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敏志
族譜在中國由來已久,真正意義上的“族譜之學”則到20世紀初才出現(xiàn)。1920年代,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寫道:“我國鄉(xiāng)鄉(xiāng)家家皆有譜,實可謂史界瑰寶。將來有國立大圖書館,能盡集天下之家譜,俾學者分科研究,實不朽之盛業(yè)?!背浞挚隙ㄗ遄V的研究價值。受此影響,民國年間潘光旦、羅香林、楊殿珣等學者對家譜進行過整理研究。
日本學者也對中國族譜存在濃厚興趣。1935至1936年,牧野巽在《東方學報》上先后發(fā)表《明清族譜研究序說》《北平圖書館館藏明代善本族譜》,為彼國中國族譜研究之嚆矢。之后清水盛光、瀨川昌久等學者用族譜研究宗族制度、風水理論等,皆有可觀之處。至于中國族譜研究集大成者,則首推1982年多賀秋五郎的巨著《中國宗譜の研究》。
回顧前人研究,經(jīng)過近一個世紀積累,族譜的史料價值已得到充分揭示,其弊端也逐漸顯現(xiàn)。概而言之,存世族譜大部分有后代構(gòu)建成分,虛構(gòu)與事實夾雜,其記載不一定可信。因此,在使用族譜進行研究時必須保持警覺,注意其中美化先人、攀附王侯將相的傾向,使用之前需要將它們與其他史料進行互證。薛以偉、閻強著《沛縣閻氏世家文化研究》,便是一部以族譜記載為基礎(chǔ),以存世典籍為輔助,按照科學方法研究家族史的力作。
筆者與沛縣閻氏結(jié)緣,始于2019年初。當時為了撰寫博士論文《清代禁書受容研究》中關(guān)于閻爾梅《白耷山人集》重刊的一章,來到徐州做田野調(diào)查。經(jīng)薛以偉先生的熱心介紹,得以獲睹閻強先生所藏《閻氏族譜》《世系譜》《里居譜》清抄本三冊(下文統(tǒng)稱為《族譜》),全部攝影后,帶回日本京都進行研究。徐州在三省交匯處的特殊地理位置,當?shù)厝颂赜械暮肋~熱情,對于文化的高度尊重,在筆者心中留下了深刻印像。在仔細閱讀《族譜》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其中記載不但可從清代存世典籍中得到印證,甚至可以補充或糾正后者的內(nèi)容,茲舉幾例:
第一,《族譜》記載順治九年(1652)閻爾梅因參加反清運動被捕,被投入濟南監(jiān)獄,三年后卻成功“脫逃”。張偉仁編《明清檔案》中有名為《漕運總督蔡士英題報清查夙案》的檔案一件,內(nèi)容是順治十二年(1655)通緝閻爾梅,其中可見“此案于順治九年七月準直省總督馬光輝等咨拿沛縣舉人閻爾梅并窩賊人魏君重等”的記載。
第二,《族譜》記載順治十二年(1655)閻爾梅因“濟南司李詹”的幫助而成功“脫逃”。由吳山嘉《復(fù)社姓氏錄》可知,“濟南司李詹”實為湖北黃岡詹謹之,他在明末與閻爾梅同為復(fù)社成員,清初任濟南推官。這能夠解釋詹謹之為何尤其關(guān)照閻爾梅這位階下囚。不僅如此,《復(fù)社姓氏錄》記載詹謹之任濟南推官時頗有政績,卻“尋以疾歸”。由《族譜》推測,詹氏可能是因為放走閻爾梅而遭到罷免。
第三,《族譜》記載:“乾隆初,征稅課用活串,取其便民也,而弊端亦由是生。”參考清代財政史的相關(guān)研究,康熙年間實行三連串票制度,納稅者、收稅者各留串票一份,以備核查。由于手續(xù)過于繁復(fù),至乾隆年間,很多地區(qū)已用簡便的活串取代三連串票,但也造成不少弊端。此細節(jié)是“閻大鏞文字獄”爆發(fā)的草蛇灰線,足見《族譜》的大部分內(nèi)容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類似例子不勝枚舉??偠灾?,《族譜》記載豐富,可信度較高,其史料價值絕非一般清代族譜可比。由于該清抄本尚未影印出版,《沛縣閻氏世家文化研究》整理公布了其中部分內(nèi)容,可謂嘉惠學林。至于文學研究方面的價值,薛先生在書中通過《族譜》的記載,研究明清之際閻爾梅詩文集的版本、創(chuàng)作時作者的心境、政治訴求、詩歌思想等,都非常具有啟發(fā)性。
普通的家族史的記事范圍相對狹窄,很難引起本家族以外人的興趣,但本書的情況有所不同。南明時期,閻爾梅曾參與反清斗爭;康熙、雍正年間,閻圻赴北京修撰《明史》;乾隆年間,閻大鏞卷入震驚全國的“文字獄”;民國年間,閻樹棠參與抗日戰(zhàn)爭……這使得《沛縣閻氏世家文化研究》的內(nèi)容超越了狹隘的家族史、地方史的范疇,實際上是以一個家族微觀映現(xiàn)清朝史與民國史。家事與國史,在這本書中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比如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閻大鏞案。此事件在《高宗純皇帝實錄》中留下多處記載,學界的傳統(tǒng)觀點認為,這是一場典型的清代“文字獄”。但由《沛縣閻氏世家文化研究》可知,該案直接的導(dǎo)火索其實是閻大鏞、閻士金族兄弟的田產(chǎn)糾紛,沛縣知縣荊如棠與地方紳士閻大鏞的個人沖突。此案可以窺見清中期中央與地方的關(guān)系,徐州當?shù)赜辛Υ蠹易宓膬?nèi)部矛盾,“文字獄”只是其表象。類似的例子,還有乾隆五十年(1785)山東曲阜知縣與衍圣公家矛盾導(dǎo)致的孔繼汾《孔氏家儀》案。也就是說,通過對沛縣閻氏家族史的研究,可以對清代的禁書政策做新的思考。
所謂觀古可以知今。閻氏家族的歷史,能給今天的我們帶來不少啟示?!杜婵h閻氏世家文化研究》中寫道:“家族文化的形成,需要幾代人或者數(shù)十代人的共同奮斗和積淀。通過他們的不懈努力,形成一種富有濃厚家族特色的文化現(xiàn)象。這種文化現(xiàn)象,使得每個家族成員具有強烈的家族榮譽感和責任感。家族的使命感,又支撐著整個家族不斷走向輝煌。”的確如此,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族文化與民族文化相通,優(yōu)秀的家族文化,應(yīng)該成為民族文化的模范。
沛縣閻氏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形成了獨特的家族文化。其尊師重學、豪俠尚義的文化精神,忠貞愛國、崇尚氣節(jié)的遺民精神,公平誠信、不慕虛名的商道精神,都富有永恒的生命力,值得當今社會提煉與升華。相信這本書的出版,不僅能讓廣大讀者了解閻氏家族的歷史,為清史研究者提供新的史料,還能推進家族文化、民族文化的傳承與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