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與超越

王中翼

【人物簡介】

阮籍（210—263），三國時期魏國文學(xué)家、思想家。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開封）人?！敖ò财咦印敝蝗瞵r之子。曾任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為“竹林七賢”之首，與嵇康齊名。崇奉老莊之學(xué)，政治上則采謹(jǐn)慎避禍的態(tài)度。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著有《阮步兵集》，代表作有五言詩《詠懷》82首、散文《大人先生傳》等。

阮籍傳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①籍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蜷]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dāng)其得意，忽忘形骸。②時人多謂之癡，惟族兄文業(yè)每嘆服之，以為勝己，由是咸共稱異。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③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④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⑤及文帝輔政，籍嘗從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東平，樂其風(fēng)土?！钡鄞髳?，即拜東平相。籍乘驢到郡，壞府舍屏鄣，使內(nèi)外相望，法令清簡，旬日而還。⑥帝引為大將軍從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殺母者，籍曰：“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殺父，天下之極惡，而以為可乎？”籍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北娔藧偡?。

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⑦遺落世事，雖去佐職，恒游府內(nèi)，朝宴必與焉。⑧會帝讓九錫，公卿將勸進，使籍為其辭。⑨籍沈醉忘作，臨詣府，使取之，見籍方據(jù)案醉眠。⑩使者以告，籍便書案，使寫之，無所改竄。辭甚清壯，為時所重。

籍雖不拘禮教，然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1 1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將葬，食一蒸肫，飲二斗酒，然后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1 2裴楷往吊之，籍散發(fā)箕踞，醉而直視，楷吊唁畢便去。1 3或問楷：“凡吊者，主哭，客乃為禮。籍既不哭，君何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禮典。我俗中之士，故以軌儀自居。”1 4時人嘆為兩得。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1 5喜弟康聞之，乃赍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1 6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之。

籍嫂嘗歸寧，籍相見與別。1 7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設(shè)邪！”鄰家少婦有美色，當(dāng)壚沽酒。1 8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cè)。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其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皆此類也。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1 9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2 0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于是賦《豪杰詩》。2 1景元四年冬卒，時年五十四。2 2

籍能屬文，初不留思。作《詠懷詩》八十余篇，為世所重。著《達莊論》，敘無為之貴。文多不錄。

籍嘗于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dǎo)氣之術(shù)，登皆不應(yīng)，籍因長嘯而退。2 3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遂歸著《大人先生傳》，其略曰：“世人所謂君子，惟法是修，惟禮是克。手執(zhí)圭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xiāng)黨，長聞鄰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獨不見群虱之處裈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裈襠，自以為得繩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處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處域內(nèi)，何異夫虱之處裈中乎！”2 4此亦籍之胸懷本趣也。

（節(jié)選自《晉書·列傳十九》）

【注釋】

1瑀（yǔ）：本義是像玉的白石。文中指阮籍的父親阮瑀。魏丞相掾（yuàn）：魏國丞相府屬官。丞相府分曹辦公，每曹長官為掾。掾，原為佐助的意思，后為副職官員或官署屬員的通稱。

2得意：領(lǐng)會旨趣。形?。褐竿庠诘能|體、形貌。

3屬（zhǔ）：恰好遇到。多故：多變故。全：指保全性命。

4文帝：晉文帝司馬昭。武帝：晉武帝司馬炎。

5鐘會：字士季，魏國名將、書法家。曾謀害名士嵇康，后死于兵變。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想要根據(jù)他對時事的不當(dāng)言論而治他的罪?？煞?，這里偏指“否”，指言論不當(dāng)。

