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才晌午,天上就一點兒藍也沒有了。大片大片的灰云彩連在一塊兒,好像一床一床灰棉被,讓雪花給撐得鼓鼓的,越壓越低。
暖暖一邊吃飯,一邊往外瞅,小白貓也蹲在窗前望天。眼睛一眨,灰棉被綻開了口子,第一片雪花就飄下來了。這兒一片、那兒一片,一下子滿天都是雪花飄。房前房后,孩子們的喊聲連成一片:“下雪了!下雪了!”
小鎮(zhèn)上,每家的孩子都跑出來了,阿曼、葦子……都迎著漫天絨絨的雪花跑來跑去。暖暖也跑出門,扯著嗓門喊:“別踩雪呀別踩雪呀!踩壞了怎么打雪仗呀?”
沒人理暖暖,她自己也不知不覺跑起來了。跑著跑著,忽然發(fā)現,咦,身邊這個男孩是誰?
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瞅模樣,比暖暖大不了多少,黑眼睛,紅臉蛋,硬扎扎的板刷頭,棉襖看不出原色,襖袖都有點兒短啦,露著紅紅的手脖,他媽媽今年準是沒給他做新棉襖??煽礃觾?,他一點兒不在乎,跑得一身熱氣,像裹著團白霧。
不知怎么,這場雪特別急,特別大。沒多一會兒,地上就鋪了一層白毯子,又一轉眼,毯子已經有半尺厚啦。
“打雪仗打雪仗!”大家喊成了一片。
“打雪仗打雪仗!”板刷頭男孩也在喊,喊得比誰都響,氣勢洶洶的,又脆生生的,像折斷了一截的青蘿卜,像敲響了屋檐底下的冰溜子。暖暖一聽就聽出來,他跟自己一樣,都是一口東北話。
雪仗馬上就打起來了。除了暖暖一個,剩下都是小小子。暖暖戴著新手悶子,不怕冷,蹲在雪地里,團雪球團得正來勁。小小子們嫌手套礙事,就空手攥雪球。一場雪仗打下來,總有人丟了帽子、手套、圍巾什么的。
以往,不管玩什么,都是阿曼厲害,因為他最大,個子也大。可這回,板刷頭男孩占了上風。
打雪仗,一是看誰的雪球團得快,捏得緊;二是看誰扔得遠,打得準。誰也比不上這個陌生男孩,他的雪球不知是怎么捏的,特結實,就跟化過又凍上似的,還有層半透明的硬殼,大老遠嗖一下砸過來,就好像挨了一磚頭,腦袋嗡的一聲。暖暖身上也挨了兩下,挺疼。
男孩們挨的打就多了,每一下那真叫個結實。暖暖眼看一個大雪球帶著風聲,拍在葦子腦袋上。葦子本來就又細又瘦,身子一打晃,眼淚馬上就出來了。
大家都火了?;鞈?zhàn)變成了圍攻,男孩一點兒不怵,越打越起勁,打得半空里一片雪霧彌漫,風聲呼呼的,像是在下冒煙兒雪。
暖暖又喊:“你們別光打他一個人?。 ?/p>
沒人聽她的。葦子帶著哭腔喊:“他那雪球里包的是冰溜子!”
暖暖不相信。她磕碎一個帶冰殼的雪球,真的,里邊真包著一大塊兒冰溜子,還帶著尖兒哪,就跟剛從房檐底下撅下來一樣。
暖暖糊涂了。眼看著男孩跟大家一樣在雪地里團雪球,這冰溜子是怎么包進去的呢?
“哪兒來的,你!”阿曼指著板刷頭說,“會不會打雪仗?”
“你管我哪兒來的呢!”男孩倔強地說。
“上別處玩兒!”阿曼瞪了他一眼,喊道:“咱們不帶他玩了!”
大家呼啦一聲,全跑了。踩得亂七八糟的雪地上就剩下暖暖和板刷頭。
男孩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跑遠,抹了一把鼻子,說:“我還不稀罕跟他們玩呢!”
“我跟你玩兒?!迸f。
男孩又高興起來了。他飛快地一眼暖暖:“你是個小丫頭,跟你有什么玩的?”
“咱倆堆雪人嘛!”暖暖說,“堆個最大最大的。”
“嘁!”男孩非常不屑地說,“雪人有什么玩的?堆雪人最沒意思了!”說著眼珠一轉,“哎,我?guī)闳コ詡€好東西。走??!”
暖暖就高高興興跟著他走了。
男孩一路東瞅西望,專看別人家的鐵柵欄、門把手??吹降厣弦粔K蓋著雪的鐵板,他高興地說:“鐵上的雪,最好吃啦,你嘗過沒?”
