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發(fā)

蔣冬梅

輝發(fā)河像一面青色的鏡子，映照著懸崖上的輝發(fā)山城。不打仗的時候，男人踩著浪木在河上捕魚。女人頂著水罐來了，男人靠近岸邊的灌木，悄悄拿走女人的水罐，女人笑鬧著去追，他們像鳥一樣在樹林間打鬧。太陽落山的時候，男人臉上染著蜜色的光回來了，像一只掉進蜜罐的飛蟲。輝發(fā)部落里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們詭異地笑著：“放偷節(jié)把她偷回家吧！”

晚上，母親跪在燈下，虔誠地對著壁上的神位乞求著：“快點到放偷節(jié)吧，叫人把我家的老姑娘白音偷走！”白音遠遠坐在燈影里，安靜得像輝發(fā)河底的黑石。母親每天都說著同樣的話：“做糕、縫衣、織網(wǎng)、采果，白音什么活都能干哪！”

白音還留著從前那個男人給的聘禮，是一條雪狐的皮毛，沒等白音把它做成嫁衣，輝發(fā)部落就和另一個部落打起仗了。男人不再是女人的男人，而是部落的士兵。曾經(jīng)拿著刀對付熊和狼的人，被敵人像對付熊和狼一樣殺掉。騎著馬離開輝發(fā)城的人，戰(zhàn)敗后的尸身被敵人燒成灰燼，揚撒到輝發(fā)河里。白音還沒等出嫁就失去了男人。

到了放偷節(jié)的晚上，所有的屋子都點上了燈，所有的門都敞開了，家家的桌上都擺著糕餅，墻壁上掛著干肉，缸里裝著野味，柜子里疊著毛皮。人人都興奮異常地等待著，篝火一燒起來，他們就會鉆進別人家去，拿走干肉、野味、毛皮和糕餅，臨走再摘下掛在房梁上的酒囊，狠狠灌上一口。誰家被“偷走”的東西多，來年的日子就會過得興旺。那些心里燒著火的男人，更急著把心上人偷走。

第二天早晨，白音回來了，她帶回了一把骨柄尖刀，上面刻著奇異的狼圖案。母親知道這是男人給她的聘禮，白音終于被人“偷”走了，只等著那家上門迎娶就行了。

輝發(fā)部落有外人覬覦的寶貝，生意人從輝發(fā)河逆流而上，船上載著女真人喜歡的貨物。這些生意人很精明，他們用一些稀罕但不值錢的玩意，換取輝發(fā)部落的毛皮和山珍，順水而下販出去賣個大價錢。但這些生意人里有時夾雜著探子。輝發(fā)部落有三道城，外城的守備并不嚴，外來的人只要打點了守城的人，就能帶著各式各樣的貨物，擺在街市上做買賣。

安靜持續(xù)了數(shù)月之后，突然開始全城搜捕，有人說建州女真的探子混進了城。輝發(fā)女真和建州女真像兩只發(fā)情的雄鹿，用鹿角和鮮血一點點地爭奪領(lǐng)地。首領(lǐng)派人搜查了幾天，果然抓到一個探子，全城馬上緊張起來。壯年男人都被征去當了兵，他們在城外搭起大營，每天在跑馬場練兵。

人人都知道又要打仗了。輝發(fā)河邊再也沒人偷水罐。打水的女人含著淚把水罐頂在頭上，她們寧愿從沒被偷過水罐。她們望著岸邊的灌木叢，想起男人們用腳踹著那些灌木，白魚和泥漿泛起來，直沖向她們的裙底。她們不舍得男人去打仗，可男人們說，不打仗怎么守得住河里的白魚和山上的狐狼？

母親又在燈下對著神位祈禱了：“快點讓人把我的老姑娘白音娶走吧，做糕、縫衣、織網(wǎng)、采果，她樣樣活兒都會干哪！”白音假裝神的口吻對母親說：“早晚都要做寡婦，就不要急著出嫁了。”

有一天打水時，女人們不停地望向練兵場，白音看見，好像有一個活人被做了靶子。那人被綁在木樁上，背對著輝發(fā)河，手里拿著一根柳枝。有人說他就是探子，有人說他只是使了詐的商人，還有人說他其實是內(nèi)奸。

士兵們騎著馬飛馳著向那人奔去，一支支箭迅速搭上弓，像光一樣射出去。許多支箭從那人的手邊身旁擦過，馳過的風(fēng)吹動了他手里的柳枝。那人緊緊閉著眼睛，臉扭曲得像沒熟好的鹿皮，那表情，仿佛有一萬支箭已把他射穿。士兵們故意不射中他手中的柳枝，也不射中他的身體，可一場喧囂過去，那人還是嚇得昏死了過去。

白音遠遠望著那人，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僵直得像一只木俑。她想起小時候玩的游戲，一塊雕著人臉的木樁立在院中，領(lǐng)頭的孩子大喊一聲：殺！男孩子們拔出腰刀狠狠砍過去，木樁被砍得刀痕累累，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吹侥緲渡侠劾鄣牡逗?，白音突然沖上去，死死抱住木樁。她想起那次戰(zhàn)爭后，爸爸的身體也像這塊木樁，被砍出無數(shù)的刀口，血把他整個人都糊住了。

午后的太陽正烈，那個昏死過去的人，被人潑了一桶河水后醒了過來。他伸著舌頭盡力舔著嘴邊的水珠。他只能等著被渴死，因為沒人想起去理會他。據(jù)說攻城的敵軍翻過山梁就到了，男人們等著殺敵，沒人理會一個探子。

大戰(zhàn)從傍晚開始，打到月亮升起又落下，廝殺聲和哭喊聲漸漸止息。天亮的時候，整個輝發(fā)山城安靜下來，像一把砍卷了刃的彎刀。

太陽升起來了，照著輝發(fā)河里的血。綁在河邊的男人胸口扎著一把刀，血勾勒著骨制刀柄上奇異的狼形圖案。男人腳邊丟著摔破的水罐，一枝失水的柳枝萎靡地蜷曲著。

*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九月初九，努爾哈赤親率大軍征討女真輝發(fā)部，十四日將輝發(fā)城團團圍住。努爾哈赤事先挑選精兵數(shù)十名，扮作商人攜帶貨物混入城內(nèi)，里應(yīng)外合，迅速攻破輝發(fā)山城。輝發(fā)部落首領(lǐng)拜音達里父子被殺，輝發(fā)國滅亡。

選自《作品》

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