6壞府舍屏鄣（zhànɡ）：拆毀官府的圍墻。屏鄣，即屏障。

7步兵廚營人：步兵軍營中的廚師。后人以“步兵廚”“兵廚”代稱儲存好酒的地方。斛（hú）：量器名，也是容量單位，一斛為十斗。

8遺落：拋開，遺棄。去佐職：離開輔佐的職位，指不再擔(dān)任大將軍從事中郎。府內(nèi)：指晉文帝府中。朝宴：朝廷的宴會。與（yù）：參與，參加。

9會帝讓九錫（cì）：正遇上晉文帝推辭不受九錫之禮。九錫，古代天子賜給諸侯、大臣的九種器物，是一種最高禮遇。這里指司馬昭仿效王莽篡位，被曹奐封為相國，冊封晉王。266年其子司馬炎逼迫魏元帝曹奐禪讓，即位為帝，是為晉武帝（晉文帝是追封的）。錫，通“賜”。辭：這里指眾公卿勸司馬昭接受九錫的文書（勸進書）。

1 0沈醉：即沉醉，大醉。據(jù)案：伏在文案上。

1 1玄遠：旨趣深遠。臧否（zānɡpǐ）：褒貶，評論。

1 2蒸肫（zhūn）：似應(yīng)為蒸豚，蒸制的小豬。肫，禽類的胃。毀瘠骨立：因過度悲傷而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殆致滅性：幾乎危及自身生命。

1 3裴楷：字叔則，三國曹魏及西晉時期大臣、名士?；幔簝赡_張開，兩膝微屈地坐著，形狀像箕。這是一種不拘禮節(jié)、傲慢不敬的坐法。

1 4方外之士：言行超脫于世俗禮教之外的人。方外，世外。崇：推崇，注重。軌儀：法則，規(guī)范。這里指禮法，禮儀。

1 5嵇喜：“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的兄長，“有當(dāng)世才”，熱衷仕途，不為清流所重。不懌：不悅，不高興。

1 6赍（jī）酒：帶著酒。赍，懷抱著，帶著。造焉：訪問他。青眼：以眼珠正視對方，是對人喜愛或重視的一種表情（跟“白眼”相對）。后以“青眼”表示喜愛或看重。青，黑色。

1 7歸寧：已婚婦女回娘家看望父母。

1 8當(dāng)壚沽酒：守店賣酒。壚，酒店里放酒甕的土墩。

1 9率意：隨意。慟（tòng）哭：悲傷大哭。反：通“返”。

2 0廣武：地名。秦末，楚項羽與漢劉邦曾在此交戰(zhàn)。豎子：小子，對人的蔑稱。

2 1京邑：指洛陽。

2 2景元四年：魏國陳留王曹奐景元四年，即263年。

2 3蘇門山：在今河南省新鄉(xiāng)市輝縣市境內(nèi)。孫登：字公和，號蘇門先生。博才多識，精通老莊，善長嘯，長年隱居蘇門山。商略：商談，討論。終古及棲神導(dǎo)氣之術(shù)：長生和棲神導(dǎo)氣的修煉方法。終古，久遠，指長生之術(shù)。棲神導(dǎo)氣，道家的一種修煉方法。棲神，凝聚心神，使其不亂。導(dǎo)氣，導(dǎo)引氣息全身流轉(zhuǎn)以修煉身心。

2 4惟法是修，惟禮是克：遵循、恪守禮法?？?，自律，約束自己。惟……是……，賓語前置的一種結(jié)構(gòu)，起強調(diào)作用。圭璧：古代帝王、諸侯祭祀或朝聘時所用的一種玉器。足履繩墨：指一舉一動合乎規(guī)矩。繩墨，比喻規(guī)矩、法度。檢：范式，模范。則：法則，榜樣。三公：人臣中最高的三個官位，泛指朝廷高官。九州牧：古時分九州，州牧為每州的最高長官。這里指地方長官。虱：虱子，跳蚤。裈（kūn）：褲子。炎丘火流：大火燒山。炎丘，酷熱的山地。焦邑滅都 ：大火燒毀城池。

