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路思涵 劉元強

[摘??要]本文旨在將學界對于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的研究現(xiàn)狀的一部分，做出綜述。本文分為三個部分，主要在于對其“得”與“失”研究的整理與評述，其中，“得”是指在對其優(yōu)點、貢獻的研究，而“失”則針對其缺點、治史觀念以及歷史評價問題的討論，以此提出反思與展望，供學界探討、批評。

[關(guān)鍵詞]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得失;音樂史研究;治史觀念

楊蔭瀏先生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1]（以下簡稱《史稿》）于1981年2月，以一部完整的中國古代音樂通史的面貌正式出版。全書共65萬余字，并涉及150面樂譜，48個插頁（照片和圖例）等史料，該書一經(jīng)問世便撼動整個音樂史學界。至今，它仍對后人的研究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意義和價值。

學界對《史稿》的研究和討論也從未中斷，整體表現(xiàn)為兩大方面：對于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的貢獻以及由于歷史原因帶來的缺失。當中涉及其“為轉(zhuǎn)變史學觀念做出的努力”、“對當代中國音樂史學史中的地位和影響”以及“不可避免的迷失”等方面。本文將眾家對其的評價問題做出整理與思考，以期為中國古代音樂史學的研究提出眾多思路與借鑒。

一、治史標桿——《史稿》之“得”

眾多學者都因《史稿》史料豐富、獨特、經(jīng)典的特點而重視褒揚之。但筆者認為，其意義遠不應至此，《史稿》的重大貢獻還應體現(xiàn)在其對中國音樂史學史研究發(fā)揮的標桿作用。

早在20世紀90年代，黃翔鵬就曾在該書日譯版的《序》中說到：“這部著作，在為數(shù)不多的諸家之中已可算得材料最豐富、論述最全面，而且最為重視音樂實踐的一部通史?！盵2]

劉再生說道：“中國古代音樂史學以楊蔭瀏的著作為標志進入了學科“發(fā)展期”。整體說來，尚未有任何一部著作超越《史稿》的框架體系，楊蔭瀏為中國古代音樂史學奠定了一個相對完整的體系?！盵3]的確，《史稿》對于中國音樂史學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現(xiàn)今的影響上看，中國古代音樂史的研究體系和架構(gòu)基本圍繞于該書。的確，《史稿》對于中國音樂史學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現(xiàn)今的影響上看，中國古代音樂史的研究體系和架構(gòu)基本圍繞于該書。

《史稿》標桿式、完整的治史體系是公認的。當真如此嗎？在這之前，古代音樂史著作的體系又是如何，前后關(guān)系是怎樣的？這要從“完整”和“體系”這兩個詞上認識史稿。首先是“完整”，這主要指其內(nèi)容的宏富與詳細，迄今為止，無出其右，史（歷史、事件）、論（評論）、樂器、樂曲、樂譜、文獻、人物、律學、樂學、美學、考古資料、相關(guān)文化、儀式，等等，我們所能思考到的基本上都涵蓋其中。

至于“體系”，一方面指其完整性，另一方面是指其豐碩的內(nèi)容，《史稿》建立把眾多音樂歷史結(jié)構(gòu)有機地組織了起來，讓人很容易把握音樂歷史發(fā)展的脈絡。使讀者可根據(jù)史稿理出自己想要的某種類型的歷史脈絡。

葉伯和等人的研究尚處于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的萌芽階段，對于真正描述歷史中的音樂及方法都有強烈的探索意味，所以葉氏《中國音樂史》無疑有一種“就樂寫史”的傾向，無法準確地反映中國音樂真正的歷史變遷與所處時代的音樂概貌，與其相比《史稿》更加注重于音樂自身要素，力圖再現(xiàn)活的音樂史，注重實證的同時卻不固守實證。

葉史自有他的長處，他既是詩人，又是音樂家、史學家，楊蔭瀏《史稿》是《中國音樂史》中篇幅最大的一部。顧鴻喬說：“葉史這是我國第一部專業(yè)音樂通史。雖然書中涉及各歷史時期的音樂史料不甚詳備，論述不盡周密，嚴格地說它是一部提綱式的論著。”[4]

