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鹽日子也有味（外一篇）

王張應(yīng)

鹽是重要物資，入列國家專管與儲備。人過日子不能缺鹽，它能給平淡的日子增添美味。但鹽在人不知不覺間也給我們帶來了不少煩惱，甚至重大危害。醒悟之后，對鹽的攝入，人皆慎之又慎。在我家里，因為鹽的食用有分歧，老派同少派之間，沒少發(fā)生齟齬，乃至某種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

最早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十多年前。那時，老派還不老，少派真的很年少，小荷才露尖尖角。可就是那么小的“尖尖角”，她已經(jīng)鋒芒畢露了。在她認(rèn)定的道理上，常常寸步不讓。少派以為她有科學(xué)根據(jù)，少吃鹽是出于對老派的關(guān)心和愛護，有時竟心安理得采取老派難以接受的“極端”的方式表達。

忘不掉某年春天，因為鹽的問題，在餐桌上爆發(fā)的一場戰(zhàn)爭。那年春節(jié)前，老派的老派，少派的老老派，她老人家在鄉(xiāng)下老家費了許多勁，腌制了不少臘肉，春節(jié)后讓我?guī)Щ乜h城。晴日里，掛在院中樹枝上晾曬。金黃的臘肉，在明艷的陽光下曬得滴油。人一走進院子，便能聞到臘肉香。老派很是喜歡那種感覺，那可是富足啊，早些年人人向往的境界。

這還只是生臘肉的香氣，燒熟的臘肉比它還香十倍。將臘肉切成薄片，伙大蒜一起炒，蒜葉的青，蒜稈的白，臘肉的黃，三種顏色絕佳搭配，香氣更是誘人。視覺、嗅覺飽餐之后，大蒜炒臘肉被一對筷子兄弟齊心協(xié)力忙忙碌碌地送入口中，那滋味美得差點讓人吞下自己的舌條。

美食上桌，本是一件開心事，應(yīng)該出現(xiàn)一家人圍桌而坐、大快朵頤、其樂融融的愉快場面。老派忙乎半天，端著飯碗走出廚房，在飯桌邊坐下，三番五次喊少派過來吃飯。豈料少派一到場，見到色香味特別誘人的大蒜炒臘肉竟皺眉頭。她夾取一小段白而軟的大蒜稈半信半疑地送到嘴里，稍微嚼動幾下便說，嗯，這個還挺香，就是太咸了。少派說咸，老派才意識到咸。大蒜伙臘肉，它的一份重要職責(zé)是將臘肉身上的鹽吸收一部分過來，使得臘肉的咸味略微淡化一些。吃大蒜都咸，可想而知，臘肉有多咸。老派愛吃臘肉，卻不知咸。

飯桌上，見老派的筷子并不嫌棄那碗“咸貨”，筷子頭時不時在盤中“青”“白”“黃”中選擇“黃”。少派面帶慍色說，那東西，你們還是少吃，要吃就吃點大蒜吧。說完，她用筷子在碗里翻揀分類，一類是她準(zhǔn)許的“青”“白”二色，一類是被她禁止的“黃”。老派畢竟是老派，總得以老派自居。未將少派的話當(dāng)回事，筷子兄弟一次又一次觸碰她劃定的“禁區(qū)”，少派便不樂意了。到底是年少氣盛，少派呼啦一下起身，端起菜碗，將一大碗“青”“白”“黃”全倒進垃圾桶，片甲不留。

簡直暴殄天物，這還了得！老派向來惜福惜物，自然容不得少派如此大逆不道。老派一氣之下手臂高高揚起，眼看著一個重重的耳刮子就要落到少派稚嫩的臉上，老派中另一人當(dāng)即伸手阻攔。一場即將發(fā)生在肢體間的嚴(yán)酷戰(zhàn)爭被遏止，隨即轉(zhuǎn)變成目光間的嚴(yán)厲戰(zhàn)爭。少派卻根本不吃老派的那一套，一推飯碗，離開飯桌，揚長而去。

從那以后，老派有所反省，理解了少派的苦心。雖然少派的做法不妥，忤逆而且強硬，但出發(fā)點是好的。她是為老派著想，希望老派活得健康長久。老派也便多了些自律，盡量少碰那些誘人的臘味。日常燒菜時往鍋里撒潑白色細(xì)末，手也盡量穩(wěn)重把持，少哆嗦兩下，讓小勺里雪白的晶體微末留下一半，回歸它的來處——小瓷盅。

