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燕
1
飯點兒的時候,張亮飛他們四人略顯忐忑地走進富貴人家飯店,居然看到有桌子空著,他媽媽和他大姨趕緊喜滋滋地?fù)屵^去,迅速坐下來占住位置,搖晃著胳膊,招呼他和他小舅入座。
幾天前張亮飛就和幾個朋友來過這家店,沒有一個空位,熱鬧紛亂間站在大堂,收銀臺后面一個挺漂亮的女的,很認(rèn)真地看了他一眼,就又繼續(xù)拿著手機,和手機里的人親密聊天去了。
張亮飛很少回老家,這段時間兩次回來辦事,都是在這個飯店隔壁的大廈。一到飯點兒,大廈里的職員全都就近吃飯,擠占得附近的小館子,一個空位都沒有。
他們四個剛坐下,服務(wù)員就過來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苦蕎茶,順手拿過一本沉甸甸的菜譜,隨著啪一聲悶響,將菜譜丟到桌子上。小舅很快就點好了菜,四個人喝著苦蕎茶,眼巴巴等上菜。三大杯茶灌到肚里了,菜還沒上來一個。
等到失去耐心,正準(zhǔn)備喊服務(wù)員,一個身材挺不錯的女人,端著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燴菜,飄飄然走過來。
她把冒著熱乎氣兒的豬肉燴酸菜放下的同時,抬頭看了張亮飛一眼,他這才看清楚,這就是幾天前在收銀臺后面,打電話時看了自己一眼的漂亮女人。
她看了他一眼,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卻轉(zhuǎn)頭對他媽媽說:“姨姨,你認(rèn)不得我了?我是吳友仁的女兒呀?!闭f完這句話,她又迅速看了張亮飛一眼,這一回,她的眼神里像是加了大力丸,他能感覺到隨著目光掃過來的,有一股磅礴的力量。
桌子上的四個人都像呆鵝一樣愣住,吳菲菲笑著對老太太說:“我媽是趙月花,姨姨,你真的不認(rèn)得我了?”
“認(rèn)得,認(rèn)得?!崩咸s緊笑著說。
吳菲菲爽朗地笑著說:“姨姨,你們慢慢吃,實在不好意思,人多,讓你們久等了?!?/p>
她邊說邊給四個人把茶杯蓄滿,給張亮飛的茶杯倒水時,他盯著她握著茶壺的手看,她捏著茶壺的手指發(fā)白,感覺到他的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指,手腕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倒完茶,她對倆老太太說:“姨姨,你們慢慢吃。我到那邊忙去了?!闭f完就轉(zhuǎn)身走開了,張亮飛盯著她的背影看,細(xì)細(xì)的腰肢還和三十多年前一樣,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只不過那時候還是個纖弱瘦小的姑娘,肩膀上斜掛一個寫著“紅軍不怕遠征難”紅色大字的軍黃書包,走起路來,書包一跳一跳,很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她的屁股。
2
就在幾天前,吳菲菲閑坐在收銀臺后面,捏著手機在抖音直播間觀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胖子男主播,推銷義烏小商品。
店里的玻璃門從外面呼啦一下被推開了,走進來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其中一個男的低著頭看手機,瘦瘦高高的,斯文白凈,鬢角修剪得整整齊齊,黑色套頭衛(wèi)衣,米色休閑褲。年紀(jì)應(yīng)該也不小了,難得在這樣的年紀(jì)看上去樣挺精神的。大概是午高峰用餐的嘈雜聲,驚擾了他的專注,他猛地抬起頭來,目光離開手機,掃了一眼坐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拇髲d。
看到男人的臉,吳菲菲差點叫出來。她趕緊用鑲嵌著水鉆的指甲摳了一下自己的手。下手有點兒狠,挺疼的,不是在做夢。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世界混亂了很久,張亮飛也消失了很久。
現(xiàn)在,他們又見面了。
吳菲菲的慌亂是從未有過的,為了掩飾積郁已久終于有機會爆發(fā)的慌亂,她把手機拿起來,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好像抖音里那個正在賣硅膠洗碗墊的家伙是自己的閨蜜,她很專心地和他竊竊私語著。
吳菲菲一邊無意義地對著手機碎碎念,一邊盡量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他們?nèi)税l(fā)現(xiàn)大廳滿座的時候,轉(zhuǎn)身就推開玻璃門走掉了。
張亮飛來過,又走掉了。吳菲菲心里冒出這樣的意識的時候,逐漸從一種深度慌亂、冷凍一樣的麻木中恢復(fù)了過來。
她很驚訝,隔了這么久的時間,他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自己心里第一時刻涌起的和他這個人對應(yīng)的,居然是他的大名。
她從未用他的大名叫過他一次,她很納悶,為什么剛剛在心里冒出來的不是二飛或者二飛哥哥或者飛哥以及哥哥,甚至干脆是土匪,或者還有很多個稱呼之中的任意一種,偏偏就是張亮飛這個名字。難道說人的潛意識里,有一根神經(jīng),主管著人們對親疏遠近的辨識和選擇。
曾經(jīng)那個目光深邃的少年,一雙炯炯發(fā)亮的眼睛,常常追隨著她??偸潜3秩栏苌倌昶届o淡漠的優(yōu)越感表情,走到她身邊說:“菲菲,走,我給你看個好玩兒的東西?!比缓笏推嵠嵏谒竺?,去看螞蟻搬家,看斷掉一條腿的螳螂,去屋檐下戳蜂窩,去樹上掏鳥蛋,下河里抓活魚,抓到后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活的小魚塞到嘴巴里,一口吞咽進肚子里。
吳菲菲從記事起的每一天,幾乎都是和張亮飛在一起玩耍度過的。
可惜的是,穿白襯衣、海藍褲子、白膠鞋的少年,如一段留在過去作業(yè)本上的鉛筆字,已被時光的橡皮擦悄悄地抹去了所有痕跡。
如今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僅僅是一個叫做張亮飛的中年男人。他和她再無半點兒關(guān)聯(lián)。
3
買了一張高鐵票,張亮飛再一次離開老家。
這一次和以前每一次坐火車離開老家的心情都不一樣??偢杏X吳菲菲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像小時候那樣甩都甩不掉,吧嗒吧嗒跑來跑去。
火車轟隆轟隆往前開,藏在云天之外的思緒卻一直往回走。
張亮飛家,吳菲菲家,孟小山家,三家住在由七間正房,東西各一小間廂房,以及三間南房組成的一個大院里。
