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萬鳴 梅 強
(1.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2.重慶師范大學(xué) 國際漢語文化學(xué)院,重慶 401331)
著名琴曲《搗衣》見諸明《風(fēng)宣玄品》以來二十余種琴譜,流傳至今。一般認為作者為“唐潘庭堅”,其說蓋本于明楊掄《太古遺音·搗衣》解題所云“斯曲乃唐人潘廷堅所作”。然縱觀有唐一代文獻,未見與之相關(guān)的材料,楊掄之說為琴史留下一樁公案。嚴曉星曾撰《〈搗衣〉作者潘庭堅考》辨析之,認為史籍可考之“潘庭堅”有南宋潘牥(字庭堅)、元末明初潘庭堅(字叔聞)兩人,此曲作者最有可能是后者。嚴先生發(fā)現(xiàn)了楊掄之誤,可謂目光敏銳。不過《搗衣》曲作者究竟為誰,本文有一點不同的看法。
首先,嚴曉星否定南宋潘牥(庭堅)的主要根據(jù)是“找不到他與琴有關(guān)的絲毫線索”。事實上,潘牥與琴的關(guān)聯(lián)在文學(xué)史料中卻有不少。潘牥字庭堅,號紫巖(見南宋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九、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四、明楊慎《詞品》卷五等),故而宋人亦稱之“潘紫巖”,如南宋趙聞禮輯《陽春白雪》卷六《烏夜啼》署“潘紫巖”(小注“牥庭堅”)。潘牥之詩文集亦題“紫巖集”(見清厲鶚《宋詩紀事》卷六十五《潘牥》)。與潘牥同時的劉克莊嘗輯《千家詩選》,卷十七《器用門》即選錄了潘紫巖所作三首《琴》詩,其一曰:“只是尋常操,傳來便不同。初疑聲已盡,旋覺曲方中。清碎如章草,和平似國風(fēng)。自從今夕聽,吾耳一生聾。”其二曰:“操高不救西山死,瓢飲空稱陋巷賢。二調(diào)只堪彈我聽,不消舉此貴人前?!逼淙唬骸暗廊饲逡估憩幥?,愛學(xué)啼烏囀羽音。莫把世人工拙論,世人彈耳不彈心?!蓖瑫砦濉稓夂蜷T》錄有潘紫巖七律《喜晴》,頸聯(lián)云:“掃石安排朝曬藥,約僧準備晚聽琴?!贝送猓卧H劉瑄《詩苑眾芳》錄有署名潘牥的《雪中聽綿州鄧道士琴》:“黃冠家萬里,忽此動瑤琴。歲暮多風(fēng)雪,天涯少信音。凄涼當日事,寂寞此時心。我醉君休去,蒲團共夜深。”從其詩文中體現(xiàn)的對琴境的理解、對琴曲的熟稔(“愛學(xué)啼烏囀羽音”化用羽音之《烏夜啼》),以及聽琴之事的尋常來看,潘牥非但不是與琴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且是于琴修養(yǎng)頗高。這比起僅根據(jù)元末明初潘庭堅(叔聞)曾為富陽教諭,“孔門的禮樂制度自然不會不懂”,“而琴,在文廟演樂里,又是那么一個不可或缺的樂器”這樣的推斷來說,似乎要切實得多。
更為重要的是,潘牥確有題為《搗衣曲》之作。南宋時期上饒名儒趙蕃(號章泉)、韓淲(號澗泉)選唐人七言絕句101首編為《唐詩選》五卷,謝枋得為之作注,此即流行于宋元的《注解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謝注每有勝義,且常引時賢之作與選詩互相發(fā)明,如注《烏衣巷》引葉適之《晉元帝廟記》,注《春晚游鶴林寺》引辛棄疾之《摸魚兒》詞等。該書卷二注王昌齡《閨怨》時云:“又不若潘廷堅《搗衣曲》,志趣高遠與此詩異矣?!畵v衣?lián)v衣復(fù)搗衣,搗到更深月落時。臂弱不勝砧杵重,心忙惟恐搗聲遲。妾身不是商人妻,商人射利東復(fù)西。妾身不是蕩子婦,寂寞空房為誰守。妾夫為國戍邊頭,黃金鎖甲跨紫騮。從渠一去三十秋,死當廟食生封侯。如此別離猶不惡,年年為君搗衣與君著?!薄巴ⅰ笨赏ā巴ァ保俳瑁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鼎部》),“潘廷堅”即“潘庭堅”。謝氏以理學(xué)立身,生當宋末國仇家恨之際,恒念救亡圖存,其注詩也多體現(xiàn)出他洗濯淬礪之耿耿志節(jié)。相較于唐代閨怨詩,潘牥《搗衣曲》颯爽豪邁,格調(diào)高昂,鼓勵征人平邊立功,有一去不返之決絕,是以謝氏尤其推崇。
