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老酒館

李逸飛

我是在黃昏將至的雪夜抵達老酒館的，老酒館就隱在一條河流邊的街巷里。

那時街道上的人已稀疏得可憐，從屋檐到街角，從亭臺到河畔，細細密密飄浮著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飛雪，顯出幾分沉峻的韻味來。當我繞過雪霧茫茫的湖畔，踩著濕滑的雪堆拐入街巷一角時，老酒館像一幅畫卷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蒼茫茫、陰沉沉的光影間，老酒館溢出的淡黃燈火溫熱了我的心，我還來不及駐足觀望，就急匆匆頂著雪霧向前行去。當黃昏與黑夜被愈落愈密的大雪模糊了邊界，整片天空不斷滲出一層又一層淺白色、幽紫色與濃黑色交織的混沌光影時，我已踏入了老酒館中。

這間上了年歲的酒館由上好的木料建造而成，由于年久失修的緣故，橫梁上布滿深深淺淺的劃痕，痕跡深處嵌著黏稠濃黑的油脂。一架逼仄的木梯通向酒館第二層。我抖了抖一身碎雪，斜著眼看著忽明忽暗的光影從木梯深處閃現(xiàn)。我想，只要走上去，古舊的木梯定會搖搖顫顫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像風燭殘年的老人喉嚨里的哀號般干澀。

我正準備扯開喉嚨呼喚店家，門口一壇壇塵封的老酒中突然閃出一張皺紋遍布的臉頰，皺紋深處生著細碎蒼白的須毛。他的腦袋上已留不住多少須發(fā)了，只是額頭一角還略微生著些細碎絨毛，濃黑茂密的眉毛生得卻是奇特，下面一雙充滿笑意的眼睛，連帶著紅脹的酒糟鼻開闔起來。

他清了清喉嚨，朝門外猛地啐出一口濃黃酒水后，開了口：“客人，想來點什么？我們是老酒館了，都是特色家常菜，您盡管挑。”我望著柜臺上懸著的一片片刻有特色菜肴名稱的竹板，菜式不多，只有二十幾種。瞄了一眼后，我挑了幾樣小菜，當我喚著“鹽水鴨”時，他眼睛一亮?！澳烧嬗醒酃猓}水鴨是我們館里的招牌菜?！彼淖炖锩爸鴿饬业木茪猓斑@道菜您去這條街上任何館子都吃不到，是她專門調(diào)了鹵汁精心腌制的，在我們館里當了快四十年的招牌菜了?！?/p>

我朝他微微點了點頭，揀了一張靠窗的里座坐了下來。酒館里燒了火爐，四下里滾動著蒸騰的熱氣。當我透過窗戶向外望去時，天色已全暗了下來，雪幕遮蔽下，整條街道都籠罩在深邃幽迷的光影里，紛揚的雪落得更兇了，門外的河流停止了流動，河面上落滿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就連橫斜在渡口的烏篷船也堆滿了雪絮，悄然傲立于河畔。在夜幕邊緣聳立的山峰中，微微透出一粒豆大的燈火。

老頭笑著問道：“客人想喝點什么？我們這里有陳年的佳釀，隨便您挑選?！?/p>

我斜過眼望向他，他從懷中遞出了一根煙，我接過，他殷勤地替我點上了火，熒熒火光中，他的笑也變得熱烈起來。

“都有什么推薦??？”

“太多了，可著您隨便挑。”他臉上的褶皺幾乎快擠成一團了，“有醬香的茅臺、女兒紅、杏花村、二鍋頭、悶倒驢、扳倒井，還有幾壇陳年的燒刀子，有新鮮上口的，有鮮香醇厚的，您看要哪種？”

我慢悠悠吐出一個煙圈，懶洋洋地說道：“那就來一斤燒刀子吧，要快啊。”