吳菲菲家在最中間的三間平房里,南房也是他們家的。靠西面的兩間正房和西廂房屬于張亮飛家。東面的兩間正房和東廂房住著孟小山父子四個光棍。
院子中間有一個拿磚砌成的花池子。夏天的時候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把一個原本平凡無奇的院子打扮得挺好看?;ǔ刈幼湓诿闲∩胶蛥欠品萍覂砷g相鄰的正房前面。
孟小山和張亮飛在一個班上學(xué)。他媽生下孟小山不久就去世了。他爸是裁縫,瘦瘦的脖子上掛著幾圈皺紋,還掛著一個藍老布縫的大圍裙,上面有個大口袋,里面塞著皮尺、畫粉,圍裙上掛滿了各色的線頭子,碎布屑兒,以及東一塊西一塊斑斑點點的糨糊印。孟裁縫走路慢騰騰,個子挺高,即使背有點兒駝,也不覺得低矮。他黑著一張臉在院子里走過,清晰地宣告著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身上帶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掉的陰郁氣。
孟裁縫在自己家里攬些縫衣服的活兒做,到了飯點兒可以順便把四張嘴要吃的飯做出來。孟小山的倆哥都是無業(yè)游民,無所事事讓他們逐漸地變成這一帶臭名昭著的流氓小子。
孟小山是全班甚至全校學(xué)習(xí)成績恥辱柱上的常住戶,說這話的是班主任李偉蓮。李偉蓮還有一句口頭禪是:孟小山,一樣樣的都是一天吃兩大碗飯,張亮飛吃的飯都變成了成績單上的一百分,你吃的飯就都變成了屎疙瘩。
孟小山這個名字是李偉蓮給取的,裁縫老孟領(lǐng)著孟小山到學(xué)校報名上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問:“你孩兒叫個甚名字?!?/p>
裁縫老孟說:“三個小子一個挨一個,大的叫孟大剛,二的叫孟二剛,這個是老三,家里就叫小三兒,要念書了,不行就給叫上個孟三剛吧?!?/p>
本來挺嚴(yán)肅做報名登記的李偉蓮老師,聽完孟裁縫的話,撲哧一下了笑出聲來。她給孟裁縫說:“什么三綱五常的,人家早都破四舊了,你咋還這么封建思想,小三兒也不好聽。我看以后就叫孟小山吧?!?/p>
當(dāng)?shù)厝苏f話,山和三的發(fā)音是一樣的。孟裁縫聽完李偉蓮的話,嘀咕著說:“那還不就是個孟小三么。”
李偉蓮瞪了他一眼說:“是孟小山,師傅你抬起頭看看,就是筆架山的山?!?/p>
孟裁縫恍然大悟地說:“這名好,這名好。那就這么定了?!?/p>
4
黃昏的金色幻影鋪滿天空,筆架山被西天斑斕的晚霞涂抹出雄壯又嫵媚的輪廓,院子里各家做晚飯弄出來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飄。
張亮飛和孟小山還有吳菲菲正湊在一起,一人屁股底下壓個小板凳,趴在圍住花池子的低矮磚墻上寫家庭作業(yè)。吳菲菲懶得寫作業(yè),就說:“二飛,我的作業(yè)能不能你幫忙寫寫?!?/p>
張亮飛忙著寫自己的作業(yè),頭也不抬,慢吞吞說一句:“看你表現(xiàn)?!眳欠品坡牭竭@話,噌地一下把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彈起來,扭著屁股跑回她們家,一會兒工夫就顫巍巍地端著滿滿一茶缸白糖水來了。
張亮飛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喝掉一半,抹一把嘴角溢出的濕潤,轉(zhuǎn)手遞給吳菲菲。吳菲菲連茶缸沿兒都不挪一下,就在他喝過的地方,慢慢地啜飲,小口小口地吞咽。她喝得太慢了,孟小山的嘴巴因為等待太久,不由自主地和吳菲菲保持同一個吞咽節(jié)奏。張亮飛伸出手,在吳菲菲額頭彈一個大響崩兒,她看他一眼,齜牙咧嘴把茶缸里所剩不多的白糖水,遞給孟小山。她還很有心眼的把剛才張亮飛和她喝過的茶缸沿對準(zhǔn)自己,把沒喝過的那面對準(zhǔn)孟小山,這才遞過去。孟小山端起茶缸就喝,完全不曉得吳菲菲的那點兒小心眼子。
一大缸子白糖水被三個小家伙喝到肚子里,大門里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孟大剛,還有一位陌生的姑娘。姑娘走到孟小山家東廂房的窗戶邊上站下來,看著他們?nèi)齻€,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他們?nèi)齻€一起直勾勾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姑娘。對張亮飛和孟小山來說,主要是看姑娘的胸脯。他們有點兒懷疑,她會不會是給自己的胸前塞進去了兩顆籃球。他們感覺腳下的磚塊好像在晃動,似乎那顫巍巍的豐滿,敲擊得地面都開始震顫。張亮飛和孟小山像兩個傻子一樣,盯著那巨大而陌生的兩只乳房。是的,確實很陌生,之前他們從沒在女人胸前見過這么鼓脹的存在。兩個少年的嗓子里,同時發(fā)出來咽下一口白糖水的聲音。不曉得出于一種什么心態(tài),他倆盯著那姑娘的胸脯靜默地看了好一會兒之后,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吳菲菲的胸脯。吳菲菲大概也被那姑娘的巨大豐滿給驚呆了,她張著嘴巴,傻傻地站著。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張亮飛和孟小山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的胸脯,她利索地抬腳,毫不猶豫地狠狠地踩到孟小山的腳面上,并左右來回旋轉(zhuǎn)了一下。孟小山疼得倒吸了一口氣,也不敢喊出來,只得嘴角抽搐著忍住。
吳菲菲踩完孟小山之后,閃電般看了張亮飛一眼,然后就頭也不回,扭著屁股跑回家里了。張亮飛發(fā)現(xiàn)她看完自己之后,臉蛋上浮起一抹紅彤彤的光暈。是晚霞照在她臉上的緣故嗎?還是她竟然學(xué)會臉紅了?要說吳菲菲還會臉紅,他還真有點兒不敢相信,這丫頭從小到大就跟在自己和孟小山屁股后面混,連他們上廁所,她都在廁所門口等著出來。很小的時候,張亮飛和孟小山比賽誰能尿得更高更遠,還是吳菲菲給做的裁判。她還有啥好臉紅的呀。
回想剛才那個臉蛋紅彤彤,眼睛亮晶晶,嘴唇圓潤飽滿的的吳菲菲,似乎被施了魔法一樣,她一下變漂亮了。張亮飛的心里冒起來一種隱隱約約的興奮和慌亂。為了隱藏這種沒來由的情緒,他趕緊板著臉轉(zhuǎn)身回家。
5
張亮飛臨睡前一下想起,光顧著看孟大剛領(lǐng)回來的姑娘的大胸脯了,吳菲菲的作業(yè)還沒做。寫完吳菲菲的作業(yè),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把書包放回她家窗臺的時候,張亮飛看見孟大剛抱著一卷子鋪蓋,從東廂房門里進去了。
孟大剛領(lǐng)著一個姑娘毫不避人住到東廂房了。張亮飛的媽和吳菲菲的媽,這倆喜歡打聽點兒故事的婆姨,沒事總要找機會偷偷拽住老孟裁縫問:“老孟,就這么個,讓個來路不明的女的,和大剛住到一起,你不怕出啥事兒呀?”