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四謂潘牥“尤長于古樂府”,惜乎傳世不多,此《搗衣曲》即賴謝注乃得傳世。謝注一直到明中葉猶有較大影響,明楊慎《絕句衍義序》云:“謝疊山注章泉、澗泉所選唐詩百絕,敷衍明暢,多得作者之意,藝苑珍之。”潘牥《搗衣曲》也由此流傳開來。明單宇《菊坡叢話》卷二十二:“潘廷堅作搗衣曲……謝疊山云志趣高遠,異于眾作”,完全是因襲謝注。以其“異于眾作”的典型性,潘牥《搗衣曲》在眾多閨怨詩中脫穎而出,其辭也被吸收進琴曲歌詞中,《風(fēng)宣玄品》卷四《搗衣》曲無論曲名還是歌詞全同潘牥詩?!讹L(fēng)宣玄品》是今見最早收錄《搗衣》的琴譜。
然而到了楊掄《太古遺音·搗衣》,“潘廷堅”不僅成了“唐人”,琴曲歌詞內(nèi)容也擴充為十二段。不過從末兩段對原詩的因襲,以及楊掄解題謂斯曲“志趣高遠”云云,可見其母本正是《注解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所引潘牥《搗衣曲》。以楊掄為代表的“琴歌派”時有對前人辭章作擴充處理的做法,最典型者即同書之《陽關(guān)操》與《陽關(guān)三疊》?!短胚z音·搗衣》擴充之詞,則又落入唐人閨怨詩之窠臼,承其悲苦之基調(diào),措詞及意象俗套,如“憶別時,經(jīng)幾度寒暑,心獨苦”“天涯何處覓形蹤,令我悔恨無窮”,直白顯露,與解題“有風(fēng)人之義”殊不合,更與“志趣高遠”無涉。更有甚者,潘牥原詩是以閨中口吻鼓勵征人建功立業(yè),因有“從渠一去三十秋,死當廟食生封侯”之句,楊掄《太古遺音·搗衣》第十二段保留了原句,而解題卻說“蓋惟知篤夫婦之義,而等名利如土梗矣”,出現(xiàn)這種矛盾正是琴曲歌詞雜糅了潘牥原詩及時人敷衍之作的結(jié)果。楊掄《太古遺音》在明中后期影響極大,此后《樂仙琴譜》《琴苑心傳全編》《蕉庵琴譜》《枯木禪琴譜》等所收《搗衣》皆沿襲楊掄解題,此誤遂延至今。之所以誤宋為唐,私意以為嚴曉星所云“‘搗衣’又是唐人詩文中一再出現(xiàn)的意象,歌之詠之,竟無饜足,給讀者的印象太深刻了。后人看到名為‘搗衣’的琴曲,隨手標作者為‘唐人’,當出‘想當然耳’”是成立的。只是對于明人來說,宋人潘牥較之本朝功勛且主持過會試的潘庭堅(叔聞),恐怕更加陌生一些。
那么我們能否就此說南宋潘牥即琴曲《搗衣》的作者?恐怕還是不能。琴曲創(chuàng)作過程具有一定復(fù)雜性,尤其明清兩代的琴歌,帶有中國民間音樂兩大特點,即集體性與變異性,作者實難確定。此外,在討論琴曲來源時,也應(yīng)當區(qū)分歌詞母本與曲調(diào)本身來源兩個層次。從今人打譜的《搗衣》曲調(diào)來看,嚴曉星附記所引琴家李楓的意見大抵是不錯的,是以清戴長庚《律話》下卷《搗衣釋》才會有“此操作法與他曲異,大約潘廷堅用古法制曲,不用唐人之律,而于宋人之律更遠矣”之論。只是戴長庚所認為的“古法”,仍不免托古心理,實際上其曲乃民間小調(diào)套在以潘牥《搗衣曲》為基礎(chǔ)創(chuàng)制的新詞之上。至此,我們只能說琴曲《搗衣》的母本與南宋潘牥《搗衣曲》詩有關(guān),卻不好說潘牥就是《搗衣》曲的作者。