【參考譯文】

阮籍，字嗣宗，是陳留尉氏人。父親阮瑀，是魏國丞相府屬官，聞名于世。阮籍相貌俊美奇?zhèn)?，志氣遠大，傲然不群，率性而為，不受約束，但是喜怒都不表現(xiàn)在臉色上。（他）有時關(guān)起門來讀書，幾個月不出來；有時登臨山水，整日不記得回來。（他）博覽群書，尤其喜愛《莊子》《老子》。（他）嗜好喝酒，善于長嘯，擅長彈琴。當(dāng)他領(lǐng)會事物真諦的時候，就忽然之間超然物外，好像忘了自己。當(dāng)時人們大多認(rèn)為他癡呆，只有族兄阮文業(yè)總是贊嘆佩服他，認(rèn)為勝過自己。因此，大家都說阮籍異于常人。

阮籍本來有匡濟天下的志向，但當(dāng)時正處于魏、晉交替的時候，天下多變亂，名士很少有能保全自身的，阮籍因此不參與世事，便經(jīng)常痛飲醉酒。晉文帝（司馬昭）起初想為晉武帝（司馬炎）向阮籍請求聯(lián)結(jié)姻親，阮籍連續(xù)醉了六十日，晉文帝沒有開口的機會，只好作罷。鐘會幾次拿時政問他的看法，想趁機找出他的不當(dāng)言論而治他的罪，他都因為大醉而得以免除災(zāi)禍。到晉文帝輔助皇帝統(tǒng)治的時候，阮籍曾經(jīng)自然隨意地對晉文帝說：“我以前曾經(jīng)到過東平，喜歡那里的風(fēng)土人情。”晉文帝很高興，立即封他做東平相。阮籍騎驢來到東平郡，拆了郡府的圍墻，使郡府內(nèi)外能互相看見；法令清正簡單，十天就回來了。晉文帝任命阮籍擔(dān)任大將軍從事中郎。有關(guān)部門說有兒子殺母親的案件，阮籍說：“唉！殺父親還說得過去，竟至于殺母親嗎！”在座的人怪他出言失當(dāng)。晉文帝說：“殺父，是天下罪大惡極的，你卻認(rèn)為可以嗎？”阮籍說：“禽獸知道母親，卻不知道父親。殺父親，是禽獸之類。殺母親，禽獸不如！”大家于是心悅誠服。

阮籍聽說步兵校尉的廚師擅長釀酒，儲藏有三百壇好酒，于是請求做步兵校尉。他拋開世事，雖然不再擔(dān)任從事中郎，卻經(jīng)常到晉文帝府中去，有宴會一定參加。有次正遇上晉文帝推辭不受九錫之禮，公卿大臣準(zhǔn)備勸晉文帝接受，讓阮籍寫勸進書。阮籍喝醉忘記寫了，公卿大臣派人到阮籍府上去拿勸進書，看到阮籍正趴在幾案上醉眠。來人告知來意，阮籍就寫在幾案上，讓來者抄下來，沒有什么改動。文辭清新豪壯，為時人所推重。

阮籍雖然不拘于禮教，可是言論旨趣高遠，不評論人物好壞。（他）生性十分孝順，母親去世時，正好與人下圍棋，對弈的人要求停下來，阮籍留他決出勝負(fù)。然后飲酒二斗，號哭一聲，吐出幾升鮮血。等到母親要安葬的時候，（他）吃了一個蒸小豬，喝了二斗酒，然后到遺體前做最后的告別，只說“完了”，號哭一聲，于是又吐出幾升鮮血，因悲傷而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幾乎危及自身生命。裴楷去吊喪，阮籍披頭散發(fā)，兩腿張開坐著，醉醺醺地直瞪著他。裴楷吊唁完畢就走了。有人問裴楷：“凡是吊喪，主家哭后，客人才去行禮。阮籍既然不哭，您為什么要哭？”裴楷說：“阮籍是超脫于世俗禮教之外的人，所以不講究禮法。我是一個世俗之人，所以按禮制行事?！碑?dāng)時的人贊嘆這樣的做法是兩全其美。阮籍又會做青眼和白眼，見到循禮世俗之人，就用白眼相待。等到嵇喜來吊喪的時候，阮籍就對他翻白眼，嵇喜不高興地走了。嵇喜的弟弟嵇康聽說了這事，就帶著酒攜著琴來，阮籍非常高興，于是對他正眼相看。因此，那些謹(jǐn)守禮法的人痛恨他像仇人一樣，可是晉文帝總是保護他。

