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小說的敘事學實踐"/>
山東 張靈
讀夏商小說,會讓人覺得小說是設計的作品,夏商就是一個情節(jié)設計師,或真正的小說家就是一個情節(jié)設計師,他就是在紙上沙盤推演著人性的各種面相和人生的各種可能情境。一言以蔽之,小說家就是情節(jié)或故事的設計師,小說就是如此當?shù)闷鹚牧硪粋€名稱“虛構”。話說回來,絕大多數(shù)的小說,都是虛構的,是一種想象的、非紀實的產物,只不過夏商的小說更分外地凸顯出小說的這種品質,它們讓人更強烈地想到“虛構”“設計”這樣的精神智力行為的力量或魅力,就如同我們見到一個新穎、獨到、精美的建筑物所會意識到的那樣;我們欣賞這小說,我們?yōu)槠渲械娜宋锔锌瑸闈B透的思想警醒,被某種情調所感染,但我們不由得注意到、贊賞起它的藝術設計的獨創(chuàng)和奇妙。盡管文學理論中有源遠流長的模仿說、寫實說,這是關于文學與生活、文學與現(xiàn)實社會、文學與自然的關系的顛撲不破的學說,對最獨創(chuàng)的文學包括藝術作品來說,“模仿”和“寫實”依然是須臾難離的思維、想象與表現(xiàn)方式,對夏商的創(chuàng)作來說也無例外,但這和我們指認夏商小說強烈鮮明的“設計性”并不矛盾。
賣關子本是說書藝人或小說家慣用的策略,夏商卻反其道而行之,“金針度人”“說破機關”,直接將自己的一部中篇小說命名為“看圖說話”,其實這就是給自己的寫作或說話一個由頭、一個展開的方向,這一度是一種小說言說的當代時尚——所謂的“元小說”策略。夏商的 《看圖說話》(1995)就是這么開始的:20 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很多城市流傳過這么一張圖片,一個天真小男童拉開小褲衩,一個可愛的光身洋女童伸頭往里看。夏商說:“‘看圖說話’是小學啟蒙教育時所用的一種作文方法,看一幅或數(shù)幅畫衍生出它的故事。如果用這種方式來作一篇小說,肯定是趣味盎然的。”“看圖說話”的確是兒童說話訓練或作文啟蒙的方法之一,似乎是和幼稚聯(lián)系在一起,但夏商的小說《看圖說話》并不通俗,相反,它相當先鋒,而且有力彰顯了小說作為藝術品背后所隱含的“設計”使命和意義。
上面提到的“金童玉女”圖,的確伴隨著改革開放時代的到來和展開,以陽光的畫面和別致的內容為很多人所喜愛,成為流行的壁上裝飾,向房間的主人和到來的客人釋放出自信、開放、坦率、幽默、時尚的氣息,可以說成為一代人的記憶?,F(xiàn)在如何補充畫面以外的信息并在其基礎上讓這對金童玉女在現(xiàn)實社會的場域和一定的時間跨度中“走一遭”而成就一個有意義的“講述”或構建一座小說的“言語建筑”,就成了夏商的興趣和面臨的挑戰(zhàn)。
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展開,我們看到通過一系列意想不到又合乎情理的想象和高度圓滿的情節(jié)安排,夏商完成了一個枝節(jié)豐富的故事的構筑,最終使小說獲得情感思想上的意義生成與表達。
