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吉士的雙色球泥

泥馬度，真名李旭。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山川心史》《自然帝國》等?！秹艋貪h唐》入選國家重大出版工程。作品見《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詩刊》《散文》《美文》等。

1

這一年的雪花結(jié)成冰碴子。雪落在母親的墳頭，像一座起伏的山。雪從高處從天堂來，關(guān)懷著地上和地下的蒼生。我看著自己的腳印，像連串的數(shù)字，通向這里又被落雪抹平，好像藏起一大串秘密。

雪把世界描畫成一張什么都可以掀過去的稿紙，火車站像雪窟窿里的燈火輝煌，人影像擢皮人那樣晃動。大地似失火燒黑的球，被大雪擦亮的月球露出來，車站廣場上兩條流浪的花狗和黑狗，在雪中嘶嘶地叫著。

徐州火車站里到處都是人，我站在候車室的大窗戶下。在這個春節(jié)里，我是一朵趕趟兒的雪花，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落向何方。手里握著車票，仿佛我前往的地方我早就熟悉，早就有老板在等著我似的。我一直背的黃書包變成一個木箱，椿木頭做的。那棵老椿有多少年頭，沒人說得清。老椿是自己在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夜晚倒下的。我就出生在用它做成的床上，余下的兩支膀子篷在屋梁上，被我發(fā)現(xiàn)，特意找莊上的木匠做成書箱。它有漂亮的花紋，年輪旋轉(zhuǎn)成一團團火焰。我背著這只奇怪的箱子，像一架風(fēng)箱那樣覺得很拉風(fēng)，脊背上風(fēng)云激蕩。它是書稿的木頭房子，它們可以放心地待在里面。我想如果有一條狼鉆到里面也是可以的，但麻雀的芳蹤都失蹤很久了，哪里還會有狼？也許自己是一匹狼或一條蟲，我就把自己裝在里面。

綠皮火車來了，好不容易擠到車跟前，根本沒法從車門進去。我將箱子硬從車窗頂進去，書箱像條狼鉆了進去，我人緊跟著也爬進車廂里。反正沒位，我坐到書箱子上還沒坐穩(wěn)車就開了，一路做夢就到了北京。

到北京天就亮了。哪里會是我的落腳，我還不如一粒天外來的雪花那么有主見，有去處。我茫茫然，去了八里莊。我只能去八里莊。把它想象成一個莊子，就覺得有緣分，有親朋了。何況那莊里還有魯迅文學(xué)院，好像魯迅還活在一個莊子里。還有一個《農(nóng)民日報》啥的，加重了八里莊是個莊子的感覺。

印象里魯院不遠處還有一座大土丘，土丘上有幾間破爛的小房子，比李莊上的房子還要破。如果還在，花幾十塊錢租下就可以落腳了。到了，忐忑地到了，找不到小房子了。這里越來越脫離莊子了。嚇得不敢租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兒到中午買了兩個饅頭填飽肚子，我又坐上公交車一路向東，本是想去通州區(qū)，但路上看到有片平房的村莊，就臨時下了車。這是通惠河畔的東會，朝陽區(qū)把邊的村莊。

我轉(zhuǎn)了大半個莊子，終于以五十五塊錢租到一間小房子。但能放下一張床，蛤蟆口大的窗戶下還放張破木桌。有書桌比什么都好，好像給書箱也找到了幸福的伴侶。我沒有電腦，用的還是筆，寫了一手漂亮的硬筆，工整起來讓人分不清是印刷還是手寫。

買了一個最便宜的電飯煲，一袋米，幾包榨菜，這就足以生活了。我足不出戶，把北京當(dāng)成大李莊又寫了起來。一個星期寫完了一個中篇。我出去轉(zhuǎn)悠，順便尋找附近的郵局。我想我只能做一個自由撰稿人了。

幾個月下來，郵局成了消耗我手里緊巴巴鈔票的大戶。郵費為什么這么貴呢，跑到北京給北京投稿，也沒見便宜多少。心慌得不行，稿子就暫時不敢投了。

為了節(jié)省車票，我有時步行幾十里、上百里，到雜志社去見編輯。但都一無所獲，他們可能見得太多了而麻木。只有《詩刊》編輯鄒老師十年前就與我互通書信但他不再編稿子送審了。我每次去見他，他都把桌上的雜志送給我，要我翻翻。我知道這是要我看看人家怎么寫，雜志上都發(fā)些什么東西。他是看過我的稿子，多年前就鼓勵過我，但就是發(fā)不出來。我把雜志帶回去，只是潦草地翻了翻，實在看不下去。我不是喜歡跟風(fēng)的人?？戳丝锇l(fā)的東西，會使我驕傲，愈挫愈勇，我的駝峰上坐著我自己的荊天棘地。

我該怎么辦，回是回不去，有家難投，就像潑出來的水，降下來的雪。回去只能讓孤獨的父親更加孤獨、黯淡。

我想有多少輩古人在這里重復(fù)我這樣的境遇，但他們都有可能一朝金榜題名。我呢我該變成一個叫花子，但哪有背著書箱的叫花子呢？連叫花子也當(dāng)不成。這使我徹夜難眠，只好整夜寫東西。

2

身上只有二十塊錢了。我該向誰借錢呢，難道去向鄒老師借嗎？只有他有可能，但我拉不下這個臉。那樣還不如鉆到朝陽路隨處可見的縫里才好呢。向老鄉(xiāng)西川借嗎，他天天很忙像在天上的雪不知落在哪個國家的圖書館了，如果走了運碰到他可能會借的，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個世上沒錢。

花完這最后的鋼镚，就只能躺在床上，活活地羽化了吧。要不就蜷在木箱里，封上蓋子，從通惠河的岸上滾下去，在木箱里漂流，漂向江蘇，漂到哪塊兒是哪塊兒。這樣一想通了，反而一身輕松出了門，散起步來，穿過一座橋就走到管莊。

管莊就像八里莊一樣成了城市，只見一個人頭攢動的地方，走近一看原來是在賣彩票，財迷們擠爆小店。他們在買雙色球的福彩，一注兩塊錢，在紅色球和藍色球上的數(shù)字選七組構(gòu)成一注，只要兩塊錢，就有可能中獎五百萬！我也擠在里面湊熱鬧，好像這樣我就和他們一樣有口飯吃，有錢買彩票一樣。

茫茫然看了好一陣子，我突然感到指頭和心同時突突地跳起來。就像一位將星預(yù)感到戰(zhàn)機的降臨，一閃而過，我突然掏出全部的二十塊錢投了十注！我就是把自己的生辰八字按順序組合，構(gòu)成一注數(shù)字，再將生辰年月日時反復(fù)組成另外九注。十張彩票都是我生日之?dāng)?shù)的組合變幻。

我擠出了一身汗，把身上僅有的財產(chǎn)揮霍出去，如釋重負(fù)。我沒有一分錢了，我幻想著有一匹狼，背著我的書箱，把我藏進去，把我背進狼群，背進天狼星里頭。

該交房租了，我給房東說下個月一并交，一定交。房東的臉色雖難看，但考慮到我是戴著眼鏡的文化人，還有一個木箱子的家當(dāng)便沒有發(fā)作，沒趕我走。米還有半袋子，我想能熬到開獎的時候，說不定就能中個小獎，天無絕人之路。

我從今晚已經(jīng)不再什么靈魂，什么生命了，只關(guān)心手里的十張彩票。我老是夢見媽媽，她坐在轎子里，頭戴鳳冠，要不就是夢見死去的長輩告訴我：“你媽是河神，河水上升，正在往天上升呢?！?/p>

我的指頭里就是有東西在跳，就像我寫到神來之筆時握筆的指頭也是不停地跳，但沒有現(xiàn)在跳得這么厲害。心似長成個小孩兒，像哪吒一樣離開我獨自玩耍。

分針和秒針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才走到電視開獎時間，準(zhǔn)時找到一家小商店，店里的電視在直播福彩開獎。哎呀，天哪，我突然沖進黑夜！簡直不敢相信，噫，我中了五百萬！五百萬，噫，我快要瘋了。但我又不敢瘋，我知道在這個村莊里如若有人知道我中了五百萬，我就像一只金錢豹撞在人間，兇多吉少。

彩票，壓在箱底，沒有人知道，還在那間黑箱子一樣的小屋里。我在黑夜里大踏步地走著，心里散發(fā)出要開鍋爆炸的熱氣。我順著通惠河往前走，黑燈瞎火走著走著，又害怕起來。也許這世上有高人算到高中頭彩的我，正好乘夜色逮住我，像抓住一頭金錢豹子。腳邊的通惠河并不能散去我內(nèi)心的滾滾熱浪。還是回到出租屋最安全。房東和房客們知道我連五十五塊錢都一時付不出，絕不會想到我搖身成了五百萬的富翁。

站在河沿上，望著東西兩方高樓上的燈火，好像燈火帶來的輝煌立馬就是自己的。樓市再高，我會飛啦，長翅膀了，再高的樓都要跟著我飛。仿若平行世界的長安突然來到我的身邊，發(fā)生親密的關(guān)系。

他們會不會讓我的票作廢，另外再造一張獲獎的彩票，抵龍換鳳呢？你想想五百萬，能輕易給一位備受打擊、窮困已極的詩人？他們一定會不承認(rèn)我這張通向這個城市的門票的。這樣一想，心又涼了半截。一張沒名沒姓，沒胎記沒烙印的票，憑什么就是你的呢？當(dāng)我拿出，也許可能就會被坑，被抓住，說我是小偷。也許還沒拿出，人就不在了，票就被人當(dāng)場撕碎了，被人搶走了。我是空喜歡一場，甚至?xí)钸M個小命。就這樣胡思亂想，巴不得把票藏在心房里，鎖在木箱里，沉在自己的血管里。

慌到極點，反而是坦然，我畫了一張獅王面具，戴著木箱子里的舊口罩，很平靜地走進兌獎大廳，走進萬眾矚目的現(xiàn)場，才知道一切都是一場虛驚。毫無懸念地兌了獎，沒有任何風(fēng)險，我成了被女財神親吻過的人！

