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聶昌碩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
20 世紀90 年代初我對工作已經倦怠,未到“知天命”的年齡已經準備退休了。沒公事,想方設法溜回家,練大字,習國畫,不亦樂乎。斗室無案,小書桌上堆滿的書、稿、紙、帖。一日,寫條幅,拉紙!砰地一聲,有物落地,碎石四濺。一看,天?。∵@是“阿爹”送我的鎮(zhèn)紙,立刻蹲下拾起,拼合兩塊,還缺一小角,就趴在地上找,書桌下滿是雜物,翻了半天,用手電照,也沒找到。啊呀呀!這可怎么是好!我坐在洋灰地上半天不知所措。只能將碎石裝在布袋中放好,立即上街去找膠!到處打聽才買到,回家粘牢!
“阿爹”叫王伯祥,是我外公,博學大家。他不喜歡我們叫他外公,不喜歡那個外字,明明是親骨血,女兒的孩子為什么要“見外”,按照蘇州老家方言要我們叫他“阿爹”,以示至親。
他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當年政協(xié)組織委員們去四川視察,途中他買了一塊青石帶回,上面用朱筆題詩一首:“取彼澗中石,琢為席上珍。貽爾作良伴,庶幾永堅貞。付外孫昌碩 容翁?!边@是專門送給我的。呀!呀!太珍貴了。
收到后我樂不可支,又不知所措,寫在石頭上的朱文很容易被污、脫落。左思右想用刀刻成碑文,然后再填入朱砂。我拿著加工后的鎮(zhèn)石給外公看,他特別高興,喜形于色,還摸了摸我的手臂,只是一字沒夸。
之后我天天將其放在書桌上,時時做鎮(zhèn)紙,日日伴書畫!不料摔碎了,雖然用膠粘合了,仍缺了一角。我自嘲,外公的禮物升級成米羅維納斯式的“殘缺美”了,好在大塊粘得很結實,只是再不敢當鎮(zhèn)紙用了。
聶家我排行昌字輩。母親是外公的長女。據說母親懷孕時,外公早早給男孩起名昌碩,只是深藏不露,前面四個都是女孩,直到第五個才是男孩,由此聶昌碩誕生了。似乎冥冥中他早就預感將有一個畫畫的外孫出現(xiàn)。鬼使神差我還真的從小愛畫畫,之后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附中,一生蹣跚于涂鴉之路上。
美院附中入學報到那天,在校門口就有老師盤問我:“父親叫什么?家中有人畫畫?”上學后仍有人詢問同樣的問題,問得我一頭霧水,當時我不知道與大畫家吳昌碩同名了。
昌碩是外公賜予的,寄托著他的希望。外公喜歡吳昌碩的字畫,并將自己的藏書《吳昌碩印譜》贈予我。說來也怪,當年外公向我講述吳昌碩時我呆若木雞,毫無感覺,二十年后我學金石卻是從《吳昌碩印譜》開始的,他的石鼓文我臨習過多年,他的行書去年我還在臨習。世上有些事說不清,在涂鴉路上外公與吳昌碩始終伴隨著我。
雖然外公不畫畫,但他熟讀畫史畫論,還手抄笪重光《畫筌》贈我。他是舊式文人,一生寫作、書信全用毛筆,幾十年的功力與學識交融自然流露在筆下,到了晚年,文人氣息愈加濃郁。
青年時代我崇尚個色風格,對外公的字不以為然,隨著閱歷的增長才逐漸品出其中味道。外公的書法溫潤、憨厚;嚴謹中有變通,變通時不失法度;通篇氣息舒爽,隨性、松動,毫無造作,盡顯學者風范。他曾說:章草要像卷心菜一般,卷緊。他寫行書,行款籠氣,卷而不緊,在達意中抒情,是地道的文人字!
