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灸師

柯英，原名寇克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在路上》《思想的光影》，報告文學《注目黑河》，歷史文化散文專著《牧歌流韻·匈奴卷》等13部，獲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東麗杯”孫犁散文優(yōu)秀獎等?，F(xiàn)在甘肅省張掖市人大辦公室就職。

周大師：我好糾結(jié)啊

我叫周大師，是個小有名氣的針灸師，眼下面臨一個兩難的抉擇，京城一家高端中醫(yī)館拋出橄欖枝，開出令人心動的條件讓我入駐。而老家那邊，李想邀我合作的中醫(yī)康養(yǎng)山莊陷入僵局，他倚仗的核心人物突然中風癱瘓，投資方失去信心準備撤資。兩方都著急催促，我好糾結(jié)啊。結(jié)果沒過兩天，年少時的女同學一個電話，頓時讓我沒有了選擇余地，便決定先回老家。

李想催促我回去，大概是想借助我的名氣化解他的危機。

數(shù)月前，李想通過老朋友張一杰找到了我。張一杰是個開茶府的中醫(yī)愛好者，至于他們怎么相識的就不得而知了。

李想在電話中滔滔不絕地談起了他的宏偉構(gòu)想。他說，我準備打造一個以中醫(yī)理念為靈魂的高端康養(yǎng)山莊，你明白吧？除了靠中藥、針灸、推拿、導引等醫(yī)術治療疾病外，還涉及食療、種菜、采藥、練功、書法、養(yǎng)生、中醫(yī)傳承研究等醫(yī)養(yǎng)活動，你明白吧？我要讓各地中醫(yī)愛好者和患者慕名而來，懷揣美好而歸，給中醫(yī)人一片凈土，給患者一個福音，你明白吧？他三兩句話，就來一句口頭禪“你明白吧”，像教誨小學生似的，讓人聽著很反感。耐著心聽完他高大上的宏偉藍圖，我不以為然。國內(nèi)不少信念篤定、志存高遠的中醫(yī)人已經(jīng)做過諸如此類的實踐了，但成功者極少?，F(xiàn)在已不是一個靠理想和激情創(chuàng)業(yè)的時代，在“資本”向“知本”轉(zhuǎn)型的大潮下，選擇比努力更重要，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行差踏錯，咫尺千里，且不說建造所需的巨額資金，這樣一個高端規(guī)劃，首先是人才的高地，沒有一大批有真本事的能人做支撐，說不定還沒搞起來就得爬下。

我跟他不熟，推心置腹的真話實話不便多說，只是推薦他先去看看國內(nèi)幾個成功的案例，比如北京的厚樸中醫(yī)、上海的素問中醫(yī)、廣西南寧的同有三和中醫(yī)、湖北十堰的任之堂中醫(yī)村、浙江寧波的明貝堂、云南昆明的圣愛中醫(yī)館等，都是業(yè)內(nèi)認可的中醫(yī)平臺。沒想到，他居然知道其中的幾個，還能說出他們的創(chuàng)業(yè)事跡來，看來是下了一番市場調(diào)研功夫。他說，圣愛中醫(yī)館的創(chuàng)辦者是云南女首富劉瓊，她的經(jīng)典演講《我有一個中醫(yī)夢》吸引了千萬粉絲，這個中醫(yī)館一開始投入一千五百萬，每年虧損六七百萬，2010年后，虧損的數(shù)字增加到千萬，十五年后，發(fā)展到控股十家公司，十家公司又控制著36家中醫(yī)館，想想都讓人熱血沸騰。他還說，湖北十堰的任之堂最初只是個賣藥的大藥房，創(chuàng)辦者是一個中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年輕人，他從偏僻小城的小小藥房起步，用十五年時間，打造了一個高端中醫(yī)館，又發(fā)展成集中醫(yī)藥教學、中醫(yī)藥科研、中醫(yī)傳承、中醫(yī)養(yǎng)生、中醫(yī)養(yǎng)老于一體的中醫(yī)村，一個草根中醫(yī)能干出這樣的大事，著實讓人驚嘆。