阮籍的嫂子有一次回娘家探親，阮籍和她見面送別。有人譏笑他，阮籍說：“禮法難道是為我設(shè)立的嗎？”鄰居少婦長得漂亮，守著店鋪賣酒。阮籍常到少婦那買酒喝，醉了就躺在少婦身邊。阮籍自己不覺得有什么要避嫌的，少婦的丈夫看見了，也不懷疑什么。有個軍人的女兒，才貌雙全，沒出嫁就早逝了。阮籍不認(rèn)識她父親、兄長，卻徑直跑到她家，為之哭泣，竭盡哀思才回去。他為人外在表現(xiàn)坦坦蕩蕩，內(nèi)在品性淳樸真誠，所作所為都是這個樣子。（他）有時隨意獨自駕車，不順著大路走，走到車沒法走了，便痛哭返回。曾經(jīng)登上廣武，眺望項羽和劉邦爭戰(zhàn)的地方，嘆息說：“當(dāng)時沒有英雄，讓小子成名了?！庇衷巧衔淅紊剑┏锹尻枃@息，于是寫下《豪杰詩》。景元四年（263）冬天，（他）去世了，時年五十四歲。

阮籍會寫文章，起初不是很用心。創(chuàng)作了《詠懷詩》八十多首，為世人所重視。著有《達莊論》，闡述無為的可貴。文章大多沒有記錄下來。

阮籍曾經(jīng)在蘇門山遇到孫登，和孫登探討長生不老和棲神、導(dǎo)氣的方法，孫登都不答話。阮籍于是長聲呼嘯著走了。到了半山腰，聽到有像鸞鳳一樣的聲音，在山谷中回響，原來是孫登的嘯聲。阮籍于是回去寫了《大人先生傳》，大致意思是說：“世人所說的君子，謹(jǐn)小慎微，恪守禮法。手拿圭璧這樣的禮器，一舉一動循規(guī)蹈矩。行為想成為當(dāng)下人們的榜樣，言論想成為永久的示范。從小就在鄉(xiāng)間博取聲譽，長大了在鄰國也知名。向上則想做朝廷三公，向下則至少也要做一州之長。唯獨看不到一群虱子待在褲衩里，鉆到深深的布縫中，藏到爛棉絮里，自認(rèn)為是平安的住處。一舉一動都不敢離開夾縫和褲襠，自認(rèn)為中規(guī)中矩?？墒钱?dāng)山上燒起大火，城池被燒成焦土而毀滅，這群虱子在褲衩中也出不來。這樣的君子處身在世上，和虱子在褲衩中有什么不同呢？”這也是阮籍的真實思想。

【賞讀】

飲酒放歌，談玄長嘯，縱情山水，他們似乎活得一派詩意；瀟灑不羈，才華橫溢，個性鮮明，他們的人生似乎充滿自由。

翻看中國文學(xué)史或是思想史，來到魏晉時期，以“竹林七賢”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等為代表的那幫名士，總是那么令人好奇、稱賞。他們的行為做派、生活方式被看作“魏晉風(fēng)度”的典型寫照。