暖暖背過手去,搖搖頭:“我爸我媽不讓我拿舌頭舔鐵板?!?/p>
這是真的。家家大人都會千叮嚀萬囑咐,冬天可千萬別舔鐵東西。大人們還說,有個壞小子,專門騙別人上當,他們小時候就碰見過。
男孩有點兒急了說:“大人說你就信了?真傻!他們是怕你知道這玩意兒好吃,自己就吃不著了?!?/p>
“不信?!迸f,“我爸爸媽媽對我可好了,有什么好吃的,他們都不舍得吃,都給我吃。”
男孩一下子火兒了,拳頭攥得緊緊的,瞪著暖暖,就好像暖暖朝他腦袋上敲了一冰溜子。暖暖不明白,自己哪兒惹他了。
一下子,男孩又把拳頭松開了,很瞧不起暖暖似的,仰著臉說:“沒意思!你走吧,我不跟你玩?!?/p>
“行。”暖暖挺干脆地說,抬腿就走。她也覺得這男孩太別扭,簡直沒法兒玩兒。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他還眼巴巴地瞅著自己,短短的袖口里露出一截凍紅的手脖,手上沒手套。
暖暖又走回去,摘下自己的手悶子。這是媽媽新做的,棉花絮得可厚了,大紅燈芯絨面,深紅絨布里子,在雪里玩多久都不會弄濕。媽媽想得周到,還把兩只手套用線繩縫在一起,掛在脖子上,這樣就不愛丟。
“給你吧!”暖暖把手悶子遞給男孩。男孩不接問:“為啥?”
“不為啥,我還有呢?!迸f,“我媽給我做了好幾副。”
“我才不要。多傻呀,還帶個繩?!蹦泻⒄f著,卻接過來了,翻來覆去地看,也不說聲謝謝。
“不用謝。”暖暖不管他謝不謝,又說,“雪球里不能包冰溜子。你這樣,下次就沒人跟你玩了?!?/p>
說完她就往家走,新手套沒了,媽媽一準又要生氣呢。走出好遠,她回頭望望,男孩正站在雪地上戴手套,還把線繩往脖子上掛呢。
2
手套沒了,媽媽把暖暖數落了好久,還自己出門去找,卻怎么找也找不到。
“跟你說,沒啦!”暖暖說,“我送小朋友了。他媽不給他做棉襖,也不給他做手套?!?/p>
“送哪個小朋友了?”媽媽不信,“我挨家問了,誰也沒拿?!?/p>
“是新來的,打雪仗可厲害了?!迸诳簧细“棕埻妗?粺?,把小白貓烤得軟乎乎的,小白貓一心想睡覺,動也不動,光是嗓子里呼嚕呼嚕地應付她。
“哪有新來的?礦上根本沒人來?!眿寢尠欀碱^,“別跟外面的野孩子玩?!?/p>
暖暖答應著,困勁兒也漸漸上來了。不知什么時候,她摟著小白貓睡著了。
有人砰砰地拍窗戶。聲音悶聲悶氣的,拍了半天,暖暖才醒過來。
眼前的窗戶上結著白霜花,透過窗花,隱約看見一只紅手悶子在揮舞。暖暖好開心,趕忙穿棉襖,蹬棉鞋,戴上帽子跑出去了。
果然,板刷頭男孩站在她家門外,還是穿著舊得沒顏色的棉襖,可胸前繞著線繩,手上戴著紅手套,樣子挺神氣。一見暖暖,他馬上笑了,笑臉好像陽光照在雪上。
“請你吃好東西。”男孩說。
暖暖一聽,立刻倒退一步。男孩臉漲得通紅:“不騙你!這回真不騙你!你跟我來!”
暖暖半信半疑跟著他走,一邊走一邊想,要是又讓她舔鐵板,她準保掉頭就跑,再不理他。
正是雪后初晴,到處都是霧凇。平時看慣的樹,這會兒好像用水晶和雪粉打扮了起來。暖暖跟著男孩,穿樹林,過雪丘,像走在仙境里。彎彎曲曲走了半天,翻過一個個戴雪帽的小山坡,路過一段又一段生蘆葦的冰河……家早就看不見了,還不知道男孩要上哪兒去。
“鳥窩!”穿過披雪的白樺林時,男孩突然說。暖暖剛抬頭一看,男孩就往樹干上踹了一腳。嘩啦一聲,滿樹的雪傾下,撒了暖暖一臉,還灌了一脖子。等她把雪抖落干凈,男孩已經在林間的積雪里挖起來了。轉眼間,就掏出幾個黑晶晶的圓球,遞給暖暖。
“這是……凍梨呀?”暖暖接在手里,好吃驚。真是凍梨,沉甸甸,滑溜溜,像個冰凍的水晶球。這空曠的樹林子里,怎么會埋著凍梨呢?
每到年根兒底下,爸爸就會買梨回來。堆在屋外的窗臺上,任由冰封雪蓋著。爸爸說,這是老家的吃法。要吃了,就提前拿進屋來緩著,再不然就泡到水里,泡得水上一層冰殼,才能慢慢啃著吃?;瘍龅睦嫒饩d軟清甜,汁水里帶著冰碴,別提有多好吃啦。
“還有呢!”男孩還在挖,好像松鼠在挖夏天埋下的松果。一堆紅亮亮、硬邦邦的扁柿子從雪里咕嚕咕嚕滾出來。
“凍柿子!”暖暖喊。
“還有呢!”男孩拎出來一串串晶瑩的凍葡萄,像綠寶石雕的。還有一捧一捧的凍草莓,紅得像瑪瑙。她驚呆了,把一個凍草莓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當的一聲,差點兒把牙硌下來。
“傻!”男孩說。他抓了幾把雪,像和面一樣,在水果上揉來揉去,眼看著水果就柔軟起來,雪卻變透明、變硬實了,成了一塊塊冰。
“化開啦!”男孩說。
帶著冰雪滋味的水果真鮮甜。大冬天里,只有瓜干葡萄干,暖暖好久沒吃到新鮮水果了。她坐在樹下,吃得停不下來。男孩不吃,得意地瞅著她。
“你怎么不吃?”暖暖嘴里塞滿葡萄問。
“我不稀罕。早吃膩啦!”
