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明
(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 美術(shù)學(xué)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006)
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The British Museum)的斯坦因編號Ch.00217a-c《護諸童子女神》(4)此圖先后被研究者們定名為:“鬼(Demons)”(A. Stein, Serindia, vol. II, p. 978)、“護諸童子護符”(松本榮一《敦煌畫の研究》,東京:東方文化學(xué)院東京研究所,1937年, 第763頁)、“護諸童子六女神(“Six Female Spirits to Protect Children”, R. Whitfield,The Art of Central Asia: The Stein Collection in the British Museum, Tokyo: Kodansha International, 1983, vol. 2, p. 344)、“護諸童子女神”(陳明《殊方異藥》,第92頁)和“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孟嗣徽《“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像葉與于闐敦煌地區(qū)的護童子信仰》,《藝術(shù)史研究》2020年第23輯,第184-185頁), 此處采用陳明的定名。紙本殘畫現(xiàn)館藏編號為:BM OA 1919. 0101. 0. 177. 1-3;這是一組三葉正背兩面各畫一身女神的殘畫,每面畫一女神與一小兒,女神均為獸首、獸足和人形肢體,上身裸露,胸前皆繪一對女性乳房,每葉一女神像右側(cè)上方書寫一則漢語、于闐語雙語題記,畫作繪制年代被研究者定在公元9世紀(5)R. Whitfield, The Art of Central Asia, vol. 2, pp. 344-345, pl.75.。1921年由斯坦因首次將此三葉中的一葉(Ch.00217a)兩面上的兩身女神像圖版及三葉六身女神像內(nèi)容英文敘錄刊布于《西域考古圖記》中,將這些形象比定為“惡鬼”(demons),是一些具有拯救兒童免于疾病能量的女性惡魔;不過斯坦因并未解讀出女神像旁側(cè)題記的中文內(nèi)容,也沒能辨識出于闐語題字(6)A. Stein, Serindia, vol. II, 978-979, pl. XCVI.。1931年魏禮(A. Waley)在《斯坦因敦煌所獲品目錄》中刊布了六身女神像的英文敘錄并解讀了殘畫上的中文題記,指出此六身女神與《護諸童子陀羅尼經(jīng)》十五個傷害兒童的惡鬼有密切聯(lián)系(7)A. Waley, A Catalogue of Paintings Recovered from Tun-huang by Sir Aurel Stein: Preserved in the Sub-Department of Oriental Prints and Drawings in the British Museum, and in the Museum of Central Asian Antiquities, Delhi, London: Printed by order of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and of the government of India, 1931, pp.170-173;并參見《大正藏》第19冊, No.1028a, 第741b-742c頁。。