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小說散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選刊轉載,并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及文學排行榜。著有短篇集《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月光寶盒》《尋找張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獲第十八屆百花獎,第五屆、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首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
1
當我雙腳離開站臺跨進車廂的那一瞬,列車員和我都如釋重負地發(fā)出一聲長吁。鋼跳板收起,車門在我身后嗵地關上。這時,車身輕輕一顫,帶有安撫般的慰藉。
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常?!安铧c遲到”,我想,如果自己在出門之前能夠少說幾句話,時間一定會寬裕很多。
剛剛,當我背著包在站臺上狂奔,突然想起小時候養(yǎng)雞的場景——傍晚要把雞收進雞籠,總有那么一只雞因為貪玩而遲到,它撲棱著翅膀沖撞在雞籠上,一時塵土與雞毛齊飛。
這是一列從揚城開往北京的綠皮火車,也就是說,此地是始發(fā)站?;蛟S是我遲到的緣故,未能看見那種擁擠推攮的狀態(tài),呈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副氣定神閑和安之若素——人們正漠然地從窗縫看向外面,或者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還有一些已經躺在床鋪上,身體和白色被子一樣慵懶而恣意。
我在14車廂,最末一節(jié),因為遲到列車員不得不讓我在第7車廂上車,所以,我要穿過六節(jié)車廂才能去往自己的床鋪。過道很窄,坐在窗邊的人習慣性地將腿伸展出來,我走到跟前,那些腿才漫不經心地縮回。有的仍然一動不動地杵著,使我不得不進行跨欄運動。
到達14車廂,已經精疲力竭,加之站臺上的一陣狂奔,腿腳已不聽使喚。但仍迅速瞟一眼包廂,除我之外的其他五個床鋪已各就其位,五具慵懶而恣意的身子都填進了床格中。
我是中鋪,特意挑選的。上鋪太狹小,翻身不易,而且出風口在上面,半夜準會凍醒;下鋪雖然寬敞,但卻要接受很多屁股的光臨,以我的經驗,它們一旦盤踞下來,就會堅定不移地坐到天荒地老。所以我更喜歡中鋪。
我稍顯笨拙地爬上去——不像幾年前那樣動作敏捷,這并不是指自己年歲增大,步向衰老,當然,這點也不能排除。的確,我有好幾年沒有坐過綠皮火車了,那種長臂猿一樣的技能喪失許多。這幾年我很少有外出機會,偶爾的幾次公差均是乘坐高鐵或飛機。之所以這次選擇綠皮火車,是因為自費。突然發(fā)現,在所有交通工具里綠皮火車仍然是我的首選。
此時是晚上八點,離熄燈還有兩個鐘頭。我將枕頭翻了個面,躺下,從包里摸出兩本書,分別是魯迅的雜文集和建筑專業(yè)書,前者用于消遣,打發(fā)時間,后者則用于催眠。建筑是我的本業(yè),這些年磕磕絆絆從一個小施工員混到了設計部經理。據說干建筑的睡眠都不太好,因為所有惡劣天氣都會使他們對質量與安全產生擔憂繼而輾轉難眠。