他邀請我加盟他的中醫(yī)康養(yǎng)山莊，共同創(chuàng)造新的奇跡，實現(xiàn)一個中醫(yī)人的夢想。

說實話，他的構(gòu)想讓我很有感觸，任何中醫(yī)人都想擁有一個大展身手的平臺，實現(xiàn)普濟蒼生、活人性命的初心，尤其中醫(yī)處于弱勢的當下，傳承和弘揚中醫(yī)醫(yī)術是每個熱愛中醫(yī)的人骨子里的信條。但我已過了頭腦發(fā)熱、盲目沖動的年歲，不會僅憑幾句云遮霧罩的話就輕易動心。聽張一杰說，李想原本是中醫(yī)院的一個醫(yī)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辭職自己創(chuàng)業(yè)，還順利拉到了幾個投資商，聯(lián)絡了一些中醫(yī)人，想做一件大事。愿望誠可期，而能不能實現(xiàn)還在兩可之間，我未置可否。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居然千里迢迢找到了我。這個人長得很個性，晃著锃亮的光頭，帶著金絲眼鏡，像從某個很火的電視相親節(jié)目中跑出來的主持人。他是那種自帶光芒的人，見面自來熟，一見如故地稱兄道弟，拿出一個簡易文件袋，一一取出項目批件、規(guī)劃圖紙、投資合同、市場分析報告等給我看，還拿出幾張選址的實景照片印證他的選擇。他口若懸河地描繪著他的康養(yǎng)山莊的未來，除了那句人挺煩人的口頭禪“你明白吧”，口才還真不錯，很有煽動性。他說，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如能請動周哥，李某三生有幸。但我相信周哥不會拒絕，你明白吧？原因有三：其一，老兄身懷絕學，醫(yī)術精湛，需要一個施展抱負的平臺，用你高超的醫(yī)術拯救蒼生;其二，中醫(yī)處境尷尬，作為中醫(yī)人，我們有義務有責任為當下中醫(yī)的崛起做點事，盡點力，共同營造一片讓老百姓認可的中醫(yī)凈土;其三，作為家鄉(xiāng)游子，落葉歸根，造福桑梓，應該是老兄心底里念念不忘的心聲，我們盡量如你所愿，為你精心準備一個廣闊的舞臺。當然，待遇肯定也不錯，這個項目做好了肯定能賺大錢。你明白吧？

看著這個比我年輕不了幾歲的男人，著實被他滿懷激情的創(chuàng)業(yè)勁頭所感染，我的確是想結(jié)束二十多年的漂泊流離，落葉歸根。京城的那家中醫(yī)館雖然高端大氣待遇好，但說穿了依舊是個高級打工仔，只是憑本事掙錢而已，在條條框框的約束下，可能會與自己心底的愿望漸行漸遠，這也是多年來我寧愿自由自在天馬行空，而不愿束縛在一家醫(yī)館打工的緣故。如果李想這個項目落地變現(xiàn)，其實也算個不錯的選擇，可以考慮一試。

李彩霞：但愿你不要讓我們失望

一個穿月白色太極服、留著寸頭的青年站在門口問，是李彩霞家吧？我說，就是我。他自報家門，我是周大師。我淡淡笑了笑，把他請進門。

我聞到他的身上散發(fā)著天然的艾草味，樸素，清爽，讓人忍不住懷念夏天的田野味道。

這么年輕的小伙，就是人稱“江湖圣手”的周大師嗎？大師級人物不應該是皓首白須的樣子嗎？我心里直犯嘀咕，李想這個二百五該不是忽悠我們吧，推薦一個年輕的不像話的人來充數(shù)？

