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文人筆記考略

向 磊

（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江蘇 南京 210097）

筆記，又稱札記、雜記、雜志，是一種類別極豐富的文體，可以是讀書札記、考訂辨證，可以是軼事遺聞的記錄，也可以是小品隨筆，還發(fā)展出筆記小說一脈。筆記小說現(xiàn)已歸入小說類，今人所說的筆記主要指的是隨筆、雜記，流傳至今的筆記類作品多出自文人之手，可歸于四部的 “雜家” 類，且因這一文體多有感而發(fā)、可長可短、隨手記之、諷詠隨意，所以備受文人墨客的喜愛。因為筆記的體裁龐雜豐富而易于閱讀，又記載了許多不見于正史的逸聞趣事，篇幅短小精悍，文筆或典雅或諧趣，歷來受到讀者的喜愛，其流傳與影響力超越了文人階層，甚至成為民間戲曲和傳說的素材。本文對筆記這一文體的發(fā)展脈絡(luò)進行簡要梳理，特別考察清末及近代以來的文人筆記，并分析其特點，發(fā)掘近代文人筆記的價值。

一、筆記文體的源流發(fā)展

南北朝時就有了與辭賦相對的 “筆記” ，時指散文，而筆記最早見于書名，現(xiàn)存可考的是北宋宋祁的《宋景文公筆記》三卷，又稱《景文筆錄》，原書已佚，今人可見的部分輯自《百川學?！贰秾W津討原》等叢書。晁公武在《郡齋讀書志》中稱此書 “皆故事異聞，嘉言奧語，可為談助”［1］，可見其內(nèi)容與現(xiàn)在所認為的筆記類同。其后，以 “筆記” 為名或為體的著作不斷出現(xiàn)，如沈括的《夢溪筆談》、洪邁的《容齋隨筆》、司馬光的《涑水紀聞》等。到了魏晉，筆記的發(fā)展更為豐富，除神異小說類的《搜神記》《列異傳》等外，文人筆記出現(xiàn)了最具代表性的劉義慶的《世說新語》。

及至明代，文人筆記進一步老練充實，囊括的類型更多。明代胡應(yīng)麟的《少室山房筆叢》，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劉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張岱的《陶庵夢憶》，顧起元的《客座贅語》都是此中翹楚。清代則是筆記小說和文人筆記極大豐富的時代，題材和內(nèi)容都擴充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前者如張潮的《虞初新志》、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袁枚的《子不語》等，后者如顧炎武的《日知錄》、王士禎的《池北偶談》、褚人獲的《堅瓠集》、余懷的《板橋雜記》、李斗的《揚州畫舫錄》、甘熙的《白下瑣言》、沈復的《浮生六記》、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等。除開筆記小說不論，這一時期文人筆記的內(nèi)容從治學讀書到輿地沿革，從宮廷朝野到風土人物，從掌故瑣談到生平際遇，可謂蔚為大觀。尤其是在清末英國叩關(guān)，用大炮打開國門之后，針砭時弊成為文人筆記的重要內(nèi)容，如梁章鉅的《浪跡叢談》《浪跡續(xù)談》《浪跡三談》等筆記，寫于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前后，由閑談隨筆轉(zhuǎn)為記錄和議論時事，對 “英夷” 在中國之驕橫多有記載。［2］

二、近代的文人筆記

（一）新舊交替的筆記寫作

到了民國時期，隨著語言的變革，文言和文白夾雜的傳統(tǒng)文體逐漸式微，轉(zhuǎn)而被受到西方影響的新文學形式如白話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所取代。然而筆記這一文體并未消沉，反而呈現(xiàn)出新舊交替的特點。在這一混雜變革的時期，新的出版物報紙和雜志多開辟時事或評論專欄，并長期連載，這些專欄話題多樣、主題不限、可敘可議、長短不一，正好符合筆記的特點，助推了 “筆記” 類隨筆的傳播，得到不同于以往任何朝代的推廣，凡報章所及之處，皆有筆記之反響。在這樣的助推之下，一大批連載的筆記名作應(yīng)運而生。

袁克文的《辛丙秘苑》記錄了1921 年到1926 年的朝野掌故，在《晶報》上連載，一時洛陽紙貴。［3］黃濬的《花隨人圣庵摭憶》于1936 年1 月18 日至1937 年4 月10 日在南京《中央日報》的副刊《中央時事周報》上連載［4］，后在《學海》上連載，直至1937 年［5］。汪康年《汪穰卿筆記》中的部分內(nèi)容為改編他人的文章，刊載于他自己主辦的《芻言報》上。［6］姚穎的《京話》自1932 年起連載在《論語》半月刊上，林語堂贊其 “涉筆成趣，散淡自然，猶如嶺上煙霞”［7］。徐一士《一士類稿》的部分內(nèi)容則發(fā)表在《逸經(jīng)》《國聞周報》上。陳澣一主編的《青鶴》半月刊更是登載了于右任、傅增湘、孟森、章士釗等人的文章、筆記等數(shù)百種。［8］

