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周齊林

1

禾水河環(huán)繞著故鄉(xiāng)。河水徹夜不息地流淌著，嘩嘩的響聲不時回蕩在守夜人的耳中。兩岸的稻田在河流的孕育下結(jié)滿金黃的稻穗。農(nóng)忙時節(jié)，空氣里彌漫著稻谷的氣息，沉甸甸的稻穗集體彎下腰向沉默的土地揮手告別。

干旱時期，村莊被一股哀傷的氣息籠罩著。長久的炙烤，泥土皸裂，深陷在極度干渴中的禾苗，時刻在呼喚著一滴水的降臨。干枯的禾苗無精打采，它彎腰的姿勢仿佛是在向熾熱的陽光俯首稱臣。不遠處的禾水河嘩嘩流淌的聲音讓垂頭喪氣的禾苗看到了生的希望。午后的陽光潮濕、悶熱，風像一尾清涼的蛇在村莊里游弋著。村里人挑著水桶拿著排水管匆匆往禾水河岸走去。一個下午的忙碌，黃昏時分，干渴的泥土重新變得濕潤，寬闊的稻田重新煥發(fā)勃勃生機。一滴水引發(fā)整個世界的共振。

在禾水河年復一年的滋養(yǎng)下，稻田肥沃，稻谷飽滿，一條生命的河流生生不息地繁衍著。故鄉(xiāng)的衛(wèi)生院坐落在禾水河岸，禾水河嘩嘩流淌的水聲映襯著醫(yī)院里傳來的啼哭聲。方圓十里的婦女都來到此地生孩子?？粗魈实暮恿鳎饰值牡咎?，隔壁鄉(xiāng)鎮(zhèn)的姑娘都期盼著嫁到文竹村來。這里風水好著呢，你看那一粒粒飽滿的稻谷就像衛(wèi)生院那一個個剛出生白白胖胖的孩子呢。薄暮里，村里人笑著說道。村里人心底也十分清楚，一個個孩子的降生離不開衛(wèi)生院黃醫(yī)生那雙妙手。黃醫(yī)生憑著她那雙妙手，再兇險的難產(chǎn)在她的搶救下都能化險為夷。

1984年深冬時節(jié)，密集的雨水引起河流的暴漲，淹沒了河邊的小路。黃醫(yī)生提著藥箱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泥濘的小路上，行色匆匆，很快就走進了一間低矮的平房。幾個小時后，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一個嬰兒降生了。這個嬰兒就是我。

村里人就像敬畏土地般敬畏著黃醫(yī)生。

孩子是血脈的延續(xù)，更是精神的寄托。黃姨她老公王叔也是醫(yī)生，擅長骨科。多年后，因為業(yè)務能力突出，他們夫妻倆都調(diào)到了市里的醫(yī)院。他們育有一女名叫彤彤，視若掌上明珠，在他們的苦心培養(yǎng)下，孩子不負眾望，就讀于市區(qū)的重點高中。黃姨和王叔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彤彤的生活起居，生怕她有什么閃失。他們把希望都押在了孩子身上。女兒每次出門遠行，總會擔心她的安危，每次都會細心地打電話問她安全到達目的地沒有，直至她平安到家，忐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2000年夏季，綿綿的細雨突然變成了暴雨，午飯后，彤彤獨自撐著傘途經(jīng)學校那條生滿青苔的小路時，不慎滑入贛江中。密集的雨聲淹沒了她的呼救聲。風像一個引誘者，把人引到危險的河流邊。往日，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蒸氣繚繞的贛江，看起來溫馴如羔羊，此刻在雨水的暴漲下，贛江陡然換了一副面孔，咆哮著吞噬著眼前的一切。

命運一下子把他們推到了懸崖邊。激蕩的河流無聲地吞噬著年輕的生命。王叔得知女兒溺水消息的那一剎那，剛疲憊地結(jié)束一天的坐診。其時，他正坐在門外的門檻上吞云吐霧，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讓他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他發(fā)動身邊的親友，沿著贛江附近的河流尋覓了三天三夜，直至疲憊地暈倒在地，依舊沒有找到女兒的身影。幾天后，雨水停歇，贛江恢復了往日固有的平靜，彤彤的尸體在下游被一個下地的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她穿著去年過生日時買的裙子，王叔靜靜地看著裙子，禁不住嚎啕大哭。把女兒彤彤放進簡陋的棺木里，他們連夜驅(qū)車把孩子運回老家，埋葬在故鄉(xiāng)的牛角屏山上。