我避開采訪，好幾個月沒理的亂發(fā)覆面，穿過恍若置身在另一星球的高光場面，像雪似賊一樣溜進人間，像一朵特奇葩的雪花鑲在一道猶如詩行的閃電落入滾燙的紅塵。

3

在東會村不能露白，不能走漏風(fēng)聲。

但轉(zhuǎn)念一想我是安全的，因為沒有一個中大獎的人遇害。上面可能有人特意保護。有人暗中保護，懸著的心又放了下來。

我拿到了錢，先打車到八里莊租了八樓一套有著安全門的三室一廳。不可能再回東會過夜，我要踏上空中樓閣的生活了。但那個小房子我一直租著，算是我的福地和紀(jì)念。

我命數(shù)里就該有這筆錢，不以彩票得到也會有其他渠道讓我撿到狗頭金子。我的生辰八字就該兌換出這么多錢，這個誰也奪不去的。就像誰的手能換上我的指紋？命里該有這桶金，是上天注定的。這是命數(shù)，就像盲人算出的命運，是秘密的，不能告訴人;就像進入小區(qū)，進入我租的房子，我只要按一串?dāng)?shù)字，門就開了，撥打一串?dāng)?shù)字，就可撥通早已等候的愛情、財富、工作、友誼。一切都有數(shù)，數(shù)是神秘的，不僅決定著錢財，還決定著人的生死存亡。數(shù)控制著人，也控制著時間，操縱著歷史的年輪。數(shù)知道一切的奧秘，我箱子里還帶著祖?zhèn)鞯墓疟疽捉?jīng)，不就是一部未知、未卜的數(shù)嗎？我很少打開這本書，書中有靈。這一次我搖銅錢搖出一個吉兆。

吉人自有吉相，現(xiàn)在我信了，自己永遠值得信了。好在這里是有獎的北京，靜悄悄的深夜。如此財氣聚成金錢豹，得來容易守藏難，猶如一捧雪你緊攥著卻順你手丫流走了。人們把天上掉下的財，叫作血財，來去都快。我該把它藏在哪里呢，讓它與我的生命同步？

既然上蒼垂青，讓一個寫詩的取出命里的金子，那么我就該有自己的地址。我投稿的地址飄忽不定，在東會村投了這么長時間的稿子，一首詩沒發(fā)，一篇小說沒見變成鉛字，就是因為東會還是個村莊，郵差從來不會將信件送到各家各戶，只是送到一個村部，村部的人也沒時間往下送。也許，已經(jīng)發(fā)表了，但是因為我沒有自己可以送達的地址，我收不到報刊和稿費。這樣想，為了裝成一個北京人，一個在京城有塊兒天空的人，我必須買房，買房。得有一百平方米的空中水泥鋼筋和我發(fā)生物權(quán)聯(lián)系。我靜等著天亮，反正是睡不著，到了新的地方本來就睡不著，就等著天一亮就向售樓小姐拋出全款。

天快亮?xí)r卻迷迷糊糊地打盹，我看見春姑娘像雪花球往我身上落。春雪比冬雪更快地預(yù)兆收獲，大朵大朵的雪花銀子，只要不融化、藏得住就是雪山千年。雪花銀子堆成兩座山峰像切開的兩個半球，蹦蹦跳跳碰撞在一起。突然雪落不下來了，原來是地上的房子春筍般躥起來，把雪花頂在半空下不來了，一下子就醒了。

我煮點掛面打一個雞蛋狼吞虎咽，就奔到售樓處。售樓小姐像女巫一樣悄悄地對我說下個星期就提價。已經(jīng)單價八千了，就在魯院的旁邊。一笑一個酒窩的女孩專門負(fù)責(zé)對接我，她笑嘻嘻地附耳說：“你們山西人真有錢，盤一座窯就能盤一棟樓。”我以一個古代江浙鹽商的口氣也對她的耳朵像說悄悄話似的說：“大哥我可是江蘇唐伯虎?！毙〗氵B忙哦哦了幾聲，說這么巧啊，自己小名就叫秋香。我一錘定音，買了一個八樓的三居室，花去了一百零八萬。剛訂下，就來了一群要包下整棟樓盤的煤老板們，“全要了，全部是現(xiàn)金！”他們叫嚷著。

嗨，我這點兒錢算個啥，巴不得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我才有安全感。我飛來的財富，一到鋪天蓋地的樓市，一下子就去了五分之一。但樓要兩年以后才能入住，小區(qū)還在打地基，萬道鋼筋密密麻麻在那扎著。

兩年后，我就有一個長期的地址和落款：北京魯迅的旁邊。

4

我買了一臺蘋果臺式電腦，又買了一臺蘋果筆記本，像兩顆蘋果同時在書桌上落地，我似乎每天都能聞到家鄉(xiāng)蘋果園的氣息。

錢是身外之物，身藏的猛獸，但只要花得其所，就物盡其財吧。從東會村背來書箱子里面沉甸甸的書稿，一定要變成書才好，得把飛來的錢藏在詩里書里。

我埋頭整理詩集，一本兩本不過癮，打到市面上不聽響，只有一大套才能惹塵埃。我埋頭整理八本詩集來，首先我為自己的字跡陶醉，這要落到哪個美女編輯手里不心潮起伏才怪呢，再看我的詩定要她顛簸到永遠。三部史詩，分為上中下，總共有兩千頁。還有五部抒情短詩、組詩。這發(fā)行起來，還不把所有林立的山頭震個東倒西歪？我這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發(fā)表不了，總是可以出版的。只要出錢，出版社屁顛地樂意。

我找到傳說中最好的出版社，看見一間辦公室閃著縫好像有人的樣子，便進去了。編輯室里坐著一位老頭，一位美女。那女編輯抬也不抬眼，在拆看她桌上一堆的東西，卻莫名地似曾相識，我不禁用眼的余光瞟了又瞟，一定是在哪里見過。老頭問：“你找誰？”

我找誰呢，我不認(rèn)識誰啊。我說：“我找編輯，詩歌編輯。我要出版詩集。”

老頭又看了看我，見我提個木箱子，以為我是上門服務(wù)的修理門窗的工匠，便沒好氣地說：“你想出版就出版了？你是艾青，還是葉賽寧，還是荷馬啊？”

我把詩稿掏出來有些故意氣他說：“時間將證明，你說的這幾個人，有的我在追趕，有的我已經(jīng)一飛而過了?！?/p>

老頭聽了聽又望了望厚厚幾摞稿子，覺得好笑又好氣，伸手翻了翻稿子，看了一會兒便陷入沉默。

我看見他桌上的煙灰缸，知道他是抽煙的。事先，我也準(zhǔn)備一包軟中華，便遞根煙上去。煙酒是媒子，有魔力，會拉近感情。

老頭點著了煙，吸了幾口，噴云吐霧地說：“尹蘭蘭，這詩交給你處理了。你倆月沒來了，一來就趕巧遇見這位氣勢非凡的山大王，咱編輯室說不定就發(fā)現(xiàn)文曲新星了，我要去開個會?！彼f話有些諷刺又有些認(rèn)真，臉上堆著點兒笑意拎包就出去了。

尹蘭蘭，這名字怎么就那么耳熟呢，對了，參加過最負(fù)盛名的那一屆“青春詩會”，她在當(dāng)時最年輕很耀眼，之后卻再也看不到這個名字。而當(dāng)年詩會，有全國公開選秀之稱。我平時不看刊物，幾乎不看，但有一次在地攤上七毛錢買了一本《詩刊》，恰好就是尹蘭蘭詩會亮相的那次。

我像他鄉(xiāng)遇故知見到熟人老鄉(xiāng)似的，有些驚訝地說：“你就是十二年前參加過‘青春詩會的尹蘭蘭？”

她好像是被老家窮親戚認(rèn)出的隱仙、貴人一般，眼光顯得有些躲閃。她沒有說話，只是隨手去翻眼前的八部詩稿，順手翻到哪頁看哪頁。真是一眼過千行，翻抽著看?？此逅饺匕愕臉幼樱娴挠悬c兒像女神洛妃在隨手抽查詩人。

我坐在編輯室的舊沙發(fā)上，心跳個不停。我見到女人心就跳，臉就紅，就像一輩子都在趕考卻還是個童生。誰想我隨手一推門，里面竟坐著一位隱跡多年的美女詩人，我想她應(yīng)該比我大個五六歲，而實際看起來，比我還要年輕。幽谷里的芳草總比滄桑的獅子要年輕的。她一定沒有孩子，也許還沒有結(jié)婚，城市越大女性越不把結(jié)婚當(dāng)作歸宿。就像一個女巫或仙女，不想讓孩子把自己分解了、融化掉了，更不想鉆到家庭的那個圍城或牢籠里。她是一只鳥兒，飛在自己的天空里。但如果有比翼的飛行，女人最終是害怕落單的。

我對她胡思亂想著，她似乎像麻姑知道我的浮想聯(lián)翩，從稿件里抬起頭說：“你是一座火山，被詩歌噴發(fā)了，沒了形式?！?/p>

我望著她，話到了嘴邊就冒出來了：“沒燙到你吧？”詩歌讓我爆發(fā)了，但在生活里我卻是安靜的休眠的火山，一旦遇到一把女人的扇子，就會立即燃燒。

她臉上掠過一絲驚風(fēng)，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帶著些許傲慢的口氣說：“讓書出來燒的是鈔票?！?/p>

“漫天雪花，都可做我的白銀，我不怕費銀子?！?/p>

她抬起頭，望望我，好像要嚇跑我，有些動氣地脫口說：“最低數(shù)也得四十萬。”

我像是氣沖斗牛了，脫口而出：“只要能出，馬上打款，另外給你兩萬編輯費?！?/p>

她像是被侮辱一樣，站起來，一邊收拾坤包，準(zhǔn)備要走的樣子，一邊給我說：“聽你口音看你寫的，你是好說大話的劉邦老鄉(xiāng)吧?！?/p>

“是的，說大話的人才能干票大的，不是嗎？難道只有說小話的人才能成器？”我想逗她。

她的口氣倒是軟了下來，露出一絲微笑說：“我父親也是你們那里的。但我從來沒去過。我有事要走了，你留下電話，等消息?！?/p>

我掏出新買的手機，有點兒顯露實力的意思，問她要手機號碼，她說她還沒有手機。

我把詩稿留下來，本來我是不放心的，但看到它們能留在尹蘭蘭的手里，也是滿紙生香有福了。

我背著木箱子，空空的箱子，擠在嘈雜的公交車?yán)?，閉目想著詩歌能不能出版的事，今天遇到尹蘭蘭讓人莫名興奮，像從心底突然鉆出個人，失散多年與自己沒關(guān)系卻還揪著自己的心。對了，聽說有公交車扎針的事，我倒吸一口涼氣，我得拿駕照，買輛車。自古英雄騎駿馬，現(xiàn)在駿馬就是車，有房有車才會有女人，著實才有混在京城的感覺。杜甫還騎驢十三載哩，有輛驢車也行，那樣也壯膽，也好朝扣編輯門，暮隨肥馬塵。我從小就喜歡趕驢車，農(nóng)村學(xué)校一到農(nóng)忙就放假，十來畝莊稼我趕著驢車把它們從田里拉上來。什么牌子的車相當(dāng)于一輛驢車呢，風(fēng)神藍鳥吧。雖買得起寶馬、皇冠，但那樣太招搖，藍鳥適合混在民間。

