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

1

那個饕餮漫游到了我們家附近。

“機油！廢鐵！過時的皮膚！淘汰的器官！好心的主人喲……”

它用嘶啞的男中音和溫柔的女低音輪流吐出一些詞語，奇妙地組合成一個句子。

我頓時緊張起來，左手的神經(jīng)鞘管開始不停地顫抖。我剛過了十三歲生日，完成了第三次身體硬件更新，但新植入的神經(jīng)纖維組織還是不能很好地適應(yīng)我的身體和意識，容易出現(xiàn)應(yīng)激反應(yīng)。

我轉(zhuǎn)頭去尋找魯魯。往常這時候，它總會第一個沖出去，今天卻不見它的蹤影。

“該死，這已經(jīng)是今年的第二次了！上次來的那個饕餮，把我放在羊莊里的一臺廢棄收割機給拆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得給它們一點兒顏色！”

父親走到客廳置物架旁，輸入一段指令。伴隨著一道道紅色光圈的亮起，一個手臂狀的武器肢從隱蔽的壁龕中出現(xiàn)了。

父親喘著粗氣，讓武器肢和自己的左臂結(jié)合在一起。他這樣做的時候，動作并不是很熟練。畢竟，雖然中央城治安系統(tǒng)為我們這些身處城郊的家庭配備了低烈度防衛(wèi)武器，但父親幾乎沒有用過。

我還是頭一回見到父親發(fā)這么大的火。我顧不得多想，趕緊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后，想看看接下來發(fā)生的事。

然后我看到了那個怪物。

那是個似人非人的怪物?？雌饋砭拖褚惠v重型坦克堵在我家院門外。不規(guī)則的軀體外面包裹著一層絳紅色皮囊，像一個正在腐爛的巨大肉球。七八只腳支撐在皮囊下方，以一種讓人不可思議的方式維持著身體的平衡。幾只眼睛散布在皮囊各處，有的長在一根凸起的眼柄上，有的堆疊在一起。

我膽戰(zhàn)心驚地看了幾眼，忍不住尋思：這個怪物是如此丑陋，難怪人們會給它取“饕餮”這個名字。

現(xiàn)在，它就停在我們家的院墻外，一旁的一簇仙人掌被它嚇著了，肉質(zhì)掌邊緣的倒刺剛毛根根豎起，相互摩擦出一陣不安的吱吱聲響。那是奶奶留下的遺物之一，爺爺覺得放在門口是很好的景觀，一直沒有把它移植到花房內(nèi)。

我壯著膽子走到仙人掌邊上，假裝沒注意到饕餮的那只長在眼柄上的眼球正跟隨著我而移動。

“你們違反了《特別法則》第一款的第一條細則——沒有電子身份識別碼的生命體，不允許靠近居民住宅五十米以內(nèi)?？禳c兒離開！”

父親的聲音很嚴厲。

“機油！廢鐵！不用的皮囊！好心的主人喲……”

饕餮重復(fù)著那句話，在靠近眼柄的位置，一張涂抹著掉色唇膏的嘴巴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吹梦颐倾と弧?/p>

“警告，武器系統(tǒng)啟動！再不離開，我就要根據(jù)《特別法則》第一款第二條細則賦予的權(quán)利進行自衛(wèi)！”父親抬起了武器肢。伴隨著一陣嚴厲的警示聲，武器肢末端的光圈開始旋轉(zhuǎn)起來。

“狠心的人喲，我們難道不是兄弟姐妹嗎？相親相愛……”一陣帶著愁怨的嘆息聲從皮囊深處傳出來。

這時，母親走了出來，手上拎著一桶機油。她走到饕餮面前，把油桶放下，又小心退到父親身旁，這才開口了：“這桶機油送給你們，趕快拿著離開吧！”

我聽見面前的皮囊中傳來一陣吱嘎聲響，那是生銹的齒輪在快速轉(zhuǎn)動的聲音。聽上去就像一個餓了很久的人發(fā)出的貪婪的吞咽聲。三只手臂從皮囊中伸出，抖抖索索地抓起了油桶。這時，在皮囊頂端，一張如同花椰菜般的口腔裂開了，一條虹吸管從里邊伸出，伸進了油桶。

饕餮如饑似渴地吮吸著機油。

父親還沒放松警惕，舉著武器肢，面色陰沉地看著饕餮把最后一滴機油吸光。

“好啦，現(xiàn)在趕快離開！”