此組女神殘畫因帶有漢語、于闐語雙語題記,引起中外歷史語言文獻學(xué)與藝術(shù)史和佛教圖像學(xué)研究者的關(guān)注和討論,相關(guān)于闐語題記由英國印歐語言學(xué)家貝利(H. W. Bailey)最先作了轉(zhuǎn)寫錄文并發(fā)表于《于闐語文獻》(KhotanaiseTexts)第三冊(8)H. W. Bailey, Indo-Scythian Studies, Being Khotanese texts, vol. III,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6, p.135.,后有意大利學(xué)者馬吉(M. Maggi)通過對于闐語題記作了重新的轉(zhuǎn)寫和校錄,對題記中六位女神的于闐語與梵語名稱作了比對研究,并指出漢譯本《護諸童子陀羅尼經(jīng)》所記的十五惡鬼與敦煌六女神題記中提及的十六女神(鬼)并未完全對應(yīng)(9)M. Maggi, “A Chinese-Khotanese Excerpt from the Mahāsāhapramadanī”, La Persia e l’Asia centrale da Alessandro al X secolo, Roma, 9-12 novembre 1994 (Roma : Accademia Nazionale dei Lincei),pp.123-135.,而紙畫雙語題記所記內(nèi)容與俄國駐喀什領(lǐng)事館總領(lǐng)事彼得洛夫斯基(N. F. Petrovskiy)在喀什地區(qū)收集的三件梵語《Mahāsāhasraprapamardanī》佛經(jīng)殘片(簡稱:MSP)(10)三個殘片的編號分別為:S IP 32a、S. 1474= T III 1和 S 1490= T III 80,均藏于圣彼得堡俄羅斯科學(xué)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彼得洛夫斯基寫本收集品。參見С. Ольденбургъ, “Отрывки кашгарскихъ и санскритскихъ рукописей изъ собранiя Н. ?. Петровскаго”, Зanucku Восмочнаго Омдленiя Императорскаго Русскаго Aрхeoлoгичecкаго Общества, 1899, Томъ XI (1897-1898), pp. 215-218,pl. 12 ; E. Waldschmidt, Sanskritbandschriften ans den Turfanfunden. Teil 3, Die Katalognummern 802-1014, unter Mitarbeit von W. Claviter und L. Sander-Holzann, Wiesbaden, pp.244-245, 266-267, pls.92, 99.所保存的佛經(jīng)部分內(nèi)容相對應(yīng),馬吉在此梵文殘經(jīng)寫本中,找到了與漢譯本護童子十五鬼神中文名稱相對應(yīng)的十五個羅剎(鬼神)的梵語名,并將其中六個羅剎梵名與紙畫Ch. 00217a-c于闐語女神名稱作了比對(11)M. Maggi, “A Chinese-Khotanese Excerpt from the Mahshapra madanī”, pp.125-129.,此梵語佛經(jīng)在公元10世紀末被從北印度烏萇國(Udyāna)來華的施護(Dānapāla,?-1017)譯成題為《佛說守護大千國土經(jīng)》的漢文本(12)《大正藏》第19冊,No. 999,第578b-593c頁。;此經(jīng)作為《五護》之一,是以防護各類魔鬼對人體的侵害為主要內(nèi)容。
早在1937年,日本學(xué)者松本榮一曾對敦煌Ch. 00217a-c 殘畫漢文題記做過錄文與研究,他認為此組女神與北魏菩提流支譯密教經(jīng)典《佛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jīng)》和北宋法賢譯《啰嚩拏說救療小兒疾病經(jīng)》記載的鬼神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13)松本榮一《敦煌畫の研究》,第763-769頁。;陳明對松本榮一的敦煌Ch. 