照片上的夏娃現(xiàn)在本市的一所著名大學就讀,她的父親本杰明為了向“我”給夏娃論文提供的幫助表示感謝,希望“我”的文化公司代理組織美國藍鼓魔術團來本市演出,“我”又邀請夏娃做翻譯,她樂意做義工。一切準備就緒,在中美雙方工作人員演出前的晚宴上,夏娃父女意外重逢了失去聯(lián)系很久的亞當,那個照片上的金童。原來父親和叔叔相繼去世后,他跟隨魔術大師學習并快成了童星,從此走上演藝生涯,但他始終思念著夏娃。于是有了在這里的再度相會,然而時間的隔離鑄成了心理的隔閡,夏娃拿“我”充當未婚夫拒絕了亞當。可在正式演出的當晚,“我”的慌張和夏娃父母的婚姻裂隙無意中促成一次意外事故,夏娃的父親葬身車禍。“我”和夏娃的好事也急轉直下,如夢消散,夏娃在“我”的生活中也失去蹤跡。很久以后,一天“我們”共同的朋友才來說,她知道夏娃在哪兒,最后“我”找到了那個地址,在青浦的商榻鎮(zhèn),這個目的地門上有一塊牌子:伊甸園魔術學校。到了這里,夏商終于在合乎生活邏輯和中美文化慣例的基礎上想象、設計出了完成一個有意義的小說所需要的故事、情節(jié)內容,讓照片上的主人公亞當、夏娃后來的人生故事“兌現(xiàn)”為了文字與小說的形式,成功實現(xiàn)了一次小說版的“看圖說話”方法的藝術創(chuàng)造工程。
夏娃的人生設計原本是按照生活的常規(guī)構思的,亞當則依據(jù)于完成那個照片的背景要求而走向了一種異乎尋常的人生路徑,他們的失散和重逢在他們共同的背景上又成就了一種傳奇。盡管亞當一直心心念念在夏娃的身上,但生活優(yōu)裕、成長順利的夏娃畢竟生就了很多不一樣的生活理念和記憶。因此,當亞當再次突然降臨身邊,盡管他令人感動地還惦記著小時候打壞她的金魚缸這樣的冒犯,但夏娃還是一時不能接受他的追求。而夏娃這個有著豐富的中國生活經(jīng)歷的熱愛文學又精通漢語的青年學者接受“我”這個年輕的中國作家為愛侶有著更大的合理性、可能性,而且透著一種跨文化的浪漫情調。然而,變故總會出現(xiàn)在生活中,長期與夏娃的父親分離且有著自己的事業(yè)追求的夏娃母親,決心和丈夫離婚開啟自己的新生活,但又不想此時影響到即將畢業(yè)的女兒,這不僅符合生活邏輯,而且有著豐富的人性與情感等的支撐。但這畢竟對丈夫是個雖非突如其來但令人郁悶的變故,于是事情連鎖反應,導致“我”的誤解和緊張,進而因小小的慌張促使夏娃的父親蒙受意外的災難。
這個災難所造成的傷害和陰影很自然地將“我”和夏娃還未真正生成的戀情吹散,盡管夏娃也不會馬上答應亞當?shù)那髳邸V链诵≌f生成的關于人生契闊沉浮的敘述,已經(jīng)傳達了豐富的文學意義。但作者不想僅停留在這樣的感嘆上,他似乎想對關于人性和人生意義,乃至戀愛的情投意合或男女結成婚姻伴侶的姻緣問題這樣的鄭重命題給出更豐富的思考與推測。
“我”在事后到夏娃就讀的大學、其父曾供職的領事館尋找夏娃,得到的答復是那里沒有過要找的人,甚至介紹他認識夏娃的方葦也沒有夏娃的電話。于是“我”的相思成了一籌莫展的等待。很多年后,方葦和一位叫胡仁的人來了,他們是兩口子,還帶著個上幼兒園的兒子,這個小男生還以學舌來安慰“我”這個失戀的人,“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說起幼兒園的女孩,說不喜歡她們,她們還拉他的褲衩看他的“小雞雞”呢!方葦這次也給了“我”夏娃的地址,雖然她勸“我”不必再找。地址就在本市的遠郊,“我”找到目的地,門上有一塊牌子:伊甸園魔術學校。《看圖說話》至此對“我”、夏娃和亞當?shù)暮髞矶甲隽吮匾慕淮€通過方葦兒子的趣事讓“金童玉女”圖的內容做了照應和又一次的輪回衍生,使小說的意味更加深長。