我到通州區(qū)那邊拿駕照，多買幾條煙很快就拿到了。提了一輛藍鳥，上了京牌車照。我興奮得一路向東開，在通州區(qū)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奔騰，還惹得本地農(nóng)民注目。屁股底下有鳥啦，好像騎著大鳥在路上飛，仿佛自己的鳥飛向藍天。

我開到一個運河灣的別墅區(qū)。周圍被水環(huán)抱，高高大堤上種滿各種高大樹木，聽說這是一個極早開發(fā)的別墅區(qū)，里面別墅像萬國建筑的博覽會，每一棟房子都有二三畝的花園。當(dāng)時別墅價在今天看來不過是白菜價，就看誰有這個眼光，哪個城里人愿意在當(dāng)時上山下鄉(xiāng)來享受這份王國般的清幽了。我沿著別墅區(qū)兜風(fēng)，轉(zhuǎn)了幾圈兒，直到興罷才回到八里莊。

詩歌搞了八大本，小說同樣也會有八部橫空出世。這在遠方鄉(xiāng)下長出的精神食糧，可能就要在京城收割進倉上市了。

5

我找到一個美女當(dāng)打字員的打印社，將整理過的小說手稿讓她打成文檔，我再根據(jù)打印稿來個一次次增刪，這樣很快就能出來。

她心細(xì)又飛快地把我的手稿錄出來，文檔全部存在我的U盤，不能存在打字社的電腦里。為此謹(jǐn)慎，我們還簽一個合同。這個女孩長著一雙大眼睛，顯得有點兒明媚，不像會干壞事的女孩。我信任她，她的手小巧在鍵盤上像一只鳥在飛舞，有點兒讓我暈，我何時打字能這么快而優(yōu)美呢。一天一個男人抱著娃出現(xiàn)在她身邊，讓我暗暗地吃了一驚。嬌小的美女原來早就是孩子他媽了，凡是人母都該是受到尊敬的，幸虧我沒對她沒流露過一絲感情色彩。

小說的打印稿一部部出來，放在書桌上。十二年蟄伏鄉(xiāng)野，鄉(xiāng)野有百般的精靈，神造村莊人造城市，我與精靈們同在。真是不負(fù)時光不負(fù)卿。我要一部部一遍遍地乾坤再造。

夏天的夜顯得特別漫長?？ɡ镞€剩那么多錢，錢是猛獸，攪得人心不安。以前心如止水，現(xiàn)在每到夜晚倒是非常想擁抱什么，飽暖思淫欲。我也不能免俗，一晃就晃到了大齡青年，一切都是定數(shù)，年齡還沒到，婚姻感情就不來。急不得，看著厚厚的書稿，自古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但顏如玉在哪里呢。不由得一陣血脈僨張，紅塵股股的熱浪從腳底涌起，我放了一池?zé)崴?，在水池里將自己泡下去。自從中了獎，就沒怎么寫新作品。想到這里又懊惱，還是過去的日子好。從十五歲開始，我若是一天不寫東西就一天像丟了魂似的。必須靜下心來，寫出更好的作品。有了藍鳥，還寫不出飛上藍天的東西，那就是罪過！但巨大的紅塵像一匹肥馬朝自己沖來，要把自己挾裹而去。我離了澡池，有一點兒離了華清池的感覺，夜深透了，手里拿著文稿，迷迷糊糊睡去。

而夢里又都是在河里洗澡的女人，一覺詩人夢，醒來在京師。我作為人，真的只是半球半人生活在人世嗎？尋不到自己的另一半，難道人生就是不能愈合的先天傷口？女人是青鳥是火凰，能使自己騰上云霄，看清人性的真相，進入真正的生活？我女人額頭上應(yīng)該刺著詩紋，有著像玄豹美麗的紋彩。

到了天亮，又睡個回龍覺，一醒來，打開手機，就接到一個電話。這不是座機，也是一個手機號碼，尾數(shù)是5757。這個數(shù)字，讓我莫名興奮立馬接了，聽到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一聽心弦就是法條一樣被上緊得要斷了，是尹蘭蘭的聲音，沒錯。

“李藪，你來一趟吧，我把地址發(fā)給你?！彼恼Z氣有些懶洋洋的，好像還沒起床，在被窩里給我說的。

短信響了一下，她發(fā)過來地址。我一看眼睛亮了，竟然是通州的那個別墅區(qū)。好一個女人深似海，原來居住在運河灣的一方。

來不及吃飯，輕車熟路，藍鳥張開翅膀，一下子就飛到了那片盈盈一水間之地。

整棟小樓里，只見到她一個人。小樓建得像歐洲的一個城堡，里面則是一派明朝的風(fēng)月氣氛。桌椅、條案、柜櫥都是明朝風(fēng)格。她把自己藏在歐洲還是明朝呢？客廳在一樓，好像只是虛的擺設(shè)，她直接領(lǐng)我到了樓上。樓上只有兩個大房子，都半敞著門，一個是有兩間相通的臥室，另一個是很大的書房。她把我?guī)нM書房，書房并沒有擺放多少書，一面墻壁卻是花梨木做的架子。上面擺放著不少玉石，織物，小動物手工品。而南墻靠窗戶的地方，放了一架鋼琴。旁邊就是書案，我的詩稿放在案上。真不知，這些厚重的稿子，她是怎樣從單位帶到家里來的，也許這是她拎過最重的東西。坤包放不下，用什么袋子裝來的呢？

她穿著蘭花欲放的裙子。領(lǐng)口露出她那極好的肌膚，好一個顏如玉，兩條玉臂真的是嫩生生的白藕，好像我能從深水里摸到又猛地拎出來的一樣。當(dāng)面對她聳立的乳房，我呼吸加粗，像蟄伏已久的春蟲翻涌到火熱的季節(jié)，及時坐在椅子上。

她給我泡上一壺茶。我抿了一口，心情平靜了些。

她長長的睫毛下是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看著我，有些專注。我則不好意思，我的眉宇間和眼睛里深藏著英氣和純青的火焰。我把眼神放在她書架上一只晶瑩剔透、熟透了的玉瓜上。這是一只白玉又蘊含著黃色芳香的燒瓜，散發(fā)著熟透的等待摘獲的氣息。我及時捕捉到這種信息素，就像一只雌鹿、母虎在發(fā)情時釋放的氣味兒。窗外葳蕤的春天怒放，潛伏的神獸蓬勃而起，有著不能遮掩的氣勢。

她在給倒第二杯茶時，我一下子掐住她山泉一般的素手。我的手就是農(nóng)夫的手，在此時要收割一切成熟的成熟。那手像一條魚那樣潮濕，蕩漾著，我感受到漣漪涌來的波浪，打濕了我火辣辣的眼。她的眼扭向桌上魚缸里的兩條金魚，一條黑魆魆，一條似白玉。兩條金魚，頭大得像個球，拖著修長的尾巴，像一對蝌蚪那樣游在一起摩擦著，游戲著。白玉變成打火石。交尾的金魚搖著尾巴，像搖動著風(fēng)暴眼。

芳草覆蓋著神秘的通道和洞穴。精靈拆開盒子，套住莽撞的野獸。那是漆黑的黑夜，布滿了顫抖的星群。沿著花蕊芬芳的星河，抵達只為一個人預(yù)備的宮殿。兩條魚攪動的兩股浪花咬合互含，那睜著眼睛的洞穴，我們進入彼此，我們撥動彼此的魚眼。像從無邊荒原探尋到唯一。此刻的通道是唯一的。金魚在挖掘深水里的宮殿，挖出來鑿出來，撞擊著綴滿鮮花的星野。深不可測的幽谷，境外有境，天外有天，地外還有地，好像從來沒有開墾，從來沒有這樣被深耕，一位農(nóng)夫到達深井里的土地、星空里的淤土。

一道道門全都洞開了，那是無限風(fēng)光的原野，長著野敗的稻谷，原生的元麥，最初的人參瓜果。那是伸向海洋的大陸架，再往下面就是大海漲了進來，噴涌了過來。大海收獲了拋荒的土地，孤芳的靈魂。

我消融了自己，變成一個玄洞，洞像眼睛一樣望著對方，洞穴望見洞穴，就像魚眼的眼里只有魚眼。就像坐著響著鈴鐺的金筐墜進洞底，萬泉噴涌魚嘴匯聚，我摘取綴滿鮮花的冠冕。我們都丟失了自己，不認(rèn)得自己。我縮回自己的洞穴，變成一攤泥，回到土生萬物，萬物奔涌的身子里。

她融化掉了，雪峰玉林崩掉了，化成桃花汛情，塌進我的泥土。她找不回自己了，流進我的泥土里。而我過了半個時辰，又將泥土捏成自己，我又回來了。

拽著樹根回來了，像金烏銜弄蓓蕾。樹根似天空閃電盤錯蛇行，挾帶著云雨風(fēng)雷。金箍如意收縮在草叢里。而溺水者的手還在拽著它，像拽著仙境，像精衛(wèi)銜木，銜著滿口的口令，如意地蓬勃起來。

寶貝像電鰻放出的電，閃了進去。找不到韁繩與籠套了，那脫韁野馬沖進純陰的原野。她臉上掠過一絲驚慌，身子下意識想躲閃一下，但怒放的火焰瞬息融化了春雪凝脂，比吹開的一池春水更蘇軟。像熟透的麥子被磨成面，又瞬息和成面團。她的宮殿一片汪洋，跟著我呼嘯奔向星宿海。水流千遭歸大海，她歸向我，我也流向她。我愛上了她。