00217a-c 漢文題記錄文做了重新的校錄,并將此錄文與上述兩部佛經(jīng)經(jīng)文作了比對,指出殘畫的六女神與前一部菩提流支所譯《護諸童子經(jīng)》所記載的十五鬼神存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但與后一部《啰嚩拏說救療小兒疾病經(jīng)》所記的十二曜母鬼(14)十二曜母鬼相關(guān)記載見于《大正藏》第21冊, No.1330, 第491c-494b頁。并不能一一對應(yīng)。陳明依據(jù)馬吉有關(guān)十五鬼神名稱梵語、于闐語比對名錄與漢譯佛典相對應(yīng)的名稱做對比,制成護童子十五鬼神的漢、梵、于闐語名稱對照表;他還指出了題記中將女魔稱作“女神”是源自于印度古代印度教文獻中記載的一種女性“執(zhí)魅”(梵語:grahā),即一種專門攝取小兒精魂的女妖魔(bāla-grahā), 她們既是致病或奪小兒性命的惡魔,也是保護兒童的女神(15)陳明《殊方異藥》,第94-96頁。。最新的研究還有孟嗣徽發(fā)表的《“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像葉與于闐敦煌地區(qū)的護童子信仰》從圖像學(xué)的角度,利用漢文佛教文獻結(jié)合漢語題記,著重討論了有關(guān)六身女神圖像特征辨識及其所引申出的相關(guān)問題(16)孟嗣徽《“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像葉與于闐敦煌地區(qū)的護童子信仰》,第183-234頁。。
在新德里國家博物館(The National Museum, New Delhi)斯坦因(A. Stein)1907年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繪畫藏品中,編號為Ch.00383a-b藏品實為屬于同一幅繪畫構(gòu)圖的兩塊紙畫殘片(圖1a-b)(17)D. E.Klimburg-Salter, The Silk Route and the Diamond Path: Esoteric Buddhist Art on the Trans-Himalayan Trade routes, Los Angeles:UCLA Art Council,1982, Pls. 64-65.,關(guān)于其繪制年代,查婭·帕特卡亞(Chhaya Bhattacharya)認為在公元8至9世紀,其下限年代與Ch. 00217《護諸童子六女神》殘畫相同,均在公元9世紀(18)同前揭,p.140; Whitfield, 1983, vol. 2,p. 344.。斯坦因在1921年出版的《西域考古圖記》中提及了此Ch.00383a-b編號殘畫,他認為這是一幅藏式風(fēng)格的曼荼羅(Maala)圖(19)A Stein, Serindia: vol. II, pp. 865, 995.,殘片a與b分別位于原曼荼羅構(gòu)圖右側(cè)與左側(cè),構(gòu)圖的中間部分早已殘佚(圖2);位于右側(cè)的殘片a部分(Ch.00383a)保存了象征曼荼羅的一紅色圓盤右側(cè)小部分和殘存的一黃色星形尖,圓盤和星邊框內(nèi)均繪有白色火焰金剛杵的紋飾,可見構(gòu)圖中央位置原為一圓形曼荼羅星盤,四周繪眾密教護法鬼神,位于左側(cè)的b部分(Ch.00383b)保存了曼荼羅構(gòu)圖的左側(cè)部分,靠近星盤的邊框內(nèi)及邊框左側(cè)至殘畫邊緣內(nèi)自上而下繪護法鬼神像眾,構(gòu)圖左右的兩殘片上共存有二十四軀護法鬼神殘像,分布在圓盤周圍灰綠色方形框內(nèi),鬼神的頭和項部飾以髑髏,手臂和腿上纏繞著蛇,下身多著豹皮短褲,背后有火焰紋背光,其中五身鬼神被繪成獸首形象,魏禮辨識出星盤右側(cè)a部分(Ch.00383a)為四身:①牛、②烏鴉、③狗、④公雞;左側(cè)b部分(Ch.00383b)有一身:⑤狼,他指出此五身獸首鬼神應(yīng)與《護諸童子陀羅尼經(jīng)》中所描述的十五個捕食小兒惡魔有關(guān),并將殘畫題定為《“Child Protecting”Maala》 (“護諸童子”曼荼羅)(20)A.Waley, A Catalogue of Paintings Recovered from Tun-huang by Sir Aurel Stein, p.241.。《護諸童子陀羅尼經(jīng)》最早的漢譯本是北魏菩提流支所譯的《佛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jīng)》,經(jīng)中說“有夜叉羅剎,常憙噉人胎”“皆是諸惡鬼”,他們“常游行世間,為嬰孩小兒,而作于恐怖”(21)《大正藏》第19冊,No.1028A, 第741c、742a頁。之相,如此惡鬼神有十五身。在此十五諸鬼神恐怖形相中,有十二個鬼神是以獸形相示現(xiàn)。
