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飛揚 李雁
(1.香港城市大學,中國香港,999077;2.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西安,710128)
讓-瑪麗·居斯塔夫·勒·克萊齊奧(J.M.G.Le Clezio)為法國當代著名作家,200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諾獎委員會在頒獎詞中稱贊其為:“新的起點、詩意冒險和感官狂喜的作家,主導文明之下追尋人性的探索者”。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從1963年持續(xù)到1975年。在這一階段,勒·克萊齊奧,是以革新的、反叛的作家的形象存在著,肆意地游離于主流文化之外,以一己之力揭露西方都市的野蠻和對人的異化。如法國作家瑪麗娜·薩勒所言:“這個年輕的作家忠實地扎根于60年代文化變遷的背景”[1]。
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勒·克萊齊奧開始探討更加個性化的、具有一定自傳性質(zhì)的主題。勒·克萊齊奧的作品被視為對西方物質(zhì)主義的批判,其創(chuàng)作基礎是對弱者、對被遺棄者的關(guān)注,“挖掘最悲劇性的、最真實的東西,找出能引發(fā)情感的、可能把黑夜化為陰影的撕裂性語言,對傳統(tǒng)文學的準則進行質(zhì)疑”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正是對其最好的注釋。
1992年,勒·克萊齊奧發(fā)表了《流浪的星星》。該小說講述了一個時間跨度長達40年的故事:二戰(zhàn)中法國尼斯后方的一個村莊被意大利人占據(jù),作為猶太人,女孩艾絲苔爾安靜幸福的童年生活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是恐懼和逃亡,還有父親的離世。弱小的她感到絕望與無助,只得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傳說中的家園耶路撒冷。但當艱難和阻撓過后,艾絲苔爾也開始懷疑這夢想中的精神家園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最后當她們最終抵達圣城,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仍處在戰(zhàn)亂之中。不被世人所接納的特殊身份,父愛的缺席導致的家庭教育抱有缺憾,以及靈魂支柱的倒塌,使得艾絲苔爾的自我認知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導致她窮盡一生在認知自我上因困惑迷惘而反復掙扎。
自我認知是個體對自己存在的覺察,包括對自己的行為和心理狀態(tài)的認知,是人在社會實踐中,自己生理、心理、社會活動以及對自己與周圍事物關(guān)系的認知。自我認知在此基礎上對個體身份進行歸類,使得個體產(chǎn)生自我認同和社會歸屬感。社會身份是指一個人所屬的社會群體中的身份,這種身份對于社會成員在情感和價值觀方面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個體無法脫離社會而存在,而在文化層面上,文化身份則包括國家、民族以及族群,這些特殊身份賦予了個體不同的文化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支配著人們的思維和心靈。在這種情況下每個因素都對完整的自我認知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當人無法正確地認知自我,其身心都將遭受傷痛。下面分析《流浪的星星》中艾絲苔爾自我認知障礙的成因。
《流浪的星星》中艾絲苔爾的認知障礙成因跟她的經(jīng)歷有著深厚的淵源。1943年夏季,艾絲苔爾和其他猶太裔一同生活在法國尼斯后方的一個小村莊,而那里在二戰(zhàn)期間受到意大利軍隊的管轄,成了一個猶太人聚集區(qū)。
盡管這個村莊表面上仍然維持平靜,但實際上猶太人都有被監(jiān)視的感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軍奉行的種族主義政策,使得許多猶太人對自己的身份三緘其口。艾絲苔爾是一個猶太名字,而他的父母從來不在外人的面前叫她艾絲苔爾,都叫她艾蓮娜,這是一個法文名字,目的是隱藏艾絲苔爾本身的民族身份。猶太裔,這個在希特勒種族主義下顯得十分罪惡的身份,怎么有人敢輕易提起。在身份建構(gòu)這一環(huán),艾絲苔爾并不明白作為一個猶太人意味著什么,在她懵懂的少年時期,她甚至覺得日子仿佛也沒那么壞。而不幸的消息正在傳來,意大利人輸?shù)袅藨?zhàn)爭,這也意味著相對而言較為友好的意大利人失去了對這個村莊的控制權(quán),接踵而至的則是德軍的掌控。德軍到來的結(jié)果無需多言,自然不是猶太人所能承受的。因此,少年的艾絲苔爾必須離開,踏上背井離鄉(xiāng)的逃亡之路。