她愛我嗎？

她的房子，她的城堡，她的歐洲，她的明朝，都化成大水被一時的波濤淹沒。她在這里從明朝就開始等我了，一直等到今天？

6

八部詩稿靜靜躺在案上，對于詩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雨下了一夜，一切都像一首自然而然的詩，汪沛而抒情。睡到中午，我起床，她還在夢里。我悄悄下樓，合上所有的門，鉆進我的藍鳥，飛回八里莊。藍鳥像我的身體也像她的身體，我們會永遠在同一輛車?yán)镲w翔嗎？

晚上，我覺得她要打來電話，但沒有，她沒有打電話過來。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沒有。

但我也沒有打電話過去。

尹蘭蘭會愛我嗎？還是逢場作戲，只為一夜情的欲望？如果是這樣，女人真的是老虎。撞上了老虎，在床上打死她，離開床她又活了，活得似插上翅。我則把自己獻給了她，連著靈魂。我像是一塊兒被老虎宣示過主權(quán)的土地，滿眼里都是她了。

好多女人，特別是知識女性，在這個城市里變得古怪起來，不是一生不結(jié)婚做單身貴族，就是把像我這樣純樸出塵的菜鳥當(dāng)成獵物。逢場作戲還讓你充滿武松打虎的快感，然后就只有受傷。我要是一個老套的男人，就不會受傷，但我是一位童男子。

她不打電話來，我就不打過去。詩稿在她那里，她肯定要打電話來的。但一連半個月，一連一個月，她也不打電話過來，真的把我遺忘了。

我多次在藍鳥里，沿著她的別墅區(qū)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時不時停下車遠遠地望著她的別墅，看不到她的影子，只是一堆建筑物。不覺間流出眼淚。

她真實年齡比我大七歲，或者五歲，她像一只狐仙戲弄了我。一想到這里，我就像失貞的道童，痛得在空無一人的鄉(xiāng)間公園里飆車，然后一頭撲進這個公園的小湖里洗澡。

穿上衣服，回到八里莊，到處都是女人，未婚的女人，怎么都不是自己要尋找的那一半呢。我是傷口，到處是墻壁，銅墻鐵壁，內(nèi)心需要柔軟的東西，而女人就是綿針之王。

終于，經(jīng)歷漫長的57天，她打電話來，要我過去。

我興沖沖地趕到，車子開進院子，從車上拎下八本小說，她在院子里澆花草。我把手中的小說，向她揚了揚說：“還有八本小說?！彼齾s露出嫌惡的神情，好像我又是詩歌又是小說，是腳踏兩只船的貨?！拔业男≌f也是詩歌，與那些說故事的人不一樣。部部都是紅樓夢。”邊說，我邊急不可待奔過去，一把抱住她，她將手里的灑水澆了我一頭一身。

澆完了，她捶打我的頭。打得她的手直喊疼。

不知怎么了，她眼角里流了淚。我也一下子愣住了，問她怎么回事。她說：“你把我害了，你把我害了?！蔽覇栐趺春δ懔耍愫苄腋０?。她說：“我懷孕了，我懷孕了?！?/p>

我一時不知怎么才好。

難道，做一位母親不好嗎？這可能是你最后做母親的機會?？粗椭^要干吐的樣子，我想。

“大地永葆青春，大地就是母親，你也會是母親?！蔽遗牧伺乃募缯f。

“我就是成為母親，這輩子我也不會結(jié)婚的。鉆進那個籠子里。而做母親不就是意味著娘奔死子奔生，意味著衰老嗎？”她說。

“人總是要衰老的，你現(xiàn)在還沒有衰老，當(dāng)有一天衰老時候，你才知道孩子使你青春永駐，使你的骨血流芳百世。孩子比詩歌比藝術(shù)更能使人找到存在感。你懂嗎？你不能活在自己的幻象里，迷戀自己就是迷戀自己的影子，生活就是流水，而你每天不過是對著流水照鏡子。你愛惜你的影子?，F(xiàn)在生孩子已經(jīng)沒有危險了，就像玉米成熟了，把棒子掰出來一樣。你經(jīng)受的痛苦，是你擁有詩歌的智慧，吃了禁果。你經(jīng)受的痛苦，就是幸福，就是天賜予的。那道疤痕，就是每一個女人榮譽的烙印、徽章。人本不自由，沒有必要再束縛在婚姻那張紙中。但你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是另一個你，我是你那天的使者，把你的還有我的生命送給你?！?/p>

她聽了，默默無語，抬起頭直視我的眼睛問：“你愛我嗎，你是誰？你到底是何方蟲子成了精，我只知道你的詩?！?/p>

“英雄不問來處，五百年前與你是一個身體，現(xiàn)世是一個家。為詩獻身，我們都是為詩獻身。那是最美的獻祭，開花結(jié)果了。”我笑著回答。

“我是突然被你誘惑，短暫地愛上你，也許只有二十個小時。但這二十個小時也許就是我的一生。我即使生下孩子，也只能作情人。就像某某首相某某女王一樣，終生不結(jié)婚，但彼此相愛。我如果生下孩子，你就只能愛我，不能再愛別的女人。如果你同意，立下協(xié)約，我就生下孩子。孩子是屬于我的?！?/p>

這時我抬頭看天，天上就出現(xiàn)一道虹。我指著虹對天發(fā)誓：“我今生只愛尹蘭蘭，她生下我的孩子。但尹蘭蘭也要只愛我?！?/p>

立誓還要寫在紙上，我簽了名字，按了紅手指印;她也照著做了。

這就是五百年前的姻緣嗎，兩顆更需要自由的靈魂，婚約的那張紙不該是屬于我們的，我們屬于前世今生。

她真實芳齡比我大七歲，天生麗質(zhì)，也許她到六十歲還是這個樣子。我看過七十歲的女人還顯得年輕的。

看見她的肌膚，透著暖玉的光澤和白茫茫像大雪一樣的光澤，我就忍不住激動。皮膚才是美的標(biāo)記，像永恒的雪花怒放，是愛情的旗幟。當(dāng)然不一定是白，就像花椒有黑漆漆的光澤，也令我心動神往。我仿佛覺得自己還是五百年前進京趕考的舉子，中了福彩的大獎不就權(quán)當(dāng)是中了進士嗎？得到愛情不就像滿大街富貴人家都巴望能與新科進士結(jié)上姻緣嗎？

我知道了她是愛我的。我是她的快樂，在她的熟地里我從一個野蠻民族一下子變成了貴族，我以貴族的方式，富農(nóng)的成功播種者的方式，再次翻耕著屬于我的這塊兒長安妙田。我把她變成綻放的花朵。她是和風(fēng)細(xì)雨的導(dǎo)師。雨露，變成一種滋潤，一種施肥，一種侍弄。就像全部的農(nóng)活一樣，我愛上這個泛著母性光澤的女人。

第二天，我?guī)еベI了定情的鉆戒，閃著神秘光輝的鉆戒，不是魔戒而是一枚仙戒。我們都是彼此的仙境。

7

大牌編輯沒有特別的事情一般不上班。不坐班的蘭蘭每次想去上班，就頭天晚上從通州開車過來，住在八里莊，第二天早上再去單位。

她一連兩周都住在八里莊，天天去上班，策劃著我的八部詩集，怎樣的封面何樣的內(nèi)文設(shè)計，她發(fā)揮了女詩人獨特的想象力，她研究過世界各種最好的書的設(shè)計。獨出心裁的樣書出來了，真是驚魂，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精靈附體般的封面，是內(nèi)里詩歌的標(biāo)配。本來蘭蘭就是我的封面。這書我從心底喜歡，如果我是讀者光從書面上就愛不釋手。八部，就像天龍八部打到市場去，就像拋出八噸滾木礌石，打向滾滾紅塵。但這是自費書，要走市場，還需要另外再給發(fā)行部一些錢，這叫市場發(fā)行費。發(fā)行部對詩集一律這樣，這個我一定要掏，一定要在天下的書店里都能見到，比如徐州的書店，南京的書店，說不定某位逛書店的女同學(xué)，就能看見我的書，讓她們想入非非吧。

八本書，連同發(fā)行到各地市場上，一共花掉五十萬。但反響卻似泥牛入海，沒有毛用，沒有一個評論家提到，也沒有一家雜志的選刊部分選發(fā)。我頗感失望。過了些天，發(fā)行部說書走不動，詩歌正在嘩啦啦地像雪片似的退回來。

蘭蘭看到我錯愕的表情，她說別犯傻了，市場本來如此。不要說詩集沒多少買，就是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作家的小說都銷不動，賠了多少萬。詩歌現(xiàn)在是絕對的小眾，尋找的是高山流水，何又想去惹塵埃。國外的大師在他們處女詩集出版后也沒有幾個讀者去買。寫詩的一定比讀詩的多。你是新人，在圈子里連在未名湖落水的資格都沒有，又沒有炒作運營，只能這樣了。讀者市場和詩歌話語權(quán)，完全是兩個不搭邊的平行世界。出版社面對的是市場，但讀者不在市場。我說：“在刊物那里嗎？”

她說刊物比出版社不可能好，在商業(yè)和網(wǎng)絡(luò)的時代，刊物的平臺正在式微。人際的圈子，與市場是絕緣的。你想在世界上有點兒動靜，或者每位男性詩人都有獲得諾貝爾狂想癥，那么也不能指望市場。

她說得讓我沮喪，我想這是她多年嘉遁為蘭菊的原因吧。一切都由時間檢選。我說李杜的詩也都是靠人際圈子傳播的，國外很多作家都是混跡在文學(xué)沙龍中的，和當(dāng)年的李白一樣。但我現(xiàn)在是放墨水的墨斗魚、正下山的老虎，問她：“怎樣才能像一條電鰻向貴圈子放電？我寫了十三年，還沒發(fā)表一行詩呢。圈子是迷魂陣，是候鳥的濕地，也是名利的迷津。但有可能遇見本是同會一同下界來的煞星。我想親耳聽聽反響?！?/p>

她說：“按照尋常，出版了這么多詩，應(yīng)該召開一個作品研討會。這個也要花費一二十萬吧。哪個文學(xué)報刊都愿意承辦這事。”我說我就是要親眼看看他們看到我詩集的表情，會說些什么樣的話。

“那就找某報吧，我有個同學(xué)梅靜在里面當(dāng)主任，給她十萬，將研討會發(fā)言在報上發(fā)一個整版。”她說。

“十萬，太少了。不要怕花錢，出手不闊，事事不樂?！蔽艺f，“要請頂尖級的詩人、有聲望的評論家發(fā)言，名聲不好的不能請?！?/p>

“他們經(jīng)常做這事，這些有話語權(quán)的人，也可能都會是某獎的評委，和報社都有種約定俗成的行規(guī)。我同學(xué)借著報刊的威，讓他們少拿點兒，每人三千，其余都?xì)w報社?！碧m蘭說。