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劉再生先生所說的——《史稿》使我們進入了學科的“發(fā)展期”?！妒犯濉返臉藯U作用確在于此，它的誕生使我們長久地告別了學科的探索期，我們可以在其確立的研究體系窺見一斑，這種體系實際上區(qū)別于前者的研究，更為豐富，也更加講究描述方法與實踐，同時也福蔭于后世的音樂史學著作。

• 白玉微瑕——《史稿》之“失”

此后，眾多學者已經(jīng)認識到《史稿》在走向神壇的同時，也不免有些缺失。對其缺點的論述主要集中于“崇古與飾古”、雅樂問題、轉(zhuǎn)向唯物史觀途中的“迷失”、“防范心理”等。

馮文慈先生曾撰寫系列文章，表達其對《史稿》的批判。首先他認為《史稿》有“崇古和飾古”的傾向，并舉出實例。文中提到，楊師曾經(jīng)判斷大約在距今三千年前，西周穆王推動了中國與西亞音樂文化的交流，此的依據(jù)則是公認富有傳奇色彩的《穆天子傳》，而楊先生何以用此作為信史？必然引起討論。因此，馮文慈認為“《史稿》具有崇古的非理性心態(tài)以及飾古性的描述?！盵5]

其次，關(guān)于雅樂的問題，《史稿》的第十八章中說道：“無論從內(nèi)容上、技術(shù)上和理論上，都可以放心大膽地對“雅樂”加以全面的否定;同時，我們又可以把它視為反面教材，用以暴露封建統(tǒng)治者的反動性和反科學性。”這一看法的依據(jù)是：《雅樂》的表演雖然“必需通過樂工”，但它政治性極強，藝術(shù)性則非常低。

其次，關(guān)于雅樂的問題，《史稿》認為歷史上的“雅樂”皆可全面否定，因為其被統(tǒng)治者運用、藝術(shù)性低。這種說法是否完全正確？楊師也十分嚴謹?shù)卣f到藝術(shù)性“非常低”。這就意味著《史稿》依然承認雅樂的藝術(shù)性，即使其藝術(shù)性在其功能性面前“貌似”不值一提。但能否將藝術(shù)本身與其“被使用”的命運分開討論？音樂無論如何都有著藝術(shù)屬性，另外，即便雅樂具有很強的“被利用性”，那么能否因此否定樂工的努力？我們不管承認其藝術(shù)性的多少與否，都應該認為它的確是出自勞動者之手，只是在后來音樂的發(fā)展中，統(tǒng)治階級對雅樂的壯大起到了不可逆的推動作用。

可貴的是，馮先生進一步提出了《史稿》失誤的原因——“客觀原因是由于‘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消極影響?！钡拇_，《史稿》撰寫開始后不久，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錯誤理論在中國大陸風靡一時。在這種政治的、文化的氛圍之中，楊師主觀上又缺乏足夠的免疫力，因而在轉(zhuǎn)向中迷失目標，遭受步履艱難的困窘。

再次，眾多學者認為，《史稿》表現(xiàn)出特定時期我國學者對于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觀念的轉(zhuǎn)變，亦稱得上我國音樂史學研究在唯物史觀方法上的首次飛躍。山東師范大學孔培培撰文寫道：“唯物史觀對于《史稿》的寫作既有正面的指導意義，‘文革中極‘左思想的統(tǒng)治對于《史稿》的寫作也產(chǎn)生了負面的消極作用。”[6]但中國音樂學院王軍教授從一個全新的觀點看待《史稿》的唯物史觀，他首先承認“不是所有巨著，都具有唯物史觀這樣先進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緊接著提出一個問題——“《史稿》在中國音樂史學具體領(lǐng)域所達到的高峰無人能夠企及，卻并不等于其在運用唯物史觀方面也已達到高峰”。再有，“《史稿》尤其在針對傳統(tǒng)音樂問題的研究上，十分重視音樂實踐，通過實踐取得真知，這也符合唯物主義認識論，但并不能說明他是在運用唯物史觀。”[7]

