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有同學向我請教讀詩的方法,我總是回答他們:你們先要懂得為什么要讀詩。
為什么要讀詩呢?
這個問題其實并不好回答。比如,某個早晨,陽光照進屋子里,桌上是一束藍紫色的荷蘭菊,有曼妙的音樂縈繞在耳邊,手中是一杯香氣馥郁的咖啡,你望著窗外不知什么地方,內心總想抓住些什么的時候,最能夠慰藉你的一定是詩歌吧。生活總像是要你勘破的“公案”(禪宗用來引導開悟的情境),有些答案就藏在具體的場景里面。比如這個早晨的場景,那里究竟有什么呢?首先是一種氛圍,有陽光,有花朵,有音樂,也有咖啡。但這還不夠,還要有一個無所思慮的你——不急著做功課,不為不確定的未來擔憂,也不為不愉快的事情而生氣,在這樣空空蕩蕩的心里,才會有一點你想要抓住的東西。哲學家總是“偷懶”的,他們直接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詞語和句子來描述這樣的狀態(tài),然后就好像一勞永逸似的。而我們在面對這些詞語和句子的時候,只剩下風中的凌亂。比如康德就會如此描述這樣的狀態(tài):“無目的的合目的性。”比如海德格爾就會說:“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句話其實是從荷爾德林那里引用來的。)造成這種困境是因為很多狀態(tài)我們能夠體會,卻無法用言語直接地表達出來,但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體會到。我講這樣的話,也無非是希望大家能夠體會到那種無法用言語表達,卻又確實存在的讀詩所需要的心境而已。
與讀詩相關的,則是“悟詩”。讀詩有時候是囫圇吞棗的,讀的時候也未必一定知道其意思和好處,但總有某種場景或者心境,會一下子喚醒你心中的那點記憶,讓詩句在你的心里一下子立了起來、活了起來,讓你終于用此時此地的心境體會到了詩人彼時彼地的感慨。這就是“悟”的過程。記得一年深秋,我一個人站在落葉飄零的庭院里,想起一些曾經的人和事,心里止不住地冒出了王勃的詩句,“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雖隔了千年,王勃卻似乎一下子道出了我當時的心境。這就是對詩的領悟吧,這不是一種“標準答案”,而是一種和你的生命體驗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感覺。所以我們中國人所謂的“感悟”這個詞,造得可真好。
要言之,讀詩,是要有心境的;悟詩,是要有體驗的——這就是儒家所說的“正心誠意”的意思?,F(xiàn)在很多時候,我們將品讀詩歌變成了找“標準答案”,這實在是太偏頗了。我們一旦為了找所謂的“標準答案”而去讀詩,既沒有了心境,也無法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就只剩下死摳字眼、“死”在句下的結果了。什么是讀詩的真體會?《紅樓夢》里“香菱學詩”一段或許對大家有所啟發(fā)。香菱真的是一個冰雪聰明的人,她讀詩,會聯(lián)系自己的生命感受。她說:“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毕懔庾x詩,處處都同自己的經歷與體驗相結合,她雖然說不出那些“高頭講章”式的詞句,但感覺卻是真真切切的——關于讀詩,大概沒有誰寫得比曹雪芹更好了。
因此,要讀詩,先要把“情景交融”“渲染烘托”之類的套話丟到一邊,用真性情、真感受去體會,待到有了真領悟之后,才能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詞語來比附,而不是相反。這大概是讀詩中頂頂要緊的事情了。如果再有同學跑來問我讀詩的要領,我就會換一個問題去問他:“你是為解題而讀詩,還是真的愛讀詩呢?”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是最根本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