老孟裁縫甕聲甕氣地說:“怕甚了,她自己情愿來住么,我們又不吃虧?!?/p>
不吃虧,是老孟的口頭禪,也是他為人處事的頂要緊原則。連小孩兒們都打小就知道,不論和誰打交道,想讓他吃虧,簡直比登天還難。
孟大剛領(lǐng)著姑娘住進東廂房之后,老孟做飯變得很不方便。飯點兒到了,那倆人還在炕上睡得死沉死沉的。這讓老孟很是為難。不吃虧的老孟滿肚子都是占便宜的小九九。
這天一大早,他攔住扛著鋤頭準(zhǔn)備下地干活的吳友仁。直截了當(dāng)告訴吳友仁,要把花池子扒掉,搭個春灶做飯。
吳友仁長得五大三粗,是個完全不會拐彎的性子。地里有一大堆營生等著他出苦力,老孟耽擱他侍弄莊稼,讓他很生氣。他把脖頸子一擰,兩道粗眉毛往上一挑,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直盯著老孟,嗓門扯出很大聲問:“你搭上個春灶,我們一家人出來進去的,你讓我們咋走了。煙洞子天天朝著我家門窗上噴煙,你覺得,換成是你,你愿意不?”
一言不和的兩個男人,很兇猛地打起了嘴仗。用唾沫星子伴隨著難聽的話語,你一句我一句,互相頂?shù)枚忌掀饬?,話說得越來越難聽。
吳友仁說老孟:“你個老小子,老光棍,光圖自己個兒舒服,搞出來三個小子,不好好經(jīng)管,一天讓他們出去禍害人。你還想禍害到老子頭上來了?”
偏執(zhí)的老孟動了真氣了,他本來就陰郁冷厲,一發(fā)怒簡直像七月里要下大雷雨的天一樣,陰沉沉地醞釀著一股黑氣。他拿手指著吳友仁的鼻子說:“我看你能的想上天呀,爺爺才不怕你了。爺爺三個兒礙你什么事了。爺爺三個兒不礙你事,你是不是皮癢得不行。那爺爺就叫三個兒把你龜孫子害一下。爺爺三個兒隨便一個出來,都能把你的兒弄死,爺爺?shù)膬号滥愕膬?,若叫公安局抓走槍崩上一個,爺爺還有兩個兒了。你就一根獨苗苗,你給爺爺你就沒兒了。這個賬算下來,爺爺不吃虧。你敢拿你的兒,跟爺爺?shù)膬簩γ???/p>
老孟撂下的狠話,吳友仁聽得心里怕了,他不敢再跟老孟吵,扛起鋤頭走了。心里泛起來恐懼的吳友仁,卻又不愿意表現(xiàn)得太了,出了大門,回轉(zhuǎn)身子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反正我不同意。你把花池子扒了試試?!?/p>
老孟聽得氣呼呼的,他找到吳友仁立在廁所墻根底的镢頭,正準(zhǔn)備直接上手刨花池子,卻被騎著一輛永久自行車、從大門上進來的孟二剛給攔住了。孟二剛已經(jīng)好多天不回家了,不曉得在哪里鬼混。他把自行車撐穩(wěn),問他爸,這是要干啥。老孟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吳友仁的爭吵,原原本本說給孟二剛聽了。
孟二剛聽老孟講完,對他爸說:“扒花池子能出什么氣了,還把你熬的。惹你的是吳友仁,又不是花池子?!比缓?,他從兜里掏出來一支煙,點上,狠吸一口,沖著吳友仁家的方向吐了一長串煙圈,語重心長地對老孟說:“爸,這事你不要著急。你放心,咱不會吃虧的?!?/p>
6
1986年,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記得這么清楚是李偉蓮說第二天全校師生要去烈士陵園掃墓,要求每個學(xué)生戴一朵小白花。
他們在花池子邊上鋪開場子,張亮飛寫作業(yè),吳菲菲把皺紋紙用鉛筆卷起來,兩手捏著往中間一推,松開皺紋紙,把鉛筆抽出來,一片小白花的花瓣就做好了。那天孟小山不曉得瘋哪里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吳菲菲的媽媽趙月花慌里慌張從大門外跑進來,剛聽到她嘶啞著嗓子扯出一道怪異的聲音,人就像被風(fēng)吹送過來的一樣,突兀地站到張亮飛和吳菲菲跟前。
她一只手扯住吳菲菲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扳著張亮飛的肩膀,把他倆狠勁拽到一塊兒了,眼睛盯著他們問:“你們見沒見過吳虎。”吳菲菲被她媽有點兒失常的樣子嚇住了,不會說話了。張亮飛趕緊說:“姨姨,見過,早上一起上學(xué)的,中午一起回來吃飯的。下午又一起上學(xué)的。下午放學(xué)他們一年級比我們放的早,他天天回來得比我們早,他回來就自己跑出去玩。天天都是這樣呀?!?/p>
趙月花說:“往常每天到這會兒,他早該回家了,你看天都黑了。”
趙月花把張亮飛和吳菲菲一手拽一個,邊走邊說:“你兩個不要寫作業(yè)了,走,跟上我出去找吳虎?!?/p>
那一晚,全北池村的村民都被發(fā)動起來找吳虎。找了三四個小時,半夜十二點了,無功而返。吳友仁和趙月花快要發(fā)瘋的時候,北池村三隊的隊長侯勇軍發(fā)話了,他叫大家分成三撥人馬,第一撥,指派了一個說話利索的人,領(lǐng)上趙月花趕緊到派出所報案。第二撥,讓家里有自行車的村民騎上自行車,把吳友仁捎上,往陽畔村走,去請神隱縣有名的算命先生張大士給算算。剩下的人,分成四隊,分別往各個方向找。
7
到后半夜,公安局也派人加入了找人的隊伍。那么多人把神隱城都要翻遍了,吳虎還是不曉得在哪里。
算命先生推算了一番,給急得團團轉(zhuǎn)的吳友仁指了方向,他叫找人的眾人往縣城西南方向,有山有水的地方看看。張大士用沉重的語氣告訴對吳友仁說,趕太陽出來,再尋不上,估計怕是不頂事了。
大家一合計,有山有水,西南方向,就是筆架山下哭爺爺河大橋這一片。所有找吳虎的人,都涌到哭爺爺河大橋周圍,看遍了橋上的路畔,橋下的沙灘,就是沒有吳虎的蹤影。
吳友仁的焦急情緒沒辦法緩解,他跪在地上,頻頻磕頭,連連禱告。吳友仁禱告的時候,公安在大橋的橋墩下面發(fā)現(xiàn)了蹤跡。他們抬頭看了一眼橋墩上方的橋洞,決定上去看看。