誠然，《史稿》不可能一經(jīng)問世就達到某一觀點之高峰，即使其撰寫過程處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但筆者認為，如王軍教授所言：《史稿》中體現(xiàn)出的符合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方法和風格，但卻不能說明其在運用唯物史觀。所謂“不證有便證無”，那么其屬于運用何種史觀呢？其并未給出明確答復。

類似的觀點在任方兵先生的文章里有所體現(xiàn)。任教授說：“李純一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第一分冊》、沈知白《中國音樂史綱要》、廖輔叔《中國古代音樂簡史》、張世彬《中國音樂史論述稿》、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等著作，保持長期單一極端化的‘唯物史觀帶來的中國古代音樂史學研究的沉悶與單調(diào)，導致了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的踟躕徘徊，但同時也為下一階段中國音樂史學的蓬勃發(fā)展集聚了萌發(fā)的力量?！盵8]其中，至于如何出現(xiàn)長期的“唯物史觀”帶來的沉悶與單調(diào)，任文并未作出具體討論。

但問題就在于，《史稿》是否有“為了唯物史觀而唯物史觀”之嫌？因為導致音樂發(fā)生變化的其他事物與音樂發(fā)展之間的速度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需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而《史稿》中表現(xiàn)出大歷史環(huán)境是快速作用于音樂變化的。至少，我們沒有見到關(guān)于兩者之間具體關(guān)系的闡述。但這給我們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現(xiàn)成的音樂史著作中，也大都遵循楊蔭瀏先生的寫法，沒有較大優(yōu)化。再進一步講，音樂史之于其生存的歷史環(huán)境究竟是何種存在，這恐怕是個恒久的問題。

實際上，不管是一直討論的“考訂主義”和“唯物史觀”，還是西方的“實證主義”與“新音樂學”，這前后史學觀念的變化，其實是兩種觀念與生俱來的差異和爭論，前者必然強調(diào)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后者則堅持認為沒有理論，材料等于廢物。筆者認為，猶如藝術(shù)的起源與存在，皆不是一元之因，還是多方的促就?，F(xiàn)在看來兩者脫離彼此皆不可能單獨成立，“實證”為觀念源源不斷地提供可信的談資（如楊先生堅持認為一些上古傳說史料是有“史實為之素地”只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遠古時期先民的音樂生活面貌）。史觀則為如何更好地解釋前者，做出諸般討論。而史學本體、治史觀念與方法以及史學史三者的結(jié)合才真正構(gòu)建成音樂史學研究的大廈，三者缺一不可。

我們說，音樂史觀在音樂史研究中是一個不可替代的有機成分，但是觀念的形成并不完全取決于個人的主觀思想，它會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譬如時代、學術(shù)環(huán)境等，但是沒有人敢斷言，即便是當下我們的史學研究觀念就一定準確無誤，?想要取得觀念、方法等的絕佳處境，還需要不斷努力，至少現(xiàn)在不是時候。

三、反思與展望

劉勇教授在其《中國古代音樂史學四十年之檢討》[9]中也表示出當前的古代音樂史教材，還是極少在《史稿》內(nèi)容上作進一步的突破，這些問題，短時間內(nèi)得不到改觀，需要很多條件才可以，而我們只能努力。

事實上，上述的討論對于我們提出一些問題——音樂史學家應該以何種觀?念、何種方式書寫音樂史？田可文教授認為：客觀的音樂行為不能，也不會直接成為人們心中的“音樂事實”，在此，“音樂史學家的意識便有了支配意味。[10]”筆者認為，至于如何支配，應該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也就是說，針對于客觀的音樂歷史，研究者帶有強烈地、不可推卻的主觀意念，即通常所講的“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人的主觀意識，在某些時候則很大程度地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甚至決定。

