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郭熙《樹色平遠圖》的“平遠”繪畫技法

肖鵬飛

摘? 要：《樹色平遠圖》是北宋畫家郭熙所作的山水畫，現(xiàn)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shù)館（也稱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此幅畫卷平遠構(gòu)圖，內(nèi)容多留白，給觀者以深入平遠的視覺沖擊力。畫面由近及遠，由實入虛，使觀者置身畫中，感受天高云淡，樹色平遠，達到了郭熙自己在《林泉高致》一書中所論及的“不下堂筵，坐窮泉壑”之境。本文結(jié)合《林泉高致》探析郭熙創(chuàng)作《樹色平遠圖》的平遠繪畫技法，讓觀者對此件作品有更深入的認識。

關(guān)鍵詞：《樹色平遠圖》;“平遠”畫法;《林泉高致》;虛實結(jié)合

中圖分類號：J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4437（2022）01-0094-03

郭熙，生卒年不詳，約為公元1000至1080年，字淳夫，河南溫縣（今孟縣）人，北宋畫院畫家，也是繪畫理論家。其早期學(xué)習(xí)李成的畫法，后自創(chuàng)新畫法，以“卷云皴”或“鬼臉皴”來畫山石，以“蟹爪皴”來畫樹枝，郭熙畫作個性突出，可辨識性很高，其畫樹喜愛作蟹爪狀，或垂直向下，或向上舒展，錯雜盤曲。

《樹色平遠圖》是郭熙的代表作品之一，絹本水墨，縱32.4厘米，橫104.8厘米，為橫幅手卷。畫后有元代以來諸多名士跋文，本幅的隔水、跋尾等處收藏印章眾多。諸多學(xué)者對郭熙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早春圖》和《林泉高致》，對《樹色平遠圖》的研究較少。本文主要結(jié)合《林泉高致》中的理論，以《樹色平遠圖》為例，探討平遠繪畫技法和效果。

一、《樹色平遠圖》作品分析

對于山水畫作品的分析，就畫面景色描述而言，一般先討論其表現(xiàn)的地域特色和時令風(fēng)格。郭熙的《樹色平遠圖》名稱雖然沒有明確的季節(jié)信息，但是對畫面中樹木等形象的分析，可以推斷此畫描繪的是秋季景色[。畫中的樹帶有郭熙鮮明的特點，枝干錯雜盤曲，樹葉零落，枝干呈蟹爪狀向四周伸展，進退有度，層次分明。畫面以淡墨為主，筆墨簡勁，平遠布局。右側(cè)為一片江水，掩映著幾抹遠山，江上有兩葉扁舟，漁夫悠閑地劃著扁舟往涼亭行去。中間偏左以簡潔濃墨描繪景物，此處景物向斜上方延伸的走勢凸顯出畫面的重心所在，幾塊石頭置于凸起的斜坡邊，石頭方中帶圓不乏堅硬質(zhì)感。石橋與涼亭相通，橋上有幾位老者和童子正在向亭子走去，一位老者身子向后扭轉(zhuǎn)，或是和朋友說笑，亭子中閑坐一位老者，似乎等待好友來訪。畫面以秋色為背景，但并無蕭瑟凄涼之感，充滿了隱居山林的悠閑自在。

徐復(fù)觀在《中國藝術(shù)精神》中論及“平遠較之高遠與深遠，更能表現(xiàn)山水畫得以成立的精神性格?！盵雖然在郭熙的作品中，《樹色平遠圖》沒有《早春圖》名氣大，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平遠視角構(gòu)圖中，《樹色平遠圖》的影響力還是十分深遠的?！稑渖竭h圖》的整體畫面具有S形構(gòu)圖的特點，或與北宋太極圖形式受到推崇有關(guān)，也與郭熙少慕修道，好為方外游的思想與行為有關(guān)。太極圖式的構(gòu)圖使畫面更為柔和、靈活。兩邊留有的空間也并不是簡單的留白，而是讓畫面有了更多的空氣感，景物疏密有間并富有變化。

《樹色平遠圖》使觀者也能從畫外感受到畫面的氣息變化?？瞻滋幍奶幚砀屿`動，虛處有實，實處有虛，不同景物有不同的特點，即使是同一物象，相近位置也有不同的變化，顯示出畫面的靈動生機。雖然《樹色平遠圖》并無太多的物象描繪，但僅有的幾棵樹仍然可以看出郭熙在處理畫面上的高超能力。每棵樹姿態(tài)不同，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或挺拔，或盤曲，為畫面增加生機，也體現(xiàn)作者要表達的“樹色”，更易引起鑒賞者的通感共鳴。