冬天天黑得早,不知不覺,太陽就沉下去了。暖暖吃得再也吃不下,忽然間身上冷起來了,鉆心地冷,好像從心里冷出來。
“我回家啦!”她牙齒嘚嘚打著戰(zhàn),嘴唇也白了。
“那你啥時候再出來玩?”男孩挺不愿意,“前面還有好多好吃的呢。咱們再去挖呀?我還有凍西瓜,還有凍石榴、凍無花果呢?!?/p>
“明、明天吧。哎,你明天上我家來玩吧!就、就是沒這么多好吃的。對了,能烤、烤地瓜,還能烤土豆?!迸陌椭f。想到家里的火爐,她更是鉆心地冷。
“嘁,那有什么吃頭兒!”男孩很失望??墒桥溃隙〞淼?。
回家的路可真長,暖暖走一氣,跑一氣,累得氣喘吁吁,天都黑了,才進家門。
第二天他們沒能一起玩。因為暖暖那天晚上凍得發(fā)起燒來,一口飯也沒吃,睡夢里還總是說胡話:“凍梨不要了。不吃了。草莓還有嗎?”
暖暖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里,她好像到了板刷頭男孩的家。那是一座透明的冰山,在原野盡頭,在湖泊邊上。男孩敲了敲,山就打開了,他們走了進去。哎呀!里面什么都是透明的。透明的樹,透明的花,透明的水果,透明的湖里游著透明的魚,透明的鳥在透明的樹林上飛。就像媽媽講的水晶宮……不對,水晶宮在海底,可這山是冰做的……
手上茸茸的,熱熱的,是小白貓在拱她的手呢。這么說,她還是在家里。不對不對,板刷頭分明就站在旁邊,神氣地說:“我還有凍巧克力,還有凍蛋糕,還有凍冰激凌呢!你都沒吃過!”
小貓毛茸茸的尾巴在她手上掃來掃去。她低頭一看,糟了!小白貓也變透明了!小白貓變成冰啦!
暖暖驚叫一聲,身上出了一身汗,醒過來了。
3
板刷頭男孩上她家來,已經是好幾天以后了。
窗戶又被悶聲悶氣地拍響了。暖暖趕緊打開門,板刷頭男孩站在門口,臉上挺不高興。
“我等你好幾天了……”
暖暖發(fā)現,她沒出門的這幾天,雪下得可真大。男孩站在門口,雪都快沒到膝蓋了。
“我發(fā)燒啦!今天才好?!迸f,“進來吧,家里沒人,他們都上班了?!?/p>
男孩挺拘束地走進來,看看暖暖家的小房子,看看火爐和暖炕,就像一開始打量暖暖那樣,臉上一副瞧不起的模樣。
“這就是你家呀?真??!”
“不算小吧?這片平房,家家都這么大,”暖暖想起夢里的水晶宮,又說,“比你家那是小多啦。咦,不對,那是我夢見的?!?/p>
奇怪的是,男孩好像聽得懂。他大模大樣地一擺手:“那可不是我家。就算行宮吧,行宮你懂不懂?”
暖暖沒聽過這詞兒:“那,你家到底在哪兒呀?也在東北嗎?”
男孩抓抓板刷頭:“比東北還北。哎,我家可大了,可漂亮了,你啥時候能去就好了。”
“行。”暖暖答應一聲:“你就住這兒不走了吧?”
男孩白了她一眼:“咋不走?過不了倆月就得走。哎呀,你啥也不懂,我不跟你說了?!闭f著抹了抹鼻子,“地瓜在哪兒呢?還有土豆?”
暖暖趕緊從冷倉房里拿出三個大地瓜、三個大土豆。從缸里舀水洗洗,就學媽媽的樣,放在菜板上切。哎呀,土豆還能切兩半,地瓜壓根兒剁不動。
“真笨!”男孩擠到灶間來,搶過菜刀,“我來!”
暖暖就站在一邊看。男孩真有勁,手起刀落,當,當,當,當,地瓜就給劈成了薄片。
切了一大盤子,暖暖拿到鐵爐子上,一片片貼在爐子邊烤,像大人一樣囑咐男孩:“別碰爐子,燙!”
男孩一聽眉毛就立起來,猛地摸了爐子一把。暖暖驚叫一聲,可他伸出手,手好好的,一個水泡也沒有,連紅也沒紅。
“看,沒事吧?”
暖暖捂著胸口點點頭。男孩伸手的那一瞬,她看見爐子里紅熱的火一下青白了,變暗了,小了,就好像害怕似的。
他倆坐在小板凳上盯著爐子。黃黃的土豆片漸漸變薄,紅紅的地瓜片漸漸變軟。暖暖在土豆上撒了一點點鹽花,香味就慢慢飄出來了。
“真慢!”男孩一會兒摸一下爐子,火就一抖一抖的。
“你老摸它它不熱啦?!迸f,“不熱就烤不好?!?/p>
好不容易有了七八分熟,男孩就一片片從爐子上揭著吃。這回是他吃,暖暖看著。
“好吃嗎?”暖暖問。
“不好吃。”男孩說,“噎死啦!”可還一個勁往嘴里塞。
盡管爐火總是發(fā)抖,土豆還是一點點變得又焦又香,地瓜流出了紅褐色的糖漿,熱熱的甜香飄得一屋子都是??簧系男“棕埿蚜?,站了起來,喵地叫了一聲。
男孩眼睛一亮,假裝不經意地蹭過去,猛地伸手去抓貓尾巴,可小白貓一縱身就跳到了衣柜頂上,坐在那不慌不忙舔著毛。男孩咣一聲撞在炕邊上。
暖暖笑起來。
“不能這么抓貓。貓要是不愿意,你就抓不著它。”
“我才不愛抓它呢?!蹦泻⑷嘀?,悻悻地說,“還有什么好玩的?沒有我走了。”
“別走別走。”暖暖急忙翻出一堆小人書。男孩拿起一本翻翻扔下,再拿一本翻翻,扔到一邊。
“沒意思。還有啥?”
