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馨 朱子鈺
茅盾
茅盾是中國筆頭最勤的作家之一,著述浩繁,就連書信的數量也極為龐大,總共約1500封。
如此豐富的書信存量,卻少有人對其進行系統(tǒng)研究。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中國外國文學學會莎士比亞研究分會秘書長北塔所著新書《“信”者“信史”也——茅盾書信研究》,既填補了茅盾研究的一個空白,也為更深入地了解作家提供了一個更親切而可信的視角。
在《“信”者“信史”也——茅盾書信研究》中,北塔精選了茅盾與中國現代文化名人的20多封書信,最有趣的是茅盾給魯迅研究專家王德厚寫的一封信。
正是在這封信中,茅盾大動肝火,直呼“騙人”——茅盾平常幾十年如一日低調謙卑,只有在他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才會如此怒不可遏。
1977年7月1日,茅盾給王德厚先生回了一封信。信中寫道:
六月二十六日來信收悉,我未曾看過一九四七年重慶文光書店印行的《魯迅舊詩新詮》,亦不知編著者司空無忌為何許人,或許竟是文懷沙化名,亦未可知。文懷沙曾見過,但我確未看過該稿。“引”中謂“此詩(書)初稿甫成,承茅盾先生改正錯誤之處甚多”云云,不是事實。一九四七年五月后我從蘇聯回上海,旋即赴香港。文懷沙為人浮薄,我們都避之……
“茅盾雖然在作品中痛斥過社會的黑暗、人性的丑陋和衙門的橫暴,但在現實生活中,尤其在人際交往中,他為人低調謙卑,溫文爾雅,說話細聲細氣,幾乎沒有對誰發(fā)過火。但在寫這封信時,他老人家居然動了肝火,雅斥道‘文懷沙為人浮薄,我們都避之’?!北彼榻B,這是茅盾為數不多的一次“發(fā)火”,因為他實在被惹急了,覺得自己被瞞騙了幾十年,不發(fā)泄一下對文懷沙的不滿,不足以平息怒火。
1977年到1978年,王德厚和茅盾之間多次通信,基本上都是討論《魯迅舊詩新詮》這本舊書。此書由重慶文光書店于1947年出版,作者署名為司空無忌。其實早在1961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現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就此事問過茅盾,茅盾寫信回復:
我不認識所謂司空無忌其人,也許是個化名而我未知之。但我不記得曾對誰說起過來信所提兩事。
司空無忌是文懷沙在民國時期使用的一個筆名,可見,寫信的時候,茅盾便已經有所推測。
《魯迅舊詩新詮》1947年出版,一直舉著茅盾的“旗幟”招搖過市,賺取大眾的口碑和金錢。茅盾本人竟然對“冒名”的事情知之甚少,直到王德厚寫信給他。出于對茅盾的崇敬和愛護,王德厚又將這本書寄給了茅盾仔細研讀。
1977年7月11日,茅盾讀過之后,憤怒地寫了第二封信給王德厚,雖然茅盾不能完全確定司空無忌是誰,但他認為“這是個狂人,寫這本書就是為了騙人,卻在‘引’及‘按’中故意拉入一些文藝界人以示交游之廣闊,也是為了騙人”。由此可見,茅盾實在忍無可忍了。
魯迅與茅盾同為現代文學巨人,甚至一度有雙峰并峙之勢。這也使得兩人之間的關系,成為一個被外人感興趣的問題。從茅盾的書信中,對兩人的交往可有一個基本判斷。
茅盾晚年跟魯迅在上海做了鄰居,魯迅去世之后,茅盾拖著病體,從浙江烏鎮(zhèn)匆匆趕回上海,親力親為地跟許廣平等一起料理魯迅的各項后事。這段在茅盾的回憶錄里只是一筆帶過,但在他1936年11月7日致許廣平的信和1936年11月23日致蔡元培的信中,卻交代了參辦魯迅后事的三件要事。
茅盾先是代表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籌備會擬了三份公告并聯系報刊發(fā)布;爾后設立“紀念文學獎金”一事;茅盾擬就啟事,讓紀念會正式委員分發(fā),還請許廣平過目審定,親自聯系印刷(分別用油印和鉛印)。除了呼吁社會各界向魯迅紀念基金捐款,茅盾自己也于1936年11月21日向魯迅紀念基金捐了100大洋。若無這兩封書信,我們是極難看到這一段歷史的。
五四時期,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學界對“弱小民族文學”予以極高評價。依照魯迅在1909年版《略例》中的說法,“又以近世文潮,北歐最盛,故采譯自有偏至。惟累卷既多,則以次及南歐暨泰東諸邦,使符域外一言之實”。潛臺詞便是:文學之是否發(fā)達與國力之是否強盛未必成正比,弱國可以是文學強國。
這一見解得到了茅盾的認同。在加入《新青年》后,茅盾將翻譯對象逐漸集中于俄蘇文學與弱小民族文學。
而更鮮為人知的是,茅盾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或許也直接受到了魯迅的推動。
茅盾在1921年8月11日致魯迅的信中說:“魯迅先生說‘像文學史上的一頁,未必有益于國人’,真痛快,徹底講來,自是小說有影響于人心,文學史僅僅為研究者參考?!边@里所謂的“文學史上的一頁”,并非指一位作家一部作品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個位置,而是指文學史寫作本身。魯迅認為,文學史編寫工作沒有多大意義。相比較而言,有益于國人的是真正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遠勝于拼拼湊湊的文學史寫作,影響力也遠勝評論。
在此之前,周氏兄弟尤其是魯迅的創(chuàng)作在社會上已產生較大影響,而茅盾依然以評論家的形象置身文壇。魯迅的這句話如同當頭棒喝,說到他心里去了,于是茅盾才情不自禁地高呼“真痛快”。也許那時他已經開始動了心思,要調整自己的文學定位——不僅是評論家,更應該是創(chuàng)作家。
1926年,茅盾開始動筆寫小說,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才有了后來影響深遠的巨作《子夜》等,而追溯其創(chuàng)作小說的初始動機,或者也包含魯迅這句話的推動。
茅盾作為作家的一面,在其文學作品中能夠淋漓盡致地得以呈現,但茅盾作為政府官員的一面,就要從書信中一探究竟了。
1954年,印度總理尼赫魯一行訪華。10月20日上午,時任文化部長的茅盾接到通知,尼赫魯將于10月23日下午同郭沫若及茅盾談科學、文化方面的合作事宜。當天下午,茅盾就寫信給周恩來談引進印度電影的事宜,他請示說:
印度影片頗有進步好片,我國亦未映過……如果交換影片成為事實,對于我方影片在印度擴展放映圈一事,當可有所裨益……
周恩來在茅盾的信上直接批復,表示歡迎印度藝術團第二年來華并交換或互購兩國影片。
可以說,茅盾的這一提議得到了中印雙方的首肯。1955年,電影交流就達到高潮,而且遠遠超過了互換電影的范疇,開始互派電影代表團、互辦電影周。茅盾后來從未提起過這件事,在研究界也幾乎無人提起茅盾在這件事上所作的一些貢獻。
此外,茅盾還曾投書給巴金談如何接待波蘭作家協會的“一把手”來訪事宜。通過一封封書信,“積極擔當,認真負責,勤懇細致,親力親為——作家之外的政府官員形象便躍然紙上”。北塔說。
書信,是一面鏡子,透過書信,我們觸碰到了更真實的茅盾。
(摘自七一網 七一客戶端/《大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