圖1a
圖1b
圖1c
馬吉根據(jù)菩提流支本《護諸童子經(jīng)》所記載的十五鬼神漢語名順序找出了一一對應(yīng)的梵語與于闐語名,陳明在此基礎(chǔ)上列出了漢、梵、于闐語十五鬼名稱對照表(22)M.Maggi, “A Chinese-Khotanese excerpt from the Mahshapramadanī”, p.125;陳明《殊方異藥》,第95頁。。筆者在此將根據(jù)菩提流支本《護諸童子經(jīng)》(以下均簡稱:流支《護經(jīng)》)、施護本《守護大千國土經(jīng)》(簡稱:施護《護經(jīng)》)以及MSP梵文寫經(jīng)殘片,參照意中兩位學(xué)者比對出的十五護童子鬼神漢梵名稱,并參考學(xué)者們對敦煌Ch.00217a-c殘畫的獸首女神形象的研究成果,對Ch.00383護諸童子曼荼羅殘畫五身獸首鬼神形象的定名及圖像特征作一討論(23)有關(guān)Ch.00383殘畫五身獸首鬼神討論中所引用的流支《護經(jīng)》、施護《護經(jīng)》以及MSP梵文寫經(jīng)殘片相關(guān)十五鬼神的經(jīng)文及梵名凡見于《大正藏》第19冊,No.1028A, 第741che 742a頁,No.999,第591a頁以及C.Ольденбургъ “Отрывки кашгарскихъ и санскритскихъ Русскаго Aрхeoлoгичecкаго Общества”, p. 216等參考書目,頁碼在后文中不再列出。。
敦煌Ch.00383《護諸童子曼荼羅》紙畫殘片a (曼荼羅構(gòu)圖右側(cè)):第一身牛首形象,頭部的耳、鼻及突出的眼型均顯示了牛首特征,軀干部分為人形,此像現(xiàn)僅存左半部分,頭轉(zhuǎn)向左方,左腳踩踏在一仰臥的小兒身上(圖3-1)。魏禮辨識此像為小牛—鬼(calf-demon),所對應(yīng)的梵名為Pūtanā,對譯成漢語為“富多那”。然在流支的《護經(jīng)》中:“富多那者,其形如豬”而非牛形?!捌湫稳缗!闭呙麨椤皬洺赍取倍歉欢嗄?,此牛形彌酬迦在護諸童子十五鬼神中排序在第一。在施護《護經(jīng)》卷三中的十五羅剎中亦排在第一位,被稱作“曼祖”“現(xiàn)形如?!保瑢?yīng)的梵名在MSP寫經(jīng)中為Mijuka(24)一作:Majuka,參見M.Maggi, “A Chinese-Khotanese Excerpt from the Mahshapramadanī ”, p.125.。此牛首羅剎在Ch.00217c護童子女神像題記中,又被稱作“磨藝遮”女神(25)陳明《殊方異藥》,第94頁。。該女神除頭部具牛首特征外,胸前還有一對顯示母性特征的下垂乳房,兩下肢為人腿牛蹄,兩腿間有一襁褓中的小嬰兒,被捆縛在一長型小凳上(圖3-2)(26)孟嗣徽認為:小兒躺在一窄小床上。參見孟嗣徽《“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像葉與于闐敦煌地區(qū)的護童子信仰》,第184頁。。
圖3-1
圖3-2
圖4-1
圖4-2
圖5
圖圖6-1
圖6-2
第三身犬首形象(圖5),魏禮將其稱作狗—鬼(dog-demon),其梵名為Revatī(29)A.Waley, A Catalogue of Paintings Recovered from Tun-huang by Sir Aurel Stein, p.241.。流支《護經(jīng)》稱此鬼神為“黎婆坻”“其形如狗”,排在十五鬼神的第九位。施護《護經(jīng)》稱其名為“黎嚩帝/底”“現(xiàn)形如狗”;在MSP寫經(jīng)中對應(yīng)的梵名為Revatī(30)Revatī 漢名又寫作:梨婆坻,參見Bailey,“Hvatanica IV,”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42, vol. 10, p. 917.。此犬首最引人注目的是口中吐出兩片舌頭,著印度式多蒂(dhoti)短褲腰裹豹皮、胸前戴骷髏頭項飾并以蛇纏繞于兩臂腕,雙手交叉于胸前作吉祥手印(hastasvastika)以此表明其皈依佛法并極度虔誠的外道身份,頭部配飾的圓光顯示了他作為護法神祇所具的神性,身后的火焰紋象征著驅(qū)魔、鎮(zhèn)鬼的意義,此像與Ch. 00217殘畫獸首護諸童子女神各有一小兒的構(gòu)圖組合不同:前者手中與身旁并無小兒,且上身并不像后者那樣,胸前沒有一對顯示女性特征的乳房。