公安局的辦案人員翻到橋墩上,一個一個橋洞挨著找,到第六個橋洞,很突兀地首先看到一塊兒大石頭,他們走到石頭跟前,看到了被一根細(xì)麻繩綁在石頭上一動不動的吳虎。
吳虎衣服上沾滿已經(jīng)變黑的血跡,看上去已經(jīng)不行了。公安解開自己的衣服,把吳虎摟到懷里,一群人掙命一樣搶時間,把吳虎送到不遠處的縣醫(yī)院。
醫(yī)生檢查完說,基本沒有生命跡象,怕是搶救不過來了。吳友仁和趙月花瘋了一樣,跪在地上求醫(yī)生,一定要試一試。趙月花磕頭磕得把腦袋磕出了血,眾人還是攔不住她往地上敲自己腦殼的動作。
醫(yī)生救人的時候,公安局長發(fā)話了,認(rèn)定這是一起性質(zhì)特別惡劣的故意殺人案,為此成立了專案組。
破案的第一步,院子里所有人都被帶進了公安局大院,一個一個單獨接受問訊。
吳友仁把他和老孟干架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了警察。老孟對吵架的事兒也沒做隱瞞,供認(rèn)不諱地說了自己說過的話。但是他隱瞞了孟二剛回家的事情。
公安問其他人的問題是說一說院子里三家人的相處情況,重點說一說孟裁縫和他的三個兒子的情況。
公安局的人不光問院子這幾個人的話。他們從老孟家的玻璃相框子里面取走了幾張照片。從吳虎家院子開始,到哭爺爺大橋的必經(jīng)之路上,所有住在街面上人家的門,都被公安挨個敲開問了個遍。
兩天后,基本鎖定了孟二剛就是殺人兇手。但是誰都不曉得孟二剛到底躲在哪里去了。
8
不光是孟二剛,就連孟大剛和孟小山,從出事之后就都沒有露過面。弟兄三個同時人間蒸發(fā)了,各種各樣的議論聲悄悄傳播。
找不到孟家三兄弟,公安又開始了新一輪對院子周圍各行各業(yè)群眾的訪查。
這一輪排查下來,又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線索。
賣干酪的張紅眼,他的一只眼睛布滿粗粗的紅血絲,向外鼓出來。警察專門找他問話,讓這個默默做干酪沒有什么存在感的人,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鼓凸著一只紅紅的眼睛,用另外一只正常的眼睛看似茫然,又像是盯著前面的物體看入神了一樣,專注地看著公安人員,很肯定地向穿著公安制服的公安說:那天來買干酪的,是孟裁縫的三小子。他不是一個人,領(lǐng)著吳虎來的,孟裁縫的老三買了一個干酪,吳友仁的小子倆人一人掰了一半兒,分著吃的。張紅眼補充說:因為剛出爐的干酪太燙,那小子往開掰干酪的時候,一不注意,被剛掰開的干酪肚子里包著的熱氣燙了手指頭,疼得老孟的三小子一跳二尺高,把半塊兒干酪拋起老高,干酪掉到了地上,老孟的三小子撿起來干酪心疼地吹了又吹,糾結(jié)了半天,把沒掉到地上的那半塊兒干凈的干酪給吳虎吃了,他自己則是瞪了一眼吳虎之后,吃了那塊沾上土的干酪。當(dāng)時我還覺得,老孟的種,到了他這個三兒這里,像是有改變了,沒有像老孟一輩子不吃一點點兒虧。
張紅眼又補充說,不過我現(xiàn)在想起來,老孟的三兒瞪吳友仁的兒子的眼神看起來可兇了,肯定是老孟的三小子嫌吳友仁的兒,害他吃了半塊兒沾上土的干酪,所以才想殺了吳友仁的兒解氣。
公安聽著張紅眼的長篇大論,用手撣了撣警服褲子兩側(cè)的灰塵,直起身來對張紅眼說:好好賣你的干酪吧。問你甚,你就說個甚,就對了么,你還替我破案呀。
張紅眼陶醉于自己充滿智慧的推斷之中,一激動,手上捏住一個干酪,正想送出去請公安吃呢,聽見公安這么一說,一生氣把干酪扔進籃子里。
9
打鐵的鮑鐵匠,從鐵匠爐子后面伸出一顆被爐火映得通紅、油亮、汗涔涔的大腦殼,大著嗓門對公安說:“孟三兒天天來我鐵匠爐子幫我扇風(fēng)箱、磨刀子,就那天沒來,誰曉得剛一天工夫出了這么大的亂子。我給你們說一個事,孟三兒前一陣子,在我的爐子上自己練手,打了一把小刀,不大,比娃們削鉛筆的稍微長點兒,我的爐子上打出來的刀子,可不是削鉛筆刀那點薄片片,我爐子上打出來的刀子,可不是一般的快,我還給孟三兒說來了,我說你把刀子磨成這么明晃晃、尖銳銳,是想做甚瞎事了,他說他要給吳菲菲削鉛筆?!?/p>
公安剛聽完張紅眼長長的話串子,再被鮑鐵匠綿密洪亮的嗓門一番轟炸,早已對這聒噪聲煩透了。趕緊一聲呵斥住鮑鐵匠的自由發(fā)揮,問他:“那你最后一天見孟小山是甚時間?!?/p>
鮑鐵匠被沒來由地掐住了痛快的話匣子,狠狠剜了一眼公安說:“本來也是你要問我了,又不是我攆你屁股后面強要給你說了?!?/p>
公安把大檐帽摘下來,捏在手上拍了拍說:“好你個沒死的老鮑,還給老子拽上了。你抓緊揀當(dāng)緊的說,我還忙著了?!?/p>
罵完老鮑,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支煙給老鮑夾在耳朵上。老鮑把煙取下來,瞅見還是帶把的,放到鼻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把一支煙的味氣,盡被他這一聞掠奪走了一樣,滿足地咧嘴一笑。
鮑鐵匠小心翼翼地把煙夾到耳朵上,討好地給公安說:“我最后一天見孟小山就是出事那天,我看見孟三兒給吳友仁家那個調(diào)皮貨掰的吃了半個紅眼剛打出來的干酪。我那天還看見孟老大來了,自行車上馱著一個女的,哎呀,那個女子的奶……”說到這里,鮑鐵匠停頓了一下,像是下了一個多大的決心,大嗓門嚷嚷著補充:“就像咱吃面的碗,那么大?!?/p>
看見公安瞪著自己,鮑鐵匠趕緊又說:“有一件事情比較奇怪,孟大剛把那個女的馱走了以后,我看見就在我鐵匠爐子對面路畔,站著一個鄉(xiāng)上進城掏糞的瘦高個后生,朝著孟大剛自行車離開的方向,猛猛吐了一口稠痰?!?/p>