發(fā)現建筑書具有催眠作用,是在備戰(zhàn)一級建筑師考試時,當然,我還沒通過。好幾次臨考,都因為工程竣工或審計等重要關頭而不得不放棄。后來,又因為生育,耽擱了一年,等孩子逐漸長大,考試已顯得力不從心。但這些年,我一直把建筑書隨身帶著,倒不是勤奮或好學,而是它恰好在睡眠上給了我很大幫助,只要一翻開青磚一樣厚實的書,目光一觸碰到那些繁復的公式,睡意便洶涌而來。
2
現在睡覺尚早,我打開雜文集,讀書是我工作之余僅剩的一丁點兒愛好,當然,留給我讀書的時間也不多,這本已經翻了不下四五個禮拜,書簽還匍匐在第九頁。
當我把目光調遣到文字上時,才感覺到包廂里的過分嘈雜。睡在我旁邊(另一側中鋪)的男人正在打電話,他臉朝里,被子還沒展開,和枕頭一起承載著他的上半身。從我上車開始,他一直和電話那頭一個叫“多多”的人講數學題。多多,你聽懂了沒有?多多,你先聽我說……沒猜錯的話,多多應該是他的兒子。
睡在下鋪的是一對老年夫婦,六七十歲的樣子,從行李看,是例行去北京看孫子,兩個門神一樣的塑料桶一左一右擺放著,里面是剛從地里摘下來的西紅柿、茄子、豆角,還有“孫子最愛吃的豆沙包”(老太語)。老兩口在下鋪半躺著,隔著小桌板用方言拉家常,偶爾摻雜一兩句普通話,很蹩腳,很怪異,大概從孫子那兒學來的,主要用于和孫子的交流吧。
睡在上鋪的兩個是年輕人,一男一女,但并不相識。男的正在打游戲,盡管戴著耳機,刀槍棍棒的聲音還是瀉了一點出來。
女孩是我的上鋪,所以不能看見她在做什么,比較安靜,可能是在看網絡小說或別的什么,間隔一會兒就神經質地笑幾聲。
二十分鐘過去,我只看了兩行字,思緒總是被各種聲音帶跑,我也驚奇地發(fā)現,每一縷聲音都在加強,變重。中鋪的男子已經將身子轉過來了,他的臉頰和下巴有細細密密的胡茬,濃墨淡彩,使得臉看起來有幾分瘦削和滄桑。他和我差不多年紀,理應有個上高中的孩子,但從所講題目類型來看,兒子才讀四年級,也許是生育晚,也許,還有一個更大點的孩子,難說。
你為什么比我多300?他突然吼了一聲,我一驚,立即從書本里抬起頭,發(fā)現并不是和我們說話,而是對著電話里那個叫多多的人。你說300是哪兒來的?甲地到乙地的距離,你為什么算出來比我多300?我方才舒了一口氣,明白他正在對多多講解距離時間速度的問題。
此時,老頭老太的聲音也放縱了不少,老兩口已經從床鋪上坐直了身體,面對面,這樣更方便于聲音的傳送。可能是受中鋪男子的蠱惑,他們原本還能壓低嗓門,現在卻變得無所顧忌起來,仿佛在自家的院子里;仿佛在河邊的水碼頭上;仿佛在納涼的老槐樹下……總之,他們已經找到一種自在的對話方式,那就是讓聲音舒舒服服地從嗓門里通過。
速度!求速度!中鋪男子又喊了幾句,他的眉毛擰成一道,下唇由于最后一個字的發(fā)音還憤怒地呈兜著狀態(tài)。我看了一眼他,以示他聲音小點,但對方并沒看我,或者他仍正沉浸在那道數學題里。
3gzslib202204051247我已經看不進去任何一個字了,腦袋嗡嗡的,充斥著中鋪男子瑣碎冗長偶爾又一驚一乍的講解。隨著題目的難度增加,他的脾氣也逐漸增強。此時他的腦袋已經抬離了枕頭,好像胸口於積的怒氣不能使其放平。這種情緒也傳染了我,不免想到我和兒子之間的各種紛爭,兒子和他爸之間的紛爭,以及我和他爸之間的紛爭,都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剛剛出發(fā)前,正是一場戰(zhàn)爭的高潮,具體什么事都搞不清楚了。兒子正處于叛逆期,一切都喜歡對著干,我們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動作都有可能將他引爆。