“這是第一次,艾絲苔爾發(fā)現(xiàn)她和村里的人不一樣,這真叫她痛苦。他們可以留在家里,可以住在他們的房子里,可以繼續(xù)在這山谷,在這藍天下生活,可以繼續(xù)喝小河的水”[2]。對于每個現(xiàn)代個體來說,他們生下來便置身于戰(zhàn)爭之中,先是成為戰(zhàn)爭的受害者[3]。被誤解的猶太人陷入了更悲慘的境地,直面著戰(zhàn)爭的同時,也承受著民族毀滅的痛苦。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包括親情、友情。
這是艾絲苔爾第一次明白了作為猶太人所承受的屈辱,下等的公民,背井離鄉(xiāng)的痛苦,全因為猶太人這一身份。無法正確認知自己民族身份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因為在她的認知里,猶太裔是會給自己帶來災禍的不祥存在,這一層民族身份是艱難的,也是痛苦的,體現(xiàn)的是一種無法言說之苦。這個解構(gòu)的過程相當痛苦,甚至付出了她用一生去探尋這重民族身份。直到最后,艾絲苔爾仍無法接納自己,只得以世界主義者自居。
猶太民族是一個復雜而特殊的民族,他們不像其他民族一樣定居在同一個地方,而是在世界各地都有他們的蹤跡。猶太人的民族身份就像一堵高墻,艾絲苔爾不明白為什么猶太人面臨著無處不在的羞辱和仇恨。猶太民族自誕生之日起,似乎就有了自己的苦難,但在那個時候,沒有摩西能帶領像艾絲苔爾這樣的猶太女孩走出埃及,離開苦難的境地。事實上,猶太民族沒有原罪,每個民族的身份并無尊卑。正是外界強加給猶太人的仇恨和枷鎖,讓無數(shù)像艾絲苔爾這樣無辜的猶太兒童受苦。伴隨著這個民族身份帶來的困厄,艾絲苔爾的成長自然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扭曲,使她與其他個體的距離越來越遠。
在艾絲苔爾的少年時期,她的父親是她心中最難以磨滅的,也是她精神世界的支柱。在她的記憶里,父親是高大的,與母親嚴厲和沉默寡言的形象不一樣,父親是和藹的,是可以把心事和秘密分享的對象,也總是面帶笑容支持她。父親有時候也會透露出一些自由的向往。
對于艾絲苔爾而言,她的天地僅僅只是在這一個尼斯的小村莊,她從未想過山的那頭的意大利是怎么樣的,父親說那是一個如果她像鳥兒一樣飛起來便可以到達的地方。這一點點的種子自此在艾絲苔爾心中扎了根。艾絲苔爾的父親所做的種種都對艾絲苔爾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艾絲苔爾整個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形成,跟她的父親關(guān)系密切。她的父親雖然是猶太人卻并不信猶太教,他實際上是一名共產(chǎn)黨,與游擊隊員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并且常常為他們引路。而像往常一樣,艾絲苔爾的父親在為游擊隊員引路時,身影消失在高高的草叢中,卻再無歸期。而此后,艾絲苔爾則用一生去治愈父親從此缺席的傷痛。父親在成長過程中的缺席對艾絲苔爾的身份建構(gòu)同樣造成了影響,在此后的旅程里,她對父親的思念無所不在,而她的伴侶某種程度上也是父親形象的替代者。
作為家庭的重要成員,父親與孩子成長息息相關(guān)。失去父親的孩子,心中會失去一根支柱,陷入無盡的憂傷之中,無法回到安定舒適的生存狀態(tài)。父親的缺席是一種漂浮的存在狀態(tài),使單親家庭的孩子失去了根或?qū)ξ镔|(zhì)和精神情境的歸屬感。父親參與兒童社會歸屬感的獲得[4],父親的行為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規(guī)范的準則,兒童通過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模仿,提前參與了社會人格的表現(xiàn),因此父親的介入是兒童形成社會認知的必然條件。
那些因為父親缺席或參與程度不夠而沒有能夠形成健康心理的兒童,其表現(xiàn)由于不符社會期待而被社會評判標準所否定和拒絕。這類兒童由于失去了相應的社會認同,因而對自身的認知產(chǎn)生混亂,進而無法對所處社會產(chǎn)生歸屬感,導致集體安全感的缺失。當兒童處于探索世界的環(huán)節(jié)時,缺乏父親教導的他們,如何能夠正確面對社會和生活?“在家庭教養(yǎng)中,父親因其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一般很少參與照顧子女的日常生活,而主要是通過行為示范、感情交流、共同活動等方式來影響兒童的發(fā)展。有研究者認為與父親相處時間多的兒童比那些與父親在一起時間少的兒童有更高的認知技能和社會技能,其心理調(diào)適能力更好,較少出現(xiàn)心理困擾和刻板行為”[5]。
父親的逝去成為了艾絲苔爾流浪的起點,對她來說,她的一生都被囚禁在失去父親的痛苦之中,她是被迫與家庭割席,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改變了她與人交往的方式,改變了她對世界和藝術(shù)的認知,也改變了她愛的能力。
