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維” 解讀《活著》白譯本 文化異質(zhì)重構(gòu)偏差

卓杭奇

【摘要】 《活著》是現(xiàn)當代文學(xué)作品的優(yōu)秀代表，對其外譯本的研究于中國文化“走出去”而言意義重大。小說的英譯本作者白睿文秉持其“透明”翻譯原則，對書中涉及的大量文化負載詞、民間特色句等文化異質(zhì)因素進行了重構(gòu)。本文從清華大學(xué)胡庚申教授的“三維”轉(zhuǎn)換生態(tài)翻譯學(xué)視角出發(fā)，通過細致的語際間對比閱讀，發(fā)現(xiàn)白譯本在文化異質(zhì)性重構(gòu)過程中，在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三個層面均出現(xiàn)了一些文化異質(zhì)還原偏差。本著讓中國文化在“走出去”的同時不失其原汁原味的研究態(tài)度，本文對偏差進行了深入分析，并給出部分修改建議，旨在通過本研究給中國文學(xué)作品的外宣翻譯實踐以啟示。

【關(guān)鍵詞】 《活著》;“三維”轉(zhuǎn)換;白睿文;“透明”的翻譯;文化異質(zhì)性重構(gòu)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6-011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6.035

一、原文的文化異質(zhì)性

《活著》是作家余華的代表作之一，自1993年出版以來斬獲各類文學(xué)獎項，被譽為中國近二十年最具有影響力的文學(xué)作品之一，深受各國譯者青睞，已被譯成日、韓、法、德、英等30多種語言。小說將背景設(shè)于中國當代歷經(jīng)一系列社會變革下的農(nóng)村，從一個普通農(nóng)民福貴的視角，縱觀40年代至70年代中國社會變遷，乃是“個人命運深受整個社會變遷影響”這一主題的生動寫照。

小說的文化異質(zhì)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其對“苦難與生存”主題的中國式闡述以及其獨特的語言藝術(shù)上?！痘钪纷x來是沉重的，作者余華用其特有的冰冷的筆觸將小說中主人公福貴敗家、喪子、喪妻、喪女等歷經(jīng)苦難的人生娓娓道來。通過展現(xiàn)一輪接一輪的死亡，放大了“苦難”的廣度和深度，個體的渺小與軟弱和生活的巨大苦難形成了鮮明反差，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命運感。

小說結(jié)尾，福貴只有一頭同樣年邁的老黃牛和他相依為命，但他依舊樂觀豁達、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福貴前后對待苦難的態(tài)度是深受中國儒家不屈不撓精神和道家超然無為等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思想影響的[2]，體現(xiàn)了一代中國人身上的韌性和頑強生存精神。同時，小說設(shè)立的時代背景決定了書中有大量關(guān)于歷史文化和民間文化的負載詞，比如在歷史時期上，小說涉及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等，行文中會出現(xiàn)各個時期中國特有的一些事物、人稱和制度。加之小說將地點設(shè)置在當時的南方農(nóng)村，一系列具有中國民間特色的詞句同樣作為中文語言文化的獨特因素，造成英譯過程中的文化異質(zhì)現(xiàn)象，對英譯過程中兼具準確性和原汁原味性提出挑戰(zhàn)。

二、白譯本的語言特點

《活著》的英譯作者是美國著名漢學(xué)家白睿文（Michael Berry），其20歲時曾赴南京大學(xué)交換留學(xué)一年，兩年后又獲得機會去臺灣師范大學(xué)學(xué)習中文，回國后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取得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與文化博士學(xué)位。豐富的中文學(xué)習經(jīng)歷使其對跨文化翻譯有了更深的認識和理解，他選擇并翻譯了多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作品，包括《野孩子》（Wild Kids：Two Novels About Growing Up）、《活著》（To Live）、《一九三七年的愛情》（Nanjing 1937：A Love Story）等，其中《活著》經(jīng)由蘭登書屋出版，是其外國閱讀評論量最高、最受好評的譯作。

