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金剛
一場有趣的皮影戲精彩上演。恍惚間,四周息聲,滿心沉寂,追憶起曾經(jīng)的那些“影”。
土坯房內(nèi)那盞煤油燈是我童年的主角。每個夜里,一束細長的黑煙牽著一點昏黃的火焰,在我面前飄忽。我在小炕桌前寫作業(yè),一會兒盤著腿,一會兒長跪著,一會兒將腿伸在桌下,有時累了就躺一會兒,呆呆地看那煙一縷縷沖向屋頂糊的報紙,熏黑再熏黑。
旁邊坐著縫衣服或納鞋底或剝花生的母親,以及抽旱煙或修農(nóng)具或看閑書的父親。一點光,將父母和我大大地投影在屋墻上,像大小三座黑黑的山。有時,我瞥見父母瞅瞅我,再瞅瞅我的影,滿臉的欣慰;有時,我也瞅一眼父母,再瞅瞅父母的影,繼續(xù)讀書。誰也不說話,人近,心也近。
閑下來,我便吵著父親玩手影。父親不管有多累,總會精神十足地坐直在燈側,伸長胳膊,擺弄手指,將黑貓、黑狗、黑兔、黑刺猬、黑孔雀投在墻上,還動呀動的。我也跟上一只同類一起玩耍,或跟上一只異類打起架來。大手小手在燈前忙活,大影小影在墻上演繹,母親滿臉笑意地觀看或指揮,不覺已到吹燈睡覺的時間。
賴床的早晨,最愛貓在被窩里瞅著被陽光打亮的方格木窗發(fā)呆。一行、兩行、三行,太陽漸漸升高,將房前的槐樹、楊樹、香椿樹也投影在了窗紙上,斜斜地緩緩地移動。夏天,影如潑墨,暈染開來;冬天,影如線描,筆畫清麗。我睜大眼,想著這影像個啥。有時樹影晃來晃去,我知道起風了,更不想起。母親便用燒火棍敲響窗欞,沖我喊:“太陽照屁股了,該起來吃飯了!”如果哪天睜開眼,窗上無影,心便沉了下去,因為在這土坯房內(nèi)最討厭的就是陰天。
太陽是最大的光源,也便投下最壯闊的影。炎炎夏日,我最愛追著影子尋涼。若緊著趕路,會貼著山腳、墻根、樹下疾走,在山影、墻影、樹影里享受片刻清涼,落落汗,再跑入日光,奔向下一片影。若結伴同行,我還會調(diào)皮地貓著腰躲在他的人影里。他閃我也閃,他跑我就追;興致來了,我踩他的“頭”,他踩我的“頭”,完全失了走相,完全忘了炎熱,倒是有趣得很。若有閑暇,則會暢然地躲在各種影里休憩。在閃閃爍爍的樹影或陰陰實實的墻影里吃飯,讀書,靜坐,閑談,是最稱意的。周遭一團火,身上一片涼,這感覺如在天堂。
水是最美的畫布,常會映出最詩意的影。水中山、水中月、水中云,自不必說,早已入詩入畫。我印象最深最有趣的是村里的井中影。小伙伴們常聚在村中心的老井旁玩耍,累了就趴在井口看影,雙腳翹起蹬上了天。一個個小腦袋整整齊齊地圍著,井口一圈兒,井里一圈兒,在絲絲微涼中,看著影影綽綽的自己傻笑。有時會投個石子,將影兒擊碎,再復圓。如今,每次回村打水,望見井中中年的我,總會心生凄涼:伙伴不知何處,影兒永不再圓。
隆冬傍晚,在什剎海閑游。湖面已有薄冰從玉石欄桿向湖心延展,冰水相接處,有數(shù)只綠頭鴨在鳧水,生出柔美的水波。此時,酒吧的彩燈亮了,岸邊的樹影暗了,我望一眼湖邊,再望一眼湖面,景與影對稱相接,虛實共生;我望一眼冰面,再望一眼水面,冰上長長的固化的影與水中柔柔的靈動的影,動靜共美。燈影炫彩,樹影搖曳,殘荷孤傲,古橋悠遠,再有鴨影劃過,人影晃動,樂聲蕩漾,好一個京城什剎海的夜。我沿著湖岸追影而行,我的影也在交錯的路燈下時長時短,時有時無,不覺失了自己,如在故鄉(xiāng)的池塘邊、老井邊流連,如在加班夜歸的街燈下獨行,也如是牽著愛人的手伴著兩個人影走向幸福深處……
誠然,影是黑暗的,永遠處在光的背面,像極了生命中的冷涼。但影與光是共生共存的,有光才有影,有影必有光。那還怕什么影的孤獨、冷峻、悲涼,換種心情,影亦是光的另一種表達或變奏,同樣色彩繽紛,意趣盎然。
相信,有影,定有光在遠處照耀。追影,就是追光,且需不懈地追下去,直至一切都成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