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與避暑山莊千尺雪

蘇楚晴 陳東

千尺雪，是園林史上極負盛名的系列景觀，共有四處，各處皆有所長。其中，原型寒山千尺雪位于蘇州寒山別業(yè)，為晚明高士趙宧光所創(chuàng)。趙宧光為父卜葬，遂隱居于寒山，其胸中有丘壑，攜妻鑿石為澗，飲泉為池，疏松深竹，將人跡罕至的荒山改造為一派“曲徑紆回，喬木參天而蔚秀;層巒聳翠，飛泉瀉石而潺湲”（趙宧光《寒山志跋》）的新景象。

趙宧光夫妻營建的寒山別業(yè)（圖1）非常成功，幾年之間，寒山就成為備受歡迎的蘇州名勝：“營筑三四年，而荊榛瓦礫之場皆成名勝矣……繼是，無間寒暑，來觀者踵相及也。”（趙宧光《寒山志》）

千尺雪（圖2）是寒山別業(yè)中最著名的景點之一，《木瀆小志》有云：“寒山……山中有千尺雪最勝?！痹谇С哐┲校俨甲鳛橹骶?，泉水自石壁直下，飛瀑如雪。除此之外，千尺雪景區(qū)還有彈冠室、灑頭盆、驚虹渡、云中廬等建筑，意境清遠，景觀豐富。

一 乾隆與千尺雪

乾隆于首次南巡期間親臨寒山千尺雪，愛其清絕，回鑾后相繼于北方三地（熱河、西苑、盤山）寫仿此景，各處千尺雪彼此觀照、遙相呼應;這其中，避暑山莊千尺雪成景最早，乾隆更贊其為“神仙境”，曾于此地讀書、品茗、進茶果、觀瀑、賞畫，樂享文人雅趣。

除寫仿造景外，乾隆還針對千尺雪開展了一系列文藝創(chuàng)作活動，包括參與繪制千尺雪圖卷、吟詠千尺雪詩文、制作千尺雪玉山及扇子等。據(jù)統(tǒng)計，乾隆共創(chuàng)作千尺雪詩文百馀篇，而其中又數(shù)在熱河千尺雪所留詩文數(shù)量最多、情感最為真切，如他曾在《千尺雪二絕句》中寫道“拈須已是古稀者，耳里清音不異前”，從中可以看到古稀之年的皇帝對歲月流轉(zhuǎn)的慨嘆，又因乾隆對熱河千尺雪的吟詠幾乎自首次南巡后一直貫穿至其在位的最后一年，由此亦反映出乾隆對千尺雪景觀持久與執(zhí)著的關(guān)注。

二 熱河千尺雪營建年代考證

關(guān)于乾隆寫仿三處千尺雪的營建年代問題，熱河千尺雪建筑群較之于其他兩處相對復雜，下文將加以詳細論述。

長久以來，學界一直普遍認為熱河、西苑、盤山千尺雪建筑群皆是寫仿于乾隆首次南巡后，但筆者經(jīng)多方查證認為，西苑、盤山千尺雪確系寫仿于乾隆首次南巡后，但熱河千尺雪應是籌建于乾隆十五年（1750）、成景于乾隆十六年秋，即營建于乾隆首次南巡前。

首先據(jù)奏銷檔記載，乾隆三十一年九月《拆卸獅子園其木植變價事》載：“乾隆十五年新建千尺雪工程，用過大小木植六千三百一十七件?！泵鞔_說明了熱河千尺雪建筑群營建于乾隆十五年，只不過當時此組建筑名稱或許還不是“千尺雪”;至乾隆三十一年記載此事，檔案已明確以“千尺雪工程”指代這組建筑。此外，檔案中的細節(jié)更是關(guān)鍵，六千多件的木料用量并不少，可見此項工程所建是建筑群，而不是單體建筑。

同時，乾隆御制詩亦能說明千尺雪的營建時間，“辛未之秋此創(chuàng)有，題名為幸寒山后”（《千尺雪歌三疊舊韻》），即說明這組建筑成景于辛未（乾隆十六年）秋，題名為“千尺雪”是在巡幸寒山之后。乾隆首次南巡時間為乾隆十六年正月，回京時間為乾隆十六年五月，而建筑工期至少要半年，也就是這組建筑至遲應于乾隆十六年春開工，但此時乾隆還在南巡路上，因此無論如何，熱河千尺雪都應籌建于乾隆首次南巡前。