白睿文的翻譯風格深受德國著名翻譯家沃爾特·本杰明（Walter Benjamin）所提倡的“透明的翻譯”的影響。本杰明在其著作《譯者的任務(wù)》（The Task of Translator， 1923）中提道：“一部優(yōu)秀譯作是透明的，它不會遮蔽原作，不會擋住原作的光芒?！卑资芷溆绊?，也提倡譯者的“隱身”，認為身為譯者，應(yīng)力求扮演一個透明人的角色，使原作可以通過譯者在譯語環(huán)境中自己開口說話[8]。同時白提倡的“透明”與美籍意大利翻譯家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所批判的“透明”有所不同，韋努蒂在其《譯者的隱身：一部翻譯史》（The Translators Invisible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一書中批判的是所謂“文本的透明”，這一觀點認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應(yīng)盡量過濾掉源語的異質(zhì)因素，使譯作讀起來就像是用本土的譯入語撰寫的一樣。

而白則提倡“譯者的透明”，表示“翻譯不可隨意為之，必須尊重原著精神，不可為受眾而改變原著精神”[6]，所以其在翻譯《活著》過程中，主要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和直譯的翻譯方法，將忠實于原文擺在首位，不愿在原著和讀者間做出較大的妥協(xié)，必須要修改時也選擇用注解或其他方式解決[8]，力求給外語讀者還原一個最原汁原味的中文世界。

白的“透明”翻譯理念符合當代中國文化“走出去”的訴求，英譯本To Live在重構(gòu)中文語言文化的過程中采用異化為主、歸化為輔的翻譯策略。本文對譯本中的文化異質(zhì)表達及其使用的翻譯策略進行了人工統(tǒng)計，具體情況如下：

總體而言，白譯本既忠實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又兼顧了文學(xué)審美性，乃是跨文化翻譯實踐中“和而不同”的典范。但盡管如此，白睿文作為外國譯者，其在重構(gòu)原文語言的過程中跨文化理解的差異和局限性依舊存在?！痘钪肥前最Ｎ姆g的第二部小說，當時他僅學(xué)習中文四年，缺乏對許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民間文化的真正了解和掌握[4]，這也直接影響了他對小說中某些文化異質(zhì)詞句的理解和表達。本文在進一步對《活著》雙語文本進行細致的語際間對比閱讀后，共提取異質(zhì)性重構(gòu)偏差73處。根據(jù)清華大學(xué)胡庚申教授提出的“三維”轉(zhuǎn)換翻譯理論，本文接下來將從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三個維度對英譯本中的部分重構(gòu)偏差案例進行分析。

三、從“三維”轉(zhuǎn)換視角看英譯本文化異質(zhì)的

重構(gòu)偏差

“三維”轉(zhuǎn)換是胡庚申教授于2001年提出的生態(tài)翻譯學(xué)的基礎(chǔ)理論之一，主要聚焦翻譯的實際操作層面，是在“多維度適應(yīng)和適應(yīng)性選擇”的原則之下，相對集中于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的適應(yīng)性選擇轉(zhuǎn)換[5]。語言維側(cè)重于譯者對語言形式的適應(yīng)性選擇，文化維關(guān)注雙語差異性文化內(nèi)涵的傳遞與闡釋，交際維則重點考察原文的交際意圖是否在譯文中被較好地傳達：三個維度各有側(cè)重，但均體現(xiàn)了譯者在重構(gòu)原語文化時的適應(yīng)性選擇。

（一）語言維度的選詞偏差

例1.“這米是從我爹牙縫里擠出來的?！盵9]

“This rice came from between my fathers teeth.”[1]

原文中“擠”字用詞非常形象，牙縫很窄，糧食從牙縫里“擠出來”把饑荒時期省糧食的不易與艱辛形象地表現(xiàn)了出來。譯文譯成“came from”語義傳達完全沒有問題，但語氣不夠強烈，與原文使用的“擠”相比較，在困難、艱辛的情緒表達上沒有做到對等，可以改成“was saved”，既傳達出了“省”的言外之意，又符合口語用詞簡單的習慣。

例2. [1][9]

“那畜生呢？”

“And the animal？”

“畜生，你過來?！?/p>

“Beast！ Come here！”

“你過來，你這畜生！”

“Come over here， you animal！”

“畜生你聽著”

“Listen to me， you bastard.”

