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評林》之《李將軍列傳》評點探析

摘要：明、清二代《史記》評點蔚為大觀，明代凌稚隆的《史記評林》是集大成之作?！妒酚浽u林》網(wǎng)羅眾家之言，將明萬歷四年（1576）以前的《史記》注疏、評點，以及凌稚隆本人的真知灼見薈萃一體，形成《史記》輯評。其匯評全面、評點角度豐富、方法多樣，對《史記》研究有極其重要的價值。本文通過對《史記評林》中《李將軍列傳》的細讀與分析，認為評語具有重視章法結(jié)構(gòu)，點出敘事技巧，關(guān)注語言藝術(shù)等特色。

關(guān)鍵詞：《史記評林》《李將軍列傳》評點

《史記》自問世以來，歷代均有學者對其進行研究，但真正的《史記》評點之風始于明代，并于明代達到巔峰。日本高津孝教授在《明代評點考》一文中曾做過統(tǒng)計，從魏晉至明代，評論《史記》共一百三十九人中，明有八十五人，明代評論《史記》風氣之盛可見一斑。明代學者評點《史記》成果甚多，《史記評林》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應運而生。

一、《史記評林》概況

《史記評林》作者凌稚隆，字以棟，浙江烏城人。凌稚隆輯《史記評林》與其家世有著極大淵源。凌稚隆出生于史學世家，他自幼苦讀《史記》，“自弱冠讀先大夫《史記鈔》旦且夕焉”，其父凌約言也是《史記》愛好者，存有《史記評抄》，但是凌稚隆“悵其未備”，深感其父《史記評抄》載錄評點不詳備，于是廣泛搜集眾家之言，將歷代對《史記》的注釋、評論等資料搜羅殆盡，匯輯而成《史記評林》?！妒酚浽u林》的評語形式分眉批和旁批。凌稚隆將各家評語與本人的真知灼見載于眉端，眉批以下是《史記》原文，在原文中標識句讀，援引《三家注》進行釋義，并且將每段的文筆筆法旁注于右側(cè)。明代天啟年間的李廣縉又在《史記評林》的基礎上進行增補，使得評點載錄更加詳備?！妒酚浽u林》對于研究《史記》有著不容小覷的價值意義，對于啟發(fā)后世小說評點也功不可沒。本文通過對《李將軍列傳》的細讀與分析，挖掘其文本價值，探究多樣的評點方法與思維，從而對《史記評林》的評點性質(zhì)有較為深入的認識。

二、《李將軍列傳》評點概況

《李將軍列傳》以其精彩的敘事、濃郁的悲劇氛圍，受到許多人的喜愛與推崇?！妒酚浽u林》對《李將軍列傳》的評點收錄非常全面，評語形式分眉批與旁批兩種?！独顚④娏袀鳌分忻寂还踩艞l，其中凌稚隆按語八條。凌稚隆在《史記評林》的凡例中說：“篇中綱領、節(jié)目、關(guān)鍵，諸家未評者，茲潛揭于上，眾曰按?！盿

由此可見，按語即提點篇章中的綱領、關(guān)鍵，以補名家評語之未全。各家評語主要集中在宋、明二代，共三十一條，明代學者評語最多，為二十四處，宋代學者七處。眉批的內(nèi)容主要可以歸結(jié)為三大類。

（一）綜敘其悲涼慷慨的旨意

輯評第一條便引楊慎語：“此傳綜敘其事實，以著其才略意氣之所以然，又旁及軍吏士卒之得志，以致其畸世不平之意。讀之使人感慨?！睏钌鞯脑捛逦c出全傳旨意：李廣一生富有才略意氣，但是一直不得志，連身邊的軍吏士卒都做官封爵，而李廣終其一生未能封侯，讀來令人慨嘆，點出全傳濃郁的悲涼旨意。再如茅坤言：“李將軍于漢為最名將，而卒無功。故太史公極意摹寫，淋漓悲咽可涕?！泵├さ脑u語更為明顯，“淋漓悲咽可涕”六字直接表達了對于李廣不得志的悲傷同情。

