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劉毓慶
編 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詩經(jīng)·召南·有梅》原文是: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明金九疇《詠·有梅》云:“三三五五落花磚,梅子傾筐伴我眠。酸盡心腸人不識,肯殘香性被人憐?!边@顯然是把詩中的主人公當作嫁不出去的怨女了。這雖然代表了傳統(tǒng)的認識,但卻是大錯特錯的。其實這是一首女子們在收梅子時唱的歌,只是在勞動的歌子中織入了男女之情而已。也正因如此,它有了較高的社會學(xué)價值,值得我們研究、探討。
從整體上看,這首并不難解。梅是一種落葉小喬木,華白,實似杏而酸?!捌鋵嵠摺保腹麑嵾€有七成留在樹上?!笆俊敝感』镒觽儭!板势浼敝赋弥篮脮r光?!绊暱饓I之”指用斜口筐收取梅子。大體說來,這些解釋基本上是一個共識。而最關(guān)鍵的是“摽”“今”“謂”三字的訓(xùn)釋。特別是“摽”字,它直接影響著對《摽有梅》詩旨的認識。
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則認為“摽”為“拋”之重文,他說:“《說文》‘拋’字注云:‘棄也,從手從九從力?;驈氖制甭?。《詩》摽有梅,落也,義亦同。匹交切?!菗磕藪佒匚??!甭勔欢啻蠹s受此啟發(fā),在他的《詩經(jīng)通義》中直言:“‘摽’,古‘拋’字?!辈⒄f:“摽有梅”是“謂有梅以拋予人”。認為“摽”與“投我以木桃”的“投”字相同,是一種原始的求愛方式,女子將梅實拋給自己心悅的男士,所中男士或解佩以報,約為夫婦。這確是一種別出心裁的解釋,可惜證據(jù)不足。
明朝張次仲在他的《待軒詩記》中,則把“摽”訓(xùn)為“標”,以為指樹梢。他說:“摽字從手,謂落也,此與‘有梅’二字意義不合,玩詩當從木,‘摽’乃‘標’字之誤。標,木杪也?!崩罟獾亍对娝芬舱f:“‘摽’與‘標’同,謂木末也?!边@種解釋其實還是在毛、鄭之說的基礎(chǔ)上生成的,目的仍在說:“梅在樹杪以漸而少,始而十分,中有其七,繼而僅有其三見,物之榮盛不久,男女當及時婚姻也?!保◤埓沃僬Z)強調(diào)的是梅的一種自然隕落狀態(tài),而不是人對梅的行為。
如果排除經(jīng)學(xué)的干擾,但就詩意推敲,似乎“摽”訓(xùn)為“擊落”更為合適?!皳俊弊謴氖郑硎臼值膭幼?,《說文》:“摽,擊也?!奔雌浔玖x?!囤L(fēng)·柏舟》:“靜言思之,寤辟有摽?!薄睹珎鳌罚骸皳?,拊心貌?!鞭孕拿惨彩茄該舸蛑疇睢!蹲髠鳌ぐЧ辍贰伴L木之斃,無不摽也?!倍蓬A(yù)注亦云:“摽,擊?!彼稳鍑吏印对娋儭吩l(fā)現(xiàn)此密,故云:“摽,本訓(xùn)擊?!囤ぐ刂邸贰槐儆袚俊且病4嗽娭^擊而落之?!泵纷邮切」?,手摘比較困難,最理想的辦法是用桿子打,所以詩用“摽”,而不是“采”?!夺亠L(fēng)·七月》稱收棗為“剝棗”,今北方叫“打棗”,意與此同。在《周禮》《儀禮》和《禮記》中,有大量關(guān)于用梅子做醬以為食物調(diào)味品的記載。做醬的梅子不能等到完全成熟以后,即在其將成熟的時候就要采集,一般是夏歷的五月份(《品匯精要》),此時的梅子更不可能自己“墜落”,非用木(竹)桿子打不可。所以,“摽”不可能是古代學(xué)者所說的梅子“墜落”。而五月亦非《周禮》規(guī)定的成婚之月,更不可能是《詩序》所云“男女及時”。在社會原始分工中,男子多從事狩獵,女子多從事采集,這種習(xí)俗在后世仍有遺存。如現(xiàn)在農(nóng)村摘棉花、收棗,大多仍是由婦女承擔,收梅子自然也是婦女們從事的勞動。收梅而歌,類似的情況在今天的少數(shù)民族中并不少見。當然,就《摽有梅》詩表現(xiàn)出的情感而言,確實與女子求愛有關(guān),因此“婚戀詩”說也并不大誤,只是舍本逐末而已。