而“我”的等待與尋找,也呈現(xiàn)了對“金童玉女”、對真誠愛情的美好情感和人生期許的肯定和贊美。至于“伊甸園魔術學?!弊鳛橐粋€特殊的“目的地”,暗示了夏娃和亞當?shù)淖罱K攜手相親。這一筆是那張“金童玉女”的照片又有了美好的歸宿,它也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合理性,變故之后的夏娃不免對過去、對來自他者(這里是亞當)的一往情深有了更大的感懷與珍惜,命運的“緣”與“似”所生成的某種認同也許如作用于自由落體的引力在左右著他們,因此夏娃和執(zhí)著的亞當走到一起是近乎自然的選擇,他們二人的人生背景引導他們在“魔術學?!卑蚕录襾恚歉鞣N力量促成的結局。
當然,這個遠郊的位置和從前“發(fā)小”的最終結合無形中給小說也涂抹了一層夕陽返照般的淡涼情調,也讓人聯(lián)想到生命在落葉繽紛的秋天暮色里總是有一種歸根惆悵的傾向。小說終結處的悲涼孤絕之境與小說開始時那張?zhí)煺鏌o邪灑滿陽光的“圖畫”情調構成了一種人生的對比,某種虛幻與孤獨乃至無常之感在小說故事的前后回環(huán)中淡淡滲出。
因此,《看圖說話》是“明火執(zhí)仗”的編造、虛構,也完成了一次別出心裁的小說設計和人生抒情。
《十七年》(1994)是一部關于如何走過青春期的中篇小說。
駱默和史希是在一對弄堂長大的發(fā)小,他們成了一對戀人。駱默十九歲那年考上飛行學校,他把消息第一個告訴了史希,但她卻笑都沒笑一下。因為她知道飛行學校不在市區(qū),而在一個偏遠的島上。史希過了幾天接到了戲曲學校的錄取書。史希原本喜歡生物,特別是對小動物有著說不盡的喜愛。那一年史希喜歡上了蟬,因為她讀到了一段文字:“蟬的幼蟲生活在土中,吸食樹根的營養(yǎng),經(jīng)過十七年醞釀后,才破土而出,它攀在樹枝上……它必須守在風中,等待翅膀被吹干,它就可以飛起來了……”她對駱默說:“你看它們其實和我們一樣大,簡直讓人匪夷所思?!瘪樐瑔柺废S洸挥浀盟纳倒霉茫骸八盍耸吣?,可是毫無意義,就像一只被風吹落的蟬。”人是為腦子活著的。駱默的姑姑是誤吞了橡皮筋而死的。因為學生物要解剖動物的念頭讓史希改變了主意,最后選擇了她同樣喜歡的戲曲。他們決定一起到郊野公園好好玩一次,作為中學時光的告別。晚上史希提議他們一起住一晚上,但他沒能完成最后的儀式。報到前他們一起相聚,但那天史希卻不能,所以他們還是沒能完成那個儀式。但這點遺憾對他們來說并不是什么,折斷他們青春翅膀的是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
史希的命運改變于她拿到戲劇學校通知的時刻。她隨后無意中闖入了歷史的也是與她相依為命的外婆的塵封歷史,促使青春懵懂而又易于沖動的她過失殺死了外婆而身陷囹圄。正在飛行學校學習的駱默本想上演一次大片中才會看到的直升機“英雄救美”,卻在現(xiàn)實中被擊落于監(jiān)獄外的河水。孤苦伶仃的史希也不再被允許到室外干活。她偶爾還可以曬片刻的太陽,她嘴里常念叨著蟬的故事,但她卻不再是為腦子活著。
蟬從一只幼蟲經(jīng)過十七年到鉆出泥土在風中吹硬翅膀而獨立生存在世界上,的確是一個超乎我們想象的生命壯舉。這使夏商將此艱難的情境移植、聯(lián)想到了人的成長,一個年輕人如何走過兒童少年和青春期,成長為獨立于世的個體的艱難歷程,與蟬的艱難的成長產生了強烈的共振效應,激發(fā)出作為作家的夏商的深刻感觸和創(chuàng)作沖動,當然還有設計靈感。而且“命運般的”是蟬的這漫長的十七年正好應對著一個人的青春期!這也是令人不免感慨的自然巧合。