“好嘞！我這就去給您打酒?！碑斔牭健盁蹲印睍r，細長的眼縫里頓時冒光，嘴里不停嘟囔著，“您可真有眼光，一看您就是好酒之人啦。她最擅長的就是燒刀子，我們這里的燒刀子全是她走前釀好的，滋味足，香味濃，是咱館里的頭牌酒?！闭f著，他絮絮叨叨地向里屋走去。

一陣雪霧猛地砸在窗子上，發(fā)出“砰砰砰”的震動聲響。我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老先生，您這館里不會就您一位看店的吧？怎么沒人啊？”

他顫顫巍巍轉(zhuǎn)過身來，笑著說道：“快過年了，館里的伙計家遠，都讓回家了，現(xiàn)在上酒做菜都是我一人來?！?/p>

我笑道：“就您一人？那我得等到何時才能吃上一口熱乎的啊？”

他慢慢掀開藍花的布簾，閃身隱進里屋，喊道：“幾十年的老手藝了，酒菜都是現(xiàn)成的，您稍坐會就好?！?/p>

我站起身來重新環(huán)顧這家老酒館——門口上方的墻壁上高懸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對男女偎依而坐，男的瘦削挺拔，女的清雅秀麗。男的穿淺色工人裝，面容沉峻；女的著齊整軍裝，面容俊秀。由于年代過久，黑白照片已經(jīng)泛黃，但在昏暗光影下，卻仍泛著灼灼青春華彩。照片一側(cè)，并排懸著一架古鐘，從鐘面的紋路來看，應是用上好的烏木打制而成，通體發(fā)亮，只是下端的鐘擺早已停滯，布滿了棕褐色的銹斑，蒙塵的鐘盒內(nèi)走針不偏不倚地停在九時。正當我望著老鐘出神時，老頭悄悄拖著一個飯盤走過來，我被一陣濃烈的香氣猛地驚醒。

“這是您點的菜，酒是剛從酒窖里打上來的，您趁熱吃喝。”

老人手腳麻利地將酒食擺好。我輕輕捏起一?；ㄉ讈G入口中，花生粒炸得香脆，咬下時尚有絲絲熱油浸潤，在舌尖處漫溢出一縷溫熱濃香來。幾?；ㄉ兹肟冢独僖脖淮蜷_了，我輕輕夾起一塊鹽水鴨放入口中，不是太咸，肉片鮮嫩可口，觸齒即彈。再細細撕咬，綿軟香嫩的肉片間竟?jié)B出一絲梅花般的清香來。

老頭的笑臉再一次閃入眼簾：“怎么樣？我們館里的鹽水鴨是不是不錯？”說完，他得意地挑了挑濃黑的眉毛。我正撕咬著一塊鴨腿，望著他重重點了點頭。他像獲得了極大褒獎一般，臉頓時漲紅起來，細長的眉眼快被夾進皺紋里了，圓溜溜的腦袋像是一顆剛出水的鮮紅油桃。

“我就知道您一定會喜歡的，她在的時候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鹽水鴨，根本不夠賣的?！彼麖墓衽_里踱步而出，整個人被笑意震動得搖顫不止。

“她專門調(diào)制香料，放入鴨肉里，這是獨門手藝?！闭f著，他望向我桌角的酒壺。我倒了點酒，酒一落杯，空氣中滿是濃烈香意，我一飲而盡。

火熱而劇烈的辣，從唇邊順著喉管一路漫延而去，我的口腔中頓時迸射起酣暢淋漓的辣意，輕輕吐氣時，舌尖深處卻幽幽地沁出了一縷桃花般的芬芳香意，在熱辣與刺痛間，陡然殺出一片芬芳清甜來，令人回味無窮。