關(guān)于《摽有梅》的歧說,主要分婚戀詩、政治詩兩派,而以“婚戀詩”說為主流。
同主“婚戀詩”說,意又各不相同。約而言之有以下數(shù)說:
二、女子懼嫁不及時說。此說由宋儒首倡,是對“男女及時”之說的修正,因詩中急于求愛之情,很難與“男女及時”銜接。故朱熹《詩序辨說》直謂《詩序》“男女得以及時”一句“未安”。輔廣《詩童子問》解釋說:“先生謂序之末句未安者,蓋詩意政以前日之亂,故過時而未行耳,豈曰‘得以及時’乎?”正是出于此種考慮,宋儒始改“男女及時”為“懼不及時”。如故歐陽修《詩本義》說:“梅之盛時,其實落者少而在者七,已而落者多而在者三,已而遂盡落矣。詩人引此以興物之盛時不可久,以言召南之人,顧其男女方盛之年,懼其過時而至衰落,乃其求庶士以相婚姻也。所以然者,召南之俗被文王之化,變其先時先奔犯禮之淫俗,男女各得待其嫁娶之年而始求婚姻,故惜其盛年難久,而懼過時也?!?/p>
三、女父擇壻說。此說也由宋儒首倡。戴溪《續(xù)呂氏家塾讀詩記》說:“《摽有梅》‘求我庶士’,擇壻之辭,父母之心也?!秉S震《黃氏日鈔》卷四“摽有梅”條曰:“諸家皆以為女子之情。岷隱云:‘求我庶士,擇婿之詞,父母之心也?!蠌闹?。”偽申培《詩說》說:“《摽有梅》,女父擇壻之詩也?!焙慰舱f:“《摽有梅》,及時擇壻也?!睆埓沃佟洞幵娪洝氛f:“此父母擇婿之詞,若以為女子之言,綏綏求匹,奚啻桑濮之艷姬乎?”宋儒新倡此的原因,四庫館臣曾有過分析。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毛詩注疏》卷二《考證》云:“按此(指《毛傳》)與《鄭箋》引《周禮》‘奔者不禁’之言,俱害理,宋儒‘女子懼嫁不及時’之說,似亦未暢,不若申培《詩說》云‘女父擇婿之詩’為當?!对娬f》雖或后人偽書,而此說則甚正,較古注、《朱傳》之義為長,有足取也?!辈贿^館臣以此為明儒創(chuàng)說,則失之檢點。
四、失依者求嫁說。此說首倡于王質(zhì),其《詩總聞》云:“當是婦人無依者,亟欲及時,失時則又經(jīng)期也?!敝焐埔馄涫б朗且蚋改妇阃龉?,故其《詩解頤》說:“意斯女也,必不幸而父母俱亡,內(nèi)之無兄弟之可依,外之無昏姻之可托,其勢孤,其援寡,處于摽亂之俗,惴惴乎惟恐其身之不保,故其形于言者如此。”季本則以為雖有父母,但不與作主,其《詩說解·正釋》說:“世亂民貧,女子有父母終無與為主,而不得及時歸嫁者,愿為有室。女之同情不能已于有言,故作是詩,欲男子之早議婚也?!?/p>
以上是幾種主要觀點,此外還有主“女子守正”者:如許謙《詩集傳名物鈔》云:“《摽有梅》之詩,女子守正也。”梁寅《詩演義》云:“《摽有梅》,賢女以貞信自守,欲及時而嫁,故作是詩。”有主“嫁女傷離”者:如李光地《詩所》云:“女子自言歸期將近,傷離父母之家,如梅之離其本根也?!睆垟ⅰ对娯灐吩疲骸懊穼㈦x其本根……而女將離其父母矣。”有主為婚禮樂歌者,如戴震《詩經(jīng)補注》云:“蓋仲春歌于殺禮而嫁者之樂章?!庇衷唬骸啊短邑病犯栌诨槎Y之常用六禮者,此歌于期盡而殺禮者?!庇兄鞔桃颊?,如吳浩《十三經(jīng)義疑》卷三“摽有梅”條曰:“《摽梅》刺淫奔也。禮,男先乎女,而此之求士者,如此其急焉?……其刺淫奔奈何賦《摽梅》?惜春去也。求,賤詞也;庶士,非夫也;我庶士,非夫而己親之也?!庇兄鞔笈蠹拚撸珀愖诱埂对娊?jīng)直解》曾將此與南北朝樂府民歌相比,以為“皆可視為老女不嫁、蹋地呼天之作”。有主拋梅求愛者,如聞一多《風(fēng)詩類鈔》說:“摽,古拋字。在某種節(jié)令的聚會里,女子用新熟的果子,擲向她所屬意的男子,對方如果同意,并在一定期間里送上禮物來,二人便可結(jié)為夫婦。這里正是一首擲果時女子們唱的歌。”他不一一述說。