外公喜歡蘇東坡的字,他的書法承襲了蘇體的風韻,是表達思想的載體。
溥心畬曾說:經史為上,詩詞在后,畫在字下,而字又以小字為上,凡必先悟而后得,由悟而生,往往工妙。
外公即如此,他的書法基本都是行書小字,偶爾用篆體寫題目,到了晚年他的字已經純熟,不經心于法度,而是在行文時無意間抒寫胸臆,表現(xiàn)出區(qū)別于他人的意趣。外公的書法已有辨識度,明顯高于一般的文人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書法會受到更多關注。
因為種種原因我沒能上美院,落魄在家。外公不追問原因,只要求我自學書畫。當時我的視野十分狹隘,獨好蘇式油畫,除了素描油畫,其他一概不聞不問。對于國畫我沒有一點感覺,練習大字還行。外公順勢要我天天臨楷書,三年不斷,每周交“作業(yè)”,他親自用朱筆圈點。他認為一時不學國畫不要緊,有了書法功底,之后書畫自行選擇,自由發(fā)展。我真的苦練三年多,天天臨帖,工作后都沒中斷過。這個“童子功”對我二十年后重新拾起書法大有好處,為我后半生進軍水墨奠定了基礎。
20 世紀60 年代央美沒要我,80 年代央美版畫系進修班卻請我去講課。隨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北京電影學院等學府陸續(xù)邀我講學,使我在慶幸之余內心很恐慌。年輕時覺得外公是個“神”,遙不可及,這等博學我下輩子也達不到,幾乎放棄讀書,一心刻木刻。到大學講課境況不同了,“逼”得我不得不重新“武裝”自己。書這東西很奇妙,只要踏入,其中的絢爛太迷人,就此我一頭扎入,一發(fā)不可收,最終導致轉行,去《時裝》雜志編輯、審文、讀書、寫作了。
外公曾說畫畫技巧再好,不讀書,也是匠人,畫作決無書香氣。他似乎無意說及,實則著意提醒。當時我一愣,并無壓力。但此話歷久彌香,最終成為我的座右銘。畫家達不到學富五車,也得有個一車半載才行!在這變軌中外公的影響很深。
外公的教誨更像交談,從不居高臨下,或許當時不在意,日后在關鍵時刻會突然顯現(xiàn)!
我曾寫文稱:探究學問應該使用倒置三角形方式鉆研,此論非我“創(chuàng)造”,而是外公的治學經驗!一次,他與幾個外孫談到學問,說:“鉆研需向下深挖,邊挖邊擴大洞口,洞越深,洞口越大,深度才牢靠,否則會塌方的!”講述時目光矍鑠,神采奕奕,手勢抑揚。難怪當年在北京大學聽王伯祥授課的學生稱贊為“印象深刻”!
外公是著名“姑蘇五老”之一,有評論稱王伯祥、顧頡剛、俞平伯、葉圣陶、章元善五位老人是百年中國文化史上的五座山峰,今人很難企及和超越。
外公遇到學術問題喜歡爭辯,弄清是非,哪怕臉紅耳赤也要討個究竟。在五老中,外公與葉圣陶交往最深,爭辯也最多、最烈。我曾見過一次,外公與葉公公吵了起來,我們慌忙躲出屋,站在院中偷聽。他們說蘇州話,又是文言文,我一句聽不懂。只見葉公公氣得拂袖而去。嚇得我們不知所措!這怎么是好,吵成這樣之后怎么相處?沒想到三天后葉公公又來了,與阿爹談笑風生,似乎從未爭吵過。這事對我影響很大,真正的君子之交不是一團和氣、相互吹捧,只有經得住爭執(zhí)辯論的朋友才是摯交。
葉圣陶有詩一首,祝賀外公生日,對二人學術爭辯做了精彩描寫:
時復朋好集,呼酒便開筵。
酒酣朱顏酡,辯難涌如泉。
童心吾猶有,略喜持論偏。
新說務獺祭,幻想類云旋。
君夙尚雅正,聞之弗許焉。
鄒叟豈好辯,惟恐謬種傳。
舌底波瀾翻,脈僨噴唾涎。
吾故弄狡獪,誘敵一控弦。
彈發(fā)未必中,君陣勢益堅。
慷慨抵頑敵,意氣凌云煙。
目光燦若電,威棱生兩顴。
旁觀皆屏息,友情慮難全。
誰知一笑罷,芥蒂互無牽。
涉世非不多,所識累百千。
新交親亦疏,故交獨拳拳。
吾又無兄弟,兄君思齊賢。
此情良不渝,與時俱綿延。
葉圣陶的詩中充溢著遠勝親兄弟的友情,令世人感嘆羨慕。
外公與李叔同相識緣于書法,弘一想買書,開出一張購書單請開明書店代辦,外公見到單上的字跡清秀很是驚喜,有些書開明沒有,需到日本購買,外公另抄一份交人去辦,將弘一字條保存至今。
李叔同出家后拒絕會見官宦,卻與外公保持往來持續(xù)到晚年。60 歲時他見外公屋內到處堆滿了書籍,如同陸游名篇所述一般,便題“書巢”兩字贈予外公。外公甚喜,常年懸掛在書房中!
西洋音樂是李叔同傳入中國的,他的影響波及外公的子孫。我在20 世紀50 年代能在舅舅屋中聽到貝多芬、威爾第等人的音樂應該得益于李叔同的“氣場”!