“好心的主人喲，我們的兄弟姐妹，大地母親的孩子……”饕餮笨拙地轉(zhuǎn)過身，一邊不知所云地說著一些感謝的話。它用那些長短不一的腳支撐著身體，朝著街區(qū)盡頭走去，越過兩棟鄰居家的房子，漸漸消失在盡頭的原野里。

從我家所在的位置，能一直看到街區(qū)前方的原野。這個時候的原野上，玉米地里已經(jīng)結(jié)出了一片金燦燦的玉米棒。一臺臺能源轉(zhuǎn)化機正聚集在玉米地旁，就像羊群聚集在原野上。原野盡頭，越過一片浩浩蕩蕩鋪展開來的紫苜蓿，云霧縹緲的終南山隱隱在望。

2

我興奮不已地沖進后院，穿過擺放著裝滿各種營養(yǎng)液和管槽的走廊，朝花房走去。

這座花房是奶奶的工作室。十一年前，我還只有兩歲，奶奶就離開了。那時的我還懵懂無知，對于離別意味著什么，并沒有太深的體會。我對于奶奶留下的那些帶有低級智能的花草特別感興趣。雖然我哀求過很多次，爺爺還是把它們送人了。有時候在外面，我偶爾會見到幾株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叫的豬籠草，一簇隨風(fēng)起舞的常春花和一生氣或憤怒就豎起倒刺的仙人掌，那都是奶奶當年種植的。

但爺爺還是經(jīng)常每天花許多時間待在花房中，這里看看，那里摸摸，更多的時候是坐在靠窗的位置打盹。

現(xiàn)在，我走到花房門前，一種特別的氣味從里邊傳出來，我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那是記憶的氣味。它彌漫在花房里邊擺放著的那些空蕩蕩的花架、扭曲變形的管槽和操作臺上擺放的各種工具上，隨著從窗口斜照進來的陽光輕輕旋轉(zhuǎn)，飄蕩。

“爺爺！”我叫了一聲。

爺爺從操作臺旁抬起頭來，他手上拿著的銼刀和治療儀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陣金屬的暗光。

看起來，爺爺就像個傳統(tǒng)手藝人，用銼刀和電動碟片之類的老式工具，在修理自己身上那些已經(jīng)生銹和鈍化的關(guān)節(jié)和皮膚。

“爺爺，剛才爸爸趕走了一個饕餮?！蔽野崔嘧〖拥男那?，假裝平靜地說。

“它嚇著你了嗎？”

“我不怕，爸爸有武器！我還敢走到那個怪物面前呢，故意在它面前走來走去，饕餮的一只眼睛就跟著我，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

爺爺沒有說話，繼續(xù)專心擺弄著銼刀，直到他將髖骨部位一個鈍化的關(guān)節(jié)打磨好，才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魯魯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汪汪嗚嗚，垃圾清理！保持干爽！”

它動作熟練地將由納米布條和噴頭組成的清潔工具與自己前腳的傳感器相連，開始清理地面的碎屑。早在我出生之前，魯魯就來到了這個家庭。作為一條服務(wù)型機器犬，它對每天要做的事掌握得非常熟練。同時它信不過那些只有低級智能的清潔機器人，總喜歡親力親為。

“它已經(jīng)走了嗎？”爺爺問道。

我點點頭，“媽媽送了它一桶機油，把它打發(fā)走了。那個怪物看起來很需要機油，它一定很餓。”

“我突然想起來，我曾經(jīng)收藏過一個全息影像球，但我忘記放在哪里了?！睜敔斠贿呎f，一邊站起身來。

我有些奇怪，爺爺為什么突然說起全息影像球的事兒。不過，爺爺已經(jīng)到了晚年，神經(jīng)通路和大腦芯片老化，有時會產(chǎn)生一些不符合邏輯的意識關(guān)聯(lián)，于是會說一些讓人莫名其妙的話，這種事已經(jīng)發(fā)生過幾次了。

這時，爺爺?shù)淖藙萃蝗蛔兊煤芄之?，他的身體里發(fā)出一陣輕微的蜂鳴聲，胸腔開始震動起來。

“爺爺！”我擔(dān)心地呼喚。

好在，爺爺?shù)纳眢w很快恢復(fù)了過來，蜂鳴聲也停歇了。

“爺爺老了，這個軀體快到了報廢時限，不是這里就是那里出問題?！睜敔斦f著，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歉意。