年幼時的記憶瞬間被激活。故鄉(xiāng)的牛角屏山上種滿了杉樹。樹上住著許多鳥，年幼的我們經(jīng)常爬樹掏鳥蛋。棲息在杉樹頂端的黑八哥，婉轉(zhuǎn)高亢的鳴叫聲引起了堂哥、我、彤彤的好奇。幾日后，在烈日的照耀下，趁黑八哥外出覓食的空隙，調(diào)皮的我們爬到樹頂偷走了鳥窩里的小八哥。八哥養(yǎng)大了能學人口舌。覓食歸來的黑八哥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不見了，在半空中不停地盤旋悲鳴著。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它陷入絕望的境地。年幼時的貪玩建立在鳥媽媽的痛苦上，我們一時的歡愉讓覓食歸來的鳥媽媽陷入失獨的深淵里。門外黑八哥的悲鳴聲叫得人斷腸，在彤彤的提議下，我們把雛鳥放回了鳥窩里。彤彤的表現(xiàn)得到了父母們的盛贊。

童年時的游戲里暗藏著世界殘酷的生存法則，年幼的我們懵懂未知。在鳥面前，獵人充當著上帝的角色。在浩瀚的宇宙里，人也卑微如一只鳥。年幼時鳥所承受的命運不斷地在人類身上上演著。

黃姨喪女的遭遇迅速在故鄉(xiāng)巴掌大的村莊傳開，村里那些曾經(jīng)在黃姨手上誕下孩子的婦人紛紛替她感到悲傷。老天似乎不公，在黃姨那雙巧手下，遭遇生孩兇險的她們紛紛化險為夷。她們稱她送子觀音，如今老天爺卻無情地奪去了她唯一的孩子。

悲傷仿佛潮水般蔓延開來，夜深人靜時，黃姨和王叔下班后回到家里，面對的是滿屋的寂靜與凄涼。女兒昔日響亮的笑聲不時回蕩在他們耳邊，而此刻，屋內(nèi)昏黃燈光的映射下，只剩下他們孤獨疲憊的身影。女兒房間的陳設依舊如昨，點點滴滴勾起他們鮮活的回憶，仿佛不曾離去。晚餐時，黃姨做好飯菜，習慣性地叫了聲“彤彤吃飯”，話出口的剎那，她才發(fā)現(xiàn)孩子已經(jīng)不在。他們才年近四十，透過時間的迷霧，卻提前看到了自己人到暮年，膝下無子的悲涼。旁人是子孫繞膝的熱鬧與歡愉，他們卻即將面對滿屋子的空蕩蕩。

窗外夜涼如水，她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女兒的笑容不時回蕩在她的眼前，啃噬著她脆弱的心。女兒的房間依舊保持著曾經(jīng)的模樣，在她日復一日的打掃下，纖塵不染。在街上看見與女兒長相十分相似的女孩，她總會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她深陷在悲傷的河流里，無法自拔。有一天，在床上昏睡了一天的她醒來已是深夜，窗外明月高懸，夜涼如水。凝望著窗外蒼白的月色，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再生孩子。她不停地念叨著，仿佛瘋了一般。她從沒像此刻般渴望一個孩子。

她已上環(huán)多年，年過四十的她去醫(yī)院摘掉了這個跟隨了自己多年的環(huán)。從醫(yī)院走出來的那一刻，迎著刺眼的陽光，她感覺自己沉睡多年的子宮仿佛蘇醒了。醫(yī)生建議她不要冒險，子宮有衰老的跡象。

她不管不顧，決定放手一搏。她必須蓄積力量，縱深一躍，跳過橫亙在面前的那道懸崖。在命運面前，她頓時變成了瘋狂的賭徒。

深夜，躺在床上，她回想起這四十歲之前的人生，生命的河流平緩而過，如今她卻深陷在河流的漩渦里。她想讓離去的女兒通過鮮活的生命再次回到她的身邊，她想讓孩子響亮的歡笑聲再次充滿寂靜的房間。

苦苦掙扎兩年，自然受孕數(shù)次失敗后，四十三歲那年，通過試管嬰兒，她終于成功懷孕。在熟悉而又陌生的醫(yī)院，她成功誕下了一對雙胞胎。消息迅速在醫(yī)院傳開，知道她悲傷遭遇的人紛紛為她感到高興。在彌漫著福爾馬林氣息的醫(yī)院，黃姨和王叔一人懷抱著一個孩子，想起去世的女兒，他們喜極而泣。看著懷抱中的孩子，他們感覺女兒又回來了，他們強烈地感受到生命得以延續(xù)。

