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債

楊力

影兒是個打工妹，在餐廳負責洗碗，薪水不高，但包吃包住，更要緊的，牙縫里還能省下兩個錢。這微不足道的錢，影兒精打細算，絕不亂花一分。她的目標有兩個：一是還筆良心債，二是攢錢考大學(xué)。

影兒的成績很好，如果不是家境貧寒，半年前她也應(yīng)該是一所大學(xué)的新生。她不忍父母為自己焦頭爛額，主動放棄了讀大學(xué)，背上簡單的行囊外出打工。她想通過雙手攢夠了學(xué)費，再去圓大學(xué)夢。

就這樣，影兒開始了她的打工之行。在中途轉(zhuǎn)車時，影兒邂逅了一位熱情的婦女，她是專門出來為南方一家鞋廠招工的。在了解了影兒的處境后，婦女邀請影兒陪她進一趟山，等招夠了工，再保送影兒與大家一道去打工。就這樣，剛出山門的影兒又隨婦女去了另一座更為閉塞的大山，她最后的落腳點是一間家徒四壁的土坯屋。當一度熱情的婦女冷著臉甩下她揚長而去時，影兒才知道她被騙進山里賣給了別人。

那一夜，一個滄桑黝黑的漢子出現(xiàn)在影兒面前，影兒判斷不出他的年齡，也無心去判斷，當那漢子慢慢移近她時，影兒“咚”的跪在地上，哭訴了自己的遭遇，為了讀書才出來準備打工掙錢，沒見過任何世面的她壓根兒想不到會碰上人販子。她乞求漢子放過她。

那漢子顯得很猶豫，他低著頭說為了買這個媳婦，家里四處告貸，好不容易才湊夠了5000元錢，如果放過她，可能連父母的命都要搭進去。影兒聽了，淚水撲簌簌地落，她再一次乞求，如果放了她，她就是變牛做馬，也要還上這5000元的良心債。影兒用期待而又似乎絕望的眼神看著漢子，漢子的身子像被鞭子抽過一樣瑟縮著，目光悲憫而又矛盾，最后終于蹲在地上，抱著頭嚶嚶而泣。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影兒忽然被漢子叫醒，讓她獨自逃跑。這幾天來漢子一直和影兒同居一屋，卻始終不越雷池半步。盡管這樣，影兒的心也一直懸著。當漢子叫她跑，她立即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黑暗中跑去。跑了好一陣，影兒猛然站住，她這才醒悟到，茫茫大山像迷宮一樣，她根本找不著出去的路。就在這時，那漢子從后邊攆了上來，原來他是來帶她出山。

漢子把影兒帶到了山下，告別前對影兒說：“鷹總要去天空放飛，你是山里長大的妹子，但守著山窩窩永遠不會有什么出息。去吧，去山外邊當你的鷹吧！”漢子說罷，留給影兒一個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影兒望著大山深處深深鞠了一躬，她在心里說：“謝謝善良的好大哥，我一定會報答你這份厚恩，盡早掙夠5000元，還上這筆難以用金錢衡量的良心債！”

就這樣，影兒在城里找了一份薪水微薄的洗碗工的工作，每到領(lǐng)薪的日子，就把錢攢起來。10個月后，她終于攢了3000元。此時已是第二年的5月，大街上走著許多為準備高考而奔忙的學(xué)生。影兒看在眼里，十分羨慕，但捏捏口袋，她還是走進了郵局，在匯款單上寫上了漢子的名字。

夏天，餐廳里又來了一個打工仔，叫阿亮。他每天騎著三輪車專門負責給餐廳買菜，每次忙完活兒，就會來到廚房，挽起袖子幫影兒洗碗。影兒很惶恐，阿亮就說，他一個拉車的，跟一個洗碗的，誰跟誰啊，何必見外。影兒見他說得誠懇，只好由了他。但漸漸地，阿亮來洗碗的工夫越來越多，影兒惴惴不安。不過，每天要洗的杯盞碗碟確實太多，多一個幫手倒也讓影兒輕松不少，更主要的，她可以騰出一些時間來看書，復(fù)習有關(guān)功課。

這一天，做完事的阿亮照例又來到洗碗間，卻沒看見影兒的影子，一打聽，是請了假。過了一天，阿亮又來找影兒，被告知還沒來上班。阿亮感覺不妙，趕緊找到影兒住處，發(fā)現(xiàn)她昏睡在床，額頭滾燙，手足冰涼，顯然發(fā)著高燒。阿亮看著床頭擺放的中學(xué)課本，又看著氣息奄奄的影兒，不禁心如刀絞。他一把抱起影兒，把她放在自己的三輪車上，瘋了似的往醫(yī)院奔去。

影兒在醫(yī)院輸了兩天液才恢復(fù)了一絲元氣，原來她不忍餐廳里許多剩菜倒掉，便偷偷帶回住處，誰知天氣太熱，食物變質(zhì)快，吃下去就鬧了肚子。影兒怕被老板知道，一直忍病瞞著不說，直到實在扛不下去了，倒在床上爬不起來。要不是阿亮找來，指不定會出什么大事。

這場突發(fā)的變故，一下拉近了影兒和阿亮的距離，兩顆同在異鄉(xiāng)漂泊的心，漸漸貼到了一起。更讓兩人驚喜的是，阿亮也懷著同影兒一樣的抱負，希望一邊打工一邊自學(xué)，為下一次高考做好準備。