暖暖把玩具都掏出來。洋娃娃,積木,推著跑的小火車,還有爸爸從北京帶回來的小熊,擰上發(fā)條,就會砰砰地打鼓。男孩擰一回發(fā)條,又擰一回,就不愛玩了。
“沒好玩的我走啦?!?/p>
暖暖狠狠心,從床下拖出一個紙板箱。這里面全是她的寶貝,平常不給人看。
“啥玩意?”男孩湊過來,從紙箱里拎出一串手鏈。
手鏈是彩色石頭穿的。板刷頭一副不以為意的樣,放在眼睛前面瞧。透過小屋里的天光,一顆顆糖球樣的圓石頭朦朦朧朧的,挺晶瑩。有的像剝了皮的青葡萄,有的像浸了水的紅櫻桃,有的像金黃的燈籠果,石頭上面還有花紋,像水草,像星月,像眼睛……
“這叫瑪瑙。”暖暖說,“我在河灘上撿的。可惜現在都是雪,夏天咱們一起去撿呀!”她想起五彩的河灘、奔騰的河谷、望不到邊的花?!薏坏矛F在馬上就到了夏天。
聽見“夏天”,板刷頭的臉色一沉。
“夏天有啥好?”他掂掂手鏈,扔回紙箱里,“比這好看的石頭,我見多啦?!?/p>
暖暖瞅瞅他,拿起一個筆記本,小心地翻開:“看!”
男孩的眼睛瞪大了。一只真的白蝴蝶,像紙一樣薄,像畫一樣美,靜靜躺在筆記本里。觸須細細的,翅膀上的墨色紋路淡淡的,身上每根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看吧?”暖暖說,“我夏天在菜地里抓的。還踩壞一棵柿子秧,我媽都罵我啦。”說著,那天的情形又清清楚楚浮現在她眼前。金色的陽光從翠綠的葉子上灑下來,白蝴蝶的翅膀都被照得透明了。剛下過雨的菜園里一股清香味……
“又是夏天,能不能不說夏天?”男孩挺煩躁,伸手去拿白蝴蝶,暖暖趕緊擋?。骸安荒芘?。一碰就碎啦?!彼址^兩頁。
這是一只紅蝴蝶。通身都是紅配黑,翅膀像舞裙一樣,帶著長長的飄帶。如果有女孩子穿這么一身,準得好看死啦。
“這是我在樹林子里抓的?!迸虺蛩?,不再提“夏天”:“我跑了好遠呢,才用帽子扣住,手都讓樹枝劃壞了?!彼犬嬛f。
男孩不聽,自己動手翻。暖暖忙著說:“輕點兒!輕點兒!”
后面是只大蝴蝶。男孩一下就屏住了氣。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真的,從這邊看,是藍綠,從那邊看,是金綠,綠中帶著閃,珠寶一樣,好像不該出現在這簡陋的磚房里。
“這只是爸爸幫我抓的?!迸f。不論什么時候,她一看到這只蝴蝶,馬上就覺得心滿意足。
板刷頭沒聽暖暖說什么。他好像被蝴蝶迷住了,不停地說:“給我摸摸唄。”
“不能摸,一摸就碎啦!”暖暖把筆記本拿開,從紙箱底下小心翼翼掏出一個鐵皮罐子,把里邊的東西倒了出來,托在手上。
這是一塊透明石頭,可比石頭輕。顏色好柔和,像蜂蜜,像傍晚下山的日光,有點兒朦朦朧朧,里頭靜靜臥著一只赭色小蝴蝶。
“怎么樣?”暖暖說,“這叫琥珀。蝴蝶在這里邊有好幾萬年了。哎,你知道琥珀是怎么形成的嗎?”
板刷頭一聲不吭,緊緊盯住琥珀里的蝴蝶。它沒有筆記本里的蝴蝶那么漂亮,翅膀小小的,顏色暗暗的,可大概是因為住在琥珀里頭,所以顯得特別珍貴。它蜷曲著身子,低著頭,翅膀半開半合,像飛累了在歇息,像在做一個長夢。
“是別人送給我爸的。那個叔叔在煤礦,他說好多年才碰到這么一塊呢?!?/p>
“給我吧!”男孩突然說,聲音很大,把暖暖嚇了一跳。
“不行?!彼摽诙?。
“讓你爸再給你找一塊嘛?!?/p>
“不行,我爸是找銅礦的,銅礦里頭沒有琥珀?!?/p>
“那把你那些蝴蝶都給我?!?/p>
“不行?!迸岣吡松らT。
“那把貓給我吧!”男孩豎著眉毛。
“不行!”暖暖又吃驚又生氣。
“為啥!”男孩喊起來,“你都有這么多好東西了,為啥就不能給我?”