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近人夏蓮居對此曲的闡發(fā),一改楊掄《太古遺音》以來“傷閨怨也”之說,而云:“雖多凄清之音,頗具悲壯之氣,毫無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態(tài)。故知前人制曲、命名,用意良深。若僅以搗衣為名,則囫圇吞棗,實難得其要領(lǐng)”。今天通行本《搗衣》曲的確很難聽出其中有“傷閨怨”之意,這大概也和琴曲糅合了太多元素有關(guān),這就是琴曲傳承中的變異性。夏氏此論主要得之于曲調(diào)本身,恐怕也因讀過琴曲歌詞中所保留的潘牥《搗衣曲》之句,覺其異于傳統(tǒng)之搗衣詩。夏蓮居所論與潘牥原詩之意有著某種程度的暗合,其可說是潘牥的異代知音了。
上海圖書館藏孤本《五音琴譜》為一重要明代琴譜。關(guān)于其纂者,《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藝術(shù)類》《中國音樂書譜志》皆作“明朱珵輯”,《琴曲集成》第四冊《據(jù)本提要》作“明藩王朱珵輯”,《中國古籍善本總目·子部·藝術(shù)》作“明朱理輯”,近出之《歷代琴譜過眼錄》第一卷作“明沈國保定王朱珵垣撰”,舛互不一,相襲成訛。
此譜前有落款為“沈國保定王德軒”之《刻琴譜序》,中有“予于是益有感焉,暇中因檢舊譜粗加 定,錄己所能者三十一曲為上下卷”云云,則是譜為“沈國保定王德軒”所纂輯之自用譜?!吧驀6ㄍ醯萝帯睘檎l,《琴曲集成》第四冊《據(jù)本提要》及《歷代琴譜過眼錄》第一卷皆未言明?!叮ü饩w)長治縣志》卷三錄有“沈藩朱德軒詩”云:“曉霧危巖合,煙蘿仄徑懸。浮圖開佛日,沙界接人天。老鸛沖云起,蒼虬抱石眠。逃禪問蘇晉,莫負杖頭錢?!贝嗽娗鍙堅フ隆端某姟っ髟姟肪矶蹲诜姟贰⑶逯煲妥稹睹髟娋C》卷二皆署為“保定惠順王珵坦”,則“保定王德軒”當即“保定惠順王珵坦”。參之以《明實錄·世宗實錄》卷四七七“封:趙府翊鏴為洛川王……沈府珵坦為保定王”,則時封“保定王”者其名應(yīng)作朱珵坦,《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中國音樂書譜志》《琴曲集成》皆脫一字。而《歷代琴譜過眼錄》所作之“朱珵垣”,據(jù)《明史》卷一百二《諸王世表三》,當為安慶王,非保定王。
又,《天一閣書目》卷四之一《集部一》著錄《綠筠軒吟帙》二卷,解題云:“明沈國親王西屏道人著……茲王嗣儲德輿,諧保定王德軒緘書幣,介言敘其實,將世守為邦家之范。”《古今圖書集成·明倫匯編·官常典》卷一百一《宗藩部列傳四十五·明四·沈宣王恬烄》:“按《列朝詩集》:王諱恬烄,號‘西屏道人’,憲王之子,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嗣。博學(xué)工詩,才藻秀逸,萬歷初年薨。有《綠筠軒稿》?!眲t《綠筠軒吟帙》解題所云之“西屏道人”乃六代沈王朱恬烄,其嗣儲根據(jù)《諸王世表三》可知是襲封沈王的朱珵堯,嫡二子即后封保定王之朱珵坦。
據(jù)明末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十七、清錢謙益《列朝詩集》乾集卷下,朱珵坦有《清苑山房集》,“清苑山房”乃其齋號,是以《五音琴譜·刻琴譜序》后鈐有“清苑山房”朱文方印?!叮ㄈf歷)潞安府志》卷二《建置一·封建》謂珵坦“博雅能文,琴書尤妙”,《五音琴譜》之纂輯正為此說之證。