“先生，怎么樣？這燒刀子可好？”老人咧嘴笑的時候，露出一嘴焦黃豁牙。

我抿了抿嘴唇，醇厚香濃的酒意在舌尖翻涌不止?！皹O好極好，這樣的燒刀子我也是第一次喝，好喝極了?！?/p>

“我就知道您會喜歡！您肯定會喜歡我們家的燒刀子！”他的臉漲得通紅，“臨走的時候，她專門釀好了整整三缸燒刀子。她一再叮囑我，每位來我們館里的客人如果覺得酒味正，就給人家捎上一壺，都是遠行人不容易，帶著喝解解乏也是好的?！闭f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羊皮酒袋，袋面上落著一行字：燒刀子。他將酒袋塞入我的手中，我默默端詳著字，再猛地抬頭，才發(fā)現(xiàn)招牌上的菜品字樣與酒袋上的字體是一樣的俊逸風韻，從落筆的力道與筆畫的收縮來看，應該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老先生，這里的酒菜都是極好的，想不到這偏僻的街巷里還有這樣一家風味小館?！蔽倚χf?！鞍?，哪里的話，小本生意，糊口罷了?！崩项^一口燒刀子下肚，話也變得密了一些，“不怕您笑話，我這小館能在這冬月?lián)蜗氯?，靠的全是她的手藝。”我輕嘬了一口酒說道：“您一直說的‘她’，應該就是墻上照片中的那位吧?！蔽疫浦焱鶋ι咸Я颂а郏项^回身一看，大笑起來：“讓您見笑了不是，墻上是我和她當年的結(jié)婚照，酒館開張那天掛上去的，算起來快四十年咯?！蔽也[著眼說道：“您夫人可真是個俊俏人啊，老先生您好福氣??！”說著，我就端起酒杯碰了他的酒杯一下，他微微點頭，說道：“是啊，能遇到她真是我這輩子的福氣，不過也是您的福氣?！闭f完，他狡黠地向我挑了挑濃眉?！拔业母?？”我朝嘴里丟了一片豬耳朵絲。他朝四周望了望，細長的小眼睛滴溜了一圈后，才弓著身子，靠近我耳畔悄聲說道：“她前些日子回東北老家探親去了，今天坐船剛過長江，今晚九點到，您稍坐會就能遇到她?！睙釟夂舻梦叶l(fā)燙。說完，他朝墻上那架古舊的老鐘望了望：“您看，九點了，她下了船上了渡口就到了。”我望著老鐘，說道：“鐘壞了，已經(jīng)不走了?！彼行┮苫蟮赝?，喃喃說道：“壞了？我昨天為了她來才剛剛調(diào)好的。”我抬起手表看了看，七點多，時間尚早。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焦急，輕輕拍著我的手說道：“別擔心，下了船一會兒就到，一會兒我讓她敬您酒?！?/p>

窗外夜幕愈加濃重黑沉了，鋪天蓋地的雪霧像瘋長的野草般密密麻麻落滿了天地，一晃眼，視線就被呼嘯而至的濃霜遮住了，遠處山峰上的燈火也朦朧了。

“唉，都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但有時我一閉上眼睛，就好像昨天一樣?！崩项^灌了一口燒刀子，晃悠悠地說起來，“人老了，也就剩下回憶了?！睗饬业木茪庵?，老頭擦了一下他腫脹的酒糟鼻，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開始了一段通往過去的遙遠遷徙。20世紀70年代末，老頭在蘇州的一條河流旁長大，那正是理想與青春沸騰的年代，二十歲冒頭的老頭乘坐烏篷船離開了水鄉(xiāng)，與同村的一幫年輕人坐上了南下的火車，在列車轟鳴中投身“淘金潮”。初踏南方土地的老頭，很快就被這里沸騰熱烈的淘金氣息吸引住了，他立在海岸一角，望著六月明媚的陽光下一望無際的南方大海，心潮澎湃。激烈狂放的海浪聲中，他跟隨同鄉(xiāng)的后生們頻繁出沒于南疆土地的各個角落。賣過服裝、轉(zhuǎn)手過古董、開過飯館、包過工程，甚至最初還在碼頭邊干過苦力，所有能夠賺錢的方式他都試過一遍。他睡過碼頭、路邊、巷口與橋頭，為了淘金把所有能吃的苦幾乎都吃了一遍。然而，現(xiàn)實卻如灘頭海水般冰冷刺骨，錢沒賺到多少，身上累累的老繭與血痕卻越來越多。正當他和同村的一幫后生望著大海深感絕望，決定乘船返鄉(xiāng)時，一個“機遇”出現(xiàn)了。