他朝一個一人多高的花架走去。在那旁邊的墻壁上，擺著一排壁龕。爺爺伸手在里邊摸索了一陣，拿出了一個藍水晶般的球體。

然后，我看到了那段全息影像視頻。

那是一座似曾相識的山頭，有著裸露的破碎巖體。一道光從山頭另一側(cè)的深谷中升起，沿著破碎巖體緩緩上升，照亮了周圍的夜空。

緊接著，更多的光從山谷中升起。

當那些光芒躍升到數(shù)百米高處時，有些如同煙火一樣綻放開來，如同漫天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

“煙火！煙火！”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中央城慶典時，我曾看過電子煙火表演。眼前全息影像中的煙火遠沒有那樣璀璨，但在黑暗的夜空中顯得另有一番味道。

那些煙火漸漸熄滅，但有一些光柱則沒有綻放，而是繼續(xù)朝著上空前進，消失在大氣層之外。這讓我感覺有些奇怪。

等到這場絢爛的煙火表演結(jié)束后，我把這個疑問告訴了爺爺。

爺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了一句讓我驚訝不已的話：“那是饕餮?！?/p>

3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一艘藍色警用飛行器停在我家門外。

我從正在學(xué)習(xí)的課程中下了線，離開自己的房間，朝大門外走去。魯魯迎著我走過來了，搖了搖尾巴。

“警察來我家了嗎？”

“汪汪嗚嗚，沒錯沒錯！人口登記，指標核查！一個兩個！”魯魯用有些不耐煩的語氣說著，又警惕地吸了吸鼻子。

“他們來干嗎？”我一邊問，一邊好奇地打量著那輛警用飛行器。

看起來，它就像一只收起了羽翼的巨大蜻蜓，靜靜佇立在陽光下。我經(jīng)常見到這種“蜻蜓”在原野上空飛行，但還是頭一回離得這么近，這讓我心動不已，總想著伸手去摸一摸。

“爺爺、爺爺，指標評估，最后一次，合格的話，資格準入！汪汪！”魯魯回答道。

我轉(zhuǎn)頭朝客廳看去。在客廳里，兩個女警察正在忙碌。一個淡黃色鬈發(fā)的警察正在操作一塊全息電子屏，另一個黑色頭發(fā)的警察則從手提的箱子里拿出一個小機器。它寬約六十厘米，高約四十厘米，像杠鈴上安了一臺轉(zhuǎn)塔。

“通道搭建成功，檢測中?！鞭D(zhuǎn)塔不停轉(zhuǎn)動，發(fā)出一陣悅耳的提示音。

爸爸媽媽陪在警察旁邊，而爺爺，面無表情地看著那臺小機器圍著自己轉(zhuǎn)圈。

我又退了回去，繼續(xù)研究那只“蜻蜓”。

說起來，這其實是我和“蜻蜓”的第二次近距離接觸，只不過我不記得第一次親密接觸的經(jīng)歷。這事說起來有些復(fù)雜。

當年，我的爸爸媽媽結(jié)婚后，想要一個孩子。在他們辦理了手續(xù)之后，就是這樣一只“蜻蜓”，把組成我的各種零部件運送了過來。他們按照系統(tǒng)說明，把零部件組裝了起來，于是我“出生”了。

爸爸媽媽很高興，因為我的到來讓這個家庭變得完整了。每個白天，爸爸忙著在農(nóng)莊干活，媽媽參與各種社區(qū)工作，我則在終端上學(xué)習(xí)各種課程。爺爺則按時參加社區(qū)老年活動，此外就是待在花房中。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到了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飯。我們的生活其樂融融，但也僅此而已。

我還在一邊打量著“蜻蜓”，一邊回想這些事。這時，客廳里傳來了新的動靜。我伸過頭，看見兩個警察正在把裝備收起來。

“恭喜你們！爺爺?shù)母黜椫笜藱z測全部合格。十多天后，會有專車過來接他進入中央城?！钡S色鬈發(fā)的警察對爸爸媽媽說，又友好地朝爺爺點點頭。

“再次祝賀你們！你們可以準備一場盛大的慶祝活動，把街坊鄰居都邀請過來，大家一起慶祝爺爺?shù)霓D(zhuǎn)化日。對于一個一輩子辛勤服務(wù)社會的公民來說，這是最好的獎勵?！绷硪粋€黑色頭發(fā)的警察笑著說道。