老派的“妥協(xié)”，換來屋檐底下一方小小世界的暫時和平。一時間，歲月靜好，時光平淡。少派中學(xué)畢業(yè)離家上大學(xué)，背起行囊，遠(yuǎn)走他鄉(xiāng)，住集體宿舍，吃學(xué)生大食堂。倆老派結(jié)伴而行，千里相送，校園揮別，雙雙抹淚而歸。剛?cè)雽W(xué)那段時間，少派每次打電話回來，總是跟老派訴苦，唉，學(xué)校食堂里的飯菜真難吃，還是家里的飯菜好吃，出門在外才明白什么是媽媽菜的味道。一到寒暑假，少派立即離校，如小鳥歸巢，迫不及待，回到老派身邊。老派心疼少派在外吃了苦，回到家里便犒勞少派，每天變著花樣給少派做好吃的。少派狼吞虎咽，吃得笑靨如花。她似乎忽視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凡是好吃的“好”或說美味的“美”，當(dāng)中總有鹽的重大貢獻。

僅僅幾年時間，少派不在身邊，老派便放松緊惕。不記得從某日開始，老派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口服降壓藥。這事兒讓少派嚴(yán)重關(guān)切，她甚至一度很是緊張。少派厲言批評老派不聽她的話，多年以前她就告訴老派不能多吃鹽?，F(xiàn)在好了，自作自受吧，不聽話的惡果找上門來了。少派立即恢復(fù)先前少女時代的做法，雷厲風(fēng)行，說一不二，堅決不讓老派沾染“咸貨”。當(dāng)然，少派以身作則，不讓老派吃的，她自己也不吃。在那個不大的空間里，不見“咸貨”的蹤影，不聞“咸貨”的氣息。

不吃“咸貨”，還不是少派對老派最嚴(yán)厲的要求。在與降壓藥結(jié)緣之后，老派已自覺對“咸貨”敬而遠(yuǎn)之。即便如此，少派仍嫌不夠。因鹽而起的齟齬，在少派為人母之后，尤為劇烈。少派的少派在一家人的千呼萬喚中姍姍到來，隨即老派便更顯老成，跟著少派升了一級。原先的少派不再是真正的少派，她只能算是“中間派”，或曰“兩面派”：在老派面前，她還是少派;在幼小的少派面前，她陡然變成了老派。時光的力量真是太強大了，它足以改變一切，由少到老，僅在人的不經(jīng)意間。

戰(zhàn)爭重新開始，禍根還是鹽重。真是難為了那個亦少亦老的“中間派”，既要張開翅膀護著真正的少派，又要菽水承歡，孝敬老派。自從有了那個小小的少派，“中間派”對鹽更加警惕。她要求老派盡量少碰鹽，最好不碰。對于小小的少派，則完全禁止碰鹽。

小小的少派到來，給老派帶來許多歡欣，卻也讓老派多受些累。累都不怕，就怕埋怨。一句隨口而出的埋怨，往往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后來的戰(zhàn)爭，僅限于語言或目光。所有的埋怨，皆因鹽而起?？蓱z小小的少派，她無力主宰自己的飲食，“中間派”或者老派喂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好吃就多吃幾口，不好吃就少吃幾口。有時她也抗議，喂給她的食物，她使勁搖頭，緊閉嘴唇拒絕接受;甚至，被人送進口的食物，咀嚼再三之后，她又悄悄吐出來。那些東西怎么可能好吃呢？那個小小的人兒，都兩歲了，竟然還沒吃過一粒鹽，尚不知道人間煙火可以調(diào)制多姿多彩的滋味。老派倆人時常憤憤然，為那小小的人兒抱不平。在小區(qū)門外的廣場上，有許多跳舞遛娃的人，老派咨詢過其他帶孫娃兒的老派，人家的娃兒幾個月大就跟大人一樣有滋有味地進食。老派似乎發(fā)現(xiàn)，人家的娃兒都格外精神，長得也特別壯實。那可能是鹽的作用吧，鹽能給人增加勁力。老派有體驗，人不吃鹽，就會四肢無力。

吾家“中間派”燒給小小少派吃的菜從不放鹽，就連給她做菜的鍋碗瓢盆，包括菜刀和切菜板，都要接受嚴(yán)格審查，看一看它們在歷史上有沒有接觸鹽。如有不純潔的歷史，則被排除在外，不得提起使用。所以，吾家灶臺上備有兩套鍋碗瓢盆，一套是吃過鹽的，一套是未吃過鹽的。給那個小小的少派做飯菜，當(dāng)然是使用那套未曾吃過鹽的家伙。吃過鹽的鍋碗瓢盆，肯定有咸味。清洗之后，它還能釋放多少鹽分？我不大相信。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既有少派的明確指示要求，那就照章落實吧，免得多費口舌鬧不愉快。