“畜生，從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兩斷，我們陳家和你們徐家永不往來?！?/p>

“Animal， from now on youll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Jiazhen！”

原文中作者使用了“畜生”一詞來表示說話一方的不滿和憤怒，這是典型的粗俗民間化的表達，符合說話人受教育水平低的身份特點。由上述例子可見，譯者為體現(xiàn)語言形式的多樣性，將“畜生”一詞分別譯成“beast” “bastard” “animal”。從“beast”“ bastard”兩種譯法可以看出，白睿文對余華原文的語言風格做了較好解讀，并對等地用口語化的表達方式進行再現(xiàn)。而“animal”一詞的表述，雖可理解為白出于忠實原文的目的而做出的直譯選擇，但考慮到“畜生”一詞的中文文化異質(zhì)性不強，這樣處理是否必要有待考量。

例3.城里幾個郎中的醫(yī)術(shù)我都知道，哪個收錢黑，哪個收錢公道我也知道。[9]

I also knew which doctors were straightlaced and which made their money by questionable means.[1]

譯文將“黑”這一狀語翻譯成“by questionable means”，顯然譯者將原文的“黑”理解為“通過非法、不正當?shù)耐緩健?。但根?jù)下文語境可知，此處“收錢黑”應(yīng)和下文“收錢公道”相對應(yīng)，是“收錢不公道”的意思，即同樣一種服務(wù)，其提供者要收取比一般市價更多的錢，而不是譯者所理解的通過不法的或者可疑的手段賺錢。這一定程度上也是譯者對中國民間文化不完全了解所致，建議可以改成“which charged an unfair fee”。

（二）文化維度的理解性偏差

文化維的適應(yīng)性選擇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具備文化意識，要避免用譯語文化思維去曲解原文。白睿文在英譯時通過序言、注釋、譯后記等內(nèi)副文本的使用較大程度上將原文的文化異質(zhì)性進行了保留。英譯本全書共有16處注釋，包含對中國特有計量單位畝（mu）、里（li）、斤（jin）的解釋，以及某段歷史時期特有的文化負載詞的說明，如工分（Work Points）、大字報（Big Character Poster）等[7]。但在缺少注解卻采用直譯的方式進行文化異質(zhì)性重構(gòu)的某些地方，句內(nèi)語境搭建得不很充分，一定程度上造成源語英譯過程中的文化維適應(yīng)性不高。比如：

例4.我家的祖墳埋對了地方。[9]

The graves of my ancestors must have been in the right place.[1]

“祖墳埋對了地方”是一句民間俗話，跟“祖墳冒青煙”含義類似，指去世的祖先在庇佑子孫好運。聯(lián)系前文語境，這是主人公福貴在多次死里逃生后暗自慶幸的想法。這里譯者忠于其“透明”的翻譯理念，同樣采取了直譯譯法，將原文逐詞翻譯了出來，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向讀者傳播原汁原味的中國民間文化。但考慮英譯本經(jīng)由商業(yè)出版社蘭登書屋出版，其目標讀者大部分是對中國文化缺乏深度了解的普通國外民眾，此處把背后的言外之意“I was so lucky”增譯解釋出來為佳。

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譯者的理解性局限不可避免，對一些民間俗話的英譯有時也會產(chǎn)生理解性偏差，比如：

例5.“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9]

“Once they hit old age， they start living like dogs.”[1]

此處為村莊后輩對村里庸碌一生的老人們的評價，是本書民間色彩極為濃厚的俗話之一，用于罵人一把年紀卻還是不中用，白活了。哪怕是中國譯者，對于本句話的含義都需查閱一些資料并根據(jù)上下文進行仔細解讀;而作為外語譯者，白顯然沒有理解該句話想要表達的文化內(nèi)涵，而是字面地理解為“人們一旦上了年紀，就開始過上像狗一般悲慘的生活”，是對原文“狗”這一本體隱喻的文化理解性偏差。

有一些理解性偏差是情緒層面的，比如：

例6.說完我出門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幫著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個勁地往外拐。[9]

Heading off to the village livestock shed， I thought to myself， this kid really doesnt understand how things work in this world. He doesnt help Jiazhen do any work around the house. All he knows how to do is cut grass for his lambs; he spends every spare second he has on those lambs.[1]

“不懂事”在中文文化中是一個非常靈活的詞，可以根據(jù)不同的上下文語境有“不成熟” “不明曉事理” “不聽話”“不精于世故”等多種理解。但很明顯，根據(jù)上下文此處的“不懂事”顯然不是譯者所理解的“doesnt understand how things work in this world”，而是有點責備有慶不懂得體貼父母的意思，改譯成“this kid is too inconsiderate of his parents”會更佳。還有一處比較遺憾的是，譯文沒有將“胳膊一個勁地往外拐”這一地道的民間文化異質(zhì)句子直譯出來，而是將句子的內(nèi)涵藏于前后文的字里行間。如果可以對其進行簡單闡釋，也不失為讓譯語讀者欣賞和感受異語文化的良機。

