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出門前,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上電子秤。屏幕顯示九十三點五公斤,我心里盤算著,一百八十七斤。拉根曾告誡我,如果只是簡單跑步,頂多能做一頭健康靈活的豬,并不能真正瘦身。要怎樣才能瘦身呢?我問他。他秀了秀壯實的肱二頭肌,三千七百五十元,三十堂課,保證你瘦二十斤。
拉根是一名健身教練,忘記什么時候什么緣由,我們成了朋友。我揮了他一拳,被他的肱二頭肌彈回來。我說老子把你當朋友,你他媽卻想賺我的錢。
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我會一直相信,拉根只是單純地想賺我的錢。
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還是個清秀的小伙子,體重不到一百五十斤。緊繃的肌肉,加上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讓姑娘們喜歡得不得了。班代是眾多喜歡我的姑娘之一。我們第一次時,她緊緊地從身后抱著我,把話啃在我的脊背上,呢喃著,擁有腰窩的男人是自帶漩渦的。她說她愛這種漩渦。那是愛情的漩渦。
現(xiàn)在七年過去了,我們異地工作,沒有孩子,固定每周有兩晚同床共枕,開始時次數(shù)多,后來漸少,每周兩至三次,不能再多了。那事的頻率日漸減少,我的體重卻鬼使神差地日漸增多,胖了三十多斤,腰窩不知何時被肥肉填滿。一個多月前那晚,我突然晃了一下神,我感到渾身疲倦,力不從心了,再也沒起來。我很難受,而她很氣惱,非常不甘心,使勁兒挑逗我,但無濟于事。分開時,她從微商群給我下單了一套運動服。我就知道自己該減肥了。
這是我跑步的第三十七天,或者第三十八天,不太記得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但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讓我覺得,一切都沒意義了,包括減肥,但我還是習(xí)慣性地出了門。每天差不多這個時候出門,跑步,已然成為一種生活習(xí)慣,一種儀式。何況衣服都換了,不去跑步,還能干什么呢?此時我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緊張?后悔?恐懼?似乎都有,像一鍋糨糊,咕嚕嚕地冒著氣,讓我喘不過氣。我迫切需要一場狂奔,也許只有狂奔,才能短暫地忘掉這些破事。
我跑步的地方,是城市邊緣的山體公園,山腳有一條塑膠跑道,沿途排列著籃球場、羽毛球場、健身廣場、兒童樂園、公共廁所、環(huán)衛(wèi)物品儲藏屋、錯落的樹林和草地。跑道像河流,人魚一般涌動。
我在邊上的椅子上坐下來。沒一會兒我就又收到了拉根的短信。這陣子,他給我發(fā)了很多短信,我也給他發(fā)了很多短信,無論我怎么問,他都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說著幾乎相同的話。
他說,哥,我對不住你,對不住。
我說,你到底在哪里?
我不能告訴你。
那你給老子滾。
是嫂子主動的。
我沉默半晌,我要見你,我要當面問清楚。發(fā)出時,我摸了摸褲兜,一把小匕首梗得手心難受。
對不起,哥,我不能,你也不要找我,找不到的。
我氣急敗壞,去你媽的,去死吧,全家都死光,死光光。
上周五晚上,一周沒見的我和班代迫不及待來了那么一回,狀態(tài)不錯,班代看起來挺滿意。完事她提醒我,是不是該跑步去了。我一臉壞笑,今晚不跑了,只耕地。班代嬌羞地捶了我一拳,又義正辭嚴,那可不行,你得堅持,風(fēng)雨無阻,我要你細水長流,不要狂風(fēng)暴雨??粗膭畹南硎艿难凵瘢抑刂氐攸c頭,出門跑步去了。沒跑幾分鐘,我的小腹突然就有點兒岔氣般的疼,越跑越疼,只得放棄,捂著肚子回家。打開門時,我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雙皮鞋,鞋柜上放著一些水果。我邊換鞋,邊問:班代,家里來客人了?很靜,沒回音。我邊往里走邊喊,班代。依然沒回聲。
就在我心生疑慮時,臥室門突然被打開,拉根赫然走了出來,一臉倉皇,聲音顫抖,哥,你,你回來啦?我直愣愣看他,一時慌神,呆若木雞。他頭發(fā)很亂,迅速低頭,兩手慌張擺弄著自己褲子的拉鏈。我氣憤極了,在極快的時間里,我猜到了什么,但我沒想到是拉根,畢竟他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我折身沖進廚房,再出來,拉根已經(jīng)沒了蹤影,我追出去,樓梯間空無一人。突然冒出來的班代死死拖住我,趁機奪走了我手中的菜刀。
想到這我就來氣。我把手機砸在地上,熒幕裂了,一片碎白,啥也看不到。我欲哭無淚,很后悔那晚沒有抓住機會,一刀將其斃命,現(xiàn)在想要找到拉根,已經(jīng)很難。尤其是想到后面的事情,我就氣得咬牙切齒。
當時我說不上話,氣喘吁吁地跌坐在鞋柜前的地毯上。
班代說,老公,別激動,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說,你當老子瞎呢?