公安一聽這話,趕緊掏出來本本,叫老鮑仔細(xì)說一說掏糞后生的長相、打扮。老鮑說:“瘦得跟麻稈一樣,個子挺高,看上去細(xì)長細(xì)長的,頭上戴頂帽子,洗得快認(rèn)不出來顏色了。黑藍褲子,灰不溜溜的外套,里面穿的紅背心。糞桶挺大的,我當(dāng)時就是想麻稈一樣的后生,咋能擔(dān)起那么一擔(dān)糞,所以就多瞅了他幾眼?!?/p>
10
醫(yī)院里為搶救吳虎忙翻了天,醫(yī)生提前給吳友仁和公安都交代過了,失血太多了,基本可以說是不頂事了?,F(xiàn)在費這么大力氣搶救就是看命了。
醫(yī)院手術(shù)室外狹長的走廊上,站滿了北池村的村民,還有公安。北池村村民互相沒有交流,你瞅我,我瞅你,來回看了幾遍之后,在心里默默地達成一個共識,吳友仁的這個寶疙瘩,獨苗苗,怕是不保了。
第二天,醫(yī)院傳來了消息,吳虎沒死,但在村民們心里覺得,還不如死了。吳虎是沒死,醫(yī)生說基本怕是一輩子要當(dāng)個植物人了。北池村的農(nóng)民們在心里嘀咕,什么植物人,不就是個活死人。
公安那兒有了新線索,神隱縣汽車站跑長途車的司機說,孟二剛坐他的車,到子安縣下的車。公安局火速派了三個人,出動了一輛軍綠色的北京212吉普車,趕到子安縣。
讓公安沒想到的是,他們還沒等進到子安縣城,就在縣城外的公路上,看見孟二剛跟幾個穿的流里流氣的后生,在公路畔掰手腕子耍著呢。跟前還放著一箱子啤酒,幾個空瓶子扔在地上。
吉普車一個急剎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聲音,柏油路都被拖出兩條黑道子。三個公安餓虎撲食一樣直接把孟二剛放翻在地,給了他一個狗吃屎。沒見三個公安怎么用力,體格魁梧的孟二剛已經(jīng)就被塞到車?yán)锪恕?/p>
突如其來的生猛情節(jié),讓一群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渾不吝后生,嘴巴里像塞了顆雞蛋,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
11
審問孟二剛并不順利。他認(rèn)為公安在自己的一群哥們兒面前讓自己狼狽不堪,丟人丟到家了,這比當(dāng)場把自己一槍斃命都糟糕,太侮辱一個老大在江湖上的臉面了。無論公安問他事發(fā)那天都干了什么,去了哪些地方,做過什么事,見過什么人,他都沉默以對。
公安局長站在門外聽審訊,聽得一股無名邪火騰空而起,實在按捺不住了,抬起一腳,黑頭子大皮鞋直端端地踹到門板上,門上掛鎖子的鎖環(huán)環(huán),被這一腳,踢得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兀自在門上無辜地震顫。
老局長一步邁進審訊室,抬手戳到孟二剛鼻梁骨上,用一雙睜得跟黑牛犢子般凸起的眼窩,黑著一張疤子臉,頂著一個近乎禿頂?shù)哪X袋,煩躁地盯著孟二剛看了一眼。說實話,全公安局的人,沒有一個人能承受住老局長的奪命一眼。老局長的氣質(zhì)從上到下像個悍匪,不說話的時候滿臉坑坑洼洼的黑疤子讓人不敢逼視,他坐在辦公室那張木頭椅子上,渾身上下彌漫著一股殺氣,像是一瞬間云把太陽遮住了,整個辦公室的光影子都能黑上幾分。
老局長手指頭停在孟二剛鼻梁骨前,一道聲音如暴雷,在審訊室炸響:“孟二剛你給老子聽著,老子只給你十分鐘,不說老子直接把你扔看守所,你慢慢休養(yǎng)著。老子給你這么長時間,硬忍住火氣,等你自己張開嘴往出吐,竟然給臉不要臉,蹬鼻子上臉了,你以為你真能上天戳個窟窿呀?你那點能耐在老子眼里,就是個屁。老子什么人沒遇到過,哪個沒你狠,哪個在老子手底下沒認(rèn)栽?老子把話給你孫子撂下,老子到現(xiàn)在還沒遇過在老子手上能硬氣到底的人。你給老子豬油蒙心了,腦子里進水了,你真的以為你不說,老子就沒辦法了?老子也不瞞你,老韋那兩天是跑外地協(xié)助外省辦案子去了,今天下午就回來。老韋回來隨便蹲地上看兩眼,你小子在哪里放過屁,他都能聞出來你肚子里裝的一泡什么屎?!?/p>
徐禿子看火候差不多了,鼻子里哼了一口粗氣,再沒說話,直接手往后腰一背,甩開大步,哐的一下拽開門出去了,關(guān)門的時候,門上可憐的鐵環(huán)環(huán)又兀自搖晃起來,過了很久,還停不下來。
12
孟二剛放棄抗拒之后,交代的可痛快了。開閘放水一般,嘩啦啦說個沒完。
“我那天叫住拽著地毯廠大門當(dāng)秋千轉(zhuǎn)的吳虎,問他想不想到西門河灘玩水,那皮猴子看了一眼我的自行車,激動得直喊好。我確實是想帶他到?jīng)]人的地方,收拾收拾他,警告警告吳友仁。我騎著車,吳虎坐后面,我騎得快,跟風(fēng)一樣,他摟著我的腰,把我抱得可緊了,嘴里哼著歌,小胖手還時不時在我肚皮上打個拍子。被他這一路上的鬧騰,等我?guī)е搅宋鏖T河灘玩水的時候,我心里就跟熨斗熨過,挺舒服的。要是換個人,我至少得廢他一件子。吳虎不一樣,我有時候覺得吳虎根本就不是吳友仁兒子,是我兒子還差不多。吳虎從會走路開始,我就帶著他各種訓(xùn)練,爬梁下洼,上房揭瓦,掏雀兒,套鴿子,捅馬蜂窩,給豬屁眼里塞掃帚棍子。最主要的是打架,別看吳虎年紀(jì)小,我弟孟小三兒,他未必能打得過吳虎,這都是我教得好。吳虎關(guān)鍵時刻心狠手辣,能下得去手。被吳虎緊緊地抱著,等到了哭爺爺河大橋下面,我真不想動吳虎了。不忍心打殘吳虎,我就想,要不就把吳菲菲臉劃花,讓她變丑八怪??晌乙孢@么干了,孟小三兒估計會跟我搏命。你們看,這倆姐弟我都動不了,我能咋辦。是,我去子安縣,就是想找?guī)讉€哥們兒,上來找找吳友仁的麻煩,直接帶幾個人沖進去扒了花池子,就地蓋春灶,看他吳友仁能有啥辦法??晌覀儾菖_班子還沒弄起來,就被你們給我銬這兒來了。哦,對了,我當(dāng)時還準(zhǔn)備了根繩,我想把吳虎往哭爺爺河大橋的橋洞上面綁來著。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下不去手,我就掏出繩子,一把扔吳虎身上了,他當(dāng)時被猛然扔來個繩子嚇得跳起來,以為是蛇,那就這么一下,也不能把他打出個好歹吧?你們把我銬這里是不是太小題大做?!?/p>