魏晉風(fēng)度究竟是一種怎樣的人生風(fēng)格？果真那么自由爛漫、率性愜意、幸福感十足嗎？當(dāng)你走進那個時代，走進他們的人生，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并不那么美好，他們的人生并不那么迷人。他們活得并不輕松自在，相反，他們承受著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壓，心情沉重而苦悶。但是重壓下的人生，卻能呼出一口長氣，透著幾許輕盈，泛著幾絲亮光，又不禁讓人著迷和驚奇了。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歷史進入一個長期動亂、政權(quán)更替頻繁的時代。漢末，經(jīng)過黃巾起義，董卓專權(quán)，地方州牧實力大增，導(dǎo)致群雄割據(jù)。一代梟雄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漸控制了朝政以及北方地區(qū)。公元220年曹操病逝，其子曹丕逼迫漢獻帝禪讓，立國號為魏，史稱曹魏，至此東漢滅亡，正式進入三國鼎立時期。而曹魏朝廷漸漸被司馬氏一手掌控，司馬昭在其父司馬懿、兄司馬師之后掌握了曹魏的軍政大權(quán)。263年，司馬昭發(fā)動魏滅蜀之戰(zhàn)，蜀漢亡。雖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雖然司馬昭兩次接受九錫之禮，封晉王，位極人臣，但最終沒有邁出稱帝的那一步。265年，司馬昭病逝，他的兒子司馬炎接掌魏國大權(quán)，不久廢魏元帝曹奐自立，建立西晉，是為晉武帝，他追封司馬昭為文帝。280年，西晉滅孫吳而得以短暫統(tǒng)一天下。

初期的魏晉名士多為北方人，生活在魏晉之際。社會動蕩，政治黑暗，統(tǒng)治高壓，文士們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名士孔融、禰衡、何晏、嵇康都因恃才放曠而死于非命。在這種局面之下，很多人收斂鋒芒，紛紛采取躲避禍患的態(tài)度，拒絕官府征召，裝作不過問世事，以求自保。

其方式五花八門：彈琴作詩、縱歌長嘯、修道養(yǎng)生、游山玩水……還有許多稀奇怪誕的方式，比如清談之風(fēng)盛行，士大夫不務(wù)實際，空談?wù)芾恚M而談玄論道，發(fā)展為玄學(xué)。又由何晏等人帶頭吃一種叫“五石散”的藥，吃得渾身發(fā)熱，于是穿寬衣大袍，吃冷食，暴走“行散”。酣飲大醉更是常態(tài)了，最著名的要數(shù)劉伶，嗜酒如命，常常坐著鹿車，帶一壺酒，使人扛著鍬跟著，說：“如果我醉死了就把我埋了?！彼麄兠镆暥Y法，放浪形骸，任性放誕，“捫虱而談”竟成為高雅之舉。在名士們的帶領(lǐng)下，人們紛紛效仿，成為一時風(fēng)氣。在審美上，從“建安風(fēng)骨”的剛健蒼涼轉(zhuǎn)變?yōu)樾蕾p陰柔、纖弱的病態(tài)美。無疑，這些都帶著消極頹廢的色彩。然而，如此種種又何嘗不是排遣苦悶和對抗、釋放消解外在壓力的方法呢？

這些行為舉止，來源于道家清虛無為思想的深刻影響。漢代獨尊儒術(shù)，儒家思想一直占據(jù)絕對權(quán)威地位，魏晉也宣揚以孝治天下。但漢末大亂，已然給它巨大的沖擊，另外正如魯迅先生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說到的，從曹操開始，尚刑名，尚通脫，影響到文壇，文章就寫得簡約嚴(yán)明，且“產(chǎn)生多量想說甚么便說甚么的文章”；更重要的是，“更因思想通脫之后，廢除固執(zhí)，遂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孔教以外的思想主要就是道家和佛教。因此之故，這些名士們，不拘禮法，思想活躍，敢想敢言，反而使魏晉成了一個思想自由、觀念嬗變的時代。