外公另一位友人丁孝先是個經歷特殊的人,在外公朋友圈中他是最早接觸馬克思主義的人,為表示其“先知先覺”改名丁曉先參加革命。如今黨史記載八一南昌起義由周恩來、賀龍、朱德等人領導。還有一人沒有提及,即丁曉先,這個名字可以在南昌起義紀念館名單中找到。他時任秘書長,直接對周恩來負責,執(zhí)行周恩來的指令,職位很高。
起義失敗,他沒跟周恩來南下,也沒跟朱德上山,而是改名換姓脫黨回鄉(xiāng)避難了。風頭過后他又用原名丁孝先回上海,是外公舉薦他在開明書店落腳的。革命時沒留須,回滬后又時常抱怨時運不濟,外公讀過相書,根據相書建議丁孝先蓄美髯補相。他聽信,真的留起長須,并由此獲別號“丁胡子”。
外公不喜歡魯迅的文風,敬而遠之,卻能與魯迅很好交往,從未沖突過,1926 年8 月30 日著名的文學研究會宴請魯迅先生,外公是主人之一。
王伯祥能夠在復雜環(huán)境下與各類文人恰如其分地交往,有他的分寸與尺度:可面紅耳赤爭執(zhí)的是至交;升遷不攀附,有難必相助的是友人;注重禮儀,虛左以待的是貴客。這些為人之道透著他的人品及對世道的洞察力。
20 世紀30 年代以出版界為中心,上海知識分子有一個無形無名的沙龍,匯聚了王云五、章錫琛、胡愈之、魯迅、周建人、沈雁冰、葉圣陶、李叔同、夏丏尊等人。王伯祥是開明書店的元老,也是“沙龍”的核心之一。他們常常周末聚會,輪流坐莊,每當外公坐莊時來人最多,因為外公人緣特別好,學識廣博,談資多彩。
外公博學喜書,是我國杰出的目錄學家。步入目錄學需有龐雜的閱讀量,非一兩門專長所能擔當,古代的目錄學,其實是學術體系辨證的學問,包括源流、分支,以及與其他科目的交叉等。沒有浩瀚的知識與超常的記憶力是無法勝任的。
中國古代盛行手抄本,書籍版本自然雜亂,目錄學還需有版本知識,不識版本,偽劣充數如何保證學術的質量?開明書店的圖書館是由外公組建的。他能夠開出長長的目錄單,標明版本,照此搜集藏書,可見其博覽群書之廣,強記天賦驚人。
文人喜歡目錄學家,有問題需要考證可以隨時詢問,他們在外公那里總能獲得滿足,外公就此在文化圈中享有盛名,獲得“活字典”的雅號。鄭振鐸敬重外公博識多智,稱其為“伯翁”,這個稱謂很快在文人圈中傳開,成為外公又一“尊稱”。
鄭振鐸與外公的情誼久經時日。在日寇占領上海的恐怖年頭,鄭隨時準備獻身,曾將密封的遺囑親手交給外公保存??箲?zhàn)勝利后搞民主運動,鄭常到外公家,與鄰居魯迅夫人許廣平密談要事,外公的住所成為中共在上海聯(lián)絡文化名人的據點,我的七姨與大舅也加入了上海地下黨。1958 年聞知鄭振鐸遇難,外公聲淚俱下,寫了新中國成立后唯一的一篇白話文章《悼念鐸兄》。
解放軍渡江前夕,中共籌備中央政府,致電上海地下黨,邀請茅盾出任文化部長,葉圣陶任教育部長,鄭振鐸為文物局局長,王伯祥任首都圖書館館長,外公因種種原因婉拒了。葉圣陶等人則在外公的一位女婿——我的姨夫盧芷芬的運籌下,轉輾香港,被護送至北平。
外公先后任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三、第四兩屆的全國委員會委員。而這兩屆是從1959 年至1976 年,正值國家翻云覆雨的年代,可以想見外公處境是多么不容易!