（三）交際維度的達意性偏差

交際維度的適應(yīng)性轉(zhuǎn)換考察譯者是否將原作者的交際意圖清晰、完整、準確地傳遞給譯文讀者。在細致對比閱讀全書92處交際維對話后可以發(fā)現(xiàn)，白在建立源語和譯語交際維度的生態(tài)平衡上總體而言是相當成功的，但語言生態(tài)環(huán)境搭建失敗的例子依舊存在，造成目的語讀者的誤解。

例7.“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凈凈，死后一點是非都沒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還有人說閑話?！盵9]

“It was really nice the way Jiazhen died，” he said again， “When she died it was all so simple， so peaceful. There wasnt anything left up in the air， unlike with some of the other women in our village， whom people would go on gossiping about long after theyd died.”[1]

譯者對“好”這個字有字面解釋的嫌疑，后文語境其實對“好”字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此處說話者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家珍死得非常體面，死后沒留下一點是非”，而譯者用“nice”來譯“好”，給讀者一種家珍死得很舒坦的感覺，但事實是沒有一種死法可以做到舒坦，“nice”這一翻譯雖忠實了文字本身，但并未忠實傳達說話者的意思，此處用“decent”能更準確地傳達語義。

例8.我說：“你屁股又癢啦？”[9]

“Is your ass getting itchy？” I asked him.[1]

對話發(fā)生在福貴和他兒子有慶之間，福貴嚇唬不想上學(xué)的有慶說要教訓(xùn)他，打他屁股。這是一句地道的中式對話，往往出現(xiàn)在家長教育孩子的時候，作為“你是不是欠揍”的形象化表達，并不是譯者所理解的真的“癢”。當然有中國生活經(jīng)歷的譯者是知道此對話內(nèi)涵的，只是出于忠實原文的考慮，但這樣一來會給沒有中國文化背景的普通外國讀者造成困擾，還是采用更貼近于譯入語的表述更佳，可改譯成“do you want your ass get kicked？”。

例9.“春生，快進來?！?/p>

春生站在門外不肯進來，他問：“嫂子還好吧？”[9]

“Chunsheng， hurry up and come in，”I said.

Chunsheng stood at the door， unwilling to come inside.

“Is it okay with your wife？” he asked.[1]

本句話是前任縣長劉春生（后改名劉解放）對福貴說的，春生是福貴被拉去打仗時一起死里逃生的戰(zhàn)友，后當上了縣長，老婆在生孩子的時候難產(chǎn)失血過多，福貴的兒子有慶在給縣長夫人獻血時被抽血過多抽死了，此后福貴的老婆家珍便一直不能原諒春生，拒絕了春生拿來的撫恤金，也不想看見他，更不許他進家門。原句中的“嫂子”指的就是家珍。家珍年紀大的時候得了軟骨病（當時無法醫(yī)治），渾身沒力氣就一直臥病在床。此處“嫂子還好吧”是春生對家珍病情的問候，也可理解為熟人見面時的寒暄，但并非譯者所理解的就“能不能進門”征求家珍的意見，因為前文春生明確表示不肯進來，他也知道家珍不會讓他進去，所以此處改譯成“Hows your wife？”更符合原文本的交際內(nèi)涵。

綜上，從白睿文在其譯作To Live中對文化異質(zhì)因素的重構(gòu)效果來看，白秉持其“透明”的翻譯理念，最大限度地為譯入語讀者構(gòu)建了較為客觀中國文化形象，使中文原作能在英語環(huán)境中開口說話。雖然其在某些文化異質(zhì)的重構(gòu)過程中力求忠實于原文本的適應(yīng)性選擇違背了胡庚申教授提出的“三維轉(zhuǎn)換”生態(tài)翻譯學(xué)理論，造成讀者對源語文化理解不徹底甚至誤解，但總體來說，白睿文的譯作是向英語讀者深度還原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作品和中國異質(zhì)文化的成功之作。

同時，本次對《活著》中英譯本的語際對比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作品的外宣之路指明了方向，即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既要使用異化策略為主保留原作的文化異質(zhì)性，也要輔以歸化策略做出順應(yīng)譯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性選擇。“異中求同，同中顯異，和而不同”[3]乃為跨文化翻譯的上上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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