蔣克謙于《琴書大全》自序云“先世為直隸徐州人”,故而序后署款“古彭蔣克謙”。然而琴譜正文卷端則例署“金臺蔣克謙國光輯”。據(jù)此,李壯《從〈琴書大全〉蕭大亨序談蔣氏家族世系及相關(guān)問題》稱“或許蔣克謙曾在‘金臺’任職”,又據(jù)《大明一統(tǒng)志》《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考“‘金臺’應(yīng)指‘金臺山’,明代建置中無金臺縣,金臺山應(yīng)隸屬成都府金堂縣。按照現(xiàn)在行政區(qū)劃,‘金臺’為四川南充市金臺鎮(zhèn)”。此說頗可商榷。且不說“金臺山”能否簡作“金臺”進而指代成都府金堂縣,蔣氏曾任職金堂縣本是作者的猜測,目前未有任何文獻證明此事,然李文在結(jié)論中竟連“或許”這樣的表推測的字眼也去掉,徑稱“蔣克謙曾在‘金臺’任職,考證其地理位置位于今四川南充市金臺鎮(zhèn)”,未免太過草率。
古人常以“金臺”代指燕都北京,蓋用燕昭王筑黃金臺典?!短接[·臺部》引《史記》:“燕昭王置千金于臺上,以延天下士,謂之黃金臺?!绷捍螘P《述異記·卷下》:“燕昭王為郭隗筑臺。今在幽州燕王故城中。土人呼為‘賢士臺’,亦謂之‘招賢臺’?!薄包S金臺”(或省稱“金臺”)遂成燕都代稱,明人亦襲此稱。明朱國禎《皇明大事記》卷三十四《外城》:“成祖遷都金臺?!泵魍跏啃浴稄V志繹》卷二《兩都》:“我朝以金陵開基,金臺定鼎?!泵魍可健睹髡y(tǒng)宗》附卷《建都總論》:“金臺披山襟海,萬世之業(yè)也?!庇秩缂尉搁g著名的“金臺汪諒”刻書,汪氏書鋪時居北京正陽門內(nèi)。又今藏南京博物院之周文靖《茂叔愛蓮圖》自識“畫于金臺官舍”,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戴進《松巖蕭寺圖》自識“錢塘戴文進寫于金臺官舍”,蓋周文靖、戴進皆供職于京城宮廷畫院也。因此,對于明人來說,“金臺”代稱北京實在是很習(xí)見的。
《琴書大全》蔣克謙序:“高祖敩……以遺祖輪,方綜理之。”蔣輪是蔣克謙祖父,而據(jù)《(嘉靖)徐州志》卷十二:“(蔣輪)曾祖諱明善,以戎籍徙京”,可知蔣輪曾祖,即蔣克謙天祖(五世祖)為蔣明善。蔣明善早已以軍籍入京,按照明代的衛(wèi)所制度,明善子孫沿其衛(wèi)籍,故而克謙曾祖蔣敩稱籍曰“大興”“順天”?!睹魇贰ゎW讷I皇帝列傳》:“(皇后蔣氏)父敩,大興人?!薄睹魇贰かI皇后列傳》:“父敩,順天人?!贝笈d縣屬順天府,今北京地區(qū)。到了克謙祖父蔣輪,其本身衛(wèi)籍就在京城,明鄭汝璧《皇明功臣封爵考》卷七《玉田伯蔣輪》:“蔣輪,其先徐州人,尺籍隸京師?!倍鳛閺凝埞Τ茧S世宗由安陸入京,其家眷亦遷入京城戚里。明徐學(xué)聚《國朝典匯》卷十二《朝端大政·戚畹》:“輪先徐州人,籍京師?!薄凹煛奔仁切l(wèi)籍亦是現(xiàn)籍。蔣克謙自然也同其父祖,其衛(wèi)籍及出生地皆是北京。
那么,何以《琴書大全》序后款署“古彭蔣克謙”,而正文又例署“金臺蔣克謙”呢?這就是明人常見的雙籍問題。由于人口遷徙,不少人既有祖籍又在其他地方占籍,《明史》人物傳記所云“某,某地人”有時是祖籍,有時是寄籍,混亂不一。明人著作署籍也比較隨意,如大學(xué)者焦竑《玉堂叢語》署“太史瑯琊焦竑輯”,而《焦氏類林》則署“建業(yè)焦竑弱侯輯”,蓋因焦竑祖籍山東日照(屬古瑯琊),而衛(wèi)籍及生地為南京旗手衛(wèi)(故稱建業(yè));周亮工《閩小記》署“櫟下周亮工減齋撰”,《賴古堂集》則署“浚水周亮工櫟園著”,因為周亮工祖籍江西金溪櫟下,寄籍河南祥符(秦之浚儀縣,因城北有浚水故名)。蔣克謙在《琴書大全》自序后署“古彭蔣克謙”,乃是稱其祖籍;而蔣氏從克謙天祖明善起就已入籍北京,克謙本人衛(wèi)籍和現(xiàn)籍也是北京,因此于卷端題署“金臺蔣克謙”也是理固宜然,不須另外假想其任職地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