贊不絕口，十分滿意，很爽快地給了五千元錢。

錢經(jīng)理加了魯一絕的聯(lián)系方式，當晚，就木雕的話題與魯一絕聊了起來。幾天后，他約魯一絕去喝下午茶，對魯一絕說：“你們父子倆的木雕手藝在婁城，你們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我們可以合作，你們父子倆負責(zé)木雕，做舊，我負責(zé)出貨，保證比現(xiàn)在的收入翻好幾番，怎么樣？”

魯一絕問：“怎么合作？”

錢經(jīng)理說：“高端收藏，私人訂制，來樣加工，來料加工，貨到款付，銀貨兩訖。”

魯一絕有些心動，說回去與父親商量后再定。

魯一絕把錢經(jīng)理的合作項目與父親說后，魯三斧說：“那不成了文物造假嗎？”

魯一絕說：“爸，你怎么還是老腦筋，不開竅？仿古建筑都很吃香，可以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木雕為什么不能仿古做舊？我們與錢經(jīng)理是制作、供貨關(guān)系，不存在造假、騙人。怕什么？”

“你要接這活，你接。我不做這事，這昧心錢不賺?！?/p>

魯一絕知道老爸的倔脾氣，就各做各的，他另外開了“魯一絕木雕坊”，還招了兩個學(xué)徒，購進了雕刻機器，由他徒弟根據(jù)來樣雕刻出毛坯，他再手工加工、打磨，力求完美，這樣，交貨速度大大加快。

魯三斧依然純手工，不溫不火，平平靜靜，冷鍋里爆出熱栗子是他的一幅《百子鬧春》木雕獲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先是被評為婁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再后來被評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魯一絕呢，在婁城高檔住宅區(qū)買了房子，小日子也過得紅紅火火。他唯一擔(dān)心的，是這錢經(jīng)理會不會哪天出什么事。

選自《海燕》

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