日軍侵華,上海淪為孤島。外白渡橋由日軍守衛(wèi),華人經過,都需向日軍崗哨鞠躬才能過橋。外公不肯屈辱,寧肯步行繞道數里去上班,天天如此。
1963 年,日本在北京展覽館舉辦首屆工業(yè)展覽會,外公收到請柬前往。一出西直門,外公看到懸掛著的日本旗,痛心疾首,立刻轉頭回家。
20 世紀60 年代中期,外公工作單位文研所來了三個人,就古籍中的問題向“活字典”求教。當時恰好我在場。外公得知來意,二話沒說,找來梯子放在西墻通壁達頂的書架前,不讓他人代理,自己爬上梯子取書,輕車熟路地拿出四本書,近乎不加思索地翻到相關頁,放在來人面前。一一解釋四本書的版本、年代、作者姓名,以及四種注釋的內容與不同之處。
盡管當時外公已是古稀老人,書架上的書卻了如指掌,上去就取,不用找;能瞬間翻書找到相關頁面,可見他熟讀典籍的程度。
外公著作等身,不一一贅述,我只談對外公《二十五史》《二十五史補編》《四庫全書總目》《史記選》《舊學辯》和《王伯祥日記》六部書的管見。他一生主要工作是句讀、編輯與注釋。世俗對編輯認知欠妥,其實編輯是伯樂,文化傳播的核心。媒體優(yōu)劣成敗的核心是編輯方針,執(zhí)行的優(yōu)劣全在編輯。記者按照編輯方針采訪,作家的文章需編輯選中才可發(fā)表,所有媒體的領導稱總編輯。在社會上出名的是記者、作家,而幕后“英雄”編輯卻不為人熟知。
被學界稱之為“扛鼎之作”、倍受推崇的《二十五史》《二十五史補編》是王伯祥編輯的。編輯必需翔實占有素材,才能精選。外公編《二十五史》時,《史記》一節(jié)就注明有20 個版本,不翻閱所有版本如何編輯取舍?
外公編著的《四庫全書總目》是一部大百科全書式的書目工具書,是清代學者為大型叢書《四庫全書》存書及存目所作的內容提要?!端膸烊珪肥諘?461 種,存目6793 種,二者共10254 種。這些書基本上包括了乾隆以前經、史、子、集各類書的重要著作。要為萬余部書的提要斷句才能編輯,沒有淵博的知識和對《四庫全書總目》的研究是不行的,所以中華書局特別邀請王伯祥擔任編輯,可見王伯祥在史學編輯中享有盛譽,出版后也好評如潮。
這種浩瀚煩瑣的編纂工作,大量枯燥的核準句讀事務,不易討好也不易出名,為什么外公會津津樂道呢?為了求真!為了真切復原古籍的原意。
對于中華文明的承襲,第一位的是揭示古文原意,想要做到真切,不在浩瀚書海中篩選,不通過核準句讀,如何達到?失去真切必定會被利益所扭曲,導致遺害無窮!這種嚴謹求真的學風,展現(xiàn)出外公的拳拳赤子心!
外公一生注重于詮釋中華古文明,中式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需要注釋的文化。語言文字的變遷,使這種注釋復雜化。甲骨文需要破譯,篆體需要借助工具,古漢語需借助注疏來流通。中國歷朝歷代,經歷多次思想文化浩劫,造成斷層。斷層的修復,又需闡釋。歷代累積下的語義注釋、思想闡述,形成了中國學術文化龐大而紛繁的體系。外公著力把握這個體系,他了解這棵樹的每一個分枝丫口,能夠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站在學術史的高度進行鑒別、編纂與詮釋,盡可能使古籍原意準確無誤。
古籍即便斷句后仍然難懂,編輯史書之余,外公從中精選進行普及示范。他先編著《春秋左傳讀本》,之后,歷時兩年又編著了《史記選》?!妒酚涍x》融注了外公畢生心血,注釋詳贍準確,涉及音讀、字義、語匯、地名、人名、宮名、器物名和典章制度,配有白話文解讀,力求通俗易懂。
為使讀者能夠整體把握,外公還寫了《序例》,在《序例》中系統(tǒng)地論及司馬遷的生平、《史記》的史學成就、文學成就、深遠影響以及版本知識等,這使王伯祥的《史記選》成為一篇有獨到見解的《史記》論,又是一篇富于啟示性的研究指南,從他精選的20 篇來看,確實篇篇都是文史珍品,成為詮釋經典名著的典范,至今仍為教育部列為大學基準讀本,出版社不斷再版。
此后,國內政治形勢變化,作為史學家,外公停寫日記,不再出版著作,更多轉向標點、校點工作。標點、校點這項工作世人極為陌生,也不以為然,其實是進入中華寶典的第一把鑰匙。文言文,無句讀,不少知識分子也看不懂,更別說社會大眾了。句讀即為無標點符號的古文點標點。有的句讀需上下文反復斟酌才能確定點位,一句話,幾行字,會因句讀錯誤而文意大變。古文中字詞的含義與現(xiàn)代多有出入,不知古漢字的多種含義,就會導致句讀錯誤,以致誤解古文原意。這種誤解在今天引經據典時經常發(fā)生。五十多年前外公就對子孫說:“學而優(yōu)則仕”這句話被斷章曲解了,成為讀書做官論的“經典”,其實句前還有一句“仕而優(yōu)則學”。此處的“優(yōu)”字不是最佳的意思,而是有閑的意思?!笆硕鴥?yōu)則學,學而優(yōu)則仕”完整的意思是:做官之余力應該多學習,學習之余要為社會服務。