學界一般都認為楊先生批判雅樂、統(tǒng)治階級，認為《史稿》處理雅樂和音樂與階級性問題上有失“妥當”，但是究竟如何處理才能避免偏頗，而中國古代音樂史在特殊生存環(huán)境下究竟又該如何被觀照，至今也沒有定論。盡管如此，《史稿》里依舊還是存有大量的雅樂、統(tǒng)治階級的音樂？如果楊師是用當時主流認可的批判態(tài)度把雅樂等音樂保留在音樂史中，他是否可以稱得上特別的睿智？因此，筆者認為不管從哪個方向去看，楊師都有其過人之處。

因此，我們或許無意爭論《史稿》中所帶有的偏激性言論是否會對后人研究、學習產(chǎn)生某些不可逆的悲觀影響，因為史學史本來就是歷史研究的一部分，也是音樂史學習者加倍重視的問題。沒有一部音樂史學著作是完全客觀的，客觀的音樂史只有通過主觀的音樂史學去認識。這樣說，并不等于音樂史的科學不存在，相反，而是以冷靜科學的態(tài)度來對待音樂史。經(jīng)驗和教訓它們之所以不盡然合理，正是音樂這些音樂史學家也同樣處在一定的歷史時期、社會條件、個人學術(shù)背景之下，他們的敘述也同樣存在著“歷史相對性”。那么，音樂史學家應該調(diào)和的是什么？如何有效地在個人觀念與音樂事實描繪之間配合的最佳地帶，以更好地呈現(xiàn)音樂歷史。這樣的問題需要長時間的摸索。如楊先生自己所說：“我的音樂史名曰‘史稿，有兩個涵義：一是表示絕非權(quán)威之作;二是說明不是定稿。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后人趕前人?！盵11]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討論“得失”，或許這本就是《史稿》的真正目的。三分損益法的偉大，不僅體現(xiàn)在它的開拓意義，更體現(xiàn)在后人依此進行的不斷探尋和思考。筆者認為，《史稿》亦如是。如何建立起恰到好處的中國音樂史學研究架構(gòu)，或許是《史稿》留給我們的終極問題，而這個問題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歷史意義，我們所做出的每一次討論，都將成為不可替代的螺釘。

注釋：

[1]《史稿》的問世，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醞釀。該書動筆于1957年，正式出版于1981年。詳情參見王欣，程美芳.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的寫作背景及體例結(jié)構(gòu)[J].音樂創(chuàng)作，2013（04）：138—139.

[2]黃翔鵬，吉川良和.《中國古代音樂史稿》日譯本序[J].人民音樂，1990（01）：9.

[3]劉再生.新作迭出??百舸爭流——“后楊蔭瀏時代”中國音樂史學的幾點思考[J].人民音樂，2009（03）：14—21.

[4]顧鴻喬，葉伯和.中國音樂史[M].成都：巴蜀書社，2019：195.

[5]馮文慈.崇古與飾古——楊蔭瀏著《中國古代音樂史稿》擇評[J].音樂研究，1999（01）：42—43.

[6]孔培培.楊蔭瀏著《中國音樂史綱》和《中國古代音樂史稿》比較研究[J].中國音樂學，2003（03）：38—49.

[7]王??軍.堅持唯物史觀、堅持反思的楷模——擇評馮文慈對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的擇評[J].中國音樂，2007（01）：113—118.

[8]任方冰.中國古代音樂史學的觀念問題[J].音樂研究，2018（01）：17—25.

[9]劉??勇.中國古代音樂史學四十年之檢討[J].音樂研究，2019（04）：56—63.

[10]田可文.中國音樂史學的理論與方法[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20：4.

[11]毛繼增.音樂史家論治史——訪楊蔭瀏先生[J].音樂研究，1982（01）：41—46.

[收稿日期]2021-08-24

[作者簡介]路思涵（1998—??），女，云南師范大學音樂舞蹈學院碩士研究生;劉元強（1997—??），男，武漢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昆明??650500;武漢??341000）

（責任編輯：劉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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