“不能就是不能!你媽沒告訴你,別隨便要別人東西嗎?”
“我沒媽!”男孩吼了一聲,一腳踢開房門跑出去了。沒兩步又跑回來,扯下脖子上掛著的那對紅手套,狠狠扔在暖暖面前:“還給你!”
暖暖追到門前,只看見男孩頭也不回地跑進漫天大雪里。不知什么時候又下雪了,她這才發(fā)覺,屋里已經很暗很暗了。旋風卷著雪片,像要把整個世界埋住。
4
大雪一連下了好多天。暖暖不能出去玩了,只能串門兒,要不就玩貓,翻小人兒書,看蝴蝶標本,看她的琥珀。奇怪,沒有板刷頭男孩在旁邊,標本好像也沒什么意思了。暖暖忍不住想,要是男孩還回來,就分給他一只蝴蝶?那只白的給他……要不然,紅的給他也行。
雪還在下,沒完沒了、不管不顧地下。大人們都說,來了這些年,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他們都是從天南海北來到這里采礦的。爸爸看著漫天飄飛的雪花不說話,暖暖知道,他想家了。
暖暖生在這兒,這個有森林也有河谷的地方就是她的家鄉(xiāng)。她站在門前,仰望著大雪,覺得自己是那么小,好像一走進雪里,就會迷路了。
小白貓丟了。
大人們上下班,門開開關關,小白貓有時溜到門外,看看雪又回來,暖暖沒在意。
吃晌午飯的時候,沒看見小白貓,吃晚飯的時候也沒看見。暖暖以為它貓在哪兒睡覺。它經常這樣,鉆到被垛里,躲在櫥柜上,讓你好找。
半夜里,她突然醒來,摸摸身邊,那個總是熱乎乎、毛茸茸的地方,是空的。
這么大的雪,小白貓能上哪兒去呢?暖暖挨家挨戶找遍了,誰也沒看見。只有阿曼說,那天早晨,他好像看見板刷頭男孩在暖暖家門外轉悠,一晃就不見了。
雪不停地下,什么腳印都蓋掉了。小小的白貓像一片雪花似的,在漫天大雪里消失了。
暖暖真難受。她是第一次嘗到丟了心愛東西的滋味。
小白貓最愛熱炕頭,外邊這么冷,它怎么會跑出去呢?它從來沒逮過老鼠,在外邊能活下來嗎?
緊接著,阿曼也失蹤了。
阿曼的媽媽說,烤好了馕和肉,才發(fā)現他沒在屋里。開門看,隱隱約約一行腳印,已經被雪半埋了。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透了,阿曼也沒回來。
半夜里,阿曼的媽媽挨家挨戶敲門找他。暖暖在炕上聽見爸爸媽媽穿上衣服出去了,她爬起來趴在窗口往外看,一點一點的亮光在漫天風雪里跳,連成一串,漸漸沒進黑夜里。
所有的爸爸媽媽都冒著雪去找阿曼了,他們打著手電,踩著沒膝深的雪,樹林里,冰河邊,哪里都找遍了。就是沒有阿曼的影子。
天亮了,可天色那么暗。雪還在下,風旋得好急。嗚嗚的風聲,從電線上刮過來刮過去,像誰在尖厲地吹哨子,像誰在哭。暖暖看著這沒完沒了的大雪,突然感覺這雪,連同這個冬天,都是這么兇險。
阿曼還沒找著,葦子也不見了。
葦子的媽媽哭得好兇。爸爸媽媽們這回不光要找阿曼,還要找葦子。
跟阿曼一樣,哪兒也找不到葦子的蹤影。爸爸媽媽凍透了,回家來趕緊燒點兒熱粥。
阿曼,葦子,還有小白貓,他們這會兒都在哪兒呢?他們是去了同一個地方嗎?暖暖又慌,又怕,又擔心,覺得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被自己忘了,可越著急越是想不起來。
爸爸一邊喝粥一邊跟媽媽說:“在他家院子里,我差點兒滑一跤。”
“怎么回事?”
“雪踩得亂糟糟的。我沒看見,一下踩上一個凍梨,又硬又滑?!?/p>
“凍梨怎么在地上?”媽媽沒在意。
“還有大劉也踩著一個,也差點兒摔了一跤?!?/p>
“誰把凍梨扔得滿院子都是?”媽媽一邊喝粥,一邊心不在焉地說。
一聽到“凍梨”,暖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猛地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兒,是那個夢。在那個有板刷頭的夢里,什么都變成了冰的,小白貓也變成了冰的。
“我知道阿曼他們上哪兒去了!”她喊。
爸爸媽媽趕緊把碗放下。
“是被那個板刷頭給騙走了。他用凍梨,還有凍柿子,還有凍草莓什么的!我就是吃了那么多凍草莓才發(fā)燒的。他家里什么都是冰做的,小白貓說不定讓他給變成冰的了。阿曼和葦子肯定也是在他那兒!”
爸爸嘆了口氣:“這都哪本小人書上看的?”