再看《欽定熱河志》中關(guān)于熱河千尺雪的首次記載：“寒山千尺雪，以瀑得名。翠華南幸，因于西苑、田盤各肖其景。山莊玉琴軒之東數(shù)十武，懸流噴薄，構(gòu)殿五楹，亦懸茲額?！笔紫日劦胶角С哐┮云俾劽又f南巡回鑾后，于西苑、盤山兩地各仿千尺雪，奇怪的是，此處明明是記述熱河千尺雪的情況，如果熱河千尺雪亦是寫仿于南巡后，何以省去不談？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談到山莊玉琴軒東側(cè)有瀑布噴薄，瀑布旁有殿五間，也是懸掛此（千尺雪）匾。這段文字記載了熱河千尺雪的得名緣由，乾隆應是在首次南巡回鑾后，臨幸避暑山莊，發(fā)現(xiàn)此處建筑的意境同寒山千尺雪十分相似，遂命人“亦懸茲額”，將這座臨瀑的建筑命名為“千尺雪”。

此外，另一首御制詩中的詩注更能作為佐證：“辛未南巡，見吳中寒山千尺雪，愛其名佳，因于西苑、盤山及此處皆仿為之?！保ā肚С哐┞}》），“愛其名佳”四字格外重要，說明乾隆喜愛“千尺雪”這一名字，因此將山莊的這組建筑命名為“千尺雪”，熱河千尺雪是對千尺雪名字的“寫仿”。

綜上，熱河千尺雪應是籌建于乾隆首次南巡前，乾隆南巡回鑾后，發(fā)覺此地建筑意境同寒山千尺雪相近，因此題名為“千尺雪”。

三 熱河千尺雪概述

熱河千尺雪位于避暑山莊山區(qū)腳下，北接文津閣，東臨試馬埭，千尺雪的西側(cè)及東側(cè)均為水道，是典型的“兩水夾一島”格局。

避暑山莊千尺雪建筑群（圖3）布局對稱規(guī)整，軸線明確，其格局較為特殊，呈現(xiàn)為東、西雙庭院，左右布置均衡，東西院落不分主次，屬乾隆早期建筑布局風格。系平地造園，庭院水景豐富，有四處水池（其中一處為流觴池）和一處小型瀑布。

東院主要建筑為千尺雪殿、寧靜齋殿和名為“清敞”的小樓;西院主要建筑為玉琴軒殿、曲水荷香亭、西宮門?？傮w建筑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六處建筑居然包含一處避暑山莊康熙三十六景（曲水荷香）和三處避暑山莊乾隆三十六景（千尺雪、寧靜齋、玉琴軒），足見千尺雪建筑群在避暑山莊中的重要地位。

此外，題額楹聯(lián)的點景提名賦予千尺雪建筑群更為悠遠的意境，并極富畫面感：水源悠長，懸于假山，飛流千尺，如雪花于晴空中飛舞—“千尺雪”（圖4）;泉水激石，其聲婉轉(zhuǎn)如彈奏玉琴—“玉琴軒”（圖5）;山寧水靜，寧靜致遠—“寧靜齋”（圖6），無怪乎《紅樓夢》有言：“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p>

避暑山莊千尺雪以水為勝，兼有池水、瀑布、溪流、九曲流觴，環(huán)境清幽;植物景觀以松為主：“軒榭經(jīng)營歷有年，龍鱗松已郁庭前?！保ā肚С哐┒住罚┘嬗泻苫?、野花等植物;動物景觀亦十分豐富，主要有鹿、蝦、魚、鷗等，乾隆曾作“侶魚蝦復友麋鹿，須識此間是所長”（《題千尺雪》其二），點明動物景觀是千尺雪建筑群的特色，為其增添了野趣及生機;此外，千尺雪的“聲景觀”更是不可忽視：乾隆在千尺雪留下大量描寫“聲景觀”的詩句，無論是“何來晴晝飛玉花，玉花中有聲交加”（《千尺雪歌》）的瀑布聲、“階下有鳴琴，聽為哀玉音”（《玉琴軒》）的泉水聲，還是“松竹有聲三友別，陶匏不奏八音諧”（《千尺雪題句》）的松風聲、“魚泳宛知樂，禽鳴每和音”（《玉琴軒》）的禽鳴聲，皆為天地之清音。