班代說,真的不是,他只是來找你玩兒,我請他搬一下衣柜上層的棉絮,你看,還買了水果呢,老公,來,吃根香蕉。
她竟真的把香蕉遞了過來,好像我這輩子沒吃過水果似的。
我暴跳而起,抓住班代頭發(fā),擰著她的頭,照臉連扇幾耳光……
這是我第一次和班代動手。我并非暴戾之人,但那一刻真是瘋了一般,恨不得把她打死,如果不是手里的菜刀在之前的拖拉中被她搶走,那她極有可能在十秒內(nèi)重傷或殞命,也不至于等到今天。
然后我停下來,眼淚止不住往下掉。身心俱疲,渾身無力,像患了一場大病,猶如一個被抽掉空氣的玩偶。班代在一旁,捂著臉,害怕我繼續(xù)攻擊。她沒有哭泣。她哪有臉哭泣。你要打就打吧,她說,如果能讓你心里好過一些的話,打死我也是應(yīng)該的。
多么好聽的話,大無畏,還小委屈。我心軟了。現(xiàn)在想來,我他媽是真憋屈,她慣常如此,凡是爭執(zhí)都能把自己往明事理懂大局上擺,嬌滴滴弱兮兮的。
我們沉默很久。多久了?我問她。她不說話。
無論我怎么問,她都沒有回答。那晚我在書房將就,毫無睡意,她半夜摸進來,我假裝睡著。她貼著我身子,像一條蠕動的蛇,我使勁兒一轉(zhuǎn)身,她掉在地上。身體撞擊地板的沉悶聲音,讓我心里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她悶聲悶氣地哼了幾聲,回去睡覺了。她走了后,我心里非常失落。
天快亮?xí)r,我決定找到拉根。我要問清楚,他是怎么勾引班代的,甚至是怎么強迫班代的。我多么希望,是他強迫班代,班代是無辜的,是受害者。那樣的話,我將把他送進派出所,告他一個強奸罪,讓他坐上幾年牢。如果這都不行,那我將親手宰掉他。為此,我在兩元店花了七元錢買了一把小匕首。多么荒唐啊,童叟無欺的兩元店里,匕首賣七元錢一把,就像我和班代、拉根之間一樣,荒唐至極。匕首看起來廉價、粗糙,卻異常鋒利,輕易就劃傷我的手指。過去這幾日,我不止一次把玩這把廉價的匕首,又覺得它看起來實在太漂亮。我想象著,它在我的手中,像一把手術(shù)刀,靈巧而順滑地刺入拉根的身體……
現(xiàn)在,匕首就揣在我的褲兜里。過去一個星期,我無心工作,食欲全無,行尸走肉般,揣著這把小匕首,晃蕩在任何可能遇到拉根的地方,可是一無所獲,除了不斷發(fā)來的信息,拉根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去報警,警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這種情況他們也沒辦法,說這種事情主要是生活作風(fēng)和道德層面的問題,不犯法。畢竟他們你情我愿,沒有誰強迫誰。警察這樣對我解釋,我想不通。我更加想不通的是,既然決定蒸發(fā),他為什么還要不斷給我發(fā)信息?在信息里,他一口咬定,是班代勾引的他。這個懦弱的膽小鬼,為什么就不敢當面和班代對質(zhì)?