另一派認為此詩與政治有關(guān)。其中主要有三種觀點:
二、求賢說。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云:“愚意,此篇乃卿、大夫為君求庶士之詩。《書·大誥》曰:‘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酒誥》曰:‘厥誥毖庶邦、庶士’ ;立政曰:‘ 庶常起士’;是‘庶士’為周家眾職之通稱,則庶士者乃國家之所宜亟求者也。以梅實為興比,其有‘鹽梅、和羹’及‘實稱其位’之意與? ”乾隆《御纂詩義折中》更是大加發(fā)揮說:“《摽有梅》,求賢也。立國之道,首在得人。文王蹶興,疏附后先有力焉,故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人但知其逸于得人,而不知其勞于求賢如此也?!贝孙@然是有感而發(fā)的。胡文英《詩疑義釋》、左寶森《說經(jīng)囈語》、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等亦皆主求賢。
三、勸進說。牟應(yīng)震《詩問》說:“摽有梅,勸進也?!庇终f:“此詩言梅,蓋借音喻在官者之昧昧也。摽梅,去其昧也。‘其實七’,去其三;‘其實三’,去者七;頃筐塈之,則盡去矣。去不賢以求賢。庶士見用,此其時也?!?/p>
以上諸說,主婚戀詩一派者,主要根據(jù)是詩歌中表達的情感;主政治詩一派者,根據(jù)的是詩中“庶士”一詞,以及以男女喻君臣的中國詩歌傳統(tǒng)。二者的一個共同點是忽略了詩中所寫的主要事物本身。此詩所寫顯然是“摽梅”,即收梅,猶如收棗稱“打棗”,這實是一首收梅果的歌。
如前所言,這是一篇收梅歌,是女子們收梅果時唱出的。詩從“摽梅”,到樹上“實七”“實三”的剩留,到最后“頃筐塈之”,這是收梅果的全過程。這歌子的主要功能是解除疲勞,表達勞動時的愉快情緒。而原始沖動的爆發(fā),最能驅(qū)逐精神、體力上的疲勞,營造出興奮歡悅的氣氛。因此在原始的勞動歌子中,往往要織進表達愛情的內(nèi)容,有些歌子的內(nèi)容在文雅的中國人看來,簡直不堪入耳,而在那特殊的環(huán)境中,卻能獲得特殊的效果,并廣為流傳。如江南有民歌云:
新打大船出大蕩,大蕩河里好風(fēng)光。船要風(fēng)光兩支櫓,姐要風(fēng)光兩個郎。
這同樣是一首有關(guān)勞動的歌子。如以道學(xué)家的眼光看,這所謂的“姐”豈非娼妓而何?可是這卻反映了下層社會中人的生活情趣。人們在歌唱著這近乎淫邪的歌子時,卻獲得了精神的舒松。在山西忻州一帶流行的打夯歌,則以更粗野、更赤裸的內(nèi)容,激發(fā)著打夯小伙子們的興奮情緒。在這種生命的沖動中,人們會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發(fā)揮到極致,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勞動成果來。