游記和旅記一直是筆記的重要類別，而此時文人游記的特別之處在于出現(xiàn)了一大批介紹外國的游記，其中以英、美、蘇、日和南洋等地的見聞居多，可見其時中國文人重視以及向這些國家學習、救亡圖存的強烈意愿。這些異國他鄉(xiāng)的見聞記錄首先亦刊載在報刊上，如《晨報》《大公報》《宇宙風》《生活周刊》等，后結(jié)集出版。如蔡運辰的《俄京旅話》在《大公報》上連載，瞿秋白的《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在《晨報副刊》上連載［9］，朱自清的《歐游雜記》則在《中學生》上連載［10］。

林林總總的報刊催生了大量筆記瑣談，這樣的盛況也導致筆記的種類紛繁蕪雜，其中不乏獵奇、詭談、色情與媚俗之作，對蘇聯(lián)、歐美等新世界的向往與對封建王朝的懷念交織在一起，成為新舊交替的時代縮影。

（二）近代文人筆記的特點

相比傳統(tǒng)文人筆記，近代文人筆記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1. 作者身份及眼界的特殊

近代文人筆記的撰寫者多為清末、北洋或國民政府的任職官員或聞人要人，其中記錄了他們的許多所見所聞。如汪康年曾任內(nèi)閣中書，創(chuàng)辦《時務(wù)報》 《芻言報》，聘梁啟超為總撰述，宣傳維新變法；袁克文為袁世凱次子，生平愛好金石及藏書；徐一士出身科舉大族，曾就職于農(nóng)商部礦政司；黃濬曾任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秘書……這些人大多舊學底子深厚，又受到歐風美雨的吹拂或影響，其眼界和見識不同一般，于朝野和政府掌故爛熟于胸，且面對新的時局有所思考和生發(fā)，文筆可觀。

徐一士被稱為近代掌故大家，其所撰小品往往旁征博引，事無巨細，信手拈來。如其所述胡雪巖事，引用了當時所能看到的幾乎所有相關(guān)各說，從朝廷奏章到街巷俚談，從其發(fā)跡、事發(fā)到敗落均娓娓道來。其間與左宗棠之進退交往，進糧餉而使左轉(zhuǎn)恚為喜，以致 “軍需之事，一以任之……迭經(jīng)保案，賞頭品翎銜、三代封典，儼然顯宦” ，而敗落之后， “是時賈商販豎，挾胡氏物出售者，其類不可勝數(shù)” 。［11］文筆簡練細膩，可為后人借鑒。

2. 時代背景的獨特

近代是中國歷史遭遇巨大變故和民族經(jīng)受嚴峻考驗的時期，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戰(zhàn)爭頻仍，社會變化前所未有的劇烈。文人筆記中所記述的事件雖非正史，卻是難得的佐證。鴉片戰(zhàn)爭、庚子事變、辛亥革命等這些波瀾壯闊的大事件都在時人的筆記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跡。近代于今日所隔時間雖然不遠，然而歷史研究卻存在諸多爭議和空白。筆記為時人的所見所聞所想提供了鮮活的歷史情節(jié)和情境，對于歷史研究者和讀者大有裨益。

汪康年所記之英法聯(lián)軍劫掠圓明園事、蘇杭甬路之爭端、庚款留學事，期間細節(jié)歷歷，為難得的鮮活史料，可為正史之補充。汪康年筆下的英法劫掠圓明園事乃摘自參與其事的法國軍官親身見聞，講述英法兩國如何分贓， “于是兩軍統(tǒng)帥公議各派三員……其寶物別為二類，一貴重寶物（如金銀、珠玉等），一美術(shù)寶物（如名人書畫、雕繡等），并議定各軍所獲寶物，擇至寶貴者各獻于其君主（即英后維多利亞、法皇拿破侖第三），余悉計值均分，議定均無異言”［12］。此等場面，令國人椎心痛恨。

目前所見的近代文人筆記，大多因具有史料或文學價值而得以保存，即使作者名不見經(jīng)傳。鄧之誠的《骨董瑣記》《骨董續(xù)記》便收錄了大量這樣的雜記，如《津門聞見錄》，因不著撰人不知何人所作，但它記錄了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英軍在天津勾留的種種情景， “其事皆出目擊，且有他書所未及者，特摘錄之”［13］。

3. 種類和體裁的豐富

如前文所述，托賴于近代報刊業(yè)的繁榮，近代文人筆記的存量相當豐富，種類和體裁多種多樣，大大豐富了傳統(tǒng)的筆記種類， “記人，記事，記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記典章制度，記風俗人情，總之，所記內(nèi)容并無限定”［14］。來新夏認為，民國筆記 “大之為清代及民國史事拾遺補闕，小之亦可資瓜棚燈下笑語談助” ，且因為作者多為 “廣聞能文之士” ， “于迷信怪誕之異端又多具辨識之能力，故羼雜寫錄者蓋少，此又民國筆記之多勝前代而獨具特色者” 。［15］此語道出了民國文人筆記體裁和內(nèi)容之長：種類豐富、關(guān)注現(xiàn)實、少涉怪誕。