她打電話過去，給老同學(xué)說了這事，很快同學(xué)應(yīng)承了。兩人嘰嘰喳喳扯了半個小時的私房話。

我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上午說事，下午報社的方案就傳過來了。我一看請的嘉賓，確實個個都是腕、角色，但我要另外欽點兩位，這兩位請報社幫我聯(lián)系，費用我另外再出。另外我再給每位嘉賓，贈送一部手機。他們每位的發(fā)言都要形成單獨的文章，要即興真話不要信口開河。

我的要求，很快得到答復(fù)，嘉賓們都很興奮，個個摩拳擦掌。

研討會隆重地在文峰大樓召開。報社老總親自主持大會，一位副主席也來助陣，除了德高望重的副主席沒有發(fā)言，其他一言九鼎的評論家、坐下?lián)碛袌罂嚨氐木庉嫾嬖娙藗€個踴躍發(fā)言，他們見到我如此年輕，就更不敢小瞧了，沒有人知道我是什么來頭。特別是會議進行一半，尹蘭蘭出場了，就近靠著我坐下。她多年來從來不參加會議，就像傳說中的曇花，當(dāng)年一現(xiàn)，現(xiàn)在又一現(xiàn)。評論家都想一睹芳容，她如插花的流星再次回來，而且就坐在我的身旁，讓人們猜想她和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她的到來，我也有些吃驚，因為她已有孕在身了，這是夏秋之交，雖然不顯山露水，但畢竟是一身兩人啊，別人難道看不出來嗎？她懷的確實像仙孕，連我都看不出來，淑女依然那么窈窕。

評論家們不知為誰天花亂墜，唾星飛舞，但他們內(nèi)心顯然對我有些嫉妒，灼人的鮮花在側(cè)。每個人都有不同表情，無論是臨場發(fā)揮，還是照本宣科，我都聽得很入耳。

權(quán)威的禿頂教授首先發(fā)言，他說：“好詩在民間。果然民間有高人。李藪的長詩是具有氣貫長虹的氣勢，短詩則具有年輕的抒情王子的本色。他能將史詩和抒情融于一體。他的詩歌好比天龍八部是這個時代造就的皇皇黃鐘……”

一個接一個高光聚焦，我的詩已經(jīng)好到天上去了，我當(dāng)場眼睛濕潤了，差一點兒流下眼淚。我的詩能好到這個份上嗎？好像差一步就到瑞典領(lǐng)獎了。他們把我說得直追荷馬，越過了葉賽寧、弗洛斯特、帕斯、海子等等，直逼詩歌寶座。

當(dāng)主持人讓我發(fā)言，我有些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站起來，向充滿善意的來賓們鞠躬再鞠躬。我也想自豪地說我終將會找到屬于我自己的那座耀眼的星宿，與眾星并列但實在說不出口。不言，就更莫測，像天外來客。但我看出來，有人在一堆恭維話里摻了真話，他們真的被鰻魚的電擊過了，是認(rèn)真讀了的。就是我特別聘請的那兩個人，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之前從沒謀過面。

蘭蘭和我一樣，也沒有發(fā)言，她似乎來趕趟，不是以責(zé)編身份而是以提神的形象大使出現(xiàn)。她是專程來做我的綠葉的，穿了一身綠裙子，指上戴著那枚閃著愛情光澤的鉆戒。

會議一直開到中午十二點半，大家興濃依舊。終于散了場，蘭蘭提前離場，她帶來兩三箱茅臺，送給飯店，轉(zhuǎn)身開車回了八里莊。來賓們似乎早已聞到中午飯局的醬香氣味，茅臺像我的書一樣發(fā)出強烈的誘惑，本來想趕另外場子或回家的大腕、翹楚都留了下來，本來他們想尹蘭蘭也會在酒桌上，但一坐下來，沒有看到，有的人顯然有些失落。但一下子坐到二十多位各路諸侯，又有茅臺，大家還是越喝越興奮，我也是甩開膀子去干了。兩箱子茅臺喝個底朝天再開第三箱，詩人聚在一起，酒酣耳熱，大家開始稱兄道弟，喊我李老弟了。一經(jīng)過詩和酒，都像脫光了的孩童，成了玩伴，露出性情?；ハ嗔袅穗娫?，我從此有了一些性情中唾星四濺的酒友，這就是研討會的意義吧。

有幾個戀戀不舍，到了晚上再喝，喝得人生和詩歌都處于醉駕狀態(tài)，又東倒西歪嗆去包廂唱歌，喊來美女們高歌。我五音不全，一個人坐著聽他們的表演。

我無法說出我的茅臺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是從一個經(jīng)過攀談是江蘇老鄉(xiāng)那里批發(fā)的。經(jīng)過我用舌尖甄別，我覺得還不算假，肯定好于一般的名酒。我一次性搞了三十箱，一想喝酒就打電話給他們，總能約到人，哪怕是一兩個，但他們都能帶幾個過來。一來二去，我就認(rèn)識不少寫詩的酒肉朋友。他們也不打聽我的來路，只覺得我豪爽，能一下子出八本那么表面看上去很有品位、高端的詩集，一定是做什么大買賣的，是江浙來的財主。而江浙皖地帶，在北京寫詩的，也有的主動找我劃拳行酒令、開花簽詩宴的。擱在古代，會館里都是北漂的江東父老。

兩個星期后，果然這家大報用整版的篇幅評論我的詩歌，但我怎么看怎么像是廣告的整版。當(dāng)然這家系統(tǒng)里權(quán)威大報，幾乎是沒有什么廣告的，這樣也就避免了我是登廣告的嫌疑。

8

詩人幸會，文人沙龍，八里莊成了我的聚義廳。每次聚會，我都背著好像來自中世紀(jì)大唐或大明的書箱，里面裝滿我出版的書，讓初見我的人以為我是位木匠。三十箱茅臺很快就喝光了，嘉賓權(quán)威們的評論終于一篇一篇發(fā)表或?qū)⒁l(fā)表出來。但我的詩作卻沒有一首在刊物上變成鉛字，發(fā)表都是嘉賓署名的評論。我有了發(fā)表詩歌的沖動，在這醬香型的平臺，保留節(jié)目就是我朗誦詩歌，我從椿木頭里掏出“天龍八部”，像掏出一堆旋轉(zhuǎn)的樹輪，富有感染力地朗誦，時而鳳叫鸞鳴時而似猛虎呼嘯雄獅悲鳴，沒有女編輯不被征服的，有人還淚流滿面。就這樣，我又搞三十箱茅臺，終于我的十五首詩歌分了十次刊登在幾家知名的刊物。

這是了不起的破天荒。我的詩歌不光上市出版而且在刊物上發(fā)表了。雖然有幾家的刊物印數(shù)不會超過二百份。

但樂極生悲，我突然遇到了麻煩。在網(wǎng)上，一個匿名的人舉報我可能是詩歌黑社會，我是暴發(fā)戶，擁有來路不明的財產(chǎn)。這篇討伐我的檄文，分析我從天掉下來的餡餅不是偷盜、詐騙就是綁上富婆，是位高級吃軟飯的。我出版詩集和發(fā)表詩歌，都是靠吃軟飯吃來的。文章還揭了我老底，本是一位農(nóng)民，半年前還住在東會村最可憐的半間出租屋里。文章署名八里莊老魯。

我像一位突然崛起的詩歌基督山伯爵，又突然遭到揭底。討李檄文傳得到處都是，我看得七竅生煙。尹蘭蘭的肚子明顯隆了起來，當(dāng)然只有我能看見，并撫摸著。我怕她看見，影響身子。她一天班也不上了，我要陪著她，讓八里莊的租房空著，我背著書箱，住進她的房子里。鬧市是非多，林大什么樣的鳥都有，還是遁跡在郊區(qū)，守望著愛情和結(jié)晶。

她也看到這篇文章，其實她比我看到還要早，有人向她郵箱里發(fā)了。她并不激動，她告訴我這個匿名的人是嫉妒我，是騷擾她四年的一個追求者。四年前，這個人自費出版一部詩歌評論集，編輯室非得要她做責(zé)編，沒想到她做完責(zé)編，他卻開始死纏爛打，像一個魔影追逐著她，使她不得安寧。他得知我們在一起，便匿名攻擊我。

那是一個可憐詩歌理論家于星奴，留著一撮長毛，除了販賣一些唬人的術(shù)語，就是巴結(jié)一位長著豬腰子臉的家伙，先把他吹成詩歌大王最后又升級為詩歌上帝再登峰造極到精神宇宙的大神。偶爾瞥過于星奴越來越不堪的文章，還有那部獲獎的評論集，蘭蘭就一陣惡心。于星奴卻被獲獎沖上了天，一切都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他要染指責(zé)編。

他面目擺在那了，那么我到底是誰？

我告訴她我在北京的一切。我要告訴每個人，我是高中雙色球大獎的那顆吉星，在網(wǎng)上貼出證據(jù)。

我不能不顯山露水，我生日的一串?dāng)?shù)字，就是天生的一行詩，一行就值五百萬。謠言不攻自破，倒是詩歌圈里想買彩票的，都想接近我，好像見到我一面他們都能走了運、沾到我的一點兒祥光似的。但我并不再想接觸他們。我在等著小天使的降生。

蘭蘭也沒有閑著。她覺得在懷胎的歲月，忙著相反好些。她要做的事，就是在編輯我八部小說。她不希望再以純粹自費的形式出版。她向社里申報常規(guī)出版，如果選題通過了，可以拿到稿費，她認(rèn)為我的小說具有沖擊市場的爆發(fā)力。但是在最后關(guān)節(jié)沒能通過出版社的選題會，發(fā)行部就是不同意。她又找她一位在另外一家出版社的同學(xué)，再申報選題。這家要小得多的出版社，通過一部長篇小說《美人綱目》，但只給一次五千塊錢稿費。這部小說原來是被一位專門在新人身上淘金的書商賀老大相中，答應(yīng)另外再給我三百本書。