多年后，我從異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過年，在小鎮(zhèn)上逛街時，我看到年近六十的黃姨坐在門前的長凳上，落日的余暉映射出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當初的喪女之痛，隨著時光的流逝，慢慢得到了消弭。她兩個剛剛上大一的孩子正在不遠處的籃球場上奔跑著，陽光映射出他們散發(fā)著青春活力的身影?？粗麄兂C健的身子，黃姨內(nèi)心那個疼痛的缺口似乎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填補。

2003年年初，子宮衰老的黃姨冒著生命危險喜得雙胞胎時，我的母親深陷在疾病的深淵里。她一連多日吃不下飯，渾身無力，月經(jīng)來得毫無規(guī)律。母親帶著我去村后的牛角屏山上挖草藥，我扛著鋤頭在山林間四處尋覓著草藥的蹤跡。初春時節(jié)，不遠處的母親正在叢生雜草里挖草藥，她額頭上滿是虛汗。廚房里彌漫著濃郁的草藥味道，母親把一碗碗黑乎乎的草藥喝下去，但效果甚微。她的身體越來越瘦。夏天的酷熱映襯出母親生命的寒意。蜷縮著躺在床上，需要蓋兩床被子來抵擋來自骨頭深處的那股涼意。每次小便，母親總要在馬桶上枯坐很久，她蠟黃的臉上愁云密布。趁著母親轉(zhuǎn)身進屋的縫隙，敏感的我跑到馬桶邊，看見一攤鮮紅的血跡。母親開始屙血了。疾病一步步把母親逼到絕境，2003年6月，母親被查出患有子宮內(nèi)膜癌，病情已發(fā)展到中期。在非典肆虐全國時，全國各地班車開始停運。父親趕在交通停運的前一天，把母親送到了省城的醫(yī)院。母親最終做了子宮切除手術(shù)。子宮切除后，母親的性格變得暴躁了很多，枯坐在家里的母親會無端端地發(fā)脾氣摔鏡子。那年九月，在省城的一附醫(yī)院復查，我靜坐在醫(yī)院的走廊上，看著母親走進了診室。幾分鐘后，當看見母親一臉微笑地走出診療室時，那顆久久壓在我心頭的巨石終于落了下來。母親終于康復了。

從省城歸來，聽聞母親康復的消息，父親興奮得如小孩般跳了起來。經(jīng)過這場疾病的侵襲，父母親的心愈加緊密了。暮色四合時，父親經(jīng)常帶著母親在村莊的小路上散步，時光的腳步仿佛慢了下來，那些苦澀慢慢變成一種深沉的愛意。

2

許多年過去，大地傷痕累累，曾經(jīng)肥沃的稻田變得貧瘠不堪。承載著記憶的稻田此刻已長滿齊腰深的雜草，各種生活垃圾夾雜其間。我試著走進去，走了兩步，又艱難地走了回來。風由遠及近地襲來，只有一小波稻浪隨風搖擺著。獨自站在田埂上遠眺，十五歲的我手執(zhí)鐮刀收割稻谷的場景不時浮現(xiàn)在腦海里。

許多年過去的今天，母親已日漸年邁，她弓著身子緩行在故鄉(xiāng)鋪滿鵝卵石的小路上，生滿老繭的雙手像皸裂的樹皮。黃昏里，母親枯坐在門前的板凳上，默默注視著遠方的那一片田野。

土地是有形的，產(chǎn)生裂縫的土地在水的潤滑下會重新融為一體。土地又是無形的，心的土壤一旦受到污染，產(chǎn)生裂痕，就無法再恢復如初。我看見欲望如不斷膨脹的氣球般在半空中爆裂開來，化成一地的碎片。

土地無聲地影響著一個人的命運軌跡，它們彼此嵌入各自的生命里。那些暗夜里排入河流中的污水，仿佛魔瓶中釋放出來的魔鬼，在土地的孕育下，結(jié)出一粒粒外表看似光鮮飽滿，卻包藏禍心的稻谷。外公親手栽種的稻谷含鎘量高達2mg/kg，正常稻谷中鎘含量的最高指標為0.2mg/kg。暗夜成為幫兇，排入禾水河的工業(yè)廢水如囚禁魔鬼的瓶子被擰開，在夜空中張牙舞爪，露出駭人的面容。