“那是我這輩子犯過的最大錯誤，幾乎毀了一生?！崩先送现耷缓康溃拔耶敃r真是被錢蒙了鬼眼。”在一個所謂“同鄉(xiāng)”的介紹下，老人將身上最后的盤纏全部投入到一家電子廠中，年底分紅，多干多得。彼時的南國剛剛起步，資源供應短缺，停水停電是常態(tài)。老人和全廠兩百多名男工擠在一張大通鋪上，電扇里吹出的熱風差點把擠在床角的他悶死。入夜，南國天氣似火燒，工人們要排隊去廠房接水，每人只有半桶，水里常常漂浮著沙礫與碎石，一喝下去，滿嘴都被硌出了血。老人還記得有一次，他排了大概兩個小時的隊終于打上了半桶熱水，正當他轉(zhuǎn)身離開時，一只有力的手搶了他的桶朝另一個桶里倒水，老人剛想伸手，腦袋就重重挨了一下，“少廢話！外地佬，爺就用你的水怎么了，要鬧就打殘你！”老人那時血氣方剛，壓不住火，抄起板凳就砸了過去，幾個人就猛地跳過來，拿起空酒瓶就往他的臉上砸，混戰(zhàn)中，一個空酒瓶朝著他臉狠狠砸落。

老人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說道：“您看到我的鼻子了吧？又紅又腫的，里面鼻骨斷了，當年打架落下的，一碰就痛?！蔽彝先说谋亲?，才發(fā)現(xiàn)紅腫的肉塊軟塌塌地覆在上面，肉縫里，一道黑紫的劃口依稀可見?！捌鋵嵲恻c罪、吃點苦不算啥，要命的是這里被剜了一刀?！彼⑽㈩濐澋爻呐K戳了一下。

年底要分錢的時候，老人興高采烈地準備乘船回家過節(jié)。然而，當他和同鄉(xiāng)們趕到會計室時，發(fā)現(xiàn)早已人去樓空，散落著一地的賬單。廠工們沖進空蕩蕩的廠長辦公室，狠狠砸了一通，不少人瘋搶廠里的器械與工具，逃荒似的四散而去。當老人聯(lián)系推薦的同鄉(xiāng)時，那人的BB機早已停機，去派出所報案才發(fā)現(xiàn)連姓名都是假的?！澳翘煳宜赖男亩加辛耍荒甑男量嗳沽??！背舜?jīng)過渡口時，老人心灰意冷，掉落海中。船上的同鄉(xiāng)們還來不及伸手，老人就被浪頭壓了下去。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整條街道像被埋進去一般，房屋的形狀無法辨清，天地早已失了形狀與邊界。我看了手表，已經(jīng)九點半。老人望著我，笑著說道：“別急，她一會兒就到了。這會風雪急，路上可能耽擱了，您再坐會兒。”

“村里老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爺也算垂憐我?！崩先瞬[著眼，腦袋晃悠起來。在海里漂流了一會，老人被海港的一處漁民撈了上來，拖上岸的時候，嘴里還剩一口氣。

“我睜開眼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那張臉就像我們村口的桃花一樣俊秀。”她是海港漁民的女兒，每天照料老人的飲食起居，在她的精心照顧下，他重燃了希望，朝夕相伴間兩人也產(chǎn)生了深深情愫。漁民一家從東北來到南國淘金，她的身上還保留著白山黑水的赤誠。她的釀酒技藝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每逢過節(jié)，她都要燒一鍋燒刀子，揭開鍋蓋的那一刻，濃香四溢，漁民家也常常成為東北老鄉(xiāng)們的聚集地。