戰(zhàn)后,艾絲苔爾和她的母親伊麗莎白決定在飽經(jīng)風霜之后踏上尋找家園的旅程。她們想在傳說中找到自己的家園:以色列剛剛建立的圣地。這樣的流浪是自發(fā)的,自然流露的。流浪是因為對現(xiàn)實狀況的不滿,而產(chǎn)生“逃亡沖動”,企圖去尋覓美好的世界[6]。
顛沛流浪的生活,幾乎是艾絲苔爾生命中冥冥注定的。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使艾絲苔爾對家園的渴望異常強烈,讓艾絲苔爾的流浪生活充滿無盡的希望。在艾絲苔爾的想象中,耶路撒冷是一座神圣而美麗的城市,一切美好都將會到來,沒有戰(zhàn)火也沒有硝煙,遍布著高聳的大教堂,肅穆而莊重,一個只用于祈禱和夢想的城市。
于是,她們繼續(xù)往前流浪,向著渴望中的家園,向著流動著豐美水草和牛奶蜜汁的地方,向著光明溫暖之城——耶路撒冷。即使前面的路再長,再艱辛,總有一個方向,向東,向東,那里太陽照耀在每個人的身上。然而,當她們來到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土地,以及曾經(jīng)被她們視為精神支柱的城市時,她們絕望地發(fā)現(xiàn)日日夜夜的等待,卻沒有等來期待的寧靜。圣地耶路撒冷彌漫著戰(zhàn)爭的硝煙,滿目瘡痍。
在耶路撒冷,艾絲苔爾遇到了阿拉伯女孩荼瑪,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躲避艾絲苔爾的目光,也沒有像其他阿拉伯孩子那樣眼中含有恐懼?!昂荛L一段時間,她一動不動,她的手放在艾絲苔爾的手臂上,好像她要說什么似的。然后,她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本空白筆記本,封面是黑色的硬紙板,在第一頁的右上角,她用大寫字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如下:NEJMA。荼瑪將筆記本和鉛筆交予艾絲苔爾,讓她也寫下自己的名字”[7]。
那一刻,艾絲苔爾似乎明白了,圣地不僅在戰(zhàn)火中失去,更消弭于她的精神中,圣地耶路撒冷并不存在。兩個女孩的相遇同樣意味著兩個不同背景的人格卻面臨著相似的身份障礙,殘酷的戰(zhàn)爭所帶來的恐懼,毫無遮攔地寫在他們被迫接受現(xiàn)實的臉龐上。文化身份往往是在與“他者”文化的碰撞中得到認同的,因為身份不但是被建構(gòu)起來的,而且是依賴某種“他者”而建構(gòu)起來的[8]。艾絲苔爾正處于對自我身份惶惑的階段,目睹了另一女孩的相似命運更讓其對自身身份感到不解,她無法從兩個受傷的靈魂中找到慰藉。這樣的碰撞無法產(chǎn)生文化身份認同,因為構(gòu)成其身份認同的文化基礎已然坍塌。
宗教圣地的喪失,對于信徒來說,無異于信仰世界的崩潰。仿佛只要人活著,就必須有信仰,不管你的宗教是什么,信仰的是神亦或是其他。一個人的信仰是維持其精神世界正常運作的必要條件,當我們失去信仰時,不僅是對過去的否定,也是對自己的否定。身心的互動與外界的聯(lián)系密不可分。沒有信仰的靈魂是空洞的。在這種處境下,艾絲苔爾難以自洽,她對自身認知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彷徨。
她再一次踏上了流浪的旅程,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自己不屬于任何地方。
勒·克萊齊奧是法國文學的重要作家之一。由于他特殊的身世和非凡的經(jīng)歷,他對那些失落的文明有著更為深刻的理解,從而使得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自我認知痕跡非常明顯。在《流浪的星星》整個作品中,勒·克萊齊奧總是用柔和細膩的筆觸來描繪主人公復雜的心理旅程和情感變化,她們認知自我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勒·克萊齊奧復雜認知的投射。勒·克萊齊奧試圖在他的作品中為人們尋找一種方式來直面現(xiàn)代社會背景下無休止的戰(zhàn)爭帶來的后果,人們?nèi)绾卧谧晕艺J知障礙面前得到新的轉(zhuǎn)化。在這重重障礙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勒·克萊齊奧的真正欲求。
對勒·克萊齊奧而言,他自身的多重文化身份和復雜的文化背景意味著他對西方社會的歸屬感似乎并不那么強烈,他在創(chuàng)造作品的同時也在求索自身。勒·克萊齊奧在他的作品中傳達的是對文明的審視,對戰(zhàn)爭的反思。在這些作品的主題背后,勒·克萊齊奧試圖以對人性的關(guān)注引起人類的關(guān)注。袁筱一曾對勒·克萊齊奧作出這樣的評價:“我們清楚地看到,寫作對于勒·克萊齊奧來說,既非逃避之地——逃避個人的,情感性的深深的悲哀——亦非實驗之地,而是一磚一瓦的構(gòu)建之地,是給人以夢想、希望的構(gòu)建之地?!盵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