第四身雞首形象(圖6-1),魏禮將其定為公雞—鬼(cock-demon),指出其對應(yīng)的梵名為Kānthpāninī(31)A.Waley, A Catalogue of Paintings Recovered from Tun-huang by Sir Aurel Stein, p.241.;不過,筆者觀此像外形感覺其首似雞亦似鳥,頭頂肉冠高聳。據(jù)流支《護經(jīng)》記載,在十五鬼神中排在第十三的名叫“揵吒波尼尼”“其形如雉”(32)同經(jīng)又寫作:乾吒婆尼尼,參見《大正藏》第19冊,No.1028A, 第742a頁。;關(guān)于“雉”,《藝文類聚》卷九十“鳥部上”引《尚書大傳》說:“雉者,野鳥也”(33)[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下),上海:中華書局,1965年,第1569頁。?!稄V雅疏證》卷十下“釋鳥”說:“野雞,鴙也。鴙與雉同”(34)[清]王念孫著,鐘宇訊點?!稄V雅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79頁。?!侗静菥V目》禽部第四十八卷·禽之二“雉”:“…「時珍曰」雉,南北皆有之。形大如雞,而斑色繡翼”。“梵書謂雉曰,迦頻阇羅”(35)[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明萬歷張鼎思江西刊刻本,第34冊,第26b頁。。在鳩摩羅什(Kumārajīva, 343-413)所譯的龍樹菩薩(Nāgārjunabodhisattva, 公元2-3世紀)所著《大智度論》(Mahāprajāpāramitopadea)卷十二中,此“迦頻阇羅”稱作“迦頻阇羅鳥”(36)《大正藏》第25冊,No.1509, 第146c頁。。慧琳的《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十三)稱此鳥為“迦賓阇羅鳥”,“古音云是鵽鳥也”(37)《大正藏》第54冊,No.2128, 第479b頁;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四“鳥部”:“鵽,鵽鳩也”(臧克和、王平校訂《說文解字新訂》,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46頁)。此鳥“生北方沙漠也。大如鴿,形似雌雉”(《本草綱目》,明萬歷張鼎思江西刊刻本,第34冊,第27a頁)。一說此“迦頻(賓)阇羅”為梵語Kapijala的漢語譯音;參見A Dictionary of Chinese Buddhist Terms: with Sanskrit and English equivalents, a Chinese Index & Sanskrit-Pali Index, by William Edward Soothill, Lewis Hodous, Shih Sheng-kang, Lii Wu-jong,Taipei : Foguangchubanshe, 1994, p.317。。在施護《護經(jīng)》中,排位在第十三位的羅剎(鬼神)名為“建姹播底寧頁”,其外形非鳥,而“其形如雞”(38)又譯作:建姹播抳,參見《大正藏》第19冊,No.999,第 591a頁。。這些在漢譯經(jīng)典中漢譯名不同形如鳥或雞的鬼神所對應(yīng)MSP寫經(jīng)中的梵名均是Kahapāī。在斯坦因Ch. 00217c殘畫上的雞首形象,頭頂與下喙都有火焰形狀高大的肉冠,此冠的外形較雌雞大而色紅,完全是類似雄雞的冠,然其胸前卻有一對女性的乳房,背后左右繪著一對似鳥的翅膀式的羽翼,足部為雞爪狀(圖6-2)。畫像的右側(cè)有漢文題記:“此女神名:吉伽半里,若夢見雞”(39)陳明《殊方異藥》,第94頁。。按照馬吉的比定,此形似雞的吉伽半里女神對應(yīng)的梵名亦為Kahapāī。