我瞄了一眼手表，十點多，窗外的夜色更加濃重，風雪盡頭一豆光火搖晃起來?！八斈旮页舜宦繁鄙?，當時身上已經(jīng)懷了六個月的身孕了。”他瞇著眼望著我，問道，“您今年有？”

我抿了一口酒，喉嚨里變得火辣辣的，幽幽說道：“我四十多歲了?！崩先说哪抗忸D時變得柔軟而深邃，“我家小子和您相近大，也是四十多了?！蔽叶⒅瑔柕溃骸八四兀俊崩先诵χf：“他陪他娘一起回東北了，今晚他們坐船回來?！蔽姨痤^環(huán)顧了一下酒館，館內(nèi)雖小，但裝飾精美，文墨清雅?！熬起^裝修都是她一手打造的，所有的菜品、酒水都是她親自定的，地道的北方鮮口，入味得很。”老人吸了一下鼻子，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這口燒刀子，當時還是為了紀念我們家小子落地專門釀造的。”他端起酒杯，細細端詳起來?！八龑ｉT乘船去周莊拜訪了一位釀酒的老師傅，跟著學習了小半個月，為的是釀出自家的燒刀子。”老人嘬了一口，咂巴著嘴說道，“從周莊回來后，她在酒館后廚悶了整整一個多月，當時她挺著個大肚子整日圍著酒窖轉(zhuǎn)，我怎么勸她都不聽。臨盆前一周，燒刀子終于釀好了。開鍋那天，濃香四溢，整條街道都沸騰了。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所有來我們這里的南來北往的客人都要喝上一口?！?/p>

老人深陷一種溫情的沉默中，他喝醉了，嘟嘟囔囔說了半天，細碎的話語像飛雪般綿綿地不絕起來，手邊的酒水也被搖得滿地亂濺。當他微微顫顫抬起頭來，嚅動著嘴唇，正準備說些什么的時候，卻像驟然挨了一記悶棍，腦袋軟綿綿貼向桌面。我抬手看了一眼表，十一點多了。正當我坐立不安時，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酣暢爽朗的笑聲。一片沉重而響亮的腳步聲后，響起了幾聲熱辣叫罵：

“喲，老頭兒還沒打烊呢？看來今年等得夠久的了。”

“嗨，這老東西，一年比一年能喝，也一年比一年能熬啊?！?/p>

“先進去再說吧。哎，等會兒，安眠藥帶了嗎？”

“那還用你說啊，老規(guī)矩了，要不然干嗎來了?！遍T口傳來手掌拍打衣物的沉悶的聲響。

我猛地灌了一口燒刀子，睜開醉蒙蒙的眼睛，兩個身影就像兩片雪絮般閃進了館里，我使勁眨了眨眼，才看清楚來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瘦高個一臉黝黑，矮胖的滿臉流油。兩個人瞥了我一眼，大踏步走過來，一高一低圍聚在老人身旁。老人醉過去了，頭枕在桌角，口水淌了一嘴。胖子重重拍了他幾下，熱乎地喊道：“掌柜的，到點咯，該回家了?！崩先税氩[著眼睛，嘴里哼哼唧唧起來：“還……沒到點呢，她……沒到呢。”胖子望了瘦子一眼，瘦子俯下身，輕撫著老人的背說道：“你睡吧，我們替你等她?！崩先俗炖镉趾吆哌筮笃饋?，瘦子飛快地朝胖子丟了一眼，胖子說道：“得咧，藥都省了，直接抬上樓吧?！眱扇艘黄饘⒗先思芷饋?，老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底像抹了油亂滑，兩人架著他“蹬蹬蹬”上了二樓。當兩人從樓上下來，相互搭著肩正準備出門時，我急忙叫了一聲：“哎，二位，你們就走了？”瘦子戴著氈帽，瞥了我一眼，淡淡說道：“老兄，這么晚了，也該走了?！迸肿訜崂崩毙χ恿艘痪洌骸叭绻X著酒好，明天可以接著來?！?/p>