但一部小說在市場上能有多大的動靜呢。蘭蘭和同學(xué)與這位書商達成協(xié)議，讓我補貼十五萬塊錢，另外七部書也一同出版上市。賀老大是一位從大草原來的狩獵者，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我的八本書捆綁在一起散發(fā)麝香或獅子撒尿的味道。我不出一分錢，他也是要做的，我甩出十五萬就是一錘定音，讓他立刻上馬，權(quán)作額外的市場營銷宣傳了。另外七本書，按合同他也贈送我每部三百本樣書。

我立即把錢打過去。希望在孩子出生之前，我的八本小說全部上架。

我的詩歌如果是“天龍八部”，那么小說就是“玄豹八部”。蘭蘭在等待著生產(chǎn)，越臨盆她越忐忑，我安慰她放松，沒事的，我是吉星高照著她。

在年底，要過春節(jié)的時候，八部小說樣書果然被賀老大送了過來，大雅大氣，黑色的特種紙封面，書名和作者名都燙金。蘭蘭看了說符合我小說的氣質(zhì)，露出喜悅的神色。

我興奮得立即聯(lián)系蘭蘭的同學(xué)梅靜，一場轟轟烈烈如法炮制的研討會再度上演。不過人都換了，這次換成少壯派唱主角。

再次無比感謝不吝詞語的評論家們，像暴風(fēng)雪一樣贊美新人，這是積雪遮擋麥子的美德。一切順利都是上次研討會的翻版，只是最后主持人讓我發(fā)言，我便信口開河放肆起來：“小說家本來沒有敘事的權(quán)力，是從詩人那里偷來的。在人類漫長的時期只有詩人擁有敘事權(quán)。這決定小說第一屬性是史詩性、精神性。世界所有偉大的小說家，都首先是詩人。小說最高的抵達就是抵達詩意、詩性。這在中國體現(xiàn)得更充分，比如說以詩人為主人公在大觀園詩社里活動的《紅樓夢》。所謂講故事也是從民間藝人或家長里短的婦人那里學(xué)來的，所謂的稗官野史。這就匯成《金瓶梅》詞話。金書仍然離不開詩歌，屬于民間詩歌、詞話。在西方那就更是顛撲不破了。喬伊斯、普魯斯特、博爾赫斯、普希金等等，甚至連最拘謹(jǐn)?shù)揭兂杉紫x的卡夫卡都寫詩，對詩有很高的悟性。小說的歷史很短，它就像一條不存在的吸虹河流，只是不停吸收、匯聚才變成一條真實的河流，最后仍將回歸虛無?，F(xiàn)在有人說‘小說死了，是的，小說確實死了，必須得死，小說這個命名就很荒唐，一部上百萬幾百萬字的，怎么能用小說來命名呢。小說家寫的小說已僵腐已解構(gòu)已消亡已被‘后現(xiàn)代了，而詩人寫的小說正在崛起。小說正被那個叫長篇的文體復(fù)生。這是我要寫小說的意義，我要把被小說家借去的東西還給詩人，還給詩歌。我是新的敘事索討者、收復(fù)者、立法者。小說在文體上屬于散文，中國文學(xué)古來只有詩歌和散文的兩分法。在我這里則只有詩和非詩之分……”

呵呵，好像我只有這么語驚四座，才剛好班配上評論家、小說家們的發(fā)言，所以無人計較我的語不驚人死不休。馬上就要開喝了，我是東道主，大家只是說說聽聽，秀才無假客無真。又是一場醬香型的火花四射。

但出乎意料的是有一位女評論家李夜，是某刊的資深編審，是一位彩迷，她得知我中了五百萬就主動加了我的QQ。她常常向我取經(jīng)問道，她不在乎錢，她在乎的是那種幸運，就像押寶賭勝的那種快感，她對這種數(shù)字游戲著迷。

我絕不告訴任何人，我中彩的法寶，只是絞盡腦汁地忽悠她。經(jīng)過我的指點，她果真一次中了兩張彩票，兩萬塊錢。她喜極而泣，幸福極了。她立即要請我吃飯。我向蘭蘭找個借口，駕駛藍鳥，在團結(jié)湖的一個飯店，我和她在一個雅間聊福彩。

她看上去有四十歲左右，相當(dāng)清秀?，F(xiàn)在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和在學(xué)校里當(dāng)官的丈夫離了婚。我倆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喊她大姐。她作為北方女子，有些酒量，我和她喝了一瓶半茅臺。當(dāng)然是我先給服務(wù)臺約好買單，她有些醉意。我要了一輛出租車，把她送回家。我只到了樓下，看著她上樓就仍坐著出租車回了通州。

她發(fā)表了我有生以來的第一篇小說，整整二十個頁碼。

這個時期，我跑遍北京有名的書店，特別是甜水園圖書批發(fā)市場，店鋪一家一家地看過去，當(dāng)看到我的八部小說一溜煙地擺在一家家出版社門市部或書商的書架上，我的心怦怦地跳，好像公眾都是判官，可以隨心判斷暴露又隱藏的自己。我在，我在場，一個古老而永恒的場，我害怕始終在場外，散場。我花兩個小時在平時常去買書的書店里瞅著，守株待兔，結(jié)果就真的有一位很有氣質(zhì)的女士，戴著大大的眼鏡，買了其中的五本。終于有人買我的小說了，還是一位有內(nèi)涵的美女，我駕著藍鳥飛出甜水園。

9

春節(jié)到了，我沒有回家。在過節(jié)之前，我給父親匯了一筆錢。我告訴他要和二爺、三爺?shù)苄重硪黄鹑ム]局取，防止被人搶了。

三十萬，在農(nóng)村是一筆巨款，村莊風(fēng)傳我進京趕考中了翰林，曾教我數(shù)學(xué)的家下六爺又精確地補充說是點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不知他從哪本發(fā)黃的書上，查到這個名詞，給我起個綽號叫庶吉士。在取到錢之前，我向父親郵寄了十套詩集、十套小說集。父親接到以后，驚呆了，他沒有想到我真的成為作家。他推著自行車，將兩套十六本書放在車籃、車筐里，在村莊給遇到的每一個大人看，雖然遇到的多是老頭老太和小孩。沒有人能看懂，但有人識字，認(rèn)識書上我的名字，眼都不花的老太太能看懂我在書上的照片。李藪在北京當(dāng)作家了。這消息傳遍荒村野嶺。在人們的心中，不知道作家是什么，作家就是吃皇糧的，拿工資的。要不國家怎能讓你涂鴉的玩意變成鉛字呢？

當(dāng)父親老弟兄仨在年關(guān)取到我匯的三十萬元巨款，人們更確信無疑了，我當(dāng)作家了，庶吉士就是特別走運的人。我的錢，都是稿費，都是寫字寫出來的，六爺老師又堅持己見，說我是爬格子爬出來的。

對了，詩人還須得有一個筆名，我從此就叫庶吉士了。寫詩的庶民成了最吉祥之士，哈哈，字面上就是這個意思。

我沒有衣錦還鄉(xiāng)，但書已經(jīng)讓我無限風(fēng)光了。這讓那些恥笑我會光棍一輩子的人很尷尬，也讓那些和我班上班下的外姓女子感到一種悵然若失。她們知道只要她們當(dāng)年一樂意，我就會答應(yīng)與她們成親。但她們都不答應(yīng)，沒有一個主動的，沒有一個愿意和我發(fā)生愛情或身體關(guān)系的。

你高攀不起了。

我有愛情了。她遲早會正式嫁給我的。我想有一天，說不定黃袍加身，像中彩一樣中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當(dāng)然諾獎又算個啥，李白和荷馬都不需要這個虛名。

我要不惜待價，讓老外知道我，讓歐美有我的詩集和小說出版存在，我野心勃勃。

一個晚上，我載了三箱夢幻般的紅酒，還有幾箱德國黑啤，請了幾個語種的翻譯家聚會。大約需要一百五十萬，請這里的翻譯家還有外國最精悍的翻譯家，將我的作品翻譯到歐美，特別是瑞典及北歐國家。簽訂一系列的合同，一擲一百五十萬，只為向世界拋下我的十六塊大磚頭，把文學(xué)墻壘在老外的地盤。酒香不怕巷子深，總有一天老外會不遠萬里“來朝”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蘭蘭要生產(chǎn)了。在春天，她生產(chǎn)多么符合自然。一派萬象更新、生機勃勃的景象。

找關(guān)系住上較好的婦產(chǎn)醫(yī)院。我內(nèi)心是如臨大敵，待到生產(chǎn)這天，我在產(chǎn)房外如坐針氈，心里撲騰撲騰地跳。蘭蘭三十五歲了，高齡產(chǎn)婦，娘奔死兒奔生，母與子是沿著相反的方向，一個奔生另一個赴死呢，還是一齊都奔向新生呢，我當(dāng)然堅信后一個方向。

隨著一聲啼哭，一個春天的千金花朵降生了，但蘭蘭一直住在醫(yī)院里，半年后才出院。出了院，她患上產(chǎn)后抑郁癥。我請了保姆，她的母親也搬過來住。

耗盡精力，想盡法子，只要看不到蘭蘭頭頂純粹的陽光，我就覺得一切都是飄忽的，灰暗的，無趣的。那是一種怎樣的云朵，飄進她的心里出不來了呢？我要陪著她，把我心頭的光照進去。我有時給她低聲地朗誦小夜曲一樣的詩歌，講故事，講我在農(nóng)村的各種故事。帶她出了幾次國，換換環(huán)境，也在國外給她找了治療產(chǎn)后抑郁癥的醫(yī)生。

白天，她要一個人獨處，只有白貓陪伴她。晚上，我把她抱在懷里她才能入睡。我像一只貓抱著她，她時常在噩夢中驚醒。

鋼琴上落了一層灰塵，她好久沒有彈琴了。我擦拭過，試著彈了起來。我彈得一般但激發(fā)了她的興趣，她不忍聽，自己彈了起來，彈得很入神。聽著小夜曲，我也入了迷。從此她又拾起了鋼琴。

她曾喜好過游泳，我就帶著她去游泳館，那里不僅浪花泛起，也是人體藝術(shù)的展覽。她的身材在我看來還是那么好，但她只去兩次就再也不去了。我回想著，她那天是看見一位青春年少美女驚艷的曲線、漂亮泳姿，她驕傲的心被打擊了。

我就在院子里建了一個家庭泳池，仿照國外的別墅泳池，上面罩著藍色的玻璃，按著她喜歡的樣式建成。我們像一對鴛鴦在水里嬉戲，進行游泳比賽，每次都是讓她贏。我為她低語，為她寫了一首又一首的情詩。

