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镕
江蘇省委的老書記江渭清同志,以90歲高齡逝世,但人們對他的思念,仍綿綿不絕,歷久彌新。
給人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任期間勇于擔當?shù)木瘛N覀兪苓^他的耳提面命。他常說:“做領導干部,要敢于擔當,肩膀要寬,肚量要大,耳朵要硬(不偏聽偏信)?!?/p>
1957年冬,開中共江蘇省第三屆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號召大鳴大放。其時批《文匯報》的七一社論等早已發(fā)表,反右形勢已很明顯。江渭清同志根據(jù)中央指示,叫代表們“大膽地放,堅決地放,徹底地放”。開始氣氛很沉悶,但經(jīng)不住一再動員。我們的干部都很可愛,于是響應號召,大字報鋪天蓋地。南京16個印刷廠,都趕印大字報。領導叫我們做秘書工作的原文照錄,一字不改,印了上百本。
風頭一轉,有不少“右派言論”,白紙黑字,無法抵賴,人人自危。
但以江渭清同志為書記的江蘇省委,竟然決定,要冷處理,黨代會上不劃右派。只是號召年青干部上山下鄉(xiāng)鍛煉。在玄武湖開了動員大會。當時宜興縣委書記鄭鐸等寫大字報,上臺發(fā)言《我鳴之歌》,帶頭下放。
早在會前,中央派彭真、鄧小平來江蘇監(jiān)督反右派,問省委有何打算。江渭清答,我們看干部隊伍都很好,排來排去,準備劃36個右派。來人大為不滿。毛主席問江渭清:“你們省委沒有右派嗎?”江答:“可能有,不過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后來,毛主席親臨江蘇,并指定人給《新華日報》寫社論《反擊右派不能溫情主義》。江蘇也只好點名批評了汪海粟、劉少儻等?!拔母铩焙笪覀兙帉懥恕锻艄K凇芬粫?,江老寫序言,表示了糾錯和對汪海粟的敬意。
1959年廬山會議后,省委開會傳達。鄰省都是先發(fā)會議材料之一《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我那時是鎮(zhèn)江地委的工作人員,秘書長在領回文件后悄悄地叫我看了“材料一”,然后問我:“小吳,你看彭老總的意見書怎么樣?”我說:“很好呀,說出了我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彼R上把手掩住我口:“千萬不要這么說了。這是反黨綱領?!蔽耶敃r大吃一驚。后來連夜偷偷看了之二到之七的6本材料。見朱德老總只講了二百多字,有人一人就揭發(fā)了一大本。
第二天會議正式開始,江渭清同志說,廬山出了大事,中央作了決議。我們現(xiàn)在原原本本傳達,大家好好學習。地縣委書記一起默默看了材料,誰也不敢出聲了,一致表示擁護中央決定。
會議開了好幾天,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也有個別同志公開表示不理解,“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抗美援朝拼了命,他怎么會反黨呀?
還是老規(guī)矩,會上沒有反一個“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鄰近的幾個省,因為先只發(fā)“材料之一”,讓大家討論,就反出一大批右傾分子來。
1964年,劉少奇同志批評江渭清不蹲點,官僚主義。江渭清同志寫了兩次檢討。后來毛主席說,你不要再檢討了。才歇手。
當年夏天,王光美同志到南京來作報告,講“桃園經(jīng)驗”。在南京軍事學院禮堂講了兩個半天。一位黨史名家說江渭清拒不出席。這是誤傳。在當時情況下,他能這樣做嗎?!我們當時聽報告,是江渭清同志親自主持的。但他只是中性地介紹:“今天,中共中央辦公廳王光美同志,來為我們作報告,講她在河北撫寧縣在桃園搞四清的蹲點經(jīng)驗。大家認真聽。”報告中途休息十分鐘,每人可以領吃一支八分錢的雪糕。這在當時也是難得的享受。
聽來聽去,她講桃園支書“是個壞人”,但未聽出什么具體罪行。
會后不久,江渭清同志就下句容縣天王公社蔡巷大隊蹲點,化名江淮。(當時王光美在桃園化名董樸,陳毅夫人張茜到句容蹲點化名陳英,經(jīng)濟學大家薛暮橋化名余霖,等等。)戴個老頭帽,貌不驚人。警衛(wèi)小趙佩手槍,蔡巷農(nóng)民喊小趙“趙省長”,叫江淮為老江或老頭。
渭清同志有時到社教總團團部來作報告,講他蹲點體會,我那時在總團當秘書。他講得很精彩,我把他的講話整理成文,請他過目。他告誡我:“小吳啊,我講話,講過就算了,千萬不要印出來?!彼彩切挠杏嗉掳?!
1961年是毛主席號召的調查研究年。江政委(當時還不時興叫書記,都稱呼他為政委)常常到農(nóng)民家“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他對農(nóng)村干部說:“你要牛耕田,要與牛共眠。”他有時考農(nóng)村公社書記:“說說二十四個節(jié)氣給我聽。”一些年青干部答不清。他就諄諄教導:“二十四個節(jié)氣都不了解,你怎么指導農(nóng)民耕田啊!”