母親迎出來，看到他，蹙眉望了我一眼，意思是問，這就是那個傳聞中的針灸大師？

我不好解釋什么，訕笑著介紹，這是周大師。

母親向他點點了頭，以她多年的從業(yè)經(jīng)驗，顯然也覺得這個年輕人不太靠譜。gzslib202204051232

患者呢？他沒有拖泥帶水的客套，直接問。

人既然已經(jīng)來了，我也不好推出去，便把他帶到父親房間，暫且看他的本事吧。

老父親中風后，在縣醫(yī)院一邊輸液，一邊配合中醫(yī)針灸推拿按摩，折騰了一段時間，仍口眼歪斜、半身不遂。全家人心急火燎，擔心錯過了最佳治療期。聽專家們說，中風患者最初一個半月是最佳治療期，越往后拖，治愈的可能性越小。我曾經(jīng)見識過父親治療中風證，許多患者經(jīng)他針灸治療一段時間，總會有所改善，治愈的也不少，很諷刺的是，他這個針灸師病倒后，竟然找不到一個能夠治愈他的大夫。在醫(yī)療資源的使用上，我們有別人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母親曾經(jīng)是縣醫(yī)院的護士長，我的老公馬強是縣醫(yī)院院長，我也認識父親的不少老部下，請什么專家、用什么特效藥、聯(lián)系更好醫(yī)院等等，全都是一句話的事，而在治療方案選擇上，大家意見分歧較大，馬強堅決主張轉(zhuǎn)院到北京、上海更好的醫(yī)院接受西醫(yī)治療;中醫(yī)院的專家們則堅持中風的恢復中醫(yī)療法最好，針灸加湯劑，不會留下后遺癥。最后征求一輩子從醫(yī)的父親的意見，他雖然口齒不清，但表達的意思十分明確，就是選擇中醫(yī)治療。

我相信父親的選擇是有道理的，作為臨床多年的老大夫，他清楚什么樣的治療最為有效，更明白恢復治療過程中，中醫(yī)西醫(yī)孰優(yōu)孰劣，不僅僅是心中對中醫(yī)的執(zhí)念。中醫(yī)院的老魏也建議說，中風后期的恢復治療，西醫(yī)基本使不上多少力，用中醫(yī)最好不過，但痹癥很頑固，向來纏綿不絕，除非能找到一個高明的針灸師。我們曾請過幾個針灸高手來治療，他們盡管竭力施展各自絕活，結(jié)果仍然不理想。馬強譏諷我多此一舉，認為把疾病寄托在小小的針灸上簡直是無稽之談。我也不客氣地擠兌他說，你們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面對頑疾還不是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人在兩難之時，心情也會變得越來越差。我沒有心情跟他計較什么，父親的情況亟需治療，否則，余年就要在病床上度過了。我依舊尊重父親的選擇，四處打聽尋找高明的針灸師。

這時，李想這個大忽悠給我們推薦了一個針灸師，人稱周大師，又號稱江湖圣手。關于此人的逸聞較多，有人說他得到過臺灣國醫(yī)大師倪海廈真?zhèn)鳎腥苏f他跟世外高人學醫(yī)多年，還有人說他游歷江湖遍尋名師，集百家之長?？傊?，傳聞中十分厲害，甚至一些高級領導都請他針灸過。但此人天馬行空，神龍見首不見尾，找到他真不容易。

李想是我二叔的兒子，父親的中風與他脫不了干系。他中醫(yī)學院畢業(yè)后，父親幫他進了中醫(yī)院，結(jié)果干了幾年辭職了，拉了一幫人要搞什么養(yǎng)生山莊，把父親也忽悠去坐鎮(zhèn)。然而，父親的想法與那些投資商想方設法掙錢的目的不同，結(jié)果鬧了不愉快，一生氣就血壓升高，導致腦溢血。李想心里愧疚，不好意思來看父親，便把這個針灸師推給了我們。

我問過馬強，知不知道有這么個江湖圣手。他竟然一無所知，不屑地說，也許是個江湖游醫(yī)，這年頭，扯虎皮拉大旗的多了去。

我也有點動搖，心里沒底。這些年，打著“神醫(yī)”旗號行騙的江湖郎中實在太多，包治百病的氣功大師王林神吧？結(jié)果是個騙錢騙色的大騙子。那個氣質(zhì)優(yōu)雅的劉洪濱老太太，從推廣苗藥開始，在各省市電視中推銷“包治百病神藥”，把全國人民耍了一圈，揭穿真面目卻是個虛假廣告表演藝術家。還有那些留著長胡子、穿著民族服、曾經(jīng)在電視上風頭兩無的所謂皇室御醫(yī)后代雄鳳山，草原老蒙醫(yī)、丹神定喘傳承人烏仁吉，維醫(yī)大師、三神定喘傳承人阿古力等等的“神醫(yī)”，結(jié)果全是披著羊皮的狼，哄得老年人把棺材板錢都買了假藥。中醫(yī)的江湖已經(jīng)被利欲熏心的神棍們搞得聲名狼藉，真正的神醫(yī)還能找到嗎？猶豫再三，又想，既然是江湖上傳聞的高手，應當有點真本事吧，不妨試試再看。過去常聽父親說，中醫(yī)治病，小病看運氣，重病靠緣分。如果有緣，父親的康復就有希望。