正如阮籍在《大人先生傳》中所描述的，那些世人眼中的君子，他們“惟法是修，惟禮是克。手執(zhí)圭璧，足履繩墨”，循規(guī)蹈矩，死守教條，已經(jīng)落伍，成了人們嘲諷的對象。而離經(jīng)叛道、放誕越俗的種種奇奇怪怪的“魏晉風(fēng)度”，反倒成為他們顯露個性、張揚人生的機會。審美觀、價值觀在發(fā)生重大的變化，人們對人物的品評由道德風(fēng)范轉(zhuǎn)向人物外貌，進而發(fā)展到人物的精神氣質(zhì)。

魯迅說，魏晉時期是“文學(xué)的自覺時代”。李澤厚進一步認(rèn)為，魏晉時期還是“人的覺醒的時代”。確實，自我意識的覺醒，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和肯定，對人生的熱愛，不都生動體現(xiàn)在那魏晉風(fēng)度之中嗎？

生活在這樣一個歷史文化背景之下，阮籍的人生無疑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同時又具有獨特之處。這自然與他的身世經(jīng)歷、思想源流和個性氣質(zhì)密切相關(guān)。

阮籍家族名人輩出，他父親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他本人和侄子阮咸同列“竹林七賢”之中，都是當(dāng)時名望極高、很有社會影響的人物。阮氏一門愛好音樂，修養(yǎng)很高，阮籍、阮咸分別以善于彈琴和琵琶著稱，阮籍還著有《樂論》。阮籍容貌出眾，頗有文才，能文能詩，在文學(xué)史上尤以五言詩的貢獻為大。早年的阮籍受家風(fēng)熏陶，喜歡儒學(xué)，深研詩書，是孔子信徒。儒家積極入世、經(jīng)世濟民的思想奠定了他思想的底色，但黑暗的時代卻沒給他施展抱負(fù)的舞臺——“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

統(tǒng)治階層對名士的態(tài)度很微妙。魏晉之間的政壇上的司馬懿和其子司馬師、司馬昭都是野心極大的人，需要人才，更需要籠絡(luò)人才。名士們才學(xué)高，影響大，當(dāng)然是他們關(guān)切拉攏的對象，這樣至少可以裝點門面，顯示自己得人心?？墒敲總兤庖泊?，又好議論天下之事，常常不識時務(wù)，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讓他們很是忌憚。相互作用之下，于是政治成為一條紅線，名士們紛紛避談時政，不涉官場，遠離是非，而統(tǒng)治階層只要你不碰紅線，就采取容忍放任態(tài)度：“他們完全可以清談，可以玄言，談風(fēng)花雪月，談天文地理，談那些無關(guān)宏旨的人，談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然而絕不準(zhǔn)他們對本集團進行非議，進行詆毀，進行任何刺激性的評說。”（許天一、郭長秀《魏晉風(fēng)度與竹林七賢》）嵇康桀驁不馴，胡言亂語，拒絕合作，司馬昭拉攏不成，便把他殺了。

阮籍是“竹林七賢”的領(lǐng)袖人物，自然要被司馬氏父子看上。而如何應(yīng)對他們的拉攏，則成了一門生存技巧。阮籍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虛與委蛇，表現(xiàn)得小心翼翼。此前朝廷征召，他都盡力推辭不就。到了司馬氏父子當(dāng)權(quán)時，他不敢不去。

司馬懿召他去任從事中郎，他去了，但他并不干事，掛個虛名而已。后來也許是看到他很給面子，司馬師升任他為大司馬從事中郎。司馬昭專權(quán)時，他被封為關(guān)內(nèi)侯，任職散騎常侍。

阮籍本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興致來了，話說得又有理又有趣。比如有個兒子弒母的案件，他突發(fā)奇談，說：“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人們乍一聽，以為他又說胡話，大逆不道了，誰知他接著說：“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頓時又合“以孝治天下”的治國方針，讓大家心悅誠服。