二、以《林泉高致》之“平遠”論觀《樹色平遠圖》

《林泉高致》又稱《林泉高致集》，是北宋時期著名的山水畫理論著作，是郭熙創(chuàng)作山水畫的心得和對前人山水畫理論的集大成，由其子郭思整理成書。全書分六節(jié)，分別是“山水訓(xùn)”“畫意”“畫訣”“畫題”“畫格拾遺”“畫記”。郭熙通過這一著作向世人傳達了畫山水畫的要領(lǐng)，即選題、意境、作品創(chuàng)作。

《林泉高致》對畫山的構(gòu)圖有“三遠理論”，即“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盵其中最難創(chuàng)作的當屬平遠：“平遠之色有明有晦”[，“平遠之意沖融而飄飄渺渺”[，“平遠者沖淡”[，“沖淡者不大”[。由此可知，平遠作畫須謹慎入微，明暗變化、朦朧飄渺、沖淡疏遠都要把握得當，稍有疏忽就會平淡枯燥，偏離意境。這也是北宋之前畫家很少以平遠視角作畫的原因。《樹色平遠圖》是郭熙現(xiàn)存為數(shù)不多的平遠視角作品，不但沒有空洞無趣，反而讓人身臨其境，可以體會其中的妙趣，感受平遠之景中朦朧飄渺之感。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強調(diào)“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的意境，指出“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盵在這四者之中，可游與可居又比可行與可望重要。山水作品中或十之三四為可游可居，而《樹色平遠圖》便可稱為是可游可居作品之一。畫面中不僅有可供游客暢游的河流，也有供游客居住的亭屋，環(huán)境云淡風(fēng)輕，飄飄渺渺，道路平坦寬闊，讓人心曠神怡。“凡經(jīng)營下筆，必合天地?！盵繪畫下筆之前就要考慮清楚構(gòu)圖，既要留足天空的空曠，又要留有地面的寬闊，中間才是立意的最佳位置?！稑渖竭h圖》巧妙結(jié)合畫訣要領(lǐng)，畫面看似留白很多，但仔細品味，既有風(fēng)輕云淡，又有溪水潺潺，實處有虛，虛處有實。從近處望向遠方，便會發(fā)現(xiàn)景物也與空間一起后移，直至畫面右上角的山峰隱隱約約，若有若無。此時，仍能感受到峰巒的渾厚，只是為了不與前景爭搶中心視角，后面的山峰變得稍微柔和朦朧了一些，像是被煙云籠罩，看似隱退實則增強了畫面的質(zhì)感。

《林泉高致》中對四季山水風(fēng)景的時令特色也有論述，“秋有初秋雨過、平遠秋霽（亦曰秋山雨霽、秋風(fēng)雨霽）、秋云下隴、秋煙出谷、秋風(fēng)欲雨（又曰西風(fēng)欲雨）、秋風(fēng)細雨（亦曰秋雨）、西風(fēng)驟雨、秋晚煙嵐、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遠、遠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遠秋景，皆秋題也”[。由此可知，秋景最適宜以平遠構(gòu)圖，當把秋云、秋雨、秋樹、秋山結(jié)合放入一幅畫面，或是天高云淡，或是秋風(fēng)蕭瑟，或是秋雨綿綿，或是滿懷思鄉(xiāng)，皆易引人共鳴?！稑渖竭h圖》以平遠視角構(gòu)圖，遠山高聳，江水靜淌，秋風(fēng)瑟瑟，樹葉零星，兩葉扁舟，橋上行人向亭中走去。環(huán)境中既有可游之地，也有可居之處。畫面展現(xiàn)的氛圍輕松悠閑，觀者也不由自主置身其中，感受秋風(fēng)流水帶來的暢意。通過《林泉高致》對 “平遠”的描述，將《樹色平遠圖》中的秋景細細體味，便會覺得畫中多了幾分閑淡疏遠之意，人生灑脫之感油然而生。