負(fù)責(zé)審訊的公安人員生氣地把桌子一拍,疾言厲色說:“孟二剛你裝甚好人了,吳虎被人綁在橋洞里一塊石頭上,渾身是血,全身多處骨折,大大小小二三十處刀傷,失血過多昏迷不醒,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你在這裝什么都不知道,還編這么一長串鬼話騙我們,你是想罪加一等嗎?”
孟二剛聽完臉色煞白,連連說:“這根本不可能,殺人可是大罪,和打架斗毆是兩回事,我可還沒活夠呢,哥們兒現(xiàn)在在外面混得正猛著呢,吃香的,喝辣的,這么舒服,我咋可能殺人呢。吳虎真的跟我兒子似的,我教了他那么多本事,我咋可能殺他呢。你們趕緊去破案,別跟我熬時間,我真是挺想知道,是誰對吳虎下了這么狠的手。等我出去了,我倒要會會他?!?/p>
13
孟二剛忽然又叫了一嗓子:“哎呀,不好,我臨離開走到橋上面時,看見我們家老大自行車后面帶著那個女的,前面帶著小三兒。我告訴小三兒吳虎在橋底玩兒著呢,小三兒當(dāng)即從自行車上溜下來,說他找吳虎玩兒去呀。我們老大也沒理小三兒,自顧自騎著車往橋西走了。我在橋上攔了一輛去子安縣的長途車也走了,后面的事我就不曉得了。我家小三兒肯定不會害吳虎的,那到底是誰呢。要不你們找小三兒來問吧,問問他跟吳虎玩兒時遇到誰了,咋就下這種黑手呢?!?/p>
公安氣呼呼地說:“孟小山自從出事后就再沒見過,不曉得跑哪里去了?!?/p>
“誰敢動孟小三兒,我動他們的奶奶和娘。”孟二剛聞言大吼一聲,公安呵斥他講話文明些。他才急切地跟公安局的審訊人員說:“你們趕緊去找找小三兒吧,該不會他和吳虎倆崽子一起玩兒,被我和我們家老大的仇人給看見了,把倆崽子一起給作害了?”
“我跟你們說,你們?nèi)ノ彝鉅數(shù)募遥逘敔敽哟髽蛲?,走上十來里路,到二十里峁,問問看有小三兒沒有。要是那里沒有,小三兒怕是也被人作害得不輕。我們弟兄三個平時被我爸揍了,跟人打架沒個躲處,就都去我外爺那個破爛窯洞,在那個地方,我們可以自由自在,我外爺年齡大了,他管不了我們?!?/p>
按照孟二剛提供的訊息,公安派人去了二十里峁,很快就拉回來個孟小山,只不過不是拉到公安局審問,而是直接拉到縣醫(yī)院去了。孟小山持續(xù)發(fā)熱,一直昏迷,必須盡快搶救。
吳虎病房一墻之隔的一間病房里,醫(yī)生忙亂半天,孟小山悠悠地醒了??吹阶约涸卺t(yī)院,還有個女護士正在換吊瓶,他雙手抓住自己的褲襠位置,大喊一聲,直接又暈過去了。
經(jīng)醫(yī)生檢查,孟小山一側(cè)睪丸被利器劃傷,沒有及時治療,自己用土方拿野草熬煮之后敷貼傷處,導(dǎo)致創(chuàng)口感染,再拖兩天不來醫(yī)院吊青霉素,怕是一條命就地要交代了。
對孟小山的詢問是在醫(yī)院房間進行的。慘白著一張小臉的孟小山,氣若游絲地啞著嗓子開始了自己的講述:“我從老大的自行車上出溜下來,幾步跑到河灘,吳虎正把一根繩子埋到沙堆里,埋得很深的時候,他自己一拽繩子,沙堆崩塌,沙粒四射。我來了之后,我倆一個挖沙坑,一個埋土,然后共同拽繩子,一起瞧看沙堆四散爆裂。我正埋繩子,吳虎那個壞種,趁我頭低下,他忽然就拽繩子,埋在沙堆里的繩子一躍而起,直接摔到我眼睛上,沙顆子四處崩裂著濺射開,粗大的濕沙塊兒撲的我滿頭滿臉渾身是沙。我朝吳虎喊一聲,操你媽,你能不能看著點兒人。他聽我罵他,往起一站,拿手直接戳我眼睛,他手上全是沙粒子,撲簌簌直往我眼睛和嘴巴里掉,我抬手揮開他手腕子,就這樣我倆打起來了。吳虎被我家老二調(diào)教的,打架盡使下三濫手段,他起手就往我褲襠里踹了一腳,我疼得齜牙咧嘴彎下腰,裝兜里的小刀掉出來了,他一把從地上搶走了我的刀,順路抬手沖我褲襠劃了一刀,我當(dāng)時疼得腦袋炸裂了一樣。我罵吳虎,我睡你姐。吳虎一聽我說吳菲菲,拿著刀就是扎我。后來我就暈過去了。等我醒來就是在醫(yī)院里了。
14
公安問孟小山,誰把你送到二十里峁的。孟小山說,具體是誰我也說不清楚。知道把我往二十里峁送的人,不是我們家老大就是老二。再沒其他人了。你們問問他倆就知道了。
還沒等公安鋪開大網(wǎng),孟大剛的消息就主動送上來了。來公安局報案的正是那個挑糞后生。挑糞后生看著蔫蔫的、文文弱弱,說起話來卻利利索索,清清楚楚。
“公安同志,我是城西棗林溝的村民,我叫王小火。今年十八,虛歲。我有兩件事情向公安同志匯報。第一件事,我要告狀,告的是北池村居住戶孟大剛,他用威逼利誘的方式坑蒙拐騙我姐,并且在沒有任何公家手續(xù)和雙方家長同意的情況下,把我姐強行帶到他們家居住,對我們?nèi)液臀医愕拿曉斐蓸O其惡劣的影響。我們一家人本來是棗林溝二村村民里威望最高的,我爸一天出去給村里人說事斷理,我爸在我們村吐口唾沫,都能砸出個坑來。如今被孟大剛把我們一家名聲搞臭,我和我爸一出門就被人戳脊梁骨。我跟蹤了孟大剛幾回,想找機會給他潑兩桶大糞,可是總也沒成功,一是我覺得自己不是他對手,二是他出來進去總是自行車上帶著我姐,我潑他大糞,就肯定得往我姐身上濺糞點子。我爸說過,管我姐是他的事,我沒道理橫插一杠子,弟弟管姐姐。所以我就一次次眼睜睜看著孟大剛那個挨千刀的從我跟前,拉著我姐揚長而去?!?/p>