這正是收梅歌中織入愛情內(nèi)容的真正意義。姑娘的倩姿與麻利的勞動技藝,無疑會博得小伙子們的青睞。誰藝高一籌,誰就會有更多的求愛者。而這優(yōu)美的歌聲,猶如原始的“迪斯科”舞蹈一樣,無疑帶有性挑逗的性質(zhì)。它告訴小伙子們:勇敢些吧,趁著這美好的時光,姑娘們在恭候著呢。詹承緒等在《云南永甯納西族的阿注婚姻》中記述納西族男女情愛習(xí)俗時說:“當秋天大麻收割以后,女子們晚間來到村內(nèi)場院或村外空地上,在月光下燒起篝火,一邊唱歌子,一邊績麻。一群男子結(jié)伴前來,各自奔向自己喜歡的女子身旁?!薄稉坑忻贰匪从车脑级Y俗正與此同。清儒姚際恒曾驚詫道:“若為女求夫,但云‘士’可矣,或美之為‘吉士’,奈何云‘庶士’乎!”這也不必大驚小怪。因為初民兩性關(guān)系是相當自由、大膽的,沒有絲毫的“道學(xué)味”。元周達觀《真臘風(fēng)土記》云:“人家養(yǎng)女,其父母必祝之曰:愿汝有人要,將來嫁千百個丈夫?!边@種習(xí)俗,現(xiàn)代文明人看來自然是不可思議的。
“庶士”在這里不能看得太死。打梅子的婦女們或見一個小伙子走過,或見一群小伙子走過,都無妨與他或他們開玩笑,甚至眼前根本就沒什么人,不過就是婦女們自己在“尋開心”罷了。所以,那個“求”字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求”,只是順口說來逗趣而已,不可認真。
三章詩反復(fù)詠唱著一個中心:“摽梅”;反復(fù)詠唱著一種物象——“其實”;反復(fù)逗趣著一個人群——“庶士”。在這反復(fù)詠唱中,表達著一種歡樂的情緒和對生活的熱愛。
前人以此詩言“文王之化”,現(xiàn)在看來無法證實。但詩所表現(xiàn)的則是太平光景,是一種歡快的聲音,這則是沒有問題的。詩就其觀念形態(tài)而言有兩點值得關(guān)注。
第一點是天人一體的觀念。詩把梅子的成熟與男女的盛年聯(lián)系在了一起,表達著天地規(guī)律的無情與把握時機的重要性。梅子熟了要及時收獲,男女長大了就當婚配,否則果落人衰,這是一條鐵的規(guī)律。人類便是在對這規(guī)律的牢牢把握中,生生不息地繁衍著,使人類生命無休止地延續(xù)。在人類生命的延續(xù)中,每個人都承擔著責(zé)任,否則便是不孝,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立說的。因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成為天經(jīng)地義。而無故放棄這種責(zé)任,那便是對天理的違逆。因而詩所唱出的“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乃是天地間的一種和合的聲音,是生命自由奔放而又自然舒發(fā)的歌聲。
第二點是陰靜陽動的觀念。女子群唱發(fā)出的是一種愛的信息,而不是行為。在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中,只有男子主動施愛,才屬合理。女子只能接受,而不能主動去追,否則便是“無恥”。女,陰也;男,陽也。陰靜陽動,愛的成果有賴于在陽動中取得。故表現(xiàn)出的是等待,而不是追求。龜井昭陽《毛詩考》說:“摽梅之女,待而不求者,有所自安故也。辟農(nóng)夫之待時,深耕其田耳,而不負水灌之者,知云雨之必至也。不知是義而曰急求男,妄矣。”此說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