有這樣一個人物在身邊，司馬昭很高興，也很信任，就由著他去，甚至“每保護之”。阮籍說東平這地方好，司馬昭就拜他為東平相；阮籍看中了步兵校尉府的美酒，司馬昭就順著他的意，讓他做了步兵校尉。司馬昭的府邸，阮籍可以自由出入，隨時參加宴會，盡情地喝酒。因為這些都無傷政局，還能為他帶來好名聲。

而事實上，阮籍極為謹(jǐn)慎，“雖不拘禮教，然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甚至“喜怒不形于色”。要說就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或者玄虛奧妙、不著邊際的道家哲理?？偠灾徽剷r事，不論人過，所以鐘會想抓他的把柄陷害他，“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但“皆以酣醉獲免”。當(dāng)然，最好的辦法是醉酒裝糊涂，因為有些事實在不好回避。比如司馬昭想進一步鞏固關(guān)系，擴大影響，就想跟他結(jié)親家。阮籍居然大醉六十日，讓司馬昭無從說起而只好作罷。連司馬昭也感嘆說：“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可謂至慎乎！”（《世說新語·德行》）

醉酒，不僅是阮籍躲避無妄之災(zāi)的招數(shù)，更是他排遣苦悶的途徑。閉門讀書，登山臨水，彈琴長嘯，談玄縱酒，讓他成功緩解了現(xiàn)實的壓力，消解了性命之虞，表面上倒也活得輕松自在，可他畢竟是一個有思想、有個性、有抱負(fù)的人，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的隱憂沉痛無人理解，無處抒發(fā)，悲涼寂寞?！八居袧乐尽?，儒家兼濟天下的本色始終并未消磨泯滅。

于是我們見他，“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嘆的是英雄時勢。于是見他“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于是賦《豪杰詩》”，嘆的是豪杰情懷。

《詠懷》寫道：“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qū)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zhàn)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后世，氣節(jié)故有常。”

這是《詠懷》組詩中罕見的主旨鮮明、壯懷激烈的篇章，他的心跡可見一斑。壓抑的環(huán)境，壯志難酬的苦悶，更多地表現(xiàn)為深沉的憂思和深深的孤寂。

《詠懷》其一寫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借酒澆愁愁更愁，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弊钍钳偗偘d癲，莫名其妙的舉動，恰是最憤懣、痛苦的表現(xiàn)。

魏晉玄學(xué)興起，談玄主要就是談道家的無為之貴、養(yǎng)生之道之類?！稌x書·阮籍傳》說他“博覽群籍，尤好《莊》《老》”，究其實，莊子對他影響更大，專門著有《達莊論》。但他對莊子的喜好，主要不在探其理，而是重其用，更不是以道家排斥、取代儒家思想，而是一種調(diào)和與補充。

思想史家認(rèn)為，魏晉風(fēng)度是儒道互補的士大夫精神的開端，奠定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基礎(chǔ)，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那么，阮籍身上比較明顯地體現(xiàn)了儒道互補的人格特色。南懷瑾有個著名的比喻，說儒家是糧店，道家是藥店，佛家是百貨店。中國人的精神中，儒家是主體，好比一日三餐，天天要吃，而道家是治病的藥，只在有精神疾病時才必不可少。

魏晉時期險惡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使得許多知識分子都感到恐懼、焦慮、壓抑、迷惘、失望、苦悶，陷入精神危機。莊子的自然觀、生死觀、齊物論等思想，那超然達觀、灑脫率性的人生態(tài)度，有如暗屋里打開了一扇天窗，給了他們活潑自由的空氣，稀釋了現(xiàn)實中的黑云壓城，轉(zhuǎn)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們調(diào)整心態(tài)，轉(zhuǎn)而嘯傲山林，放浪形骸，蔑視禮教，鄙棄功名利祿，對抗現(xiàn)實的壓力，走出精神困境，聊以保持了心態(tài)的平衡，也保持了自身的清高樸質(zhì)，避免了與世俗君子的同流合污。從這個角度，他們種種怪誕荒唐之舉，就可以得到恰切解釋。