我坐在椅子上,越想越氣,感覺心臟里有一個氣球,被人越吹越大,幾乎就要爆炸。我坐不住了,覺得非跑上一陣子不可,否則必瘋掉。我狠狠地跑,好像再快一點兒,便能把拉根追上,好像再快一些,就能把心中淤積的種種甩在身后,就能把很多逝去的追回來。
運動褲寬松,褲兜里的匕首在跑步時很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提醒著我,無論跑多么快,腦子都清晰地思考著班代和拉根的事情。
然后我遇見了她。
她跑了應(yīng)該有一陣了,面色紅潤,氣息起伏挺大。交會時,她又沖我笑了一下。
很多次,我們都在跑道上相遇,她會看我一眼,不動聲色,表情冷冷的,看起來挺高冷,或者裝著滿滿心事。像兩輛在高速路上對向駛過的汽車,我們相遇很多次,但從未產(chǎn)生過交集,不曾出現(xiàn)在同一個軌道上。但每天跑步中看見她,好像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以為常的事情,像看見路邊的一棵樹、一張椅子、一個儲物房,是必須的,是理所應(yīng)當?shù)?。如果沒什么事,我們將持續(xù)這種狀態(tài),在一天中天色暗下來后,彼此從對方的視線里經(jīng)過數(shù)次,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居所,回到毫無波瀾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是誰,她應(yīng)該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對她的印象是,身材算高挑,身材勻稱,應(yīng)該是長期堅持健身所致,三十一二歲的樣子,長得還算好看。我們只是跑步相逢,沒有其他關(guān)系。但她剛才竟然又沖我笑了一下,好像說,嘿,你也來跑步啊。我心里突然打起鼓來。這不是她第一次對我笑,近幾天來,她的狀態(tài)一改以往,臉上像儲存了白日里的陽光,在我們交會的那一刻,突然就放射出來。
交錯過后,我回了一下頭,看著她跑遠的背影。她是誰?我心里冒出一個問題。這是第一次,我突然對她產(chǎn)生了興趣。我再跑回起點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停在了路邊,等我跑到身邊,她跟了上來。
嗨,她說,跑步啊。這幾天心情不大好呀?
還好。
早就想跟你打招呼了,看你情緒不好,就——
她欲言又止。
我笑了一下,說沒事。
嗨,人生,能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開心點兒。
我停在路邊,喘著粗氣。她也停下來,似笑非笑看我。
我和班代是在大學(xué)球場認識的。
大學(xué)某個炎熱而漫長的夏天,我和室友總是在晚飯后到球場散步,夏日夜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年輕女孩們穿著短裙或熱褲三三兩兩地走,風(fēng)光無限,若是遇上跑步的,說不定還能領(lǐng)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風(fēng)姿。后來遇到跑步的班代,室友被迷住,我倆準備攔路打劫,不料班代身體靈活閃了過去,為了幫室友拿下班代,我連跑三圈兒,累得半死時,班代停了下來,似笑非笑沖我喊,來呀,我等你。
你像一個人,我對旁邊因跑步發(fā)出輕微喘息的這個陌生女人說,很像。我說的是那一刻的感覺,事實上,她和班代是不同的氣質(zhì),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但那一刻,她們似笑非笑的感覺,非常相像。