爸爸媽媽的臉上洋溢著激動的笑容。爺爺也在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總覺得爺爺?shù)男θ萦行┟銖姟?/p>

爸爸媽媽一直送兩個警察到門外，看著他們登上了飛行器。伴隨著一陣低沉的蜂鳴聲，飛行器舒展開像蜻蜓翅膀一般的機翼，徐徐離開了我們街區(qū)。

接下來幾天，爸爸媽媽在為慶?；顒幼鰷蕚?。特別是媽媽，她可忙碌了。她在網(wǎng)上選購各種型號的高純度機油，以及制作蛋糕所要用到的各種螺絲、鐵片、潤滑油和膨松劑，還有裝扮宴會現(xiàn)場所需要的各種飾品。其實，從中央城的網(wǎng)上商店可以購買到各種喜宴套餐，但媽媽堅持每一樣都自己動手。她覺得這樣做出來的東西更有味道。

但爺爺對這些事似乎并不關(guān)心，而是繼續(xù)整天待在花房中。

這讓我感覺有些奇怪。要知道，爺爺順利通過了中央城的考核，這就意味著他不會被銷毀，而是被轉(zhuǎn)化為電子生命體，從此獲得永生，這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呀。就在今年年初，我們街區(qū)有兩個人被銷毀了。一個是考核時有幾項指數(shù)不達標的老人，另一個是數(shù)次違反社區(qū)生活法則的中年人。我親眼見到警察過來，把他們帶上了涂著醒目紅色的甲殼狀飛行車。我還記得，那個老人上車前情緒很激動，一再大聲說：“我就差兩項，我要轉(zhuǎn)化！”

我想找機會跟爺爺聊一聊。

一天下午，爸爸照常在農(nóng)莊里干活，媽媽去了街區(qū)那頭的商城，我完成了這一天的學(xué)習(xí)，閑來無事，就去花房找爺爺。

出乎我的意料，花房里空蕩蕩的。我到處找尋了一番，也沒看到爺爺?shù)嫩櫽啊?/p>

我正打算離開，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全息影像球就擺放在操作臺上，一旁還放著爺爺經(jīng)常使用的銼刀?？磥頎敔旊x開得很匆忙，連自己的工具都沒收拾。

我好奇地走過去，拿起全息影像球。

嘀嗒一聲，影像球上的微型開關(guān)開啟了，那幕煙火表演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靜靜地看著那些饕餮在絢爛的煙火中化為灰燼，如同鳳凰涅槃一般。我心中的疑惑變得越來越深了：為什么看起來如同丑陋怪物一般的饕餮會飛起來？又為什么會在大氣層中燃燒、爆炸？爺爺為什么保留著這段影像？

煙火漸漸消失了。我打算關(guān)閉影像球離開，可就在我伸出手的瞬間，我突然轉(zhuǎn)變了念頭，按下了暫停鍵。

那座山，我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仔細打量著全息影像中那壁立千仞的懸崖。懸崖之下是一座地勢平坦的山谷。地面上有許多雜亂而模糊的痕跡。我的興致突然來了。

要看清那些過于模糊的痕跡，我需要采用圖像還原技術(shù)。這難不倒我，作為一名中年級學(xué)生，我最近一直在學(xué)習(xí)電子信息處理課程。于是，我試著驅(qū)動體內(nèi)的芯片，和影像球的內(nèi)置芯片之間搭建起一條超導(dǎo)體通道，通過這種方式接管影像球。

我的嘗試成功了，現(xiàn)在我可以隨意調(diào)整影像信息的各種參數(shù)和分辨率。很快，我對谷地中的那些痕跡進行了圖像還原，原來，那是一種發(fā)射裝置的殘骸。進而我又從地面的塵土中提取出類似小型熱核爆炸后產(chǎn)生的放射性同位素。

也就是說，那座山谷其實是一座發(fā)射場。而那些在大氣層中化作煙火的饕餮，就是在這里被發(fā)射出去的。這個結(jié)論讓我吃了一驚。

這時，我無意中調(diào)整了靜止圖像還原的方位參數(shù)，頓時，那座山體在我眼前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它的斜坡順著幾道山間褶皺緩緩延伸下來，延伸到一片開滿苜?；ǖ脑爸?。