在這些筆記之中，與歷史相關(guān)的筆記得名 “史料筆記” ，為近代文人筆記中數(shù)量最多且出版量最大的一類。據(jù)黎俊祥統(tǒng)計，近代史料筆記約二百余種，按照撰述方式來分，可分為雜記隨錄和整理匯編兩類。［16］前者如梁章鉅《浪跡叢談》系列，后者如徐珂《清稗類鈔》。就史料價值而言，一般出自作者經(jīng)歷或見聞的雜記隨錄類可信度更高，更具一手史料的價值，但也不能否認整理匯編類的價值，如黃濬的《花隨人圣庵摭憶》中所述晚清和民國初年的人事，大多 “引用當時人的文集、筆記、日記、書札、公牘、密電，所以所記的價值并不低”［17］。

（三）關(guān)于近代文人筆記的爭議

近代文人筆記多而蕪雜，難免泥沙俱下。遺老遺少與新式文人并存，各持己見，也有先新而后舊、先舊而后新的文人，其觀點前后矛盾之處頗多，加之文人中亦不乏變節(jié)者，其著作也一并打上了恥辱的烙印。因此，有關(guān)文人筆記的爭議隨著時代的不同也有所差異。今人對待近代文人筆記不可一概而論，不以人廢言，亦不以言廢人，對史實應(yīng)當仔細考訂甄別，對作者更應(yīng)全面、客觀地看待。

以黃濬為例，他出身書香世家，本人才學極高，歷任北洋政府交通部秘書、總統(tǒng)府秘書、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秘書等職，且擔任多家報刊主筆，他的《花隨人圣庵摭憶》自連載起便很受讀者歡迎，才名甚富。但1937 年七七事變后不久，他投靠日本，將國民政府封鎖長江的布防圖泄露給日本，事泄后與其子以叛國罪在南京雨花臺被處死。［18］黃濬之變節(jié)為人所不齒，但《花隨人圣庵摭憶》這部筆記記錄了鴉片戰(zhàn)爭以來晚清70 年間的諸多歷史事件、人物、時事和詩詞，其學術(shù)和史料價值極高，不宜棄置。此書于2013 年由中華書局重新整理出版，為不以人廢言之一例。

三、近代文人筆記的出版概況

筆記類圖書的出版情況較為穩(wěn)定，其中筆記小說類出版最多，各地古籍出版社或綜合出版社都有出版，其中以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筆記小說文庫》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歷代筆記小說集成》這兩套叢書規(guī)模最大，所收種數(shù)最多。而文人筆記的出版則多集中于歷代有名的著作，如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經(jīng)典隨筆》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明清小品叢刊》等。其他如筆記類的名作，各大出版社均有單獨出版的，版本眾多，不一而足。相對于這些傳統(tǒng)筆記，近代，尤其是民國時期的筆記叢書出版相對則顯得稀少，成體系的有：① 1964 年至20 世紀80 年代，臺灣文海出版社出版的《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當然這套叢書所收不限于筆記，還囊括了奏疏、文集、年譜等清代以來的重要古籍；② 1995—1999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民國筆記小說大觀》，共四輯，收錄民國筆記五十種；③ 1997—2000 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的《民國史料筆記叢刊》，共出版三十種；④ 2007—2008 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近代史料筆記叢刊》，共出版四十六種。從2013 年起，中華書局重新推出《民國史料筆記叢刊》系列叢書，目前已出版八種；⑤ 2020 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的《近現(xiàn)代史料筆記叢刊》，共分十輯，收錄筆記三十一種，基本收錄了目前留存的大部分史料筆記。

但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近代筆記散佚，一是由于戰(zhàn)火頻仍，國事多艱，不少報刊或書局難以為繼，所登載或保存的筆記也隨之湮滅無蹤；二是由于除當時或后人已輯集的筆記外，很多筆記小品散見于手札、書信或報刊中，鉤沉不易，難以達到出版的要求。

相較于傳統(tǒng)筆記而言，近代文人筆記的出版量要少得多，臺灣出版的《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一般作為大型工具書藏于專業(yè)圖書館，而山西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和中華書局的大觀和兩套叢刊因出版時間久遠或量少，如今只能在舊書市場上得見。目前只有中華書局的《民國史料筆記叢刊》與上海書店出版社的《近現(xiàn)代史料筆記叢刊》可稱近代筆記類出版的代表。

四、結(jié)語

近代文人筆記從價值上來看已超越了傳統(tǒng)筆記作為閑談雜錄的功能，其中的史料筆記類更是起到了記錄歷史、描摹世相、補充正史的作用，研究近代史者不能繞開筆記這一重要的資料寶庫。來新夏在撰寫《北洋軍閥史稿》時便參讀了陳夔龍、居正、馬敘倫等人的筆記，找到了 “可資采錄而未見載于他書的資料”［19］。諸如此類，治學之人無不見獵而心喜。關(guān)于近代文人筆記，還有許多可值得深挖的資料有待后人去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