想到我即將北上,希望能以離別之情澆滅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之火。但沒有,父子倆的聲音越來越高,都想以自己的聲音壓過對方。聲音在空中碰撞、交錯、炸裂,形成一道堅固的壁壘,我在壁壘之外勸解,調和。突然,壁壘被打破,所有的聲音一股腦向我襲來。我感到頭暈目眩,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見四片嘴唇上下翻飛,像生產語言的機器,像裝滿子彈的機關槍。我迅速跨到門外,門在身后重重地摔上,突然有一種逃遁感,好似提前離開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而轉到安全地帶。
我常常反思,兒子是怎么一步步變成現在這個模樣。我還記得他小時候的可愛天真,以及對我們的依戀,每天黏著我,像狗皮膏藥一樣撕都撕不開。而現在呢,房門上貼著“禁止入內”的標貼;與他同行必須保持三到五米的距離。有一次,他在吃飯,我看見他頭發(fā)上粘了個小紙屑,打算幫他撣去,手還沒碰到紙屑,他已經彈跳起來,雙目怒睜,手臂向外躬出。
我就問你相遇了沒有?中鋪男子及時的一聲喊叫,把我拉回現實。甲5小時比乙多行的路程,就是乙3小時所行的路程,你聽明白了沒有????你的腦袋呢?你的腦袋還在不在你的肩膀上?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的腦袋在不在我的肩膀上,如果不是嗡嗡的聲音提示它的存在,我一定以為它滾向別處了。
這次出行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帶上耳機,我很久沒有外出了,缺少相關經驗。我將一只耳朵埋進白色(洗得泛黃)的枕頭上,一股復雜的氣味立即竄進鼻孔。這種氣味讓我感到悲傷和憤怒,我后悔乘坐綠皮火車,后悔為了節(jié)省一點錢而躺在這狹小逼仄的臥鋪上。
火車不緊不慢,像一個已經不再怕開水燙的死豬一樣緩慢前進。車輪與鐵軌發(fā)出哐嗵哐嗵的聲音,聲音通過車輪傳上來,傳到車廂,傳到床鋪,一直傳到被枕頭包裹的耳朵里。每一聲都像鋼錘一般鏗鏘有力地敲擊著我腦袋。
你有了時間和速度,路程不就有了嗎??。考谆ǖ臅r間是5小時,乙呢?乙花的時間是3小時,是不是????你聽見沒有????你在不在聽?啊……
我翻了個身,也把身體抬離床鋪,向中鋪男子狠狠瞟了幾眼。我對他從最初的敬佩到同情,直至現在的不滿。我告訴他,如果孩子不想聽,就別讓他聽了;如果孩子聽不懂,說明他還沒到聽懂的時候。這么大的孩子理應在田野里奔跑,在小河里游泳,在樹杈上掏鳥窩……你怎么可以給他講一晚上的題呢;還有,你珍惜吧,過不了幾年,他就會叛逆,變得乖張或暴躁,別說讓他聽你講題,你就是和他問個好,他都會置之不理。當然——我提高音量——夠了,這是公共區(qū)域,去過道上盡情地講題或訓斥吧。
以上,只是我的心理活動。是的,我一個字都沒有說。我有懦弱和膽怯的一面,也有理解包容的一面。主要是前者。我這么安慰自己:這道題反反復復講了這么久,說明了它的難度,如此之難,一般都是試卷的最后一道。最后一題講完了,整個試卷都講完了,他就會掛斷電話,一切都會安靜下來。
4
現在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電話那頭的“多多”身上,拜托他盡快領悟,然后按照中鋪男子的要求再復述一遍。然而,令人沮喪的是,那個叫多多的男孩似乎把之前講解的部分忘記了,又不會了,使得中鋪男子氣急敗壞,不得不從頭講起。啊,剛剛才講的,你怎么又記不得了,你的耳朵去哪兒了?你的耳朵跑天上去了?