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一不留神就將兩套家伙弄串了。在老派看來，弄串了那些家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你（“中間派”）小時候一直跟著大人一起吃咸鹽，不也很好嗎？哪來那么多的講究。老派更多時候還是依賴?yán)辖?jīng)驗，相信“照豬養(yǎng)”，簡單，好養(yǎng)，娃兒更結(jié)實。而“中間派”則迷信“照書養(yǎng)”，書上怎么說，她就怎么做，嚴(yán)格落實科學(xué)配方。所以，一發(fā)現(xiàn)灶臺上的家伙弄串了，可能在不該給小小的少派碰鹽的時候給她碰上了一絲一毫的鹽，“中間派”自然不能接受，她便大呼小叫，以警示老派以后小心。

老派后來發(fā)現(xiàn)，“中間派”的講究雖然苛刻似乎也有些道理。鹽這東西，的確能調(diào)味，變平淡為神奇，給人許多美好的享受，但它真的不能多吃。吃多了，危害的嚴(yán)重程度，人都想象不到。

明白這個道理，是因為看過一篇文章。有人說，現(xiàn)在通過體檢發(fā)現(xiàn)那么多人患有淋巴結(jié)節(jié)，可能與食鹽中的碘有關(guān)。而且，據(jù)說食鹽中的碘添加并無明確依據(jù)。人不能缺碘，缺碘的人就可能出現(xiàn)重大缺點，脖頸腫得粗粗大大很是難看?？傻獾臄z入過多也不是好事，它對人身體有許多看不見的危害。

此后，老派的吃食又有進一步改變，不僅不吃“咸貨”，很多時候燒菜干脆不放鹽，保持原汁原味。為防止清淡寡味，買菜的時候便做選擇，專買那些本身有味兒的菜蔬。比如西紅柿和茼蒿就常買，它們自帶美味，一個酸甜，一個清香。淡炒西紅柿或茼蒿的口感很好，完全避免了無鹽的尷尬。

偶爾無鹽，日子也有滋味。

紅芋娘子

從前，一到谷雨，鄉(xiāng)人便忙著去地里秧紅芋娘子。

揀一塊稍微肥沃的菜地，刨開，松土，整平，然后回家打開地窖，叫醒在溫暖濕潤的地下酣睡了半年之久的紅芋娘子。那些被人從夢中掠走的紅芋娘子，睡眼惺忪，滿臉通紅。離開幽暗的地窖，被轉(zhuǎn)移到另外一塊更加溫暖潮濕的土地里。躺在新的眠床，它們卻很難繼續(xù)安心酣睡。暮春的陽光一層層疊加在土地上，厚實的光熱給土壤里的所有生命注入強大活力。動物或植物，都不甘心被埋沒在土層里，它們小心翼翼地伸出觸角，緩緩穿透土層，試探著在地面上露出怯生生的小臉，見一見越來越火熱的天空和日頭。

紅芋娘子被人秧到陽光下的薄土層里，一星期后便有綠色芽頭冒出地面。接下來，芽頭逐漸伸展，舒松開來，形成葉片，且開始以藤蔓的形式，在地面上匍匐，向遠(yuǎn)處探進。地面上的綠色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先是一條條，繼而一塊塊，隨后便是滿目，覆蓋了地面。這時候，紅芋娘子基本上完成使命。地面上，那一根根健壯的藤蔓，便是紅芋娘子作為母親的驕傲，是它生命的延續(xù)。