誰呀?她說,不會是你前女友吧,或者,初戀?拜托,哥哥,這個撩人的套路已經(jīng)很陳舊了。
我一時無言,只得繼續(xù)跑。她很快就跟上來。我們并排跑了兩圈兒。
要不要爬爬山?她提議。
我心里一動,折身就上了旁邊的臺階。她跟上來。我們緩下來,一步一步往上爬。曲折臺階小道,可以直達山頂,途中伸出很多岔道,可以去往這座山的各個方向,路邊的石頭和防腐木椅子上,坐著一些人,年輕的情侶肆無忌憚親吻,孤身的人只顧著刷手機,抖音里傳出音樂和笑聲,猛地會把人嚇一跳……
我曾經(jīng)和班代去過一個景區(qū),是黔東的梵凈山,那是一座名山,乘坐纜車上山后,還有更高的高處,蘑菇石經(jīng)千萬年風(fēng)化矗立大霧中,性感迷人,遠處金頂陡峭如刀。班代說,頂上有寺廟,我們該去求點兒什么。所以我們義無反顧地去,沿著陡峭山崖,抓著鐵鏈攀援而上,過程十分驚險,然后又從另一邊,沿著陡峭小徑下山,事后腿軟無力,像經(jīng)歷一場曠日持久的運動,滿足而又疲憊。那時班代說,這么驚險的路我們都一起走過,往后的人生,還有什么是不能一起渡過的呢?我深以為然。
現(xiàn)在看,走路并不代表什么。世上道路千萬條,任何一條,都會讓我們與另一個人相逢,就算同生共死過,隨便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岔道,都足夠我們分道揚鑣、從此陌路。
但我和她并沒有在岔道上分開。我們默契地選擇了向上的道路,遇見一個亭子,難得正好無人,她說,歇會兒吧,緩緩。我說同意。
我們坐進亭子。已是半山,城市燈光讓山里并不黑暗,遠遠看去,坐落在黔西北深山中的小城夜景也是不錯。因為地勢和海拔的緣故,風(fēng)起時,我竟感到一陣涼意。
帶煙了嗎?她問我。
我雙手上下拍了一下自己,以示自己輕裝簡行,除了鑰匙和手機,再無其他物品。攤了攤手,我說,我不抽煙。
她笑了一下,其實忍忍也可以。沒有什么事情,是忍不下去的,她又喃喃自語。
我說,忍無可忍呢?
她說,那就無需再忍。
我們笑了,為這兩句幼稚的對話。
她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在夜晚山里尤其清脆。她走到另一邊,離我稍微遠些,低聲接電話。我無意去聽她的談話內(nèi)容,只是借著昏暗光線打量她,身材勻稱而結(jié)實,背影看來非常美好。我心里不由得動了動,閃過一絲無端的念頭。這讓我心生羞愧,但我很快想到班代,羞愧頓然消隱。雖然我曾閱人無數(shù),但和班代結(jié)婚后,就及時收心,恪守本分?,F(xiàn)在,班代背叛了我。意識到這個,心底里那株蔫了的枝芽突地抬起頭來。
她突然回頭,沖我笑了一下。好像她知道我心里怎么想,好像她已經(jīng)看到我的難堪。
我聽見她說,好,你明天來吧,好,再見。我慌忙前傾身子,試圖遮蔽她的目光。
然后她回到我身邊。我有一段長達十一年的婚姻。她說。
我愣了一下。
不過,今天剛剛簽了離婚協(xié)議書,他說明天要過來取些東西。她晃晃手機,戀愛用了四年,磕磕絆絆才走到結(jié)婚,離婚卻只用了不到一年,我一度努力逃避這個結(jié)果,沒法接受婚姻解體,因它意味著過去多年的愛情和婚姻都是失敗的,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
我對她終于接受婚姻解體并坦言說出感到好奇。我一度將班代的背叛視為沒有孩子的惡果,如果有孩子,將時刻提醒和警戒著我們是一體的,因為孩子存在,我們必須共生,如果遇見什么,發(fā)生什么,都將把思考點落在孩子身上,這樣的話,也許就不會有拉根什么事,更不會有后來的事情。想到這,我后悔極了,早知如此,我們該生下一個愛情的結(jié)晶。
我說,你們沒有孩子吧?
恰恰相反,我們有兩個孩子,她比了一個剪刀手,一男一女。
看來孩子也并非維系婚姻的良藥。可是你們?yōu)槭裁匆x婚呢?