就阮籍而言，他雖“身在曹營”，但對那些“惟法是修，惟禮是克”的“世人所謂君子”打心底里鄙視、厭惡，把他們比作褲襠里的虱子：“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裈襠，自以為得繩墨也?！毙晾敝S刺了他們的利欲熏心、鉆營取巧、自以為是、沾沾自喜，殊不知大火一來，無處可逃，下場可悲。

他也并非完全“喜怒不形于色”。他的母親去世，朝中重臣、名士裴楷來吊喪，阮籍卻非常不禮貌地披頭散發(fā)，張開雙腿對著他坐著，醉眼蒙眬地直眼瞪著他。

阮籍還以他的“青白眼”著稱于世，“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嵇康的哥哥嵇喜醉心仕途，熱衷功名，是個禮俗之士，他也來吊喪，阮籍很是厭惡，于是對著他直翻白眼，弄得他悻悻而去。嵇康才是同道中人，“乃赍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所謂青眼，就是露出黑眼珠正眼看人，表示喜愛和看重。他這樣還是很招人記恨的，“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仇”，好在這無關(guān)政事，司馬昭護著他，別人也無可奈何。

由此，他能不拘形跡，打破教條束縛，超越世俗，超越禮法，放任而不做作，坦然自在地顯露著真實的自我、迷人的個性。這里有對自然對生命的熱愛，有對自我價值的肯定，有對世間美好的欣賞與珍視。

他并非無父無母，不近人情，相反是個至情至性之人。他“性至孝”，母親去世悲傷過度，以致“毀瘠骨立，殆致滅性”。居喪期間，他圍棋決賭、飲酒吃肉，禮俗之士只看到他外在的形式，他卻表露著真情，不在乎這些虛偽的禮法規(guī)矩。

嫂子要回娘家省親，小叔子出來相見送別，這不是人之常情嗎？如果禮法規(guī)定連這都不允許，那這樣的禮法還有什么意義呢，不就是禁錮人性的枷鎖了嗎？“禮豈為我設(shè)邪！”多么坦蕩、自信、率真！小人長戚戚，只有那些“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規(guī)行矩步，自以為道德標(biāo)桿的人才會死抓著不放。

鄰居家開著小酒館，漂亮的小媳婦當(dāng)街賣酒，他去喝酒，醉了就躺在她旁邊，不覺得有什么要避嫌的。在他看來，這就是一件簡單自然的事情，只是有人想多了，看復(fù)雜了。

有個軍人的女兒，正值青春韶華，才貌雙全，不幸未嫁而死。阮籍與她非親非故，卻“徑往哭之，盡哀而還”。一個是大名士，一個是小家碧玉，素昧平生，阮籍為何而哀哭？也許在他看來，世間的一切美好都是彌足珍貴，值得珍惜的？；年輕的生命，可愛的姿容，出眾的才華，都是美的，他愛美，迷戀美，珍惜美。他痛惜青春的過早凋零，他痛惜美麗的脆弱易逝。“其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晉書》的這一句評述，可謂知人之論。

在險象環(huán)生的環(huán)境之中，卻能擁有如此超塵脫俗、高潔純真的精神境界，魏晉風(fēng)度得益于道家的養(yǎng)料甚多。儒道互補的精神，在阮籍身上表現(xiàn)明顯。儒家教人積極進取，激勵人建功立業(yè)，當(dāng)現(xiàn)實社會把人逼入窮途末路時，道家又給人以退路，給人以心靈休憩之地?！敖K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保ā对亼选菲淙┤罴扇宥溃缘罏橛?，在荊棘叢中躲避傷害，亂世自存，并努力追求精神的超越與自由。在很大程度上，他是成功的，也為后世文人探尋了一條為人處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