（二）對《李將軍列傳》記載的歷史事件、人物形象的認識和看法

首先，一部分評語集中于品評人物個性與特征。如凌約言曰：“廣為上郡守，知三人中必射雕者，然后見，前日合戰(zhàn)，為有血脈，非日日合戰(zhàn)，何從知射雕者哉，此上又有以力戰(zhàn)為名，其意與日合戰(zhàn)同?！倍菰唬骸皬陌衮T，往馳三人，不見廣勇，所以載百騎者，與下匈奴數(shù)千騎相應耳?！贝硕渲饕u點李廣善射、膽略過人、作戰(zhàn)勇猛的形象特征。輯評開篇即用楊慎、茅坤語，認為李廣為西漢名將，卻沒有封侯，對這一歷史事件，各家評議紛紛，對李廣難封命運的分析也是眉批中輯錄較多的。如劉辰翁曰：“太史公極意言李將軍不幸，故引弟蔡首末，僥幸至列侯三公，正是恨處?！眲⒊轿陶J為是天命如此。光縉曰：“‘車公一言拜相，李廣百戰(zhàn)不侯。自是人間常事，莫將造物追求?！?，是或然者，然亦可惜?！惫饪N引王世貞詩表達看法，把李廣難封的命運也歸結(jié)為天意，命運使然。再如楊慎曰：“公孫昆邪為國惜才過于文帝?！睏钌髡J為是文帝不惜才。但也有不同的聲音，認為是由李廣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如田汝成曰：“余言廣之不侯，非數(shù)奇也，孝文知之深矣，懷私恨以斬霸陵尉，豈大將軍之度哉?！崩顝V做過兩件事：一是斬殺霸陵尉，二是殺已降俘虜。田汝成非?？粗剡@兩件事，認為并非文帝不知人善任，而是李廣以公報私，缺乏大將風度。無獨有偶，董份也持有此觀點，董份曰：“廣不能忘一尉之小憾，乃知功名不成，非特殺降也，亦淺中少大度耳，其不侯固宜。”董份認為缺乏大度是李廣未能封侯的根本原因。各家在對歷史事件的評點中寄予自己看法。凌稚隆匯輯各評點家對李廣命運的看法時，保持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將不同的看法悉數(shù)盡收，形成評點的豐富性。

（三）對敘事技巧、語言藝術(shù)的關(guān)注與品味

明代評論家不再只關(guān)注歷史事件的品評，同時將目光轉(zhuǎn)移到敘事技巧和語言藝術(shù)上。程一枝曰：“李廣所長在射，故傳內(nèi)敘射獨詳，若射匈奴射雕者，若射白馬將，若射追騎，若射獵，若射石，若射虎，若射飲，若射猛獸，若射裨將，皆著廣善射之實，末及孫陵教射，正應篇首‘世世受射’句。”評點者關(guān)注司馬遷對于李廣善射這一特征的描寫，點出其詳敘、首尾呼應的敘事技巧。

眉批以下為正文部分，包括《史記·李將軍列傳》的原文，原文相關(guān)句下援引《史記》三家注來訓釋字句，每段標識句讀，所使用的文法大義都旁注于右側(cè)。其中引用三家注疏共四十七條，旁批共十九條，凌稚隆在凡例對旁批進行解釋：“篇中虛實、主客、分合、根枝，與夫提掇、照應、總結(jié)及單辭媵語，批評所不能載者悉注于傍?！迸耘闹饕獌?nèi)容是將一些批評術(shù)語如“接”“客”“陡”等標注出來，以提示文章的轉(zhuǎn)折、呼應、過渡等關(guān)鍵之處。旁批中還有揭示人物命運與文章伏線之處，如“數(shù)奇”二字頻繁出現(xiàn)，以暗示李廣多舛的命運。

三、《李將軍列傳》評點特色

《史記評林》中《李將軍列傳》的評點收錄詳備，匯集三十九家評點。評點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者，各位學者的看法、見解均不一致。《史記評林》中收錄的評點注重從文章章法結(jié)構(gòu)、語言藝術(shù)、敘事技巧等方面進行點評，角度多樣，見解出新，其點評對后世小說評點起到重要作用，點評方法也可供后世學習。

（一）注重章法結(jié)構(gòu)，揭示伏線

明代學者非常注重《史記》篇章的章法結(jié)構(gòu)，輯評的上欄中，有九條評點集中于文章結(jié)構(gòu)，凌稚隆本人在旁批里也是多次提及，如“按：伏后數(shù)奇不封”，“伏”本是小說評點中的用語，指前文的敘寫為后文發(fā)展埋下伏筆。凌稚隆融會貫通，將伏筆運用于對史傳散文的點評?！皵?shù)奇”非常值得注意，評點中凌稚隆不厭其煩地讓此二字出現(xiàn)，共計出現(xiàn)六次，“數(shù)奇”是指命運不好，事多乖違。文章起始，凌稚隆就旁批“伏后數(shù)奇不封”來暗示后文李廣難封的命運，定下了全文悲涼的基調(diào)?！皵?shù)奇”是一條伏線，下文行文結(jié)構(gòu)，事例的選擇無不圍繞“數(shù)奇”二字，以達到前后呼應。點評文章結(jié)構(gòu)的還有以下幾例：