王小火抿了抿發(fā)干的嘴唇,卻對公安遞過來的洋瓷茶缸子擺了擺手說:“不用不用,農(nóng)村人邋遢的,不要臟了你們的好茶缸子。我說的第二件事,是那天半后晌,我姐回家來了,我和我爸在腦畔上瞭見孟大剛把我姐放到村口,我操起我們家殺豬刀,準(zhǔn)備叫幾個我們村的后生,卸他一條腿。我爸不讓,他說孟大剛的狗命,不值當(dāng)臟了咱的手。我爸還說,他的女兒,已經(jīng)叫那個貨糟蹋了,再不能讓一個兒沾上孟大剛這泡狗屎,一輩子甩不脫。等我姐回到我們院子里,剛一進門,我爸把我姐鎖在東窯,不讓出門。我姐在窯里鬼哭狼嚎,我爸沒理她,叫我抓緊進城叫我舅來家一趟,商量一下,咋個處理我姐和孟大剛做下的辱沒門風(fēng)的丑事。我騎上自行車回城的路上,在油路往二十里峁村拐彎的口上,看見孟大剛自行車前梁上馱著個人,正急著往二十里峁跑。二十里峁是外爺家的村子,我想跟上去看個究竟,又想起我爸在窯里等著,我就車子蹬得飛快進城了。”
15
“我舅到了我們家里,跟我爸盤腿坐在炕上,圍住小炕桌,就著一碟子腌蔓菁,邊喝燒酒邊說事。我舅的意思是,既然生米已經(jīng)成了熟飯,不如索性把這種沒腦子的女子嫁給孟大剛算了,又能堵眾人的嘴,又給女子尋個出路。我爸一聽這話,不等我舅話說完,直接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摜,酒盅子被筷子帶翻了,酒灑了,他們也不管。我爸跟我舅說,這是不可能的,我養(yǎng)活她一輩子,也不能把女子給那種人。將來抱上個外孫子,就地叫娃娃有個流氓老子,還有個流氓叔老子,可是把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的瞎事干下了。我舅看我爸態(tài)度堅決,就說,既然你這么想,這個事情咱們跟孟大剛那種生瓜,就不能硬來。咱找上個說話人,給孟大剛遞個話,勸一勸這個流氓,就說咱已經(jīng)在農(nóng)村給女子說好一門親了。你再回頭給你們村里那個寡婦說一說,就說你愿意把女子給她的兒做媳婦。你要舍得你那兩孔石窯,就說給女子做陪嫁呀。寡婦肯定愿意呀。咱倆分頭行動,你去找人給寡婦遞話,一定把親事說踏實了。讓小火捎我到二十里峁,找找孟大剛的外爺,我早年跟他打過一次交道,是個硬把人手,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沒腦子貨。由他出面給孟大剛說話,估計那個二桿子貨也能過過腦子,謀算謀算,不至于跟咱鬧得打架害命太難收場?!?/p>
王小火說完這段話,擦了擦干巴的嘴唇,他端過那茶缸晾得不冷不燙的水,一抬手送到嘴邊,一飲而盡。王小火放下茶缸子,再次開始了他的匯報。
“公安同志,我說這么多我們的家事,是我爸給我安頓的,他說既然要經(jīng)公家的手,就得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給公家匯報了,有用沒用由人家公家人說了算。公安同志,你覺得我哪里說的沒用的,你就直接叫我停下就好。我爸說了,讓我給公安交代清楚,把我姐許配給寡婦的兒,不是為了弄虛作假哄人,實在是遇上孟大剛這種砍頭貨,我們又不敢跟他硬碰硬,又不能把我姐往火坑里撂,除了這辦法,再沒辦法了。”
得到公安繼續(xù)往下說的提示之后,王小火繼續(xù)他的匯報。
“第二天一早,我?guī)衔揖说搅硕镝梗瑓s撲了個空,孟大剛外爺家的大門上掛著一把鐵將軍。我舅說,等著,他總會回來呀。我們就在大門外垴畔上的磨盤坐下等。等了一個多小時,我實在坐不住了,就到處瞅瞅看看。我看見半崖上有個土窯,我們家的土窯里是存放山芋和蘿卜的,我想進去吃個蘿卜,誰知道拽出來一身衣裳,我一看正是孟大剛常穿的衣裳。上面血糊麻撒,一股血腥氣。我抱上衣裳出來,我舅聽我說這是孟大剛穿的衣裳,趕緊說,咱們回。到我家里,我舅又跟我爸坐在炕上,圍住炕桌,商量了一會兒,我爸說咱也不曉得這是個甚情況。先不要聲張,衣裳藏起來。讓小火到城里公安局門口蹲兩天,蹙摸蹙摸,看看動靜再說。結(jié)果我在城里頭根本不用到公安局門口,全城人都在議論吳虎先失蹤后被害,現(xiàn)在成了活死人。我又到公安門口守了一天,看見警車押著捆成粽子一樣的孟二剛。我趕緊回家把消息跟我舅和我爸說了。我爸一聽,一口氣背過去,我媽拿大拇指甲狠狠在人中掐下一個血道子,才掐回來。我爸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開東窯的門。我爸一把拽住我姐胳膊,叫她把孟大剛送她回來路上的事情說一遍。我姐說完,我爸長長出了口氣,揚起脖子嘶吼著說,老先人保佑呀,全靠老先人保佑。我姐傻不咧咧問,咋了?被我爸一個巴掌甩在臉上。我爸說,老先人保佑孟大剛那天把你送回來咱村的村口子上了,要不就你那被驢踏過的腦袋,再跟上他多跑上一陣兒,你就跟他一樣,成殺人犯了,要挨槍子。公安同志,我要說的話就這些了。孟大剛的衣裳我也拿過來了,進門的時候就放到門房老漢那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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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火說完自己要說的一大堆話之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對公安人員說:“你們看還有要問我的沒有了,我說完了,能回家不?”