三年困難時期,江蘇蘇北有餓死人事件。蘇南高淳縣也很嚴重。江渭清指派紀委書記康迪坐鎮(zhèn)核實:“保證農(nóng)民一天一斤大米!”全省支持。江渭清對浮夸風深惡痛絕。他說,我看經(jīng)濟形勢,不大相信上報的工農(nóng)業(yè)產(chǎn)值,我要自己用眼睛看:一看學堂,二看住房,三看銀行,四看衣裳,五看臉龐。人民是面如桃花,還是面有菜色,一目了然。
調查以后,有時就在縣里作報告,講調研心得,現(xiàn)場指導工作。他對我們說,第二天要作報告,頭天晚上打個腹稿,聽眾的耐受力大約是兩個鐘頭,可以講四個問題,每個問題分析三兩點,不能太繁,大一二三套小一二三,聽的人也記不住。確實,那時聽報告,柯慶施的長,劉順元的短,江政委的規(guī)正,各有特色。
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毛主席大概是聽了柯慶施的報告,在會上指名道姓地說,我們黨內也有資產(chǎn)階級代理人,江蘇的劉順元就是一個。江渭清聽了很震驚,在會后返程輪船上,憂心忡忡地與隨行的吳鎮(zhèn)(省委副秘書長)談心:“順元這個同志你看怎么樣???”
“很好呀!他在旅大時敢于抵制蘇軍的大國沙文主義。理論水平也高,工作深入細致?!?/p>
“有什么毛病呢?”
“有點知識分子的清高吧。”
回南京后,柯老要江批劉順元。江渭清說,我是班長,批判二把手不大好,是不是把我調走,讓其他同志來主持。毛主席不同意。
拖了一段時間沒有動靜。一天中辦來電,說彭真同志來傳達毛主席的口信。江在西康路招待所迎候。彭來了就帶一句話:
“渭清恐怕有點右??!”
“還有嗎?”
“沒了,就這一句。我傳達完就回去了?!?/p>
江渭清聽后立即請五大書記開會,即江、惠浴宇、劉順元、陳光、許家屯。
“怎么辦?”
都感到不好辦。沉默良久,還是江渭清開口:“我看這樣好不好?我身上有多個槍眼,毛主席說我隨時可以休息。我請病假。順元身體也不好,也請假治病療養(yǎng),由老惠代理第一書記。怎么樣?”
惠浴宇同志立即擺手:“我干不了,當省長已夠累了,我是大老粗?!保ㄆ鋵嵁斎徊⒎谴罄洗帧#?/p>
后來大家一致推舉陳光為代理第一書記。
江渭清等一班人還決定提彭沖、包厚昌兩人為候補書記。
在1962年12月黨代會期間,江渭清同志親自到各代表團做工作。“我們省委需要充實一些年輕力壯的同志。講資歷,可以當書記的多啦,如歐陽惠林,但他身體不大好,年紀也大了些。彭沖、包厚昌年輕力壯。怎么樣?”大家當然一致贊同。
江、劉都休息了,拖了兩年多,毛主席也不再追問。江、劉又復出了。直到“文化大革命”一起被打倒。
“文革”以后,劉老對我們說過心里話:“在省委書記當中,渭清那樣實事求是敢擔當?shù)?,不容易啊。他是我遇見的好班長。”
如今,兩位都以九十多高齡而逝去了。故人已逝,清風長在。
20世紀80年代,江渭清同志退出工作崗位,從江西回江蘇養(yǎng)老,住在西康路招待所東樓(今西康賓館)。愛人徐敏同志先他而逝。他很孤獨,冬日,常坐在門口臺階下一個小板凳上曬太陽。我和辦公廳張小剛去辦公室從招待所后門進,??吹浇溪氉?。他也常招呼我們:
“干什么去啊,這么急急忙忙?”
“來陪我坐坐,說說話?!?/p>
我們也就常常坐下來,聽他講話,講的都是生動的黨史?。〉菚r我們懵懂,也沒有想到錄個音什么的。講了很多事情,都淡忘了。但保護劉順元等事印象太深了,還未忘記。他個人的事也說過:“我文化低。毛主席老人家知識淵博,講話古今中外,天南海北。我和有些文化不高的省委書記會后常去找田家英同志為我們講解。因為只有周總理和家英同志,對毛主席講話理解深,但總理太忙了,只有找家英。那么好的人,可惜早逝了?!?/p>
“我老了,回江蘇好。但我不干政,就是自己養(yǎng)老。中央規(guī)定我傷殘可以用六個人,太浪費了??车粢话耄靡粋€機要,一個生活秘書,一個服務員,夠了。月工資因為來人啦,大約二十來天就用完了。還有個把星期我就下縣里去‘打抽豐’。混點吃吃,也聽聽新鮮消息?,F(xiàn)在有不少新名詞?。渴I(yè)了叫待崗,生產(chǎn)下降叫滑坡、負增長,還有什么信息化啦,我也跟不上時代啦!思想僵化,身體老化。你們搞現(xiàn)代化,我是準備火化啦!”但他講得很爽朗,說說笑笑,十分感人。
我們后繼者,一直以江老等老一輩革命家為榜樣,不忘初心,沿著他們的足跡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