敦煌Ch.00383《護諸童子曼荼羅》紙畫殘片b (曼荼羅構(gòu)圖左側(cè)):第五身鸮(又稱貓頭鷹)首形象(圖7-1),此像頭部似貓,眼大面圓,頭上有像耳一樣的毛角,短而彎曲呈鉤狀的喙,人形上身,兩臂張開于胸前,雙手扯開一四肢伸張的小兒腹部,下身呈羽翼狀鳥尾。魏禮將此形像辨識為狼—鬼 (wolf-demon),對應(yīng)的梵名為Mukhamandikā(40)A.Waley, A Catalogue of Paintings Recovered from Tun-huang by Sir Aurel Stein, p.241.,根據(jù)馬吉與陳明的研究比對,此梵名所對應(yīng)的流支《護經(jīng)》十五鬼神為第十四名的目佉曼荼,經(jīng)文記載:“目佉曼荼者,其形如獯狐”。在施護《護經(jīng)》中,形如獯狐的羅剎名叫“目佉滿抳”,而它們在MSP寫經(jīng)中的梵名為Mukhamadi(= Mukhamandikā)(41)Ольденбургъ “Отрывки кашгарскихъ и санскритскихъ и санскритскихъ рукописей изъ собранiя Н. ?. Петровскаго”, p. 216; 馬吉認為寫本中Mukhamandi應(yīng)寫作Mukhamadi(Maggi, “A Chinese-Khotanese Excerpt from the Mahshapramadanī ” , p. 129).;Ch. 00217b殘畫上也有十分相似的貓頭鷹首形象,據(jù)孟嗣徽考釋此畫像題記“此女神名磨伽畔泥,若夢見訓(xùn)候(獯狐)”(42)陳明錄作“獼猴”,筆者核對原題記為“訓(xùn)候”,與孟氏錄文一致。參見陳明《殊方異藥》,第94頁;孟嗣徽《“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像葉與于闐敦煌地區(qū)的護童子信仰》,第186頁。(圖7-2),她引證了漢文佛教與世俗文獻指出:“訓(xùn)候”即為“獯狐”,實際名為“鵰鸮”“鸮”或“鴟鸮”,是一種怪禽惡鳥,有鋒利的口,嗜噉食人類的“身、肉、手足… 骨髓”、惱擾兒童和奪人魂魄等。(43)孟嗣徽《“護諸童子十六女神”像葉與于闐敦煌地區(qū)的護童子信仰》,第198-200頁。從圖像上,此獯狐形象與Ch.00383b鸮首與貓頭鷹面部高度相似,背后的翅膀和鳥足突出了鳥獸的特征,此像上身胸部的乳房、人形手臂、雙手攥小兒手足將其提起懸在胸前,并以尖喙啄扯出小兒內(nèi)臟,凡此種種皆描繪了獯狐是一個傷害小兒,攝取小兒魂魄的女惡鬼。
圖7-1
圖7-2
在敦煌公元9末至10世紀初密教曼荼羅繪畫中,圓光和火焰紋通常是護法金剛神(或稱金剛力士,梵語:Vajrapāi 或 Vajradhara)圖像的一個重要特征,例如吉美博物館收藏的伯希和敦煌收集的《不空羂索(Amoghapāa)五尊曼荼羅圖》絹畫(館藏編號: EO. 3579)上出現(xiàn)的守護曼荼羅壇城城門的護法金剛神均有繪圓光和火焰形通身光(圖8)(47)J. Giès & M. Cohen, Sérinde, Terre de Bouddha. Dix siècles d’art sur la route de la Soie, Paris: Editions de la Réunion des Musées nationaux, 1995, pp.404-405, pl. 284.;其樣式與Ch.00383a-b《護諸童子曼荼羅》殘畫構(gòu)圖左右兩側(cè)最外邊框內(nèi)的金剛形象樣式十分相似(圖9)。此種護法金剛神圖像通身火焰在漢譯佛經(jīng)中的記載見于公元5世紀前期在南朝譯出的非密教經(jīng)典《雜阿含經(jīng)》(Sayuktagama)卷五:“時,有金剛力鬼神,持金剛杵,猛火熾然”(48)《大正藏》第2冊, No. 99, 第36a頁。。