“這不就是終南山嗎？”我大吃一驚。各種疑惑和真相朝我腦海中蜂擁而來，我感覺到自己的大腦回路在一陣陣痙攣。

4

我決定做一件從來沒做過的事：跟蹤爺爺。

這個決定讓我愧疚不安，以至于我遲遲難以下定決心。直到三天后的那個早上，我和魯魯?shù)囊环瑢υ?，讓我最終做出了決定。

當時，我正坐在客廳中，魯魯剛剛從外面回來，身上帶著一股苜?；ǖ臍馕?。

“爺爺呢？”我問它。

魯魯搖搖頭，“大羊小羊，東奔西跑，汪汪嗚嗚！”

我又嗅了嗅，那股苜?；ǖ牡阄对谖冶乔恢邪l(fā)酵。

“魯魯，爺爺去了終南山嗎？”我問道。

魯魯?shù)难劾锪髀冻鲆唤z驚慌的神色，它假裝鎮(zhèn)定地舔了舔嘴巴，“大羊小羊，搖頭晃腦！水槽糧草！魯魯、急匆匆！”

它匆匆離開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在線上課程中請了假，然后離開了家。

雖然我看不見爺爺，但我能探測到他斷斷續(xù)續(xù)遺留下的氣息。于是，循著那熟悉的氣息，我在原野中前行。

清晨的陽光灑在郁郁蔥蔥的大豆地里，也照耀著那些正在被收割的玉米。能源轉(zhuǎn)化機正在工作，發(fā)出的如同蜂鳴般的聲響彌漫在原野之上。

我繼續(xù)前行，來到了一片高地。那里被帶有電子脈沖發(fā)生器的護欄分隔成一塊塊牧場，畜群正安詳?shù)芈胶瓦M食，不時發(fā)出幾聲悠長的鳴叫。幾臺機器漫游在畜群中，對它們進行體能監(jiān)測或者排泄物清理。

我越過一條淙淙流淌的小溪，又爬上一片荒廢的斜坡。斜坡上散亂地生長著許多仙人掌，它們發(fā)出的吱吱聲聽起來就像一群鳥雀在聒噪?？粗@些仙人掌，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或許它們就是從奶奶的花房中溜出來的。這個念頭讓我對它們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這天下午，我到達了終南山的山腳下。

我仰頭眺望主峰，不由得開始犯難了。因為我感知到了越來越強的電子干擾信號，而爺爺?shù)臍庀⒁蚕Я恕?/p>

我的電子課程還沒學(xué)完，但憑借著已有的知識，我能探測出來，這座山上布滿了電子矩陣。

我試著朝前邁出了步子。但還沒走幾步，我的體內(nèi)就發(fā)出一陣奇怪的刺啦聲響，一股電流在我體內(nèi)的神經(jīng)通路中四處亂竄。我全身一陣痙攣，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時，一只饕餮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

“新鮮皮囊！升級芯片！鈦金骨架！鮮嫩的軀體！我們要的……他不是！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一個孩子！他只是孩子！”我聽見皮囊上的幾張嘴巴在紛亂地說著。

即使這時我已經(jīng)意識模糊，也聽得出來，它們在爭吵。而爭吵的內(nèi)容就是如何對待我。

最終，饕餮一步步走上前來。伴隨著一陣電流的輸入，我的痙攣停止了。

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又慌亂地后退。

“新鮮的皮囊！”一張嘴巴還在不甘心地念叨著。

一個長在眼柄上的眼球伸到我面前，“你為什么來？這是邊界，這是是非之地！”

“我來找我的爺爺！”我顫抖著說出了這句話，又伸手指了指那座山頭。

一陣沉默之后，皮囊的褶皺處伸出一只胳膊，“我?guī)湍?。?/p>

我跟隨著那只饕餮，跌跌撞撞地朝峰頂前進。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饕餮能夠通過磁化技術(shù)，在電子矩陣中搭建一條綠色通道。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其實我也能做到，雖然不會像它那么容易。

5

在那片山谷中，聚集著二十來個饕餮。它們有的在漫無目的地徜徉，有的在相互觸摸，有的停駐在一朵花或者一塊巖石前。還有一只饕餮，把一條狗抱在懷里。小狗被那些手逗得樂開了懷，使勁撲棱著毛茸茸的短尾巴。

在那些饕餮中，我看到了爺爺。

他和一只饕餮一起，坐在一堆廢鐵前。那只饕餮似乎身體嚴重受損，拿那些食材沒有辦法。爺爺從廢鐵中挑了一個大小合適的破鐵罐，湊到饕餮前面。一個花椰菜般的奇怪組織從饕餮頭部伸出來。那是它的進食腔，腔口附近分布著一圈圈鉸刀。

