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青
在海南島的西部,既有“車轍馬跡半天下”的喧囂,也有如夢如幻的山水畫卷,其中有一條叫作珠碧江的河在日夜奔流不息。
在無風的日子里,珠碧江兩岸的木麻黃就像油畫的場景一般,靜立在畫框里,寧謐而充滿儀式感。它周圍環(huán)境的基調一般是藍色的:天空、海岸、河流、叢林仿佛都被這種色彩深深感染,天地顯得既曠又遠。我徘徊在岸邊,儼然有一種獨立蒼茫之感。在我領略過島外的許多大江大河之后,再回頭看看珠碧江,故鄉(xiāng)的河的層次感和原始率性依然緊緊攫住我的心。它漫長的流動,隨著個人心緒的伸展,越過白沙境內的丘丘壑壑和神情疏朗的儋州,抵達“行到水窮處,坐觀云起時”的昌江,直至匯入浩渺無際的北部灣。我愿用心去追溯它生成的氣韻,包括遠遠地把它暢想。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那是蘇軾的幕僚李之儀的詞句。而現(xiàn)實中的珠碧江恰恰在海頭和海尾之間,它一水分兩岸,真正做到令人羨慕的平分秋色。小時候,我依然看到有人在河邊劈柴喂馬,我猜他絕對不會跨上駿馬去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但很可能等到日上三竿,他就開始提網上岸,然后在江干生起篝火埋鍋造飯,接著酒醉歌豪。日夕月升,珠碧江慢慢變得像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一般意味深長:河水推搡著流沙,流沙漫上江岸,江岸上的木麻黃一天天變老。幾十年的冥想,讓我從一粒砂里看見一座島嶼,從一座島嶼上看見屋舍,看見花草,看見颶風和遠去的帆影。我那佇立天涯遙望帝京的先祖德裕公,他的落寞和孤憤隨著北歸的雁陣慢慢逝去。崖山戰(zhàn)敗后隱姓埋名千里投荒的護駕將軍盧浩的車駕轔轔而來,南宋衣冠如煙云散去,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君不見,一世的功名堪可付流水。大明土官王賢祐恩榮坊的斑駁記憶,鄧英公的遺碑殘碣,以及旌表懷柔的文字依然歷歷的乾隆圣旨似乎在告訴人們,珠碧江畔曾經發(fā)生過什么,或者湮滅過什么。植物分類學家鐘義攜幼弟在江畔采藥濟民的身影,隨著他的仙逝而變得有些模糊。但他的摯友林英教授贈與他的端莊的小楷條幅卻依然懸掛在他的書房里……
“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把我從單純的詩句中抽離出來,展現(xiàn)出唐人幽遠淡泊的文思。眼前的畫面是一群白鷺從島上的某處翩翩而至,落在珠碧江的沙洲上,落在紅樹林上,河流、村莊、道路、人煙一一融入自然厚重的背景,飛鳥時時往還,就像年邁的親人荷鋤在每一個平凡的晨昏走過。一條河在不慌不忙的流著,黑暗潛伏在河水里,河面上光影載浮載沉。人到中年,回頭看看少年時的鄉(xiāng)土已漸漸丟失,有時我不免輕聲問自己,這算不算一件憾事?曾經滄海,難為的何止是水,花鳥蟲魚春樹秋山,每每自況都令人不勝感慨。父親當年背著少年的我過珠碧江去海頭讀書的情景,就像一首歌,在我心里一直悄悄吟唱,就算人生帶著披星戴月的倦意,我也始終不敢忘懷。平心而論從河兩岸上走出的杰出人物固然不多,歲月也給了人們太多的頹顏,但家住斯江頭,日飲斯江水,怎能忘了此番恩情。時隔多年,江岸的村落、山崗、云樹還頻頻映現(xiàn)在我的夢中,江水流動時的“鸞舞蛇驚之態(tài)”,一水出岫時“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的神韻,給予我人生的啟示是永遠的,它就像心中的一脈源泉,跌宕曲折,然后擊石濺玉,不時引來山鳴谷應,直至奔流入海。居住在兩岸的人們一日又一日地目睹著這一切,經歷著晨昏打水,虛窗對月,舟橫津渡以及風掃樹杪,他們心里的波瀾真不知有幾重!平素百姓的生死婚嫁,稼穡往返,探親訪友,游學一方都要涉水或乘船經過珠碧江。江面上不時傳來儋州人歡快的調聲,傳遞著兩岸人民的喜樂憂愁,流淌著故鄉(xiāng)濃濃的人情味。念及當年儋州舉人張績,唱起他的經典情歌《癡情守五更》,儋州人聽醉了,整個海南也都聽醉了。當時的探花張岳崧跟張績都是清嘉慶時人,從張岳崧對張績的書法珍如拱璧就可以看出張績不凡的才情。而張績是儋州人的“歌神”,當?shù)氐膵D孺老少都會傳唱他創(chuàng)作的山歌。他的歌就像滔滔江水,滋潤著珠碧江兩岸的人民。還有近年來成立的珠碧江詩會更是引來詩情滔滔,儋州和昌江兩岸的詩人們常常往來唱和,民間多有雅韻傳播。
日子有時未免平淡,但有時卻波瀾壯闊。珠碧江就像一支蘸飽墨的大筆,在春夏秋冬以不同的姿態(tài)揮灑,在海南西部畫出如虹的氣勢。自從那位滿頭染霜的老艄公退出江湖后,整整一代人的記憶便變得斷斷續(xù)續(xù);自從日寇大佐占據(jù)海頭,肆意妄為被百姓怒斬后,民族的浩然之氣便充盈人間。為了避免在日寇報復時造成更大的損失,我的外曾祖父把鬼子引向相反的方向,最后被惱羞成怒打算屠村的鬼子殘酷殺害。我的大舅父在向我講述這段歷史時,眼里仍然噙著淚。最后他對我說,全村人為了感謝當年的救命之恩,還在我的外曾祖父遇難處立了一塊“感恩碑”。珠碧江是一條流淌著血性的河,曾經的風風雨雨流水記得,人民也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