說到這里，是否還需要解釋一下？紅芋就是紅薯或山芋，紅芋娘子是指用于作種的紅芋。吾鄉(xiāng)人很少叫它紅薯或山芋，這兩個名詞似乎有些書面化，鄉(xiāng)人可能羞于出口。紅薯和山芋，兩個名字并在一起，連頭帶尾簡稱紅芋，似乎也有道理。當(dāng)然，吾鄉(xiāng)人叫它紅芋，兩個名字的合并簡稱只是巧合，理由好像不在這里。這種耕種目的在于收獲根莖的作物，本質(zhì)上是一種芋頭，它的皮膚是紅色的，所以叫紅芋。我還記得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吃過兩種紅芋，都是紅皮的，但內(nèi)瓤不同。一種內(nèi)瓤生鮮狀態(tài)呈乳白色，燒熟后便變成黃色。另一種內(nèi)瓤生鮮狀態(tài)呈淡黃色，熟了就變成橘紅色，叫紅心紅芋。兩種紅芋內(nèi)瓤顏色不同，味道也有異，前者口感粉面，后者柔軟甘甜。那年頭，我愛吃的是后者，紅心紅芋。可能是它不太喜歡吾鄉(xiāng)的氣候土壤吧，在那塊土地上產(chǎn)量不高。紅心紅芋在吾鄉(xiāng)種植量小，或許鄉(xiāng)人覺得種它不劃算，種一點嘗嘗而已。

當(dāng)年人家給農(nóng)作物留種，都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將長得最健壯、最俊美的果實選出來，養(yǎng)到它們完全成熟，小心翼翼收獲好、儲存好，希望來年它們能給人帶來好收成。留作紅芋種子也是這樣。頭年秋天，鄉(xiāng)人從地里挖紅芋時，便一直留心出土的每一枚紅芋，看哪一枚紅芋可作種子。邊挖邊選，選出塊頭大、品相好的紅芋，輕拿輕放，謹(jǐn)防碰破紅芋的表皮，裝進專門的筐子里。

留種的紅芋必在地窖里越冬，身蓋一層厚厚的潮濕沙土，給它保溫又保濕。剛出窖的紅芋種子，細(xì)皮嫩肉，膚色紅潤，模樣兒十分周正美觀。作為種子，在次年春夏之交被埋進土里，它的使命是發(fā)出新芽，長出很多長長的藤蔓，為栽插新一季紅芋提供優(yōu)質(zhì)秧苗。鄉(xiāng)人將每根紅芋藤剪成若干段，每段上至少有一片葉子。藤蔓的切面都是斜剪出來的，不是圓形，是橢圓形。斜面的端頭，自然尖銳，便于插進土壤。同時，因為切成斜面，藤蔓與土壤的接觸面增大，藤蔓在土里易于吸收養(yǎng)分盡快生出根系。

地面上的藤蔓一根一根被剪除，作為秧苗一截一截地插進紅芋地，埋在地里的紅芋娘子就會被翻挖出來，再次在太陽底下亮相。完成使命后的紅芋娘子，那形象讓人看見難免傷心。從土里挖出來的紅芋娘子，跟當(dāng)初埋進土壤的紅芋娘子，真有天壤之別。原先的細(xì)膩、嬌嫩與紅潤，消失得無影無蹤。出土的紅芋娘子渾身皴裂，齜牙咧嘴，模樣臃腫。如果說入土?xí)r的紅芋娘子是十八歲的俊美姑娘，那么完成任務(wù)出土后的紅芋娘子則是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婆婆。它身體內(nèi)的激情與活力，全給了地面上那些蔥蘢茂盛的藤蔓——從紅芋娘子身上分蘗出來的新生命。

完成使命的紅芋娘子，耗盡它一生從陽光和土地中吸收來的汁水，它便不再具備作為食糧的屬性功能。人們不愿意再吃它，但我還是吃過，是在食物短缺的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早中期。它跟普通紅芋不是一個味兒，絲毫沒有普通紅芋的粉面與甘甜，入口寡淡，嚼無勁道，食之如飲白水。

少年時代，我曾納悶，明明是紅芋種子，鄉(xiāng)人卻叫它紅芋娘子。后來，我似乎明白過來。在吾鄉(xiāng)，“紅芋種子”是用來罵人的話語。比如，誰家孩子頑皮，在太陽底下暴曬，父母看見，可能會以心疼的口氣罵那孩子：“你曬紅芋種子??！”罵語當(dāng)中飽含父母對孩子的關(guān)心與疼愛，生怕曬壞熊孩子，讓那個漂漂亮亮的寶貝兒成為紅芋種子一樣的丑八怪。

幾十年后，細(xì)細(xì)品味“紅芋娘子”這稱呼，仿佛感受到字詞間有一股濃濃的敬意，恰如世人對母親的敬重。自己的母親，旁人的母親，天下所有的母親，那些滿面滄桑的婦人。不再年輕美貌讓人艷羨，卻在人前得到真誠的敬重。

“紅芋娘子”，不可小覷的方言俚語，凝聚一方水土養(yǎng)育出獨有的人文精神。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