四 乾隆在熱河千尺雪的活動

乾隆帝性喜風雅，對詩文書畫有極高的興致，作為文人園的千尺雪一直深得皇帝喜愛，“便教溪側(cè)安茗壚，綠杯香雪書澆吾”（《千尺雪歌疊舊作韻》）、“坐如聽雨發(fā)言泉，對似披圖訝雪懸。摩詰小幀右軍帖，一時默會景依然”（《千尺雪疊去歲韻》），這些詩句都細致地反映了皇帝在千尺雪的活動：品茗、讀書、聽雨、觀瀑、靜賞字畫等，呈現(xiàn)著皇帝身在這處園林中時愜意自在、悠然放松的狀態(tài)。

（一）品茗

乾隆皇帝對茶事的癡迷可謂歷代帝王之冠，不但常品“雨前龍井茶”“顧渚茶”“武夷茶”“鄭宅茶”等，而且從乾隆八年始每年春節(jié)都在重華宮舉辦隆重的內(nèi)廷茶宴，與重臣共品他獨創(chuàng)的特飲“三清茶”：貢茶為底，用雪水烹梅花、松子仁、佛手柑三樣清雅之物而成，以宮廷特制的“三清茶詩碗”（圖7）為器進行品賞。乾隆沏茶對水質(zhì)極為講究，認為“水以輕為貴”，尤喜以自封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水”、木蘭圍場的“雪水”，或采集荷葉上滴滴露水所匯成的“荷露”來烹茶。此外，乾隆還熱衷于寫茶詩、作茶畫、制作茶器、興建品茗精舍，千尺雪便是當時乾隆設(shè)在避暑山莊的茶舍之一，其中茶器齊全，有宜興竹爐、茶吊，紫檀茶具格一件，內(nèi)置茶罐、茶壺、磁盅、蓋碗、茶盤等，供皇帝品茗之用。

此外，乾隆皇帝曾侍奉皇太后一起于千尺雪品嘗茶果，且至少有五次之多;母子二人一般先去一片云進早膳，再去千尺雪進茶果。自乾隆三十年至三十三年，連續(xù)四年的七月，母子二人都會重復這一活動，頗具儀式感。

（二）觀瀑

千尺雪以水為勝，由此，皇帝在其間觀瀑便成為一項重要的清賞休閑活動。千尺雪的水源基本同避暑山莊主水源一致，共有兩處，一為武烈河，二為山莊西北諸溪匯成的河水。

乾隆御制詩及其詩注載：“水源必有委，分西固可東（自北來為一河，至文津閣之上，乃分為二溪，東溪流為千尺雪，是軒在西溪之上，曲澗湍流，激石成響，玉以比色，琴以喻聲，要亦隨在安名，究其原則本一也）?！保ā队袂佘帯罚?/p>

冷枚《熱河行宮圖》（圖8）所呈現(xiàn)的千尺雪水源情況同乾隆詩注相對應：文津閣島之北確有一河，水流分為東溪和西溪，東溪為后來千尺雪瀑布的成景提供了水源，西溪則成為玉琴軒及曲水荷香流觴亭的主要水源。

形成瀑布的前提條件是擁有地勢的落差，而千尺雪所在區(qū)域地勢較為平緩、落差較小，人工水渠中的水流也較為緩慢，因此只能靠水閘來人工抬升水位，再以假山疊砌形成落差，即“引流阻峽即為瀑”（《千尺雪》）。這一細節(jié)也被《熱河行宮圖》表現(xiàn)出來：繪畫顯示東溪水中有山石和簡易水閘，水閘將此處水位抬升以形成落差;同時，此處水景同目前千尺雪小型瀑布所處位置較接近，說明早至康熙時期千尺雪小型瀑布便已初具雛形，不過當時尚未題名點景，僅作為一處天然景觀存在。

光緒十一年（1908）十二月千尺雪殿檔案：“方窗三座（掛）雨搭三架（糟爛不堪），東抱廈一間?！笨芍С哐┑铋_有玻璃窗三扇，東接抱廈一間以觀瀑，王致誠《乾隆射箭圖屏》（圖9）將這一細節(jié)繪制下來。