唐順之曰：“當看叫應穿插，是首尾文字?！背桃恢υ唬骸罢龖住朗朗苌洹洹！痹鲈S曰：“善射時將與世世受射相首尾?！?/p>

增袁黃曰：“蔡自殺上加一亦字，顧盼前廣引刀自剄?！?/p>

這些評論都將目光聚集在篇章結(jié)構(gòu)上，袁黃似乎對結(jié)構(gòu)格外關(guān)注，不僅從整體上把握《李將軍列傳》首尾呼應的結(jié)構(gòu)特點，還細讀文本，對單個字加以玩味揣摩。袁黃解讀李蔡自殺就采用了細節(jié)觀照的方法，《史記》記載：“廣死明年，侵孝景園陽陵神道之地，當下吏治，蔡亦自殺……”b 李蔡因觸犯法律而自殺，“自殺”前本可以不加“亦”字，袁黃認為“亦”字呼應前面李廣自刎，其效果是加劇全文悲劇氛圍，讀來備感凄涼，耐人尋味。評論家們關(guān)注篇章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出司馬遷《史記》謀篇布局之成功，敘述井井有條，也可反映出明代文人非常注重《史記》的文學價值，伏線的運用對其后的小說批評產(chǎn)生重要影響，如金圣嘆評《水滸傳》“草蛇灰線，伏線千里”等。

（二）點出敘事技巧，重視語言藝術(shù)

楊慎云：“此傳綜敘其事實，以著其才略意氣之所以然?！笨芍凇独顚④娏袀鳌分校瑢顝V形象的塑造與敘事是一體的，因此，重視敘事技巧，語言藝術(shù)，也是明代評論家關(guān)注的重點。對敘事技巧的批評主要從對比與以客形主兩個方面進行，并且評論家還對敘事語言進行分析品味。

1.對比?？捎姥┙淌谠鴮Α皩Ρ取笔址ㄏ逻^定義：“所謂對比，是將相互對立或截然不同的人或事，合乎邏輯地放在一起，以構(gòu)成強烈的比較，從而使矜持雙方的特征更加鮮明和突出?！眂《李將軍列傳》中，最鮮明的對比當屬李廣和程不識。有評語如下：

按：程不識因見此傳。

董份曰：“載不識言，以見軍法之正，又載匈奴畏士卒樂，以明廣之能。載事必如此然后義備，而筆端鼓舞?！?/p>

這些評語集中到人物形象之上，關(guān)注到李廣和程不識的軍法風格完全不一樣，并將二者進行比較，以突出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凌稚隆在眉批中已經(jīng)提點讀者注意程不識的出現(xiàn)之于人物形象的重要作用，董份更是注意到這一段對比的重要性，李廣與程不識均為漢朝名將，但是二人管理軍隊的方式完全不一樣，程不識行事嚴謹，法律嚴明;而李廣制度寬緩，比較隨意，形成鮮明對比。正如董份所言“筆端鼓舞”，這些評點很好地點明了《史記》的敘事技巧。

評點除了將人物性格進行對比，還有人物命運的對比，評語如下：

劉辰翁曰：“太史公極意言李將軍不幸，故引弟蔡首末僥幸至列侯三公，正是恨處。又取望氣者備廣胸懷口語，如慨而嘆，縷縷可傷處，止在而字然字耳。且固命也，能使墮淚?！?/p>

楊慎曰：“又旁及軍吏士卒之得志，以致其畸世不平之意，讀之使人感慨。”

點評者關(guān)注到人物命運的不同，劉辰翁將李廣與其從弟李蔡進行對比，楊慎將李廣與旁吏士卒進行對比，評論者將目光轉(zhuǎn)向人物命運的對比，揭示敘事技巧與人物形象、中心主旨的聯(lián)系，敘事技巧的利用使李廣充滿悲劇意味的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突出，更加突出李廣“數(shù)奇”的命運，加劇全文的悲劇氛圍。