“才不是呢!”暖暖急得都快掉眼淚了,“他們家是新搬來的,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嘛!他打雪仗可厲害了!對了,我的手套就是送給他了。”
媽媽更糊涂了。
“你那手套不是又找著了嗎?”她納悶地說,“這冰天雪地的,哪有新搬來的人家???要是真有這么個孩子,不管是誰,那他準不是好人?!?/p>
爸爸媽媽對視著。爸爸嚴肅地說:“不管是咋回事,現在外頭太危險了。你一步都不能出家門?!?/p>
喝了口粥,烤了會兒火,爸爸媽媽又出去找阿曼和葦子了。這回他們走的時候,還在門外掛了把鎖,把暖暖給鎖在屋里。要知道,平時就算家里一個人沒有,他們都不鎖門。
暖暖在屋子里團團轉,真氣悶。爸爸媽媽怎么就不相信她的話呢?他們光是在外邊兒瞎找,那哪能找著呢?得快點兒去找板刷頭才行啊。
忽然間,暖暖想起來,就算是爸爸媽媽相信她了,可是得上哪兒找板刷頭呢?
不管了,得先出去才行。門牢牢鎖著,暖暖拍了又拍,喊了又喊,沒人理她。大人們都在外邊忙著呢。
門不行,還有窗戶啊!暖暖費了挺大勁兒摘下窗鉤子,可是怎么也推不動。窗戶早就讓厚厚的冰雪封住啦。得明年春天才能化開呢。
暖暖拿起燒得紅紅的爐鉤子,爬上窗臺,放在窗框邊上。剛一放,冰雪就凹進去一塊兒,雪水馬上就流下來了。一會兒鉤子就涼下來了,就再放到爐子里燒。
烤冰真好玩。暖暖一邊玩,一邊隔一會兒拉一下窗戶。一開始老是拉不開,直到滿窗臺都是冰水,窗戶哐啷一聲拉開了,暖暖嚇了一跳,差點兒沒從窗臺上掉下來。
一下子,屋子像撕開了個口子。風雪呼呼地刮進來,滿窗臺的雪水立刻就結成了冰。爐火眼看著就變小了,變青白了,就像那天板刷頭用手摸爐子時候一樣。屋里馬上就沒那么暖了。
暖暖哆嗦著穿棉襖,穿罩衫,穿棉鞋,又把圍巾帽子手套全戴上。要找板刷頭,肯定得走好長的路。不穿暖和了可不行。
對了,還得帶上重要的東西呢。媽媽做的棉襖口袋這么大,什么都能裝下。她準備好了,就爬上窗臺,撲通一聲跳下去。
沒想到院子里的雪已經那么厚了。她一下子陷進了大雪堆,半天才爬出來。鞋口里灌進了雪,她有點兒想哭,但忍住了。
她也走進了漫天的風雪里。
5
出了院門兒,沒走幾步,她就有點兒辨不出哪兒是哪兒了。真冷啊,雪里頭像有沙粒似的,瞇著眼睛。天那么暗,什么也看不清?,F在明明還是下午呢。
板刷頭到底在哪兒呢?
風雪里,暖暖看見小山坡的輪廓。一排樹林影影綽綽,這是河邊的樹。對了,要沿著河走,那天他們往白樺林去,也是走的這條路。暖暖簡直不相信,眼前這些幽暗的樹影,就是那天站在仙境里面的水晶樹。
雪真深啊,都沒到腰了,半天挪不了幾步。鞋里,圍巾里都灌滿了雪,可她顧不上,千萬不要陷到溝里頭才好。
頂著風不知走了多久,暖暖凍壞了,身上的棉襖變得像紙片那么單薄。手、臉、腳下都沒了知覺。扭過頭,后頭一片白茫茫,看不見家了。可是小湖泊也不知在哪兒。她一下子覺得,這世界上除了自己,就只有風與雪了。
“喂—喂—”她向著風雪拼命地喊,也不知道板刷頭的名字,“你在哪兒???”
喊啊,喊啊,沒有回音,只有風聲嗚嗚,像在哭,又像是在吹著口哨嘲笑誰。風一會兒把她往這邊裹,一會兒往那邊裹,她跌跌撞撞,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兒走。
天漸漸黑了,白樺林還是沒蹤影??隙ㄊ亲咤e方向了。暖暖突然間害怕極了。
有好多雪里凍死人的傳說。她也會陷在雪里,陷在沒人找到的地方,就這么凍死了嗎?阿曼和葦子,還有小白貓,他們現在也跟自己一樣,就這樣困在什么地方嗎?
“喂—”暖暖又喊起來。一邊喊,眼淚一邊流了下來,馬上就在臉上結了冰。
6
忽然間,世界安靜下來了。
風聲一下子弱了,雪粒也不再撲臉了。暖暖睜開眼,她正站在兩堵風雪的墻中間。墻外,風聲遠遠地回旋著。
一條白茫茫的路就在暖暖面前。好暖和,像被裝進了一個袋子。明明已經黑下來的天,變得明亮又柔和,不知是晨是昏。袋子出口的地方,有什么在亮晶晶地閃光。
凍僵的身體一點點暖和起來了。暖暖一直往前走。那閃閃發(fā)光的東西越來越清晰,是一座透明的冰宮殿……暖暖低下頭,她發(fā)現自己來到了雪野的邊緣,前面是一條長長的冰臺階。
又睡著了嗎?這也是夢嗎?
暖暖一邊想,一邊抬起僵硬的腿,一級一級地邁上冰臺階。
板刷頭男孩果然就站在宮殿的門口,背著手,就像雪仗打贏了那樣,好得意。
“你來啦!”他說。
“嗯!”暖暖長出一口氣,“你家真遠!我差點兒找不著了?!?/p>
“笨!要不是我用風雪給你指路,你才找不著呢。”板刷頭神氣地說。
“你怎么能管得了風雪?”暖暖問。
“我就能管?!卑逅㈩^瞪起眼,“全都是我說了算!你們誰不服都不行!”