三、《樹色平遠圖》與《窠石平遠圖》的“平遠”畫法對比

《窠石平遠圖》是郭熙以平遠視角構(gòu)圖所作的另一幅作品，畫于元豐元年（1078年），絹本，縱 120.8 厘米，橫 167.7 厘米。畫面左側(cè)題名“窠石平遠”和落款“元豐戊午年郭熙畫”，印有“郭熙印章”一方[。創(chuàng)作此畫時，郭熙已經(jīng)步入晚年。經(jīng)過長期的積累和磨練，郭熙的繪畫手法也變得更為成熟，大氣豪放，此時郭熙的畫風(fēng)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變化。此幅作品雖是以平遠視角構(gòu)圖，但整體氣質(zhì)大氣豪放。前面幾塊石頭位于觀者正前方，體塊龐大，造型奇特，增強了畫面的視覺沖擊力。位于石頭中間的樹枝仍是郭熙以往的處理方法，即蟹爪狀。樹枝有進有退，空間感十分到位。河水占據(jù)了畫面的一定空間，郭熙雖沒有具體刻畫河水的形象，但簡單的筆墨勾勒同樣表現(xiàn)了河水的變化。遠山雖后退得很遠，但仍能感受到山體的龐大，將這一座山放于河水之旁與河水相呼應(yīng)，避免顯得太過突兀而轉(zhuǎn)移畫面中心，看似模糊實則更加靈動。郭熙繪制平遠構(gòu)圖非常注重進退取舍，留足畫面的空間感和透氣性，使觀者更容易感同身受。

《樹色平遠圖》和《窠石平遠圖》多有相似之處，但也有區(qū)別。同樣是平遠視角，同樣是描繪秋景，但畫面的處理，物象的刻畫以及意境的營造都是各有千秋。從《林泉高致》的“山水訓(xùn)”來看，郭熙講究“不下堂筵，坐窮泉壑”，這兩幅圖其實都體現(xiàn)了這一理想，只不過意境不同?！恶绞竭h圖》較《樹色平遠圖》更顯雄壯，更充實一些，景色的展現(xiàn)居實，從畫面中可以感受到“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讓人心曠神怡，體現(xiàn)了“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以取其勢，近看以取其質(zhì)”[?！恶绞竭h圖》中遠山和近石形成鮮明對比，遠山煙云環(huán)繞，霧氣朦朧，雖不能領(lǐng)略山的整體氣魄，但遠觀仍能感受到其體塊與氣勢，而近石雖不能與山形做對比，但其輪廓與山形可以相互襯托，所謂“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貴堅深而不淺露”[。因為石塊位于畫面正前方，所以它的紋理較之于遠山是清晰可辨的，讓觀者清楚地看到石塊的紋理和質(zhì)感?！恶绞竭h圖》與《樹色平遠圖》在河水刻畫上也有一些不同，《樹色平遠圖》的河?? 水若隱若現(xiàn)，籠罩在煙云霧靄之中，而《窠石平遠圖》的河水是轉(zhuǎn)折變化，動態(tài)感極強，賦予畫面更多活力，所謂“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凝滯”[?！恶绞竭h圖》因為河水而更顯得生動有活力。

因為這兩幅圖都是以平遠視角創(chuàng)作，所以郭熙在創(chuàng)作時體現(xiàn)了諸多山水、秋景和平遠視角不同層次和不同角度的共同特點，比如“山無云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這兩幅畫的共通之處便是都留有云煙、河水、道路、林木這些景物變化。并且，在對環(huán)境的處理時既有深遠，也有平遠，還有高遠，雖是以平遠命名，但在效果處理時仍注意“三遠”之間的聯(lián)系，使畫面不至于太單調(diào)乏味。這也是郭熙作品能被世人所肯定贊賞的原因之一。另外，既然有筆畫的省略，也就有刻畫精細之處，比如畫面中有關(guān)樹、石的描寫。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就詳細說明了石頭的刻畫以及秋景的表達，“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云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怪石之在秋江也）……”[所以，郭熙在創(chuàng)作秋景平遠圖畫時也遵循畫理，為山水畫創(chuàng)作者注重嚴謹性的要求作了示范。

四、結(jié)語

在《樹色平遠圖》中，郭熙利用平遠視角作畫確實給畫面增添了幾分詩意。畫面雖沒有高遠或深遠構(gòu)圖的大氣，但也有二者不能到達之處。郭熙山水畫追求“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的心境，通過《林泉高致》可以體會郭熙創(chuàng)作的心法和意境，而通過賞析《樹色平遠圖》可領(lǐng)悟《林泉高致》的深意?！稑渖竭h圖》與《窠石平遠圖》既有相同之處，也有自身的獨特面貌?！稑渖竭h圖》中，理論和技法相互融合，提升了畫面的視覺藝術(shù)效果，使觀者更好地從畫面中感受平遠帶來的舒暢之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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