在美國堪薩斯納爾遜藝術(shù)博物館(The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收藏的一件木刻高浮雕龕像《大日如來曼荼羅與八菩薩》(圖10),構(gòu)圖中央主尊是大日如來(Vairocana,毗盧遮那),此類如來像為公元8世紀初從印度傳入的正純密教胎藏界與金剛界所供奉的五尊佛之首,佛經(jīng)文本依據(jù)的是印度三藏善無畏(ubhakarasiha, 637-735)與一行(683-727)禪師合譯的最重要的漢傳密教經(jīng)典《大日經(jīng)》(全稱:大毘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jīng),Mahavairochanābhisabodhsūtra)。
圖8
圖9
圖10
圖11
圖12
田邊勝美根據(jù)龕像背部所刻的藏文題字推測此像雕刻于吐蕃占領(lǐng)敦煌時期(8世紀末-9世紀初)(49)J. Giès & M. Cohen, Sérinde, pp.395-396, pl. 279.;在此龕像構(gòu)圖左右下角位置各有一身金剛神像,他們的頭部均有圓形頭光并以巾帶為飾,身后有火焰,腳踏蓮花。這種金剛神有頭光火焰紋身光的形象,在9世紀敦煌藏式風(fēng)格的曼荼羅圖像中也是一種常見的樣式,吉美博物館收藏的一幅出自敦煌藏經(jīng)洞絹畫《四十二尊神曼荼羅》(館藏編號:EO.1148)構(gòu)圖的四個角處各繪一對金剛神像(圖11),其圓形頭光和火焰背光均與前面的出自敦煌的公元9至10世紀曼荼羅圖中的金剛神形象保持著一致性。到公元10世紀,敦煌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寫經(jīng)中金剛神形象頻繁在寫本插圖中出現(xiàn),如伯希和P. 2265寫本卷首和P.4098寫經(jīng)冊頁扉頁所繪八大金剛力士像,頭部均有圓光,圓光邊緣飾火焰紋(圖12)(50)Drège Jean-Pierre (éd.),Images de Dunhuang: Dessins et peintures sur papier des fonds Pelliot et Stein, Paris: école fran?aise d’Extrême-Orient, 1999, p.162.;蘇遠鳴(M. Soymié)在討論伯希和P.2094唐天復(fù)八年(908)敦煌翟奉達抄寫的《持誦金剛經(jīng)靈驗功德記 :奉請八大金剛文》寫本八大金剛神插圖時,指出祈請八大金剛神的意義在于“能除一切眾生宿災(zāi)殃咎”“能除一切眾生熱毒病苦”“能令一切眾生所求如愿,所愿皆得”(51)M. Soymié, “Notes d’iconographie bouddhique-des Vidyārāja et Vajradhara de Touen-houang”, Cahiers d’Extrême-Asie, 1987,vol.3, pp.22-23, pl. 2.。以敦煌寫本金剛神插圖與Ch.00383a-b《護諸童子曼荼羅》殘畫的獸首護法鬼神相比對,可以看到它們都有頭光和火焰形通身光,頭光強調(diào)其所具有的某種神格特質(zhì),火焰形通身光則彰顯出與金剛神一樣具有的護法特性,熾然烈火除可以將各種妖魔阻隔于曼荼羅壇場之外,還可焚燒和攝除一切病魔、消除眾生一切宿災(zāi)殃咎和熱毒病苦;由此可見Ch.00383a-b殘畫的五身獸首鬼神在曼荼羅壇場構(gòu)圖中其火焰形通身光強調(diào)了其圖像的護法特性。
敦煌Ch.00383a-b編號殘畫五身獸首護法鬼神形象與Ch. 00217殘畫的獸首護童子女神一樣,從本質(zhì)上說,它們均屬于具有源自于古代印度教、耆那教文獻記載中具有仁慈與邪惡雙重性格半神半鬼特性的夜叉,其圖像上具有動物的頭部和下肢或人類肢體外形特征。夜叉作為大乘佛教與密宗護法神祇的一種重要圖像,在公元9至10世紀時期的敦煌漢密曼荼羅圖像中已經(jīng)顯示出逐漸擺脫印度馬圖拉式母神圖像樣式的影響,即此類護法獸首鬼神形象除仍保留其半神半鬼的夜叉特征外,已不再強調(diào)其女性鬼神特征,而是更偏注重強調(diào)其所具有的金剛神圖像樣式的護法特征,Ch.00383a-b殘畫的五身獸首護法鬼神則是此類圖像中的一個典型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