我慌了，扯著嗓子道：“二位別走啊，萬一有人回來了怎么辦？”瘦子笑了，指著墻上的相框說道：“您說這位？”我點了點頭。胖子湊上桌前，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齜著嘴說道：“她不會來了，您別等了?！薄安粊砹耍俊蔽也铧c叫出聲來。瘦子點起一根煙，默默抽起來，濃黑的面頰隱在煙霧里搖晃起來。

“九八年特大洪水您還記得嗎？”瘦子幽幽問道。

“我記得，那年我正好回了老家?！蔽艺f道。

“說來也巧，這就是命啊，兄弟。”胖子顫悠悠地說道，“老板娘那年正好帶著兒子回東北娘家探親，結(jié)果在松花江畔上遇了洪水。”胖子望著我，嘀咕了一句，“她兒子估計和你差不多大。娘倆在江上遇了難，船沉了底，尸首都沒撈著?！薄澳翘扉_始，老頭就發(fā)了瘋，整天和客人們念叨著要去找娘倆?！笔葑訃@氣說道，“今天正好是娘倆離館的那一天，每年這一天老頭都要等在這里，他們之前約定九點回館，老頭年年都等到九點。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每年這一天我們街坊四鄰都要把這個老家伙灌醉，現(xiàn)在這里也快拆了，許多街坊都走了，如今就剩我們兩人啦?！闭f著，我跟著兩人一起踏出酒館，瘦子把燈關(guān)了以后，關(guān)上門，兩人搭著肩一起消失在街巷盡頭。

雪下得更深了，凜冽的寒風打著卷從街巷盡頭吹來，我在漫天飛雪中裹緊了大衣，望著風雪盡頭那粒忽明忽暗的豆大的燈火，濃濃夜幕間滲出一絲幽幽的光亮。

我躲到街角，掏出手機，望著對面的燈火撥了過去。

短促忙音過后，手機那頭傳來了低沉沙啞的聲音：“見著他了？”

“見到了，他一直沒忘記過你?！蔽掖錃猓瑴喩眍澏吨f道，“自打你二十年前帶著我離館以后，他就一直守在這里，等著你……不，我們回來。”我頓了一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了瘋，失了神。二十年了，媽，我想我們也該原諒他了?！?/p>

手機那頭沉默良久，沙沙的聲音響了起來：“當年我生你的時候，他整日玩牌、賭博，出去和城里的青年人鬼混喝大酒?！蹦赣H的聲音哽咽起來，“九八年，你也成人了，我在家和他大吵了一架，終于忍不住了，一氣之下帶著你過江回了娘家?！?/p>

“沒承想竟遇到大洪水，咱娘倆也算命大被人撈了起來?！蹦赣H顫抖著說道，“我當時心一橫，也許這就是天意，索性在洪水過后就帶著你在東北隱居生活了二十多年。街坊四鄰都以為咱娘倆沒了，也徹底斷了他的念想?！?/p>

“可是媽，這二十多年您怎么熬的我這個做兒子的心里很清楚，您可從來沒徹底放下他?！蔽伊髦鴾I說道，“要不然您也不會守在對面的招待所里看著我進館?！?/p>

話音未落，風雪盡頭豆大的燈火驟然熄滅。手機那頭的聲音像暴雪一樣急促起來，“你……怎么知道……我也在？”

“來之前，我在您的抽屜里看到了往返的船票和招待所的電話。”我淡淡說道，“媽，馬上過年了，您應該是想陪……爸……一起過年吧?！?/p>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漸漸響起了一陣啜泣聲。

鋪天蓋地的雪，若綿密細軟的針線將天地繡得密不透風，我抬眼望去，風雪盡頭那粒豆大的燈火重又閃爍搖曳起來，我裹緊大衣朝著那粒燈火走去，整片天地漸漸浸潤在一片明亮而燦爛的溫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