顯然這里的挑戰(zhàn)在于如何將對一個有意味的“情境”的執(zhí)迷,轉化、挪移、生發(fā)為一部小說的問題。在《十七年》中,蟬的生命奇跡似乎就是來自自然的一個微型神話,它就深深埋藏在《十七年》的文本深處,不僅僅觸發(fā)了小說的誕生,而且整個小說的故事是“蟬”的這個“神話”的一個人類版本,它們在《十七年》中互相映照。一個似乎微不足道的動物的生命現(xiàn)象被夏商成功構筑為了一部令人深思和憤情的小說,蟬作為一個“功能性動物”在《十七年》里發(fā)揮了重要的敘述作用。
與此作類似的是短篇小說《金魚》(2018)。
五十多歲的獨身樂團手風琴手宋方文定制了一只魚缸,養(yǎng)了二十多尾金魚。在他看來金魚不能算寵物,只能算觀賞物,因為金魚不能主動與人互動。但曾經(jīng)的戀人很多年后忽然送達的臨終“遺物”卻令他感慨“要是人的記憶也只有七秒那該多好啊”。這篇小說的構思玄機與《十七年》相似,是一種動物的生命特性激發(fā)了作者的人生感觸,從而設計構造相應的故事情節(jié),以寄托自己對生命的感悟、感慨。諸葛蒙瑜臨終一舉無疑言說著對宋方文的真愛,不管這種愛是以情趣相投為基礎還是以性愛相投為核心或是二者兼有,顯然它對諸葛蒙瑜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可惜當初她過于心軟和優(yōu)柔?!敖痿~只有七秒的記憶”,這是一個自然知識,不免引起人的感慨,在這感慨里,傳遞出了關于情愛、人對人的記憶和生命意義的思考和感傷之情。在這里“金魚的七秒鐘的記憶”其實做了反語的使用?;蛟S正是記憶(特別是對其他人的記憶)才使我們走過的人生、經(jīng)歷過的生活具有了意義。
《輪廓》(1994)這部中篇小說開門見山,標題就指向一個形式的存在,哪怕是對一件繪畫或雕塑作品來說,“輪廓”二字所指的也顯得是一個很形式的東西。讀罷作品我們就會知道,這篇作品的構思、建構完全采取了一種以“形式”為中心的策略,在形式內容的處置路向上,一反常規(guī),不是為了內容而找形式;相反,作者似乎是為了一種形式的嘗試而想象、安置內容,因此小說顯示出十足的設計“痕跡”和用心,也使我們看到一種“內容與形式相互征服”的激烈情景。
這部作品最大的特點就是,為了形式——一種輪廓,作者完全退到了小說之外——講述在這里隱沒、描述將隱在的旁觀者所看到的事情的“輪廓”客觀地呈現(xiàn)出來。沒有了敘述人的穿針引線和說明,讀者只好根據(jù)故事或場景的輪廓來理解、想象、猜測“事情”的具體“真相”。小說完全由密碼般排列的阿拉伯數(shù)字引領的6 節(jié)組成:在1、2、3 的每個序號后面各插入0 為序號的一節(jié)。這就使它的序號組合也顯得有些神秘,有些形式化。
一個叫莊嫘的年輕女人得了和她母親一樣的某種疾病將不久人世,她來到城市的邊緣,租住了村婦韓嫂的一間屋子。
曾經(jīng)和葉子是青梅竹馬的鄰居宋大雨在意外失去健康的腿之后,曾盯梢外來做活的巧木匠和葉子的幽會。他偷聽到一句話,葉子感嘆木匠要能像宋大雨對她那樣好就好了。葉子被木匠拐走了。后來葉子住在了城郊,附近藥店斯文的王大夫貪戀葉子趁機給她開了嗜睡的藥物,夜里潛入葉子的家里占有了葉子,年底歸來的木匠看到有孕在身的葉子,絕情地將葉子毀容后離去。而宋大雨因為葉子的一句話而執(zhí)著地尋找到她,但他的到來給葉子帶來的只是痛苦和痛苦的回憶。