有些評論者不局限于一篇之中，還將具有相似性、可比性的篇章進行對比，如：

黃震曰：“凡看《衛(wèi)霍傳》，須合《李廣（傳）》看。衛(wèi)（青）霍（去病）深入二千里，聲震華夷，今看其傳，不值一錢。李廣每戰(zhàn)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氏抑揚予奪之妙，豈常手可望哉！”

評論者評點時不拘泥于一篇之中，以遼闊的視野，將篇章進行對比，聯(lián)系人物具體的事跡完成自己的評價，也借以表達出自己的看法。

2.以客形主。凌稚隆旁批中按“以客形主”，即用次要人物來襯托主要人物，類似烘云托月的寫法，多位評論者的評語也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

凌約言曰：“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皆垂涕，廣之結(jié)人心于此可見。非子長筆力，安能于勝敗之外，乃出古今名將之上如是哉？”

徐中行曰：“趙云遇曹瞞而開壁，李廣值匈奴，前皆不足，而虛示之有余者也，卒以疑敵人之心，一因以破虜，一因以全師，蓋膽略過人哉。”

這些評語肯定了司馬遷敘述事件并不是采用平淡的鋪敘，也不是通過直接描寫來體現(xiàn)人物個性，而是各種敘事手法相結(jié)合，增強文本的生動性與可讀性。徐中行以匈奴都不敢向前來反襯出李廣的驍勇善戰(zhàn)，勇猛無敵;凌約言注意到司馬遷的筆力所長，以軍吏、百姓皆哭，來烘托出李廣人物形象的偉大，加深悲劇內(nèi)核的主旨內(nèi)蘊。

評點者還注重語言的字斟句酌，細細賞讀，通過語言來品悟太史公之匠心。如：

楊慎曰：“精神正在重前一字。”

劉辰翁曰：“太史公極意言李將軍不幸，故引弟蔡首末僥幸至列侯三公，正是恨處。又取望氣者備廣胸懷口語，如慨而嘆，縷縷可傷處，止在而字然字耳。且固命也，能使墮淚?！?/p>

這些評點將語言藝術(shù)與人物形象、主旨效果的關(guān)系揭示出來，展現(xiàn)了太史公行文之功力深厚。評論家評點不放過任何一個字的賞析，如“前”“而”“然”，通過文本細讀來分析人物，“前”字充滿力量，體現(xiàn)司馬遷的果敢勇猛;還有劉辰翁通過對于“然”“而”的細品，可窺見太史公寓褒貶于其中，“然”“而”表現(xiàn)出對李廣命運的不平之氣，亦可看出評點者的情感取向。

四、結(jié)語

高津孝教授對《史記評林》中評點的性質(zhì)總結(jié)道：“評林本中的明人評語的很大部分是近于文學批評的。對明代人而言，他們所看重《史記》的，并非匯集既定事實的史書的意義，而是極力發(fā)現(xiàn)和闡釋其作為文章范本、作為文學的意義?！眃 通過對《李將軍列傳》評點內(nèi)容的細讀與分析，發(fā)現(xiàn)評語有三分之二圍繞著章法結(jié)構(gòu)、敘事技巧、語言藝術(shù)來進行分析，評點者重點關(guān)注的都是《史記》的文學特質(zhì)，《史記評林》關(guān)注文學性的一面對后世評點家產(chǎn)生重要影響，一些小說評點家們也把《史記》當作文學作品而非歷史作品來看待，并與小說點評緊密結(jié)合，如金圣嘆、毛宗崗等。本文通過對《李將軍列傳》的評點分析，進而對《史記評林》的整體評點狀況產(chǎn)生更加深入的認識。

a〔明〕凌稚隆輯校，〔明〕李光緒增補：《史記評林》，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0頁。（文中相關(guān)引文皆出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b〔漢〕司馬遷：《史記·列傳》（卷2），三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8頁。

c可雪勇：《史記文學成就論說》，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26頁。

d載前引章培恒、王靖宇主編：《明代評點考》，《中國文學評點研究論集》，第92頁。

參考文獻：

[1] 凌稚隆輯校，李光緒增補，于亦時整理.史記評林[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2] 李黎.《史記評林》之《項羽本紀》評點探析[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1）.

[3] 王靖宇.從《李將軍列傳》看《史記評林》中的《史記》評點[J].中國文學研究（輯刊），2007（3）.

作者：蔡盈，牡丹江師范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曹曉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