暖暖覺得還是不跟他吵架好。
“我累死啦,凍死啦!”她說,“讓我進屋行不行?”
從冰宮殿高高的大門走進來,一進屋,暖暖就呆住了。她好像從外面又走進了外面,根本看不見屋子在哪兒。宮殿太大了,大得沒有邊際,地是鏡子一樣的冰湖,鋪著一塊塊大大小小的雪毯子。近處有樹、小山丘,遠處還有雪山、森林。白鳥在樹上飛飛落落,鹿群在森林里時隱時現。
“你家怎么這么大?”暖暖驚著了,輕輕地說。
男孩一梗脖子:“我趕路才住這兒。我真的家才大呢!”
暖暖低下頭想了想。這跟她原來想的不一樣,看來,還是得問他。
“我來找阿曼他們,還有我家的小白貓?!迸瘑?,“你看見他們沒有?”
男孩不回答,有點兒狡猾,又有點兒神氣地瞟著她。
“看見咋樣?沒看見咋樣?”
“不咋樣?!迸f,“他們家里都可著急啦。葦子媽媽哭得可厲害了。你讓他們回來行不行?”
男孩仰臉想了想,滿不在乎地搖搖頭。
“沒看見?!?/p>
暖暖失望得心都涼透了??墒撬€硬撐著,看過的小人書里面,那些斗智斗勇的故事,忽然一頁一頁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行吧。反正我也不相信他們在這兒!”暖暖故意說,“大人們哪兒都找過了,你還能把他們藏哪兒?”
男孩果然火了。
“大人?大人懂啥?我偏要帶你看看!”
他狠狠一跺腳,光滑如鏡的冰面馬上裂開一條縫。
“我放在地下室里啦!”
他踩進裂縫里,氣呼呼地往下走。暖暖挺害怕,可是也沒別的辦法,也硬著頭皮跟他走進裂縫。
他們好像走進了無邊無際的淡綠色翡翠里。上面隱約有透下來的天光,翡翠里嵌著不動的水藻、氣泡,還有一群群凝固的魚群。
“你家的地下室,是湖底呀?”暖暖恍然大悟。
男孩一指:“看,在這兒呢!”
就在眼前,阿曼和葦子都一動不動地待在冰里。阿曼好像特別生氣,手緊緊地貼在冰面上,葦子抱著頭蹲著,樣子特別沮喪。那樣子,就像元宵節(jié)的時候,爸爸單位做的冰燈,里面有《西游記》人物的彩畫。旁邊的冰里,睡著她的小白貓,鼻子碰著尾巴,蜷成一團。
暖暖嚇得心怦怦跳,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他們死啦?”她脫口而出。
“沒有?!蹦泻M不在乎地說,“我不讓他們死,他們就死不了?!?/p>
暖暖趕緊擦擦眼淚:“你為什么要把他們抓來?”
“反正也沒人跟我玩?!蹦泻⒐V弊?,“我沒意思,就抓了?!?/p>
“你怎么抓的?”
“就像你抓蝴蝶那樣唄?!蹦泻⒄f,“我先把湖上的冰弄松,然后就找他到湖邊打雪仗。怎么樣,我聰明吧?我也有標本啦,也是琥珀!”
阿曼關在冰里,眼睜睜地看著他倆,好像急得要命,又好像氣得要命。
“這個更簡單?!蹦泻⒅钢溉斪?,“我就給他院子里放好吃的,就慢慢引過來了。”
“這不行!”暖暖瞪著男孩,“你趕緊把他們放出來!”
“憑啥?你把蝴蝶關在琥珀里頭,你咋不把它放出來呢?”
“我放不出來呀!”暖暖急了,“那是好幾萬年前的琥珀呀!蝴蝶不早就死了嗎?”
“那你還抓蝴蝶呢!”板刷頭大聲說,“你抓的時候,蝴蝶也沒死呀!憑什么你能攢標本,我就不能?”
“人跟蝴蝶怎么能一樣?”
“怎么不一樣?”
“人有爸爸媽媽……”暖暖覺得男孩在講歪理,可是自己給繞暈了。
“蝴蝶也有爸爸媽媽?。∫蝗缓麖哪膩??”
“那我以后不抓了行吧?”暖暖喊起來。
“不行!你抓不抓蝴蝶跟我有啥關系?我就是要玩。”
暖暖閉上嘴。她從棉襖口袋里掏出那個夾滿蝴蝶的筆記本。
“送給你。全給你。”
男孩一下不說話了。他看看暖暖,又看看筆記本,又看看冰里的阿曼他們,好像不知道怎么好。
暖暖狠狠心,又掏出那塊琥珀:“這個也送給你?!?/p>
男孩眼睛一下亮了,遲疑地接過來。
“真的送給我?”
暖暖點點頭。男孩把琥珀攥在手心里,馬上就回身往地面上走。
“哎,哎!他們怎么辦?”暖暖在下面喊。
“急啥?一會兒我就送他們回去!”男孩又興高采烈了。他吹著口哨,手插在口袋里,在雪山和森林中快活地走著,暖暖跟在他身旁,走過一重重山水,感覺就像穿上了小人書里的七里靴。銀色的狐貍和野兔在她身邊跑過,卷起一陣陣閃光的細雪,像從星星上落下來的。走了那么遠的路,她腦袋沉沉的,想睡。
“我馬上又要搬家啦!”板刷頭突然說。
“?。 迸粤艘惑@,“為啥呀?”