莊嫘請來了王大夫給宋大雨包扎。醒來的宋大雨,也認出莊嫘和王大夫的曖昧關系。而莊嫘有著更悲慘的命運。那個對莊嫘犯下罪孽的人也早摳瞎了自己的雙眼,并結束了生命。莊嫘的悲慘還在于小時候因為貧窮而遭受了一個盲眼女孩的傷害,然而那個女孩的悲慘結局帶給她的似乎是更大的生命陰影?,F(xiàn)在王大夫過來給床上這個男人宋大雨注射了一支針劑,一支普通的鎮(zhèn)靜劑。他很慶幸自己來的時候,莊嫘不在。
河邊,那個釣魚的老人當年深愛一個叫蝴蝶的姑娘。那時他是挖河的領頭人,蝴蝶卻投在這條河里死了。
這就是《輪廓》這部小說的基本故事,或者說基本“輪廓”,也許它還不夠清晰,或者說和通常的小說比較起來,它的情節(jié)依然顯得朦朧、艱澀,但實際上這里已經(jīng)是透過原文的“輪廓”對其描述的內容做了敘述性的條理化梳理、勾連。顯然這部小說對夏商來說,正如我們前面所說,它是基于對一種“輪廓化”“輪廓性”形式的追求而展開想象、設計情節(jié),從而一步步落實完成的,這是個極其特殊的敘事文本。要說的是,雖然采取了“本末倒置”的創(chuàng)作順序,《輪廓》還是容納了多重人物的多重人生故事,對人生中的重要事情和命題如情愛婚姻、生存與尊嚴、道德與禁忌、身體和心理的健康與殘缺等做了深刻的、細膩的探索和展示,透出了作者對人性復雜構成和詭秘運行邏輯的深入挖掘和思考。其實按照法國古典文論大家布封的觀點,“輪廓法”正是文學創(chuàng)作本然采取的基本方法之一,作者應圍繞一定的主題先進行一些基本的整體設計,隨著具體寫作的展開,“作者不斷地記起著最初的輪廓,就能夠在主要概念之間確定出適當?shù)拈g隔,而用于填充間隔的那些附帶的、承轉的意思也就產生出來了”。夏商這里“輪廓”勾勒的獨特手法和章節(jié)安排,還使小說的表達效率極大提高,而且富有戲劇化的效果——閱讀像是變成了一種觀賞,當然也增加了對閱讀者的挑戰(zhàn)。
另有一部中篇小說《嫌疑》(1993),雖然標題指向不是一種“形式性”的東西,但它也不是一個普通的標題,因為它指向的是一種心理的狀態(tài)模式,從這個角度而言,它也是一種“空箱”、一種心理的“動態(tài)圖式”,即一種廣義的“形式性”東西。我們可以把它當作一種心理的“形式”來看待。
小鎮(zhèn)美女梅妮和幾個同齡青年小丑漢斯、浪蕩子維特、浪蕩子蓋茨比之間的“戀愛游戲”因為有人破壞規(guī)則、玩弄卑鄙手段而演變成了連環(huán)兇殺案件,變得撲朔迷離。《嫌疑》中第一個“嫌疑”應該是,誰是強奸了梅妮的蒙面人。池水當然曾經(jīng)承受著被“嫌疑”的壓力,于是他把第一個追求梅妮的小丑漢斯當成了“嫌疑人”,盡管他憑借的證據(jù)并不正確。他自己也以蒙面的形式懲罰嫌疑人的舉動,讓一瞬間認出了他的梅妮把他當成了更可懷疑的“嫌疑人”。直到“我”在夜晚的樹林邊被蒙面人擊倒,趕來的梅妮和“我”一起擊敗蒙面人,發(fā)現(xiàn)是小丑漢斯,才算找到了嫌疑犯的正身。誰曾經(jīng)強奸了梅妮,誰以蒙面和套麻袋的方式抓走并殺死了蓋茨比的真相,也才算明朗。誰是最后殺死小丑漢斯的嫌疑人呢?顯然是池水。背了被懷疑的干系的池水一段時間以來似乎失蹤但并沒有走遠,他不僅要洗刷自己身上的嫌疑,更要除掉禍害自己女兒的真正兇手。最終,他了了心愿才真正遠走高飛,逍遙于失蹤的自由。這篇小說通過“嫌疑”設置了一個偵探小說的講述形式,又加入、融合了“元小說”的技法,因而充滿了形式設計的趣味,懸疑小說、偵探小說的形式元素與青春故事型小說的內容元素奇妙地結合在一起,相得益彰,使這部中篇小說呈現(xiàn)出篇幅緊湊、情節(jié)復雜、蘊含雋永、耐讀引人的特點。