為什么離婚,重要嗎?
不重要嗎?
不重要了,曾經(jīng)要死要活沒法接受,現(xiàn)在看來,能有什么是沒法接受的呢?愛情不過就像個面包,遲早得過期吧,如果不及時丟掉,就會發(fā)酸發(fā)臭,腐爛長蛆。
我心中一緊,我和班代之間的感情,是已經(jīng)腐爛長蛆了嗎?這么想時,我又想到了那把匕首?,F(xiàn)在,它躺在我的褲兜里,安靜、光滑,像未經(jīng)世事的處女,等待被人抽出,刺向某一具肉體。它能精準地剜掉愛情里腐爛的那部分嗎?答案不可知。但它已然不是一把處女刀了,這才是擺在我面前最為絕望的事情。
怎樣,繼續(xù)爬嗎?她問我,有一些挑釁的意味。
行啊,我說,爬唄。
臺階時陡時緩,我們腳步聲輕,像兩個小偷,只有呼吸是明顯的,像正在排練二重唱,粗糙而紊亂。樹木時高時低,從城市傳來的光線,就時明時暗。有時候我們遠一些,各在臺階的兩邊,或者相隔幾步臺階,分屬不同的陣營與階層。有時候呢,我們離得近,幾乎貼在一起,手臂相互摩擦,輕微溫?zé)嵊|感,撩撥著內(nèi)心和身體。我?guī)状蜗胍獱孔∷氖?,轉(zhuǎn)瞬她又逃開了去。
我恍惚地遺忘班代這個人了,拉根更不值一提,深夜山上,只有我們兩個人。
然而,我并不知道她是誰。同樣,她也還不知道我是誰。我們一路斷斷續(xù)續(xù)地聊,都是些無味的生活瑣碎。很奇怪,我們都沒有詢問對方的姓名。后來臺階小道走完,進入相對較寬的車道,路我尚熟悉,往右轉(zhuǎn)不遠就是寬敞的大路,沿路而下就可下山。往左的路越來越窄,去往哪里我不知道。
她選擇了向左,帶你去個地方。
什么地方?。课腋?。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大步走著,不得不說,她體力很好,而我已經(jīng)吃不消了,慢慢就被落在后面。她發(fā)現(xiàn)我掉隊,退回來,扶我的手臂,有點挽的意思,看你人高馬大,體質(zhì)還沒我好,你多高啊?
一八五,我說,你呢?
我們比比。她停下來,挺立身子。我們緊緊挨在一起。我心一熱,雙手抱住她,順勢用右手壓了一下她的頭,她的頭就靠在我的肩膀上。過程很短,不過兩三秒,我松開她,她恢復(fù)直立。一六五左右,差不多了,我說。她有些慌亂地理了一下頭發(fā),貌似又笑了一下,你就猜吧。
是盡頭了。
前行已經(jīng)無路,旁邊是一片廢墟。時已夜深,殘垣斷壁橫亙夜色中。折上廢墟,她說,走,那里,看全城夜景,最合適。我爬上一堵斷墻上,伸手去拉她,她卻擺擺手,自己爬上來。風(fēng)很大,我們晃了晃,我攬住了她的腰,很軟,我們很快就穩(wěn)住了。她沒有拒絕。
眼下是這座徜徉在黔西北山上里的小城夜景,樓群林立,燈盞密布,像散落狂野的火焰,各自燃燒,各自璀璨。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的美,是如此遼闊、壯烈和凄美。
沒騙你吧?她問。
是挺美,我說,我第一次來這里,你怎么知道這里?