一粒稻谷的力量是無窮的，它引發(fā)整個世界的變奏。變異的土壤孕育出的稻谷無聲地改變著生命河流的走向。

子宮是生命萌芽的地方，它在這里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

深秋時節(jié)，環(huán)城西路兩旁的杏樹開滿了白色的花朵，風吹來，潔白的花隨風在半空中飛舞，落在疾馳的汽車上，落在道路兩旁。氣氛仿佛凝固了，坐在副駕駛的她沉默不語。半個小時前，從醫(yī)院的B超室出來時，她臉色煞白，眼眶濕潤。醫(yī)生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說道，孕16周，孩子已沒胎心，趕緊去做清宮手術(shù)。做了一系列檢查，卻查不出病因所在?！斑@次流產(chǎn)是偶然的，概率很小，下次不會了。”婦產(chǎn)科醫(yī)生耐心地安慰她。

從診室出來，我強抑制內(nèi)心的疼去西藥房排隊取藥，轉(zhuǎn)身回頭時，看見她蹲在醫(yī)院的墻角，不時抹著眼里不斷流出的淚，仿佛是一個無助的孩子。取完藥，我疾步走向她，她見我來，迅速擦干眼角的淚。我扶著虛弱的她走出醫(yī)院的大門。上車的那一剎那，想起適才在醫(yī)院，她蹲在墻角為逝去的孩子哭泣的那一幕，我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我迅速抬頭，學著電視里的模樣，不讓眼淚流下來。這個承受著老家巨大壓力，辭去老家公職，跟著我在異鄉(xiāng)漂泊的女人，此刻她的心碎了。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經(jīng)此一役，愛人深陷在流產(chǎn)清宮的巨大陰影中，她變得畏懼懷孕。

八個月后，端午節(jié)前夕，她忽然干嘔，不想吃飯。匆匆跑到藥店買來驗孕棒一測，兩道紅線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開心地看著我，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寶寶回來找我們了，她笑著說。很快，她又陷入到上次懷孕的陰影中。她說她害怕。接下來，我們頻繁跑醫(yī)院去檢查，每隔幾天去醫(yī)院抽血檢測孕酮指數(shù)。抽完血，等待結(jié)果的時間短暫而漫長。半個小時的等待，在我心底卻變得十分漫長。半個小時后，我忐忑著走到自動打印機旁打印結(jié)果。閉上眼拿到打印出來的結(jié)果，而后迅速睜開眼，結(jié)果出現(xiàn)在我眼前。結(jié)果顯示孕酮和HCG指數(shù)翻倍很好，拿著化驗單，我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幾乎跳了起來。妻子看著化驗單，她忐忑的心終于舒緩了許多。“早孕初期HCG指數(shù)24小時翻倍很好，說明胚胎發(fā)育很好。”醫(yī)生微笑著看了我們一眼，叫妻子放寬心，好好回去休息，別太勞累。

一次去中醫(yī)院產(chǎn)檢，等待產(chǎn)檢的過程中，妻子忽然渾身出虛汗，頭發(fā)暈。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我倍感恐慌?？粗y受的妻子，我的心仿佛掉入了冰窟窿，眼前頓時一片黑暗。這可怎么辦？會不會是不好的預兆？把妻子扶到人少的地方坐下，我疾步跑到醫(yī)院外面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糖，一個杯子，打了一杯溫開水。幾顆糖吃下去，休息了半個小時，妻子終于緩過勁來。會不會是低血糖？我暗暗思索道。照B超的時間一分一秒靠近，我有點坐立不安，在窗前走來走去，心底默默祈禱著。妻子一直坐著沒吭聲。五分鐘后，妻子走進了B超室。我站在B超室外不敢離開，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五分鐘、十分鐘過去，妻子還沒出來，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我低頭看了看手機，妻子進去十五分鐘了，再抬頭的那一刻，妻子笑著出現(xiàn)在我面前?？粗拮拥男Γ覒抑哪穷w心終于落了下來，喜悅頓時傳遍全身。

時間在煎熬中一天天過去，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心情也變得開朗起來。我們終于迎來了自己的孩子。云翳已經(jīng)散去。