熬過了半年，春天的小腳丫子在她的身心里似乎遲到了半年，終于，她的臉上露出春天連串的足跡。一汪春水終換了冬雪。小孩子也飛快地長，可以向媽媽露出微笑，和媽媽咿呀聊天。女兒越長越像極了蘭蘭，蘭蘭先是排斥女兒，女兒由丈母娘和保姆帶著，但當(dāng)一天她看見女兒是那么酷像自己，竟然流出幸福的眼淚。她接納了女兒，好像重新與自己的嬰幼、童年相見。

孩子的笑容，是那么天真無邪，每天都在打動她，感染她。她的臉上露出同樣天真的笑容。她走出自己內(nèi)心那片沼澤地，那片由漆黑轉(zhuǎn)為黎明的泥濘。

她在傾聽我的情詩，也恢復(fù)了她擱下已久的筆，她偶然也寫詩了，那是從靈魂里直接發(fā)出來的，像靈魂的鳥兒在鳴叫，每一首都深深地打動了我。她是絕對不會拿出去發(fā)表的，她只寫給我一個人看。

而我越來越囊中羞澀，一晃我才發(fā)現(xiàn)，我?guī)缀趸ü饬宋灏偃f。

吉人自有天相，我告訴她，我會再次高中五百萬。我的五百萬，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只要我再中五百萬，我相信蘭蘭會徹底陰云消散。讓她親眼看見我的這個盛況。我要讓她信，信自己的眼啊。

那個于星奴，還在網(wǎng)上造謠生事，質(zhì)疑我不是中了五百萬，而是騙了五百萬，不停地攻擊我和蘭蘭。為了蘭蘭的病，我恨不得買一把槍拿一把劍與他決斗。但轉(zhuǎn)念又想，這種惡與邪到處都是，就像人總會遇到不散的陰云。由他去吧。我們的內(nèi)心要強大，上帝說有光了，就有光了。你不信就當(dāng)場驗證、直播給你看。

蘭蘭被舉報非婚生育，單位將要追究她。這一招起了作用，出版社打了電話，我拿過蘭蘭的手機接了電話，她在外面抱著貓曬太陽。單位問我們到底結(jié)婚了沒有。我硬著頭皮說，我們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單位說，那你哪天把結(jié)婚證拿過來讓我們看看。

我傻了眼，哪來的證啊。

我給蘭蘭的爸媽講了這事，兩位老人說那你們就補辦了吧。我常和老丈人聊天，一個口音，真是有緣千里是一家。丈母娘給蘭蘭說了，蘭蘭竟也沒說什么就和我去了民政局，領(lǐng)回了一張證。

10

又到了大雪紛飛的日子。這一年北京立春下了大雪。白銀鋪地，我在這個大雪天，將自己所有的錢全部買了彩票。買了多少注，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這些數(shù)字，都是我生日還有我母親、父親的生日數(shù)字的變化組合，并且全部在注上加倍。

到了開獎的日子，我和蘭蘭都坐在電視機旁，我要讓她親自看看我問鼎福彩的盛況。噫，不出意料，果然就像潮信一樣到來，歡喜的潮水使丈母娘都像孩子一樣跳起來，激動得發(fā)抖！蘭蘭則緊緊地抱著我，好像我是從天上掉下來，一眨眼又會飛回天上去似的。她一時難以置信，我再中五百萬！就像一個人中了兩次金榜，不覺間梅花開了兩度。就像我被空中一個彩球打中兩次，每一次或許只是半球，兩次高中才是圓滿。我撫摸著蘭蘭，我們像兩條金魚游進對方的身體，睜著對方的眼睛看著對方，看著彩票上充滿神奇那命數(shù)般的一串?dāng)?shù)字。我們像站在海邊呼喊著金魚的漁夫漁婆。蘭蘭對著我的耳朵說：“不要那么多的錢，只要平靜的生活。”

對于孔方兄，我骨子里是不恥談的，但我迷戀雙色球帶來的應(yīng)驗。好像對傳奇和神秘的應(yīng)驗，更似乎能驗證我先天的身份，比如我是一個詩人，頭頂著詩人的宿命，那我拿什么來證明呢？雙色球像雙魚構(gòu)成的太極八卦，像男女兩個半球在人間長成的兩個完整的球，像我呼喚到的金魚神話，千真萬確地回應(yīng)了。我又想起九泉下的母親了，淚不覺間就流濕了枕頭。

到了領(lǐng)獎兌現(xiàn)的現(xiàn)場，我不再戴著面具去領(lǐng)獎了，一個作家中了五百萬的大獎，連中了五百萬成了爆炸性新聞，一時超過明星們的八卦消息。

李夜第一個給我發(fā)來短信，她把我當(dāng)成福星大神。蘭蘭也知道李夜，我就把她喊過來，喊到家里做客，一起慶祝。她開著車帶著孩子過來了，孩子喊我舅舅。雖然李夜比蘭蘭大不了幾歲，但細(xì)看上去蘭蘭比她要小得多，她是位經(jīng)歷滄桑的大姐，我們在一起聊文學(xué)聊福彩，她又和蘭蘭嘰嘰喳喳聊女人的事，很投機的樣子。這世上多一個朋友，也真是幸福的福彩。

李夜的外文特別好，也翻譯過一些作品。她告訴我在國外出版的詩集、小說，幾乎等于石沉大海。我對她講，自己甩出去了一百五十萬。

“一多半都是小得很的私人出版社，還有兩家就是華人開辦的。沒有多少影響力?！彼f，“但翻譯的質(zhì)量還是不錯的，有一本詩集還有一部小說集，是由瑞典知名翻譯家翻譯的?！?/p>

蘭蘭對李夜說：“姐，李藪是圈外場外的新人，國內(nèi)都很難有影響，想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畢竟在國外出版了，既然翻譯的質(zhì)量并不低劣，既是英語作品，你能幫助聯(lián)系國外各大機構(gòu)，把作品全部郵寄給他們嗎？”

李夜說：“這個可以辦到，我有這方面的朋友?！?/p>

談著談著，我的手機就被打爆了。一個接一個是詩歌圈、小說圈那些愛喝茅臺的酒肉朋友，他們中也有文學(xué)記者，要采訪我。不紅也紅了。我的微博，粉絲一夜暴漲50萬，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還在不停地上漲。樹大招風(fēng)，我的微博以前作為未名的私人發(fā)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現(xiàn)在得要注意了。

但微博，只能百把字，類似口語標(biāo)語體，它不是刊物，更不純粹。粉絲再多，對我來說都是無，因為我要尋找的是文學(xué)的知音。但幾乎沒有，所以微博、微信、博客，我只發(fā)布我出版的詩集、小說的消息。

我的微信要求加好友同樣鋪天蓋地而來，但我無法和陌生人共享，想在海量的求加中尋求到知音和朋友，這也太難了。我同樣也要承受海量的信息，洪水猛獸地襲擊過來。但我還是感到我有一點點話語權(quán)的竊喜，隨便發(fā)個小圖景，都會有那么多人點贊、轉(zhuǎn)發(fā)，似乎有一語動乾坤的快意。最欣慰的是我?guī)齑娴淖髌蜂N售一空，我領(lǐng)到讀者給我的“稿費”，就無比珍惜，把它藏好。

領(lǐng)了證，有了錢，該舉行什么樣的婚禮呢？蘭蘭是低調(diào)的，但我們都是響應(yīng)晚婚晚育的模范啊，就辦個不大也不小的吧。在五星級的酒店，北京親戚都來祝賀，朋友該來的也都來了。新婚的感覺就像新春一樣，將老俗套煥然一新又熱鬧。北京的儀式舉行過了，當(dāng)然我還要開著藍鳥帶著蘭蘭和孩子還有兩位老人去徐州的大李莊再舉行一次。家里的小樓也是裝束一新，多個房間住得下。鄉(xiāng)村的熱鬧是古樸的、自然的，像刻在泥土里、石頭上、家譜上的。這熱鬧氣氛會持續(xù)不散。今年正好是暖春不穿棉衣也不冷，蘭蘭對老家的一切既感到新鮮又親切。

住了一星期，我們又回到北京。因為買的房要交付還要裝修，我又常住在八里莊的租房，有時也去東會那個小房子里憶苦思甜。在東會正睡得朦朦朧朧，就接到一個個由中國詩人代理的外國詩歌獎的電話，什么荷馬獎啊，里爾克獎啊，薩福獎啊，普利克獎啊，只要我出十萬塊錢甚至五萬八千塊，就得到一枚金光閃閃的獎杯。我醉得暈頭轉(zhuǎn)向隨手要了一個荷馬獎，這就算是獲得了國際承認(rèn)。

反正是靜不下心來了，朋友要沾喜氣運氣希望吃大戶，不滿足就見罪了。我是天天開車出去，深夜由代駕的司機送回來。好在是蘭蘭和我分開住的，她不知道這些。這些家伙把我當(dāng)成吉星財星，好像沾著我就能碰上喜財一樣。他們愛和我喝酒，但我不會跳舞，也不會唱歌，只當(dāng)他們的看客。

我已經(jīng)拒絕一般性的作品發(fā)表了，感到作品發(fā)得太濫就很俗氣。我還沒寫出好作品，我心里明鏡高懸。我要好好地寫一部積雪般的“千年孤獨”，掙個百八十萬的稿費，甚至千萬，不比彩票中大獎更刺激嗎？但怎樣去寫，我摸索又探索，實驗又惶然。

酒中有癮，醬香型的癮更大。李藪的茅臺和椿木頭里的詩，成了酒場津津樂道的幸事。在喝暈頭轉(zhuǎn)向之后，我有時還會率領(lǐng)他們?nèi)ラL蟲飯店，見見什么是太虛幻境。

喧囂的日子，醉生夢死的醉駕人生，終于有一天，我酒駕撞著人，那是一個原本想碰瓷的老頭。但他沒想到，我此刻的人生處于酒駕狀態(tài)，車把他壓得半死不活，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年，耗去我兩百萬了事。我知道這是醫(yī)院和碰瓷的合謀，當(dāng)他們知道我連中五百萬之后，必然要合謀。這個病，這個傷，是多么神奇。不知道軋著的是鬼，還是人。