她說,這是我家。又說,曾經(jīng)的家。
眼下已是一片真真切切的廢墟了,月光浪漫美麗,廢址蕭條荒涼。我們從斷墻上跳下,彼此攙扶,踩著高高低低的地面往一旁走。腳下只有廢磚、瓦片、破碎的家具,黑夜中沒有一絲綠色,沒有半點兒生機,到處都渲染著覆滅的氣息與色澤。
這里已經(jīng)荒蕪,我們回去吧。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很難過,好像腳下,踩著的是我荒廢掉的家園。
不,她說,廢墟已經(jīng)長出了嫩芽。我只得借助她手機電筒光,仔細觀察,果然在磚縫里看見幾株探出頭來的小草,在黑夜中緊張地晃著腦袋。
你看,那里有一片草地。她又說。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廢墟中間,果真有一片草地,幾棵樹長在旁邊。草長得很好,像一床綠色被毯,柔軟地鋪在地上,簡直是上天為我們準備的。我興奮起來,忘掉了內(nèi)心的荒蕪。
走到草地上,她坐了下來,我以前就常在這里坐,我喜歡這塊草地,他也喜歡,孩子們都喜歡,后來規(guī)劃山體公園,我們搬走了,城里分了兩套,我們裝修了一套自己住,另一套裝修后計劃出租。有一天我閑著沒事,帶外省返鄉(xiāng)的閨蜜去看另一套房子,卻發(fā)現(xiàn)鎖被換了,開門的是一個女孩,比我年輕,比我好看……所以你知道吧,我們把所有美好都留在了這里,什么也沒帶進城里去。
我身心都慢慢冷卻下來。我再一次想起班代,冷卻的班代。我在她旁邊坐下來,心里又難過起來,我們都把最美好的東西留在了遠方,而把當下過成了一片狼藉,無法回頭,不能回頭。
我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才決定接受這個現(xiàn)實,并在今天簽字離婚,我得到了一套房,可是你知道嗎,我多么想回到這里生活,雖然我坦然接受了婚姻的失敗,卻還是對往日念念不忘,是不是很可笑?她看著我,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突然無比懷念往日,那些和班代在一起遙遠的時光。心里難受到了極點,像一個氣球被越吹越脹,終于砰一下爆炸了。我?guī)缀跻蕹鰜恚曇暨煅?。哦,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她吻住我。把我未說話的話全部堵住,用舌頭裹回來,并送進來一些話,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的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今晚如果還遇見你,我一定要和你說句話。
什么話?我的舌頭說。
忘了。她的舌頭說,這里拆了后,成了一片廢墟,我曾多次求他陪我回到這里看看,可他都不愿意……你是唯一一個陪我看這片廢墟的男人。
草地真軟呀,像一張大床。
這是什么?她的手碰到了我的匕首。
我一陣心慌,匕首。
匕首,干什么用的?
我心一橫,殺人。
成了嗎?
我沒有回答。
她掏出我的匕首,拔出來,在夜色下仔細端詳。淺淡夜色中,金屬截面折射著泛白的光。真漂亮,她說。然后她把匕首插回去,用了很大力,使勁兒一甩,匕首飛出去。幽暗天空突然劃過一道白光,像一把夜的手術(shù)刀,切開了夜晚沉默如謎的心臟。匕首終究不知掉落何處,遠處隱約傳來輕微撞擊聲。
說得跟真的一樣。她似笑非笑,再度俯身過來。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班代來,她晃動的面容反反復(fù)復(fù)閃現(xiàn),而后消失了,消失了。我想使勁想起點兒什么,什么也想不起來,腦海一片空白。
我的靈魂在混沌中快速地飛了一圈兒,回過神來,癡癡地看著天空。星辰起伏,像灑落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之上。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使勁推她,像一場沖刺,關(guān)鍵時刻突然終止。我不能,我不能成為他們。
什么?他們?她詫異地看著我。
我肯定地說,對,不能,不能,我不能成為他們。
她滑下來,躺在旁邊,不知道是不甘心還是什么,她又側(cè)身看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有一些失落。
我感到渾身沒勁兒,疲倦至極,心里說不上什么滋味,一種巨大的委屈和迷茫,侵襲了我的心。我甚至一時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在這個陌生女人的身邊,我應(yīng)該在家里守著班代,或者大街小巷尋找拉根,也或者走進派出所,把所有都主動說出來。
我問她,你是誰?
她抱住我,你又是誰?