乾隆《千尺雪二首》詩注載：“始至山莊時以五月內(nèi)雨澤未沾，溪源微弱。即偶遇陣雨，山水挾泥沙而至，有如絳雪，亦仍即斷流。今日雨中觀瀑，始有浮浮皚皚之狀?！庇纱丝芍角f平日無降雨時，瀑布水源的水量小。千尺雪瀑布只有在陣雨后方有短暫的觀賞效果，皇帝也會在此時特地前往觀瀑。“每雨后山莊內(nèi)西北諸溪水及武列水驟漲挾沙，而流水色微黃，有如絳雪，閱一二日水清色白，原與茲景命名之義相合”（《千尺雪二首》），這說明因雨水攜帶著河中泥沙致水色微黃，有礙觀景，至一兩天后水色方能澄清，才可稱其為“千尺雪”。由此可見，千尺雪瀑布并非常有的景觀，對此乾隆也有些許無奈。

（三）賞畫

乾隆于熱河千尺雪的觀畫活動尤為特別，由乾隆十八年御制詩文“宗蒼吳人還寫吳，盤山吾亦歸摹夫。春卿點筆繪西苑，學士實則圖斯區(qū)”（《千尺雪歌再疊舊韻》）可知，四卷千尺雪圖由皇帝和臣子一齊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君臣間的往來唱和，傳為一段佳話。

由《千尺雪》詩中“四卷書圖一具四（西苑、盤山及此間千尺雪，俱仿吳中寒山景為之。盤山予自寫圖，其吳中西苑命張宗蒼、董邦達，此間命錢維城，分繪之圖各四卷，每處匯弆四圖以便展觀）”可知，四處千尺雪各有繪畫四卷，即千尺雪手卷共計十六卷?！耙惶帍l藏四處圖（西苑、盤山及此俱仿吳中千尺雪，各處展卷，則彼三處俱如在目前也），展看何異遍游娛”（《千尺雪》），乾隆在每處千尺雪園林中均藏有四幅千尺雪的繪畫，反復重申各處千尺雪景觀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也將分布于四個不同地理位置的千尺雪園林景觀跨越時間和空間并置在一起;每臨一處千尺雪時，面對這四卷千尺雪的繪畫，乾隆追憶抒懷，于卷軸上留下大量詩文，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空間跨越式漫游。

（四）詩文創(chuàng)作

乾隆于千尺雪的詩文創(chuàng)作活動也十分重要，透過詩文我們可以窺見乾隆對親自寫仿的千尺雪景觀的復雜情感。首先，他雖獨愛寒山千尺雪，但又希望自己寫仿的千尺雪勝于原作，因此無論具體情況究竟如何，他始終堅稱仿作高于原作：“即景遣暇非憶吳，蒼巖應付趙凡夫。趙凡夫與李太白，幾曾至此真仙區(qū)。”（《千尺雪歌四疊舊韻》）同樣，雖然乾隆在千尺雪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宛若普通文人一般觀瀑、品茗、賞畫，但他身為帝王，不免時常流露出對于國事民情的牽掛：不僅有對于糧食豐收的喜悅“萬民逢稔歲，四海靖烽煙”（《寧靜齋》），也有對戰(zhàn)事順利的快慰“設(shè)更譬致遠，捷望金川報”（《寧靜齋》）、“邇歲有征事吐蕃，旰宵籌筆不辭煩。受俘宴凱行而至，寧靜真知是此翻”（《寧靜齋口號》）。因此，看待乾隆皇帝的寫仿行為，不可僅將其視作一次單純的園林摹寫活動，而其中更蘊含著皇帝對于作為一國之君必須“萬物皆備于我”的宣示。

五 結(jié)語

避暑山莊千尺雪建筑群不僅有園林景致，更有天地清音，乾隆皇帝在此地借飛瀑抒懷，借松林比德，借典故托志。千尺雪不僅由精美的建筑、山石、喬木、流水、天籟所構(gòu)筑，更由文玩字畫、題名典故所裝點，盡管它的物理空間十分有限，但于視覺之外的精神空間卻異常豐盈。乾隆皇帝一面沉浸于對寒山千尺雪的聯(lián)想之中，一面在松林怪石深處煮雪烹茶，聽雨觀瀑，清賞字畫，這種如隱逸高士一般浪漫風雅的意境，體現(xiàn)了乾隆皇帝對漢文化的情懷已經(jīng)內(nèi)化、刻寫入他的帝王人格之中。

（作者單位：中央美術(shù)學院，承德市文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