3

年幼時，我看見禾水河在洪水的倒灌下，許多沙子被席卷到了岸上的稻田里。土壤里夾雜了許多細沙子，土地顯得貧瘠不堪。體內(nèi)的石頭阻擋了氣血的流通和營養(yǎng)的吸收，豐盈的軀體開始變得瘦弱不堪，它發(fā)出痛苦的呼救聲。在這片無人耕種的土地上，母親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剔除了稻田里的沙子，又從池塘里挑了十幾擔肥沃的泥土覆蓋在稻田里。在母親的勤耕細作下，地里的土壤得到改善。晨曦微露時，母親又挑著糞土往地里趕，幾畝地就這樣被救活了，很快就結(jié)滿了飽滿的稻穗。

在貧瘠的土地面前，母親扮演著醫(yī)生的角色。相比于表弟媳求子路上的苦盡甘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許多家庭因為渴望一個孩子而時刻處于分崩離析的邊緣。

有半個月時間，我曾扮演著醫(yī)生助理的角色，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更深入了解女性的痛苦與憂傷。在市人民醫(yī)院的生殖科，通過張醫(yī)生的講述，我見到了各式各樣面孔的客戶，她們面色焦慮，帶著對未來的茫然和渴望，深陷在不孕不育的深淵里無法自拔。

眼前這個女人剪著學生式的短發(fā)，一張精致的瓜子臉上化了淡妝，脖子上戴著一條銀色的項鏈，穿著緊身的衣褲，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覽無余，她的小腹上沒有中年女人慣有的贅肉，這明顯是一個有著健身習慣，在物質(zhì)上比較寬裕的女人。她說話時邏輯性很強，條理清晰，一看就知道是在企業(yè)里做領導的。我的猜測在張醫(yī)生那里得到了確認，她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外貿(mào)總監(jiān)。她身上彌漫著的女強人的氣息在進入醫(yī)院后慢慢消減。她見我站在一旁，剛開始說話時似乎有所顧忌。張醫(yī)生迅速捕捉到了她的顧慮，解釋說這是新來的助理，放心，你的隱私不會泄露。如此，她才放開聊起來。外貿(mào)總監(jiān)，這樣身份的女人往往有著職場獵食者的攻擊性，但我注意到她手腕上帶著一串佛珠。她說這是去年去泰國旅游時在當?shù)氐乃聫R里求來的，還專門開過光。

踏進醫(yī)院大門，走進生殖科門診室的那一刻，她所有的社會身份都已褪去，只剩下一個問醫(yī)求子的女人身份。她時疾時緩地向醫(yī)生敘述著自己的病情和心理，時而嘆息一聲，語氣里滿是焦慮和茫然。她把眼前的張醫(yī)生當作了唯一的傾訴對象。這個傾訴對象是安全的，他有著醫(yī)生固有的職業(yè)道德。

她從沒像現(xiàn)在一樣如此渴望一個孩子。六年前，她曾懷孕過一次。懷孕第十一周時，她才發(fā)現(xiàn)那個一直聲稱很愛她的男人已經(jīng)結(jié)婚。她沒想到一向在情感上謹慎的自己成了被欺騙的對象。她想留下這個孩子，兩個閨蜜勸說她打掉。勸歸勸，最終決定權(quán)在她的手里。誰的子宮誰做主。權(quán)衡再三，她撫摸著腹中的孩子，忍痛打掉了這個孩子。從醫(yī)院出來的那一刻，明媚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她卻感到一陣寒意。她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窖里，整個世界仿佛坍塌下來。

如今結(jié)婚五年，身邊同齡的姐妹都紛紛在朋友圈曬二胎的喜訊，她卻依舊在生一胎的路上苦苦地掙扎著。她在工作上順風順水，沒想到在生育之路上卻倍感艱辛。

她是家族的驕傲，每次回家過年，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F(xiàn)在，她不敢輕易回家過年了。“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掙那么多錢干嘛？以后留給誰用?！比ツ昊丶疫^年時她無意中聽到的話像一根鋒利的針刺在她的心坎里。晚上，她躺在被窩里暗自神傷。說這句話的人正是她的嫂子。她沒想到一直受到自己幫助的嫂子會說出這么傷人的話。她借錢給嫂子在市里買房買車，打通關系幫侄子聯(lián)系好入市重點高中。以前的她自帶光環(huán)，她是完美的，她有著姣好的身材，有著可觀的收入，有著令人羨慕和尊敬的身份，這些在外人眼里似乎無懈可擊。而現(xiàn)在卻完全變了模樣，她的軟肋捏在別人手里。次日晚上，大哥和大嫂邀請她去他們市里的新房里吃飯。在床上輾轉(zhuǎn)掙扎了一夜，次日一大清早，她借口公司有急事，驅(qū)車提前返回了七八百里外的東莞。命運似乎把她逼到了絕境。她以為娘家會是溫暖的避風港，沒想到也成了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只有在公司，在繁忙的工作里，她感覺自己的身心才舒展開來，仿佛一條擱淺在岸即將窒息的魚回到了溪流之中。每天下班后，她不敢回家，不敢面對公公婆婆拉著的那張苦瓜臉。她總是在公司忙到很晚，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這加劇了她與公婆之間的矛盾?！懊刻爝@么忙，還怎么調(diào)理好身體生孩子？” 她聽見婆婆在客廳里唉聲嘆氣自言自語的聲音。這個年近六旬的老人渴望早日做奶奶的夢已經(jīng)做了多年。她沒有給她圓夢，她把這個夢給深深地打碎了。