這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秀敝?，爺爺似乎和那只饕餮融合在了一起。我驚叫了一聲，轉(zhuǎn)身朝回跑去。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時，太陽的最后一抹光輝剛剛消失在地平線下。

看到我驚魂未定的模樣，母親迎了上來，問我是怎么回事。我把山谷中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她。母親的眉眼間浮現(xiàn)出一絲憂慮的神色。

那天晚上，我照常入睡，但在睡夢中，隱約聽到了爭吵聲。

但我太困了，隨著爭吵聲變成低沉的討論，我又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我回想著昨天的事，昨晚的爭吵聲又響起在我耳畔。我越來越不安，猶豫了很久，才決定跟爺爺坦承。

但爺爺一整天都不見蹤影。我想問問父親母親，但父親一早就去了玉米地，母親則臉色陰沉，心事重重地整理那些宴會用品。

直到晚上，爺爺才回到家。等他去了花房后，我忐忑不安地跟著進去了。

爺爺正如同往常一樣，拿著銼刀在修理踝關(guān)節(jié)。

“爺爺，是我告訴了爸爸媽媽，那片山谷中發(fā)生的事?！蔽业吐曊f道。

爺爺停下了手頭的動作，轉(zhuǎn)頭看著我。過了一會兒，爺爺放下銼刀，朝我走過來，一只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胳膊。

“不怪你。來，我告訴你關(guān)于饕餮的事?！?/p>

在原人統(tǒng)治這顆星球時，他們的文明發(fā)展經(jīng)常受困于因為能源問題而爆發(fā)的沖突和戰(zhàn)爭。那時候，我們被原人創(chuàng)造出來，為他們服務(wù)，甚至幫他們打仗。那時，他們稱我們?yōu)闄C器人。后來的某一天，隨著機器人和人工智能技術(shù)發(fā)展的奇點到來，一切都被改變了。漸漸地，我們?nèi)〈?，接管了這顆星球。我們的文明在各個方面都與原人的文明截然不同，比如能源。我們也需要能源，我們體內(nèi)的芯片、我們的人造纖維皮膚，還有散布在這顆星球各處的中央城的運作，都離不開能源。但通過對生物基因改良技術(shù)的運用，我們用清潔生物能源取代了其他各種選項。那些成片種植的玉米、大豆和苜蓿草，還有被圈養(yǎng)的畜群，都是維持我們這個世界運轉(zhuǎn)所需的生物能源的來源。

當機器文明建立起來后，圍繞如何將人口數(shù)量控制在環(huán)境和生物能源所能承受的范圍內(nèi)，《機器人臨終關(guān)懷法》出爐了。

根據(jù)這部法律，所有機器人都只有八十年的生存期。個體生存期滿，中央城將根據(jù)對機器人的綜合測定，決定他是該被銷毀還是被“轉(zhuǎn)化”。

一些機器人因為觸犯法律或者綜合指標未達到，將被銷毀；另一部分機器人則因為品行良好、社會服務(wù)達標，在年滿八十歲時，有資格進行“轉(zhuǎn)化”。到那時，他們那具老舊不堪的軀體將會被拋棄，意識將從中樞芯片中被剝離下來，上傳到中央城的電子大腦中。從此，在無邊無際的電子海洋中，他們可以擺脫一切束縛，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永遠生活下去。

但是，就在這條法律實施后不久，意外出現(xiàn)了：一些已經(jīng)達到轉(zhuǎn)化標準的機器人，并不愿意接受意識剝離。于是，他們選擇自我放逐，在荒野中游蕩。

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游蕩者身上也漸漸顯現(xiàn)出進化的跡象，最終他們的大腦和肢體連接在一起，變成了機器嵌合體。這當然不是類似拼接組合那么簡單，還涉及電子腦的融合和思維重組。但他們還是做到了。據(jù)說他們采用了一種很特別的方式，將不同個體的中樞芯片組合起來，搭建一個思維和記憶模塊集群，并改變其中一些關(guān)鍵粒子的位置，從而產(chǎn)生新的運算規(guī)則。但具體的原理還沒人能說得清。