沒出五個月，五百萬耗掉一半，我還被注銷駕照，托了好多關(guān)系才脫身。好在是那天，剛喝個開頭，喝得并不多。蘭蘭打電話，說有事叫我回去，我慌得上了車。

酒色財名四個字，我酒醒了，覺得對不起蘭蘭和孩子，就把剩余的三百萬都交給了她。淡泊，淡泊，我得向蘭蘭學(xué)習(xí)。我關(guān)掉手機，把它鎖在椿木箱子里，我要好好靜一靜，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有很多的東西在等著我去完成，就像世界正在創(chuàng)造中。

八里莊的新房裝修好了，但還不能入住，要晾晾。各種裝飾材料里都含毒，這些木頭里都在花紋里含著看不見的毒。等了大半年，我先搬了進去。我和蘭蘭都習(xí)慣獨處。只有一個人靜下來，才能寫好東西。

只有分離，才有想念，才會復(fù)合。分離，使各自的半球復(fù)原，長成兩個獨立的星球，每一顆靈魂都是一個星球;聚合又使我們消去自己的一半，把另一半交給對方，融合重疊，兩個人兩只眼睛一黑一白，知白守黑。

11

一家福彩報紙的副刊，纏著我開專欄，從此我便成了專欄作家。每三天寫一篇，與天下彩迷共享瘋狂的中獎體驗。接著一家財經(jīng)類周刊也向我約稿開專欄，再后來文藝報刊也不甘示弱，我也開了專欄。我已經(jīng)到了有人約稿、有讀者每天等著文章看的地步。

但新鮮勁兒一過，我就厭煩了，寫這些小東西就像將詩人的骨頭敲碎了賣出去一樣的感覺。但這些小文章一天我可以寫六七篇，在報刊上混個臉熟。仍有時間讀書，為“千年積雪般的孤獨”那部幻想中的長篇做準(zhǔn)備。

但花無百日紅，好景難繼，紙質(zhì)媒體遭受網(wǎng)絡(luò)的劇烈沖擊，有的報紙突然停掉，發(fā)不出稿費，紙質(zhì)的天正在崩塌，約稿少了，我便在八里莊沉浸在鴻篇巨制的構(gòu)想之中。

正如大河一瀉千里，狂寫著呢，蘭蘭進來了，火急火燎的樣子，我的心不禁一緊。她說你那三百萬只剩一百萬了。她都提了現(xiàn)金，大包里取出來，放在沙發(fā)上。怎么回事，我心一驚。她說：“我媽跟一幫大媽購房團湊熱鬧，全款訂了一套二百萬的房，在毛豆莊附近。便宜啊，每平方米才兩萬，都雇人夜里去排隊才拿到票。誰知道是騙局，這個小區(qū)八字沒半撇，就是外地騙子冒充大老板聯(lián)合本地村干部，做成的騙局。村干部跑了，老板跑了，說是逃到國外了。錢房都沒個著落，媽一急，心臟病犯了，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了。怕你著急，現(xiàn)在才給你說?！?/p>

我金星亂冒。老板炒個樓花，就把我兩百萬炒黃了。但老人的身體要緊，住院得要錢啊，我說我們把錢趕緊送到醫(yī)院啊。她說你別去了，媽見你心情恐怕又會激動，畢竟那是你的錢。

老人家也是一心想好，想這錢生錢，干放著貶值，誰知道遇到騙子了。我說錢是身外之物，甭叫老人難過。

老人進醫(yī)院到出院醫(yī)保報銷后還自掏了十五萬，她是有單位能報銷的人，要不真得把這一百萬也全搭進去。

對于有些人來說，世上樂事不是買房子就是買福彩。我作為彩迷們心中大神一樣的存在，他們在微博、微信上又向我喊話，再創(chuàng)奇跡，再獲五百萬，再獲一千萬。雙色球的最高獎已升到一千萬。這種喊話，又讓我心里癢癢的。一天，我還被拉入一個群，這個群叫“幸運星君”。能入群的都是彩票中大獎的幸運者。他們個個摩拳擦掌，有的人以購買福彩為業(yè)了，天天買，有時間就買，有錢就買。一擲百萬多少倍的倍投，他們要釣更大的魚。

拼了吧，我把剩余的八十來萬，全都投了進去，一子不剩。梅開三度，我把我的生日八字，父母的生日八字，老婆的生日小孩的八字，都組成注，進行倍投。

到了開獎的時候，我與蘭蘭還有兩位老人都坐在電視機旁，等著去領(lǐng)取一千萬。真是緊張，從來沒有的緊張，也從來沒一下子投過這么多注。

但一開獎傻眼了，天哪，只中三個一千元的獎，其余全都打了水漂。我啪地關(guān)上電視，出了門，到了院子里，抬眼看見天上還是有星的。但屬于我的那顆星今夜沒有出現(xiàn)。

現(xiàn)在我在北京只有五萬塊錢，這五萬就是我藏在旮旯里的讀者買書款。再投進去，投進去。我想，若輸了，我把八里莊的房子賣了，全作注，漫天的注像大雪紛飛，落下來的總有一注是會贏的，贏回五百萬。我像一條瘋狗在院子里來回轉(zhuǎn)，看見天穹變成兩個球，在不停翻滾，把我給滾下去了。藍的，紅的，藍的是驢，紅的是象;藍的是天，紅的是血，我嘴里念叨著。雙色小球，蹦蹦跳跳像兩個小鬼兩個精靈，兩個命運的縮影，它用變幻的錢鋪路，進入你的世界，你不是被它們征服，就是要征服它們;你不是支配它們，就是被它們支配。正是剁小人才能迎財神。

天又下雪了，下的都是碎銀子。我走向廣場，走向密集的人群。無數(shù)的粉絲向我云集，傾聽我的財運真經(jīng)。我像最具有感染力的詩人、點石成金的大神站在最高處向人們演講，號召人們把錢都交給我，讓我來為你們購買彩票，你們穩(wěn)賺不賠，一夜暴富，一步登天。鈔票像大雪一樣飄來，飄成雪峰。人們相信我，高喊著我的名字，我像偶像一樣樹立在他們的心中。

我一擲百萬，整百萬整百萬地開著鐵滑車般往彩票里傾投，氣數(shù)沖斗牛，我不相信，我撈不回投出去的錢。錢生錢，我身無分文時就能生到五百萬，現(xiàn)在我投擲一千萬進去，卻濺不起一圈水花，只中了區(qū)區(qū)的兩萬塊錢。

我投光了用詩人和幸運之神的榮譽作為信用籌集來的巨資。那都是陌生人的血汗。我不相信，我再次以作家的身份以在首都的房產(chǎn)，以我老婆的信譽和資產(chǎn)作為信用，向親朋好友借錢借高利，甚至將遠在鄉(xiāng)下父親、叔父僅有的錢，都搜刮了來，再度卷土重來，匯集五百萬的重金雄師，眼都不眨地投拋了下去。我將熟睡中蘭蘭手上的鉆戒摘下來、她的頭發(fā)都剪下來賣了，都換成彩票。

等來的卻是無底的深淵，無數(shù)的人追擊我，呼喊著我的名字，向我討債，妻離子散，我成了舉世圍殲的騙子、囚徒、負(fù)數(shù)。

“蘭——蘭”，我在鐵窗里看見大雪把她下成了雪人。

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我立即醒了，床前站著的正是蘭蘭，她聽到我的夢囈，怔怔地望著我。

她用手插在我的頭發(fā)里撫摸著我說：“沒有福彩，我們不照樣活嗎？當(dāng)初你讓我心動，懷你的孩子，難道是因為雙色球嗎？”

我聽了一怔，我想起我在村莊勞動的歲月，那些踏踏實實由麥花稻花油菜花掩映的日子。枕底下我還有五萬塊錢，我用頭壓著，別讓它跑了。

“吉星會到下界來做賭徒嗎，人不說十賭九輸九個做鬼嗎？你是詩人還是賭鬼？”她帶刺的話，讓我咯噔得羞愧。我的人生還沒有到醉駕不醒的狀態(tài)，命運對我不薄，也許我已經(jīng)從本命中拿到過本過利的錢，所以生日八字的數(shù)字密碼才會失靈。今后，要靠我的本命、本色去賺錢，去寫作。時也，運也，再好的時運也不過是錢的戲法。

還是家有賢妻的好。我好像一下子從兩個紅藍的星球上回落人間。我不是賭徒，我本不愛財，詩人恥談錢。

我從八里莊退回運河灣，讓兩位老人帶著孩子還有保姆去那里住，城里什么都方便。郊區(qū)由我住，蘭蘭在兩邊住著。

“幸運星君”的圈子里，天天像炸鍋一樣。和我一樣中了兩次大獎的一名農(nóng)村在城里打工的保安，最后破產(chǎn)，只落得白茫茫真干凈。他真的把自己當(dāng)成福彩明星，開辦公司圈錢，圈了幾千萬作注，全部投了進去，結(jié)果一無所得。彩票就像老漁夫撒到的金魚，怎么得到最終又怎么失去，人生空悲喜。

我也幾乎敗光了所有的錢，但我沒有破產(chǎn)，還有百把平方米的立足之地，還有一堆積壓的書卷。

我發(fā)現(xiàn)以后新科的進士們上臺都戴著很深的面具，非常神秘，甚至一些中大獎的號碼，找不到去領(lǐng)的人。而群里的昔日寵兒，今日的窮人，再也沒有媒體采訪了，再也不能上電視報紙了。星君群成了破產(chǎn)群，好像個個吃多少吐多少，還把自己賠了進去。

“中過二百萬”的彩友侃大山說：“球就是滾動的，陽光的那面，高光那面，倒是越來越像桌球，被會搗的人搗進洞里了。”

后面跟著一連串的呵呵，只能呵呵了。球輪子到你跟前不會滾動了，不轉(zhuǎn)圈兒了，軋不著你了。

我這個“庶吉士”則真的要感謝彩票，它給過夢想，也救過我急，人不能老想著贏，總是贏，也得想到輸?shù)臅r候、總是輸?shù)臅r候?；o百日紅，天無三月藍。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一切都有定數(shù)。

這個冬天很冷，又沒下一粒雪，一改灰不溜秋的暖冬天氣。運河里意外地結(jié)了冰，還有人在上面走動。我在院子里一邊散步，一邊看微信群。“結(jié)冰了，河流被凍住了?！蔽覍Τ霈F(xiàn)在陽臺上的蘭蘭說。她說：“進屋吧，人都要凍成冰塊兒了。”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