在公公婆婆的催促下，他們夫妻去醫(yī)院生殖科做了系列檢查。問題出在她身上，她老公沒什么問題。中藥調(diào)理了一段時間，幾次自然懷孕未果之后，時光一點點流逝，她感到了絕望，只能選擇去做試管嬰兒。

她想著這個屬于她自己的子宮，如今卻被眾人的眼光左右著。家人、親戚以及朋友的眼神同時聚焦在她的肚子上，時刻關注著它的隆起。

她總共來了生殖科三次。在服用促排卵藥物后，她和她老公按時來到了醫(yī)院。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她的臉色煞白，妝容精致的臉因疼痛而扭曲著。她老公取完精子后一直坐在門外走廊上的吸煙區(qū)抽煙，沉默不語。他沒有扶著她。休息片刻后，夫妻倆一前一后離開了醫(yī)院。這次成功取下來六個質(zhì)量成熟的卵子。然而天不遂人愿，接下來兩次胚胎移植都以失敗告終。胚胎移入不滿兩個月就胚停了。

兩次試管嬰兒的失敗給了她致命的打擊，她開始懷疑這段婚姻存在的意義。她的子宮也變得傷痕累累。面對婆婆的質(zhì)疑和終日借酒澆愁的老公，她決定調(diào)理好身體，再試一次，如果還不成功，就主動選擇離婚。

然而命運的主動權(quán)不在她手里。

剩余的三個卵子一直冷凍在醫(yī)院里。一年后，當醫(yī)院通知她續(xù)交冷凍卵子的費用時，她卻掛斷了電話，而后發(fā)來了一條長長的短信，告知自己已經(jīng)離婚 。

心靈的土壤一旦變得堅硬冰涼污濁不堪，就會孕育出惡行。她始終沒想到，在經(jīng)歷兩次試管嬰兒失敗后，她的老公心灰意冷，早已偷偷跟外面一個女人在一起，當她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丑事時，女人已經(jīng)懷胎五個月。他們的歡喜映襯出她的悲傷。

她沉默地選擇了離婚，離開了這個居住了五年的家。重新回歸到單身狀態(tài)，她的身心徹底得到了解脫，她感覺自己仿佛一只鳥，久居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黑夜，她驅(qū)車跑到一個廢棄的爛尾樓里，歇斯底里地吶喊著，仿佛要把這幾年的壓抑和恐慌宣泄出來。

半年后，我從張醫(yī)生那里得知，離婚后的她已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過著重生般的生活。她干涸的心田慢慢變得充盈起來，她幽暗的內(nèi)心被一縷微光照亮。

生育這道門，有的人輕易地跨過去了，有的人卻不斷地摔倒在地，磕得鼻青臉腫，傷痕累累。紀錄片《生門》里，一個身患心臟病的母親，不顧家人的勸阻，堅持著要把腹中的孩子生下來，最終把自己的命弄丟了。讓人唏噓不已?？粗飞弦粋€個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一個母親懷胎十月的艱辛與酸楚。生命的河流嘩嘩流淌的聲音不時在我耳畔回蕩著，時而輕盈，時而深沉，時而歡快，時而憂傷，卻終歸是沿著固有的方向匯集到大海里。

多年后的盛夏時節(jié)，我抱著女兒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鄉(xiāng)。站在河岸上，渾濁的禾水河依舊嘩嘩流淌著，它的聲音映射出一個村莊的孤獨與落寞。

暮色里，河岸干涸荒蕪的稻田深陷在舊時的回憶里。肥沃的土地，月光下的陣陣蛙鳴聲，一望無垠的稻浪慢慢成為一種遙遠的回憶。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