外公通過句讀進而校點,為典籍釋意做了通俗化的基礎工作。這項工作隨時間的推移會逐漸顯現(xiàn)出不同凡響的歷史與現(xiàn)實意義!從20 世紀50 年代后期到去世近二十年間,外公幾乎天天伏案句讀,不知疲倦,不畏枯燥,始終如一地看??!點呀!無單位任務,就選家藏的古籍來句讀,校點。外公去世后子女將其藏書一萬四千多(部)冊捐給文研所,文研所單辟一室為王伯祥藏書室,其中有近二十年句讀的心血,是外公的重要遺產,后人應該珍視。
在人生的最后歲月中,外公又著《舊學辯》?!杜f學辯》是史書之外所有知識綱要式的說明。中國舊學的范圍:“凡文字、訓詁、歷象、聲韻、歷代章制因革、地理沿變,以至學術流別、藝林掌故、圖籍聚散、金石存佚、目錄版本之屬”,是極廣極雜的“國粹”珍寶。
外公的《舊學辯》雖千余字,卻包羅萬象,針對“破四舊”喊出:“舊云何哉!舊云何哉!”他留給后人一個中華古文明的完整體系:從《二十五史》《史記選》《舊學辯》,到解密古籍的基礎句讀,后人承襲傳統(tǒng)文化的方法與路徑由此一清二楚。王伯祥以其孜孜不倦的嚴謹學風完成了一項不朽的事業(yè)——疏理、編纂、普及、護衛(wèi)中華古文明。
一位史學家當然知道親歷者的記述對于史學的重要性,外公從1924-1975 年半個多世紀寫下140余冊的《王伯祥日記》。內容極其豐富,涉及家國大事、社會生活、學術活動、親朋往來、家庭細事等。其中尤以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最為詳盡。他與文化界人士交游頗廣,朋友間的迎來送往,學者們的言談舉止,他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從日記中可以得到考證,成為民國文化史的珍貴資料。
1930 年大型文學月刊《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魯迅與茅盾都記述了這次盛會,又都沒有記全出席人員名單,學者陳福康在研究此事時始終無解?!锻醪槿沼洝穯柺啦沤忾_謎團,參加盛會的15 人有魯迅、鄭振鐸、茅盾、葉圣陶、胡愈之、王伯祥、陳望道、郁達夫、謝六逸、徐調孚、傅東華、周建人、巴金、施蟄存、樊仲云,并記載了盛會的氛圍,為中國近代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大事提供了史料。僅從此事即可知《王伯祥日記》的珍貴價值了!
1975 年年底外公病了,入住協(xié)和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為臟器衰竭,子孫們輪流值班守護。12 月30 日晚上外公病情惡化,適逢我值班在場。醫(yī)護人員緊急搶救,用力手壓心臟,外公隨之劇烈晃動,我看著極度不適,理智與情感劇烈沖突,使我心慌意亂,當醫(yī)生征求家屬意見,是否啟用電擊起搏時,我忍不住制止了。86 歲高壽,既然已經臟器衰竭,為什么在彌留之際還要受罪?
外公走了,卻未能瞑目,睜著雙眼,我用手輕柔幫他安詳合眼。望著他那發(fā)亮的前額,其中藏著多少學識,多少文化、多少文思與文明。他對人世的愛戀,染上濃郁的情,滲透著,浸潤著,彌漫在兒孫們的心田,彌散在友朋之間,彌撒在文史學界。他的博學,后人難以攀及,他的精神遺產或許幾代人才能領悟。
他是個低調的人,悄無聲息地走了,必將悄悄地歸來,真正想要研究中華文明的人,就會走上他所鋪就之路,會在求索之路上發(fā)現(xiàn)王伯祥的拓痕。
外公靜臥福田公墓已有42 年了。幾年前,福田在墓區(qū)豎起一面國學大儒紀念墻,王伯祥赫然居首位!我仰望墻上外公的肖像,心想:“您是否已經回歸?”人們似乎正在拾回某些“知識”的象征!
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有的人早已離世,卻仍然活著。物會消亡,只有精神與文化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