有一天，阿亮向影兒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請她陪自己去照張合影。影兒不解，問照來干啥。阿亮就說：“我出來快兩年了，父母很惦念，想寄張照片讓他們瞧瞧，順便把女朋友的樣兒一塊寄去，讓他們放心之余，能高興高興！”影兒鬧了個臉紅，想到阿亮的孝心，就靦腆地答應(yīng)了。

影兒因為工作勤勉，加上文靜秀氣，被老板調(diào)去做了迎賓員。盡管薪水高了一些，但影兒仍很節(jié)儉，掙了錢就攢著，很少添置穿戴。阿亮看了心酸，有一天就掏錢讓她買裙子，但影兒拒絕了。影兒說：“上次生病，已經(jīng)花了不少錢，這次不能再亂花了！”阿亮大受觸動，買條裙子是許多女孩子最起碼的愿望，但在影兒眼里，卻成了一個難以企及的奢望。

這年秋天，一場山洪的破壞，讓影兒貧瘠的老家雪上加霜。父母打來電話，希望影兒先寄點錢回去。影兒取出好不容易攢夠的2000元，在郵局門口徘徊著。這時阿亮趕來了，不知底細的他問影兒寄錢給誰，影兒搖頭沒有說透。她走進郵局，猶豫再三，還是在匯款單上莊重地寫下了那山里漢子的名字。盡快還完這5000元良心債，是影兒內(nèi)心的一個承諾，這一刻，她終于輕松了。但是，想到父母的處境，她內(nèi)心的支點又再次坍塌，不禁失聲地撲在阿亮的肩頭痛哭起來。在哭聲中，她向阿亮娓娓道出了實情，她為自己沒有幫助父母的能力而悲痛地流出了眼淚。

第二天下午，阿亮卻意外地給影兒送來了5000元錢。影兒一驚，她知道阿亮工資也不高，這么一筆錢也不是說拿就拿得出來的。面對影兒的詢問，阿亮卻說，別管那些，救急要緊。但影兒堅持不收，阿亮只好說：“這筆錢，是我父母匯來的，他們昨天剛好打電話來詢問我們的生活，碰巧知道了這事，今天一早就電匯了過來?！庇皟阂宦牐卣f：“這哪成啊，你家里日子也不好過，你也等錢讀書啊！”阿亮一聽，故意把臉一沉道：“這個時候，還分那么清楚干啥！就算借的吧，我們之間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任何債都可以慢慢還，別太見外?！?/p>

過了不久，影兒家的遭遇被老板知道了，老板感念影兒勤勉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同時也為影兒刻苦堅持自學(xué)，準備向高考發(fā)起沖刺的精神所感動，便組織員工為她捐款，并向影兒頒發(fā)了一筆慰問金。影兒連忙帶著這筆錢去找阿亮，她想讓阿亮把這筆錢寄還給他的父母。但是，找來找去，阿亮卻失蹤了，而且，連老板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半個月后，阿亮終于出現(xiàn)了，但他神情憔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面對影兒焦急的詢問，阿亮才痛苦地解釋說：“我回了一趟老家。我大哥，因為肝癌沒能及時治療，最后轉(zhuǎn)移成了晚期，我這次回去，就是為了見他最后一面！”

影兒呆住了，責怪道：“那為什么瞞著我？你不是說，我們之間，不要那么見外嗎？”阿亮紅著雙眼說：“那是大哥的意思，他不想讓你這個沒過門的兄弟媳婦，去看見他病懨懨的模樣。大哥臨死時只抓住一件東西不放，那就是我寄回去的合影。大哥放不下我們，臨死也希望我們學(xué)有所成，能對國家有一點貢獻！”

影兒的眼睛被淚水蒙住了，她喃喃地說：“你有這么好一位大哥，卻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你有他的照片嗎，讓我看看他吧！”但阿亮搖了搖頭：“沒有，大山里面的人，不興那個。”

第二年7月，歷經(jīng)兩年磨練的影兒和阿亮雙雙考上了大學(xué)。在老板為他倆特意舉辦的歡送會上，阿亮拿出了一件特別的禮物，那是一張翻拍的7寸照片，里面是一個滄桑黝黑的男人。這張照片讓影兒呆住了，怎么那么眼熟，她腦子里倏地閃過那個黑夜，那個連夜送她下山的黝黑漢子。

只聽阿亮說：“這張照片，是從身份證上翻拍的。照片上的人，你見過，他就是我哥。其實，上次我寄回合影照，他就認出了你。他知道你是一個胸懷大志的姑娘，要我不動聲色地幫助你。在得知你家里遇上困難后，他拿出攢下的治病錢，也就是你寄回去的那5000元，全部匯過來要我交給你救急。也許你不明白，大哥為什么要這樣幫你，他為什么要放你下山？因為你的身世，跟他唯一的弟弟非常相似，當年我也是因為家里窮，考上大學(xué)不敢上，才走上今天的打工之路。而這件事，一直沒有向你說穿，是因為大哥臨終前要我答應(yīng)，把他的身份暫時對你保密，免得你分心影響考試?，F(xiàn)在我把這張照片交給你，是想讓你知道，在我之外，一直有一個男人，在用他那顆質(zhì)樸的心默默地關(guān)心你祝福你！”

影兒把照片貼在心口，望著阿亮動情地說：“我相信，你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你大哥那份山里漢子質(zhì)樸的情感，必將通過你以另一種形式，在我們的生活中得以傳承，成為我們追求生活珍惜人生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