“這兒的活都干完了呀?!蹦泻⒍紫聛?,隨手掀起一塊雪毯的一角,看了看,再放回去。
“要照顧莊稼,還有花呀,草呀的?!蹦泻⒄f,“得經常瞅瞅?!?/p>
真的,在他掀起的雪毯下面,暖暖看到了好多草一樣的綠苗。
“你用雪壓著,它們不全凍死啦?”
“你懂啥!”男孩說。
雖然不懂,但是暖暖挺佩服。看看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干了好多活呢。他還沒有媽媽幫他縫棉襖,沒有小人書,沒有小貓……
“對了,帶你看點兒好看東西?!蹦泻⒁慌氖?,“跟我來。”
暖暖跟著男孩,睡意蒙眬地往東邊走。她準是一邊走,一邊在做夢,要不然,怎么會覺得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珠寶盒邊上呢?
深深的礦洞里,像璀璨的冰凌,像箭鏇一樣凝結著的,是水晶;
一叢一叢,像玫瑰花瓣一樣重重疊疊的,是亮晶晶的白云母;
像凍結的夢境一樣,由玉綠轉為玫紅、由碧藍變成金黃的,是電氣石。
還有沉積著金沙的光帶,還有鑲嵌著銅晶的巖壁……一條條寶石的河川,縱橫交錯,曲曲彎彎,靜靜地向遠方流去。平時爸爸總說,布爾津下面有數不清的寶石礦,這下暖暖信了。
“好看吧?”男孩說,“你在河灘上撿的石頭,比這差遠了吧?”
暖暖想說“以后帶我爸爸來,讓他來找礦”,太困了,說不出來。
“你……你要搬到哪……哪去呀?”她忍著瞌睡問。
“搬到下個該過冬天的地方去唄。幫他們消消毒,殺殺菌,給莊稼蓋上毯子睡一覺。”男孩望著宮殿頂上飛過的一群林鴉:“老是這么走啊走啊,也挺沒意思的。誰都不喜歡我,都喜歡夏天。沒人跟我玩?!?/p>
“誰說的?咱倆就是好朋友。”暖暖說,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別干壞事就行?!?/p>
“真的?”男孩眼睛瞪得好大,“說話算數?。∧?,我明年再來找你玩!”
“行!”暖暖說,“那你啥時候搬家?。俊彼纯茨泻?,又有點兒舍不得他走。
“得等風?!蹦泻⒄f,“我要趁著大風天搬家,把冰啊,雪啊的都搬過去?!?/p>
后來,兩人好像還說了好多好多話,可是暖暖都不記得了,因為她睡著啦。蒙眬間,好像男孩細心地給她蓋上一條厚厚的雪毯子。軟軟的、蓬松的雪毯子,那么暖和,像最白最細的鴨絨。
那天晚上,在朝南的小山坡上,在一個雪窩子里,幾道閃亮的手電筒光柱忽然照進來。
“哎呀!怎么在這兒??!”
“可算是找著了!”
亂紛紛的說話聲把暖暖驚醒了。她揉著眼睛坐起來,懷里暖烘烘的,是小白貓在睡覺。身邊,手電光照亮的地方,阿曼和葦子還沒醒。在手電的后面,是爸爸媽媽焦急的臉。
7
后來,他們就跟著大人回家了。爸爸背著暖暖在雪里走,媽媽抱著小白貓,在旁邊打著手電。他們沒有罵暖暖打開家里的窗戶,也沒有說爐火滅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
“太好了。”
“沒事就太好了。”
暖暖還沒完全醒過來。她在爸爸背上抬頭看夜空。雪早停了,夜空和星星好像都剛被擦干凈,一閃一閃地亮。
“爸爸,冬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爸爸深一腳淺一腳,氣喘吁吁地,“不是給你講過地球的公轉嘛!”
暖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不跟你說了。我已經明白啦!”她又問,“那,雪壓著莊稼,莊稼能長得好嗎?”
“當然能啦。莊稼蓋著雪睡覺呢?!眿寢屝那楹芎?,在旁邊接過了話頭,“瑞雪兆豐年嘛?!?/p>
暖暖又問:“那,什么時候刮大風???”
“估計快了吧?”爸爸說,“畢竟春天快到了嘛。奇怪了,你這孩子,今天怎么盡問這些?對了,那個雪窩到底是誰挖的?挖得還真好,朝陽,背風,還保暖。要不然,你們幾個早就凍死啦!”
暖暖不回答。還有好多話沒說呢,地下的寶石、湖底的魚群……她悄悄摸了摸口袋,咦,筆記本和琥珀怎么都還在呢?板刷頭忘了拿她送給他的禮物啦。
天晴了,明天一早就再去找他玩。得趕快呀,春天就要來啦……
在漫天的星光下,在爸爸的肩上,在有節(jié)奏的顛簸中,暖暖又睡著了。
夢里,她和板刷頭、阿曼、葦子在雪地上奔跑,頭戴花束的鹿群從身邊掠過,小白貓像風一樣地追上去,雪上印滿了花瓣樣的腳印。在雪下,成千上萬的青苗與花草、寶石與金沙都正沉睡著,做著夢,跟他們一起,等待著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