從《嫌疑》《輪廓》到《十七年》(包括《金魚》等短篇)和《看圖說話》,這一系列中短篇小說顯示了夏商作為先鋒意識濃厚的小說家對形式、對情節(jié)設計的從不衰退的迷戀與熱衷,他在小說形成的過程上看起來有時采取了“本末”或“前后”倒置的程序,但并沒有因為對形式設計的嗜好而忽略了小說作為藝術對社會、對人性、對思想的探索與關注這一根本使命。故而,我們從他的這些充滿了設計感、形式感的作品中,不僅讀到了豐富的社會生活、時代與歷史的鮮明形象或影子,也隨著閱讀參與了對于人性及其在現(xiàn)實的、具體的社會場景中的復雜糾葛的追尋和移情體驗,更讀出了作家對人性、人心的道德情感與價值評判,以及對社會人生問題的深長喟嘆。這些小說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或題材偏向,就是演繹不同環(huán)境和社會處境里的年輕人的青春期生活,那些不同出身、不同性格和境況的年輕人的人生故事,成了夏商小說筆頭迷戀不舍的“濃墨”,年輕人的那些朦朧的戀情、迷離的欲望、純真的友情、珍貴的緣分、“我—你”意愿的相投與錯位、情欲場的明爭暗斗、人格的卑鄙與純良、涉世的懵懂與歷練的成熟、經(jīng)受到的歡樂與痛苦乃至傷害、災難等,在這些小說中得到了層出不窮的生動描繪,我們從中能讀出夏商對人生與生命的沉思與感嘆。
因此,夏商的小說彰顯了“想象設計”的功能與在場的力量。當代文論大師羅蘭·巴特在關于“什么是寫作”中所指出的福樓拜的重要性就在于“使文學成為對象,使形式成為一種‘制作’的項目”,連同維特根斯坦的名言“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都可理直氣壯地用確證小說的秘密和力量所在——想象與設計。
①夏商:《看圖說話》,《猜拳游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84 頁。
②劉艷:《嚴歌苓創(chuàng)作中的動物敘述及其嬗變——從〈小站〉看嚴歌苓動物敘述新探索》,《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1 年第2 期。
③童慶炳:《談談形式征服內容》,《語文建設》2009年第5 期。
④布封:《論風格——在法蘭西學士院為他舉行的入院典禮上的演說》,范希衡譯,載伍蠡甫、胡經(jīng)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年第1 版,第217—218 頁。
⑤羅蘭·巴特:《寫作的零度》,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5 頁。
⑥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陳維杭校,商務印書館1996 年版,第1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