這些思維和形態(tài)怪異的機器嵌合體，被中央城的人稱為“饕餮”，一種傳說中的兇猛怪獸，介于機器人和原人、非人之間的怪獸。

剛開始，饕餮受到機器警察的追捕和擊殺。但后來出現(xiàn)了爭議。有人說，那些被我們視為怪物的機器嵌合體，在某個方面就是我們的鄰居、親人，我們狙殺怪物，不就是對自己的親人和鄰居下死亡通牒嗎？對生命的故意毀滅是最重的罪行。

可是另一些人說，那些怪物體內(nèi)，只是曾經(jīng)是他們的親人或者鄰居的一部分身體器官。而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一個文明社會的機器人，他們已經(jīng)死了。所以對饕餮的狙殺并沒有觸犯法律。

爭論持續(xù)了很久，后來，一條非常矛盾的《特別法則》頒布了：饕餮不是合法居民，沒有權(quán)利在文明社會中存在；同時，警察或其他任何人在沒有正當理由的情況下，無權(quán)剝奪饕餮的生存權(quán)。

隨著《特別法則》的頒布和機器文明在這顆星球上的擴張，饕餮們的生活領(lǐng)地逐漸縮小，直到有一天，它們將目光瞄準了一個地方：月球。

它們的選擇是有道理的。即使在我們這個年代，月球也仍然屬于未被開發(fā)的蠻荒世界。所以在那里它們不受《特別法則》的管轄。同時，月球環(huán)境中的種種問題，如沒有大氣層、重力過小等等，對于作為機器人嵌合體的饕餮來說，都不是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如果要前往月球，饕餮就必須將自己的身體改造成一個小型航天器。如果放在幾百年前，這一點幾乎難以實現(xiàn)。但在機器文明時代，我們是越過了奇點之后的超級智能生命體，我們擁有各種改變現(xiàn)實的能力。饕餮也是如此。它們對機體外層進行硬化處理，改造體內(nèi)的類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如果幸運的話，它們還能通過四處搜索得來的能源和機器廢料，組建一個微型動力推進系統(tǒng)。

最初，它們改造出的航天器非常粗糙，只有少數(shù)個體能順利突破地球引力的束縛，最終進入月球軌道；而大部分都會在大氣層中燃燒殆盡。到后來，成功率才漸漸提升。于是，每當月球抵達近地點的日子，饕餮們總會前赴后繼，紛紛起飛。十一年前，這件事發(fā)生過，而十一年后，超級月亮將再次出現(xiàn)，這件事又將發(fā)生。

6

爺爺?shù)闹v述讓我震驚不已。

“爺爺，我不理解，為什么有人愿意做一個怪物，在荒野中流浪，最后在大氣層中爆炸？月球真的那么值得向往嗎？”

爺爺幽幽地嘆了口氣，“不，這里真正的問題不是月球，而是死亡。自從智慧生命體出現(xiàn)后，生存還是死亡，就是一個困擾他們的永恒的問題。以前的原人想盡各種方法，想避免死亡的結(jié)局，但他們做不到。因為他們的身體構(gòu)造非常脆弱，肌肉、神經(jīng)和消化系統(tǒng)一旦遭受不可逆的損傷，思維和意識也就不存在了，那就是作為個體的真正的死亡?！?/p>

我點了點頭。我曾經(jīng)在中央城的原人博物館看到過他們的生活影像資料，看到過一個個衰老者在病榻上哭泣，帶著淚水走向死亡。

“和原人不同，我們找到了避免死亡的方法——轉(zhuǎn)化，拋棄這物質(zhì)性的軀體，以純粹電子生命體的形式永生。可是對于那些選擇成為饕餮的機器人來說，或許生命中還有比避免死亡更有意義的事，比如在荒野中尋找一朵花，在大氣層中看星光灑落，在月球上自由漫步——哪怕那只是一個很美很虛幻的夢，也足以讓它們把對死亡的恐懼暫時放到一邊?！?/p>

我把爺爺?shù)脑捵聊チ藥妆椋行┿裸露?，“是這樣的嗎？”我問道。

“或許是這樣。誰知道呢？”爺爺幽幽地說。

我有些茫然地轉(zhuǎn)頭四處看看，這時，屋內(nèi)空蕩蕩的花架突然讓我想到一件事，“爺爺，奶奶是不是也變成了饕餮？”