我倒想我的耳朵跑到天上呢,至少暫時離開我一會兒。耳朵里塞滿了聲音,我突然發(fā)現世界上怎么有這么多的聲音,任何物體都會發(fā)出聲音。
下鋪的老頭老太也站起來了,開始我以為他們和我一樣忍無可忍。但我錯了,他們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完全沉浸在北京以及北京孫子的話題之中,并用比中鋪男子更大的嗓門忘我地進行交談。大概,每月他們會去一趟北京,也有可能是每周,總之,他們對這趟火車和這條線路十分熟悉,甚至了如指掌。前面是蚌埠了,停十分鐘,你下去透口氣;儀征的這條路修了怕是有半年了;紅屋頂快到了?到紅屋頂就是十點,十點鐘你把最后一頓藥吃了……兩個人說這些時,是不看外面的,他們對黑漆漆夜中的每一個建筑都爛熟于心。
少頃,老太去拿她的背包,似乎胃酸犯了,她不得不找點吃的。她從背包里變魔術似的掏出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從塑料袋里又掏出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質地較厚,發(fā)出嗤嗤啦啦的脆響,然而,并沒有完盡,居然像俄羅斯套娃一樣,解開塑料袋,繼續(xù)從里面掏出另一個塑料袋,再解開,再掏出……我不知道什么樣的食物需要這樣層層包裹。終于,食物現身了,塑料的嗤啦聲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沖泡食物的聲音和攪拌食物的聲音——他們居然帶著搪瓷缸和鋼勺。攪拌時動作過于夸張,好像不這么攪拌都無法食用,搪瓷缸與鋼勺極不情愿地碰撞,發(fā)出尖銳、厭棄的聲音,十分刺耳。
他們并沒有在意這些聲音,或者說,他們根本沒聽見,因為老兩口的話題一直緊緊圍繞著孫子以及孫子剛剛檢查出的“問題”。應該是患了什么病,下個月就要手術。他們突然降低說話音量,四根眉毛就要扭在一起,但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含糊。
我嘆了口氣,心里堵得慌,腦袋越來越疼,想提醒他們聲音小點——夠了,攪拌得差不多得了。但此時突然開不了口,真希望自己能像上鋪的二位沉浸在自我世界里。
吃完食物,他們打開手機——那種劣質的、亮度刺眼的、聲音極其洪亮的手機。兩個人幾乎同時打開短視頻,包廂里立即又匯入兩股噪音。和剛才的攪拌聲一樣,他們根本聽不見,仍然心不在焉地談論著他們的孫子。
我的腦袋嗡嗡的,像海綿一樣,吸收了無數聲音。gzslib202204051247你畫圖了沒有?你為什么不畫圖?你把距離和時間標注在圖上。中鋪男子吼了起來,他的腦袋軸著,牙齒用力咬著下唇,我想如果他能從電話里穿越過去,一定會給那個叫多多的男孩幾個脆脆的耳光。
書已經被我合上了,沒法繼續(xù)閱讀。又拿出建筑書,希望它能把我送到睡眠的彼岸。但聲音使我頭痛欲裂,我恨不得將魯迅文集砸向中鋪男子,“當我沉默的時候,覺得很充實;當我開口說話,就感到了空虛?!笨窗桑@是魯迅說的,你已經說了多久的話,你該是怎樣的空虛。
你為什么不說話?中鋪男子換了個姿勢,眉毛仍然擰在一起,你說,多長時間這兩輛卡車會相遇?
我的腦袋里仿佛有無數的卡車在橫沖直撞,我想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相遇的問題。我恨不得沖出硬臥包廂,沖出站臺,沖到馬路上,質問它們?yōu)槭裁匆嘤觯磕銈優(yōu)槭裁匆嘤??我要阻止,我要攔下每一輛車,這樣,世界上就不會再有相遇的問題了。
我用力翻了個身,刻意把床鋪弄出響動?;叵胍恢芮坝喥钡男那?,居然有種要迎接飛黃騰達的得意。這次去北京是參加設計軟件公司的一個定期培訓,單位好不容易準了幾天假,但對于培訓的相關費用并不承擔。這并沒有使我感到難過,因為學習的快樂以及學習將帶來的收益使我對未來充滿希望。我想,等我學成歸來了,就可以調換更好的崗位(也有可能跳槽),可以獲得更多的薪水,就不會再為節(jié)省一點錢而選擇這樣的綠皮火車了。
中鋪男子的電話還在繼續(xù),這將近兩小時的講題并沒有使他疲憊,他依然昂揚著腦袋,脾氣暴躁,體內像藏著一串沒有完盡的小爆竹。我不知道他去北京干什么,但絕不是旅游,從他的神態(tài)以及穿著上可以肯定。他或許是去北京開會,或者和我一樣去進行短暫的深造。打電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盯著上鋪的床板看,在等待對方回答問題時眼珠便一動不動,他的眼窩深陷,胡子似乎比兩個小時前更長了一點。