我沒回答,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感到迷迷糊糊,有些暈厥。
我想睡會兒,我對她說,太累了。她的手繞到我的頸子后面,肌膚軟綿綿的、暖暖的,很舒服。像一個港灣,而我是經(jīng)歷長久遠航,風(fēng)雨不息奔忙的一葉扁舟。
我很快沉沉睡去,做了一個夢,夢到穿過一條狹窄小巷,遠遠看見拉根。拉根看見我就跑,我使勁兒追,穿過幾條陌生街區(qū),在一個街口追上他,一腳將他踢倒在地,拔出匕首,騎身而上。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她的面容,是她,而不是班代,是我身邊的陌生女人。我頓住了,在他恐懼的眼神中,放下了匕首……
你怎么了?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我驚醒過來,感覺后背已經(jīng)濕了,不知是冷汗,還是草地起了露水。
要是黑夜永恒,就可以永遠睡著,多么安全,多好!你說是不是?
可是一切都會過去,陽光依然美好,天亮后,會是新的一天。她說,我期待下一個晴天。
我長久沉默,喃喃自語,可是,沒用的了。
我以為班代不會回來的。然而事實是,事后她像沒事一樣回到了工作的地方繼續(xù)工作,周末又回來了。我們吃了頓牛排,切牛肉時我很用力,刀和鐵板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我們回到家,天已經(jīng)快黑了。她去洗澡,我懶懶地躺在沙發(fā)里,腦子一片空白。我想和班代聊些什么,但卻又不知道該聊些什么。就那么傻坐著。班代穿著睡衣走出來,她已經(jīng)在浴室將自己擦干,換上了那件酒紅色的絲綢睡衣。那是我去杭州出差時帶給她的禮物,穿在她身上柔軟而順滑,我很喜歡。她走過來,要不要去洗洗?我沒說話。我想說話的,我想說不想洗澡。但我說不出話,什么東西死死卡在我的喉嚨里。我像突然啞了一樣,冷冷地看著她,她越是吃驚,我心里越有快感。
她關(guān)掉燈,沉重地覆蓋在我身上。我使勁推開她。我聽見她失望地嘆了口氣。
我立起來,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很沒意思。
所以你才搭上拉根?
沉默。
你說話,你說話啊,所以你就犯賤搭上拉根?拉根去哪里了,是不是你把他藏起來了,把他交出來,我要宰了這個狗日的。
話倒是硬氣,沒見身體這么硬氣過。
我啪的一耳光扇過去,打在班代的臉上,你他媽是不是想死?
班代還手,我們扭打在一起,從沙發(fā)上滾到地上時,我的頭撞在茶幾上,一陣眩暈。
我感覺頭痛不已,幾乎就要暈死過去,艱難地翻過身,壓在班代身上。班代還在使勁兒掐我的手臂和腹部。我的手摸索到了茶幾上的匕首。
我花了很久才決定起身。但具體多久,我也說不清楚。天完完全全黑了,我沒有開燈。我看不到班代的臉,房間里沒有她的聲息。我決定出趟門,哆哆嗦嗦?lián)Q上班代買給我的運動服。出門前,我猶豫了一下,站上了電子秤……
突然響起的來電鈴聲把我們都嚇了一跳。原以為已經(jīng)壞掉的手機破裂的屏幕上,閃著一串數(shù)字,像一群變形的人在跳舞,看不清楚。我接了起來,沒說話。電話那頭說:喂,喂,你是班代的家屬嗎?班代受傷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你能聯(lián)系到她的家屬嗎?喂,喂。
夜深之中,廢墟中的一片草地,一個陌生女人的身邊,我突然很難受,一時沒忍住,號啕大哭起來??墒俏覟檎l痛哭?我,她,還是班代?我不知道。夜突然深了下來。
陌生的女人從身后抱住了我,一只手輕輕撫摸我的肩膀。沒事沒事,沒事的。
漸漸平復(fù)情緒后,疲倦再一次襲來,我閉上眼睛,很快就再次順利睡了過去。夜晚在我們身邊傾斜,傾斜,下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