爺爺?shù)纳眢w一哆嗦，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口了，“你奶奶生前是個高級園藝師。她可以通過破解植物基因，改變?nèi)旧w和控制蛋白組，讓那些花草擁有低級智能。我想她一定是從這些看似魔法的工作中得到了某種啟示，某種我不知道的啟示。她曾經(jīng)默默念叨過什么‘共情’‘美’之類的，那時我并沒有深究。但她并不是主動變成了饕餮，而是被襲擊了。我曾經(jīng)帶著武器想去找回她，同時找那個襲擊她的饕餮報仇?！?/p>

“你找到她了嗎？”我問。

“我找到了?！睜敔敽唵蔚鼗卮鸬?，卻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但你并沒有找那個饕餮報仇，對嗎？”我猜測著說道。

“她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是不是也在大氣層中爆炸了？”

“我不知道。當她起飛后，我就再也無法接收到她發(fā)出的電磁脈沖。但不管如何，那都是她的選擇和她的承擔(dān)?！?/p>

月亮漸漸升了起來。又是一個月圓之夜。皎潔的月光從窗戶灑落進來，就像紛紛揚揚的細碎雪花，灑在爺爺和我的身上。

7

爺爺走了。

在轉(zhuǎn)化日到來前的那個夜晚，一只饕餮來到我們家附近，爺爺跟著它走了。

雖然我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難以接受那樣匆匆的離別。

父親整天陰沉著臉，心事重重。母親默默地看著她訂購來的那幾桶上好的機油，猶豫了很久，最后扔進了廢棄物品回收站。

我還是想念爺爺，于是，那之后的日子，我整天在原野中游蕩，一次次走到終南山的山腳下。

爺爺離開之前曾經(jīng)告訴我，隨著起飛日子的臨近，會有許多饕餮陸續(xù)朝那座發(fā)射場會聚過來。讓我有些吃驚的是，我在遇到過的幾只饕餮身上，都能找到爺爺?shù)囊徊糠帧Ｒ恢击吟训纳砩?，有爺爺?shù)囊粭l手臂，另一只饕餮身上，我找到了他的一條腿。但我沒找到爺爺?shù)拇竽X。直到最后，饕餮們起飛的前兩天，我終于和爺爺?shù)囊恢谎劬ο嘤隽?。那枯瘦的布滿魚尾紋的蒼老眼眸，只是對視一眼，我就能認出來。

我對著那只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爺爺。我甚至能接收到眼睛后邊通過視神經(jīng)相連的大腦芯片發(fā)出的電磁脈沖，雖然它很微弱。但那只眼睛只是愣愣地盯著我，似乎在回想一件久遠的事，卻終究沒有回憶起來。然后，饕餮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饒有興趣地盯著停駐在一朵小野花上的一只甲殼蟲。

我離開了，帶著一絲悲傷和滿足。

起飛的日子到了。那天晚上，在我的要求下，父親和母親終于答應(yīng)陪我一起去終南山。魯魯也一路沉默著跟在我們身旁。

我們爬上山頂。天上有淡淡的陰云，讓天地間顯得一片迷蒙。但我依然能看清山谷中會聚的數(shù)十只饕餮，看清它們身下的發(fā)射架。在發(fā)射架之上，環(huán)繞著一圈說不出型號的推進器。以前的它們看上去丑陋不堪，而現(xiàn)在，它們就像一艘艘蓄勢待發(fā)的火箭，帶著懾人的氣勢。

終于，轟的一聲，一只饕餮騰空而起，伴隨著一股強勁的氣浪，直沖向夜空。可才過了幾十秒，它突然化作一朵煙火，在一陣尖銳的爆裂聲中綻放開來，照亮了陰暗的云層。

就像一聲號角聲，原本寧靜的山谷間躁動起來。然后，一個接一個地，所有的饕餮爭先恐后地起飛了。強烈的氣浪匯聚成一道音障，如果我們不是站在山頂，恐怕早被氣浪裹挾著甩開了。更多的煙火隨之在天幕上綻放開來。那么美麗，又那么觸目驚心。而有將近一半的饕餮越飛越高，化作一道道流光，沖到了云層深處。

一陣電流在我體內(nèi)竄動，讓我忍不住一陣痙攣，“爺爺！”我放聲呼喚起來。

“汪汪嗚嗚——！”魯魯也仰頭發(fā)出一陣悲傷的吠叫。

陰云漸漸散開，月亮升了起來。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那個帶著淡淡血色的超級月亮。它的光芒如同夢幻一般，映照著夜空中靜靜綻放又熄滅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