我覺得你根本就沒有聽講,中鋪男子大吼一聲。
我一驚,心臟驟停了似的,渾身筋疲力盡?,F在不光是頭疼,眼睛疼,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很疼痛??戳丝词直?,離十點熄燈還有十分鐘,常坐臥鋪火車的人都知道,熄燈意味著該睡覺了,一切聲音都該戛然而止。我長吸了口氣,像要扎個猛子,泅渡到對岸的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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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整,燈熄了,包廂跌入黑暗,像水井一樣深邃的黑暗,像棉被一樣層層包裹的黑暗,像巖石一樣堅固的黑暗。
和黑暗一起到來的是短暫的寧靜,所有聲音都被黑暗吞噬一樣,但,只是短短幾秒,聲音又卷土重來。
中鋪男子已經不打語音電話了,而改成了視頻,對方仍然是那個叫多多的小孩。
我很好奇電話那頭的人長什么樣,又是什么樣的神情,有沒有和我一樣已經痛苦得面部扭曲。然而,視頻里是一沓白色的試卷。中鋪男子說,今晚不把這些試卷講完別想睡覺。這句話他是對多多說的,更像是對我說的。
熄燈后,老頭老太開始忙著吃藥,吃完藥他們坐到過道的小桌旁,對著窗外的寂寥黑夜陷入某種沉思,而忽略了正在床鋪上發(fā)出怪叫的手機。關于短視頻,我不太熟悉,是這個晚上讓我明白原來不手動上拉,它會一直停留在一個視頻里,反復播放。我感到胸悶、氣喘,像跌入深海,海浪洶涌,將我淹沒。
這樣堅持了幾分鐘后,我不得不從床鋪上爬起來,你們或許以為我會向他們進行警告、指責,或者訓斥。我沒有這么做,我說了,我是一個膽小又懦弱的人,尤其是面對這樣的情景,需要用語言解決問題的時候,我的舌頭就變得十分不利索了。
我從床鋪下來,去車廂盡頭,這才發(fā)現,這是火車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透過幾塊不太干凈的玻璃可以看見外面的鐵軌,火車在茫茫黑夜里緩慢又永不停息地前進著,偶爾閃過一盞昏黃的燈,將鐵軌照映。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鐵軌,因為燈光微弱,只有短短的一小截,從火車尾部延伸出來,遁入黑暗,仿佛不是火車向前行駛,而是鐵軌在向后奔跑。突然,我又想起那些時間速度距離的問題,想起相向而行和相遇的問題。
這樣站了很久,直到雙腿有些酸痛,才回到包廂,爬上自己的床鋪,像一個標準答案填進空擋里。聲音還在繼續(xù),中鋪男子講題和訓斥的聲音依舊激動;老頭老太手機里的短視頻仍然反復播放;上鋪打游戲的男孩已經睡著了,鼾聲像幾股哨音,陡峭地往上走。
我被聲音包圍,每一股聲音都是有形狀的,它們變成山的模樣向我壓來;變成洶涌的海水;變成沒有邊際的沙漠,我感到精疲力竭,肩膀向上的部分仿佛已失去知覺。我把建筑書緊緊抱在懷里,這個曾經的睡眠吉祥物此刻只剩下軀骸。我已經聽不清中鋪男子講的內容,也聽不清下鋪手機里的狂躁歌聲,所有的聲音此刻猶如明晃晃的利劍,我閉上眼睛,頭暈目眩。
后來,大概是睡著了,是昏睡,抑或昏死。醒來時窗外依舊黑乎乎的,包廂里沒有聲音,出奇地安靜。中鋪男子睡著了,隱約看見他的被子還沒放開,保持著原初的形狀,身體蜷著,像一個潦草的問號;上鋪的鼾聲也止住了,好像聲音已翻過山頭,不知去向;下鋪們悄無聲息,安靜得像兩口水井。
耳邊沒有一絲聲音,仿佛只剩下黑夜的濃濃汁水在緩緩流淌。就連火車車輪與鐵軌的碰撞聲,都消失得一干二凈。
沒錯,火車停下來了。
它在濃稠的黑夜里停了下來;在遠離城市的曠野上停了下來;在離目的地還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火車為什么要停下?停多久?何時會相遇?多久才能達到?
我不知道。
不過,我已沒有力氣去思考這些問題了,任憑它像一艘大船擱淺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