公安人員讓他簽了自己的名字,摁了紅指頭印子,領(lǐng)王小火到門房,把裝在膠絲袋子里的一包沾滿血的衣裳取出來,確認(rèn)了之后,又讓王小火寫了一回名字,摁了一回指頭印。然后就讓王小火回家,囑咐他回去讓他姐、他舅、他爸、他媽都不能遠走,就在家里等消息著,公安人員會隨時上門調(diào)查。
還沒等王小火從公安局巷子出來拐到西大街上,就聽見警車扯著喇叭開過來了,王小火趕緊撤轉(zhuǎn)身子,跟到警車后面,返回公安局大門口。正好看見孟大剛被兩名公安從車上擰出來,戴著手銬,這個死貨,明顯做下挨槍子的惡事了,死人腦袋不說低一下,朝天揚得老高。
一個月后,公安局在體育場召開全縣公審公判大會。公開審理了孟大剛、孟二剛綁架殺害吳虎的案件。
孟二剛因為父親與鄰居吳友仁就占用院內(nèi)花池子一事發(fā)生不愉快,心起歹念,實施綁架吳虎,用自行車將吳虎帶到哭爺爺河灘偏僻處,并預(yù)先準(zhǔn)備了進行綁架的繩子作為作案工具,雖然及時改變主意,未對吳虎做出傷害,但他扔下只有七歲的吳虎一個人,在遠離城區(qū)的野外,置吳虎于危險之地。綁架事實成立,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孟大剛在送王某某回家,返回城區(qū)的路上,經(jīng)過大橋時,看到吳虎背著被自己打傷的孟小山,正準(zhǔn)備送往醫(yī)院,孟大剛檢查了孟小山的傷口,發(fā)現(xiàn)吳虎用刀割傷了孟小山大腿根部,傷及睪丸,傷處血流不止,孟大剛怒火攻心,立即把吳虎打倒在地,并用吳虎傷害孟小山的刀,扎傷吳虎身體二十八處,之后將受傷的吳虎送到哭爺爺河大橋的橋洞里,橋洞中剛好有當(dāng)年修橋時的建筑遺留大石頭一塊,孟大剛為防止吳虎逃跑,將吳虎用孟二剛準(zhǔn)備好的繩子綁在大石頭上。隨后孟大剛將孟小山送到外爺家,因為自己渾身是血,不敢去醫(yī)院,外爺懂醫(yī)理,可以救治孟小山。
孟大剛交代,他認(rèn)為吳虎傷口全不致命,把吳虎綁在石頭上,只為了懲罰吳虎,不會傷及吳虎性命。把孟小山送到外爺家,換下自己身上的血衣,他又返回大橋,準(zhǔn)備放了吳虎。但是走在橋上聽到河灘里有人打著手電,叫喊吳虎的名字,孟大剛認(rèn)為這些人肯定過一會兒就能找到吳虎,吳虎聽到有人喊叫自己,只要吼一嗓子,就會被找他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打傷了吳虎,還是趕緊出去躲一段時間吧。于是,就轉(zhuǎn)身離開大橋,一路步行,搭順車,跑到了山西柳林。沒想到剛出去沒多久,就被公安抓回來,審訊的時候,才知道吳虎因為失血過多昏迷,并沒有被尋找的人及時找到,如今命懸一線,雖經(jīng)多方搶救,但隨時會死亡。
孟大剛自己壓根沒想到會是這么嚴(yán)重的后果,面對死刑判決,他表示要上訴。不久之后,上訴被駁回,孟大剛在哭爺爺河灘執(zhí)行槍決的那天,縣城里萬人空巷,都跑出去看孟大剛吃槍子兒。
不吃虧的孟裁縫在孟大剛吃槍子兒那一天徹底瘋了,不久之后喝了敵敵畏。
孟大剛執(zhí)行槍決那天,吳虎從深度昏迷中清醒過來了,變成一個重度精神病患者,要么狂躁不安,喊打喊殺;要么沉默不語,不吃不喝。吳友仁一家人此后十幾年時間,在全國各地給吳虎看病的路上輾轉(zhuǎn)度過。
張亮飛在那一年離開小縣城,去他姐姐工作的大城市讀書,之后參加工作,沒有再回小城。
吳菲菲再沒去過學(xué)校,十多年的時間跟著父母走南闖北,給吳虎尋醫(yī)問藥。后來吳虎的病好多了,不再喊打喊殺傷人傷己,只是經(jīng)常一個人縮在屋子沉默不語。全國各地的醫(yī)生都看遍了,一家人也就結(jié)束了求醫(yī)之路。
很多年過去了,小縣城里的人,基本都忘記這個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案件。然而,有那么幾個人的記憶深處,那塊被拉到公審現(xiàn)場,讓全縣人民參觀警示的血跡斑斑大石頭,卻一直不肯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