于是，我用李想發(fā)來的電話號碼打過去。那邊沉吟半天，托辭沒時間。曾聽別人說過，民間高手越是有本事的人越孤高傲慢，時常會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我便跟他挑明了說，費用的事，你不用擔心，不會讓你吃虧。他語氣中滿不在乎地說，先不說這個，確實是沒時間，我在外地，手頭預約的病人排著號。因為有求于人，我只能放低姿態(tài)懇求他，請你盡快安排一下啊，病情不等人啊。他猶豫片刻，習慣性地問了句患者的情況。我生怕他再推辭，打出感情牌，說我父親曾經(jīng)也是針灸師，憑一根干針治好過不少人。他問我父親的名號。我報出“李玉堂”三個字，他似乎愣了愣神，竟然爽快答應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感情牌起了作用，還是父親的名號讓他動情，總之，他答應了。真是個怪人。

我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就是“江湖圣手”，遠不是傳說中老中醫(yī)的模樣。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像年少時偷看心儀的異性，躲躲閃閃，碰到我的目光，竟然臉紅了一下。

一個害羞的男人。我心里竊笑。

他例行公事般問了患者情況，就盯著父親看了一陣，一瞬間的眼神交流，好像他跟父親之間有什么故事似的。

他拉過父親的手，把了把脈，自言自語地說，怎么會這樣？治了這么久還是逆證，手腳都是冰涼的。

我解釋說，剛發(fā)病的時候，縣醫(yī)院住院治了半月，做了手術，瘀血清除了，但后遺癥沒辦法，請中醫(yī)院的大夫也看過，中藥、西藥開了一大堆，針灸艾灸推拿按摩都做了。

他輕蔑地冷哼一聲，這也叫治??！

我腹誹了一句，出水才見兩腿泥，但愿你不要讓我們失望。

他話不多，從衣兜里掏出兩包透明塑料袋包裝的針灸針，撕開備用。這針就是平常的合金針灸針，父親家里就有。他就那么信手捻起一根放血的三棱針，將父親的頭垂在床外，一手在頭頂摩挲，摁定一個百會穴的位置，神色凝重地吸了口氣，另一手執(zhí)著三棱針迅速扎下。我看著，感覺自己的頭頂倏地一涼，差點失聲叫出。

三棱針沒入半寸左右，他又徐徐拔出，隨之，一股黑血噴了出來。他指著說，看，有瘀血，瘀則不通。gzslib202204051232

這些醫(yī)理，我?guī)缀跆焯炻牬蠓蛑v，紙上談兵的道理講得多了，我都有些麻木。手術時就說是清除了瘀血，可是，現(xiàn)在仍然有瘀血，前面請來的大夫卻沒有一個從這方面考慮治療方案，他的這一手操作，倒令人耳目一新。

他用棉球擦拭完出血，撒了點云南白藥，很快處理好“術”后清創(chuàng)，又讓父親重新躺平，準備扎針。他叫我和母親幫忙，解開父親的衣衫，綰起衣袖和褲子，在腹部、小腹、手臂、大腿、小腿、手腳幾處連扎十幾針，與前面的針灸師不同之處是，他扎針取的是健康一側(cè)，手法看起來有些獨特，輕重緩急把握得相當細膩，像刺繡似的，每一針都好像凝注著他的思想。我不大懂針灸，但看父親的表情，似乎有明顯的針刺感，痛，并享受的樣子。

他站在那里忙活了二十多分鐘，頭上滲出了細細的汗，我抽出紙巾想給他擦，他不自在地笑笑，接過紙，臉又紅了。

起針后，他詢問父親的感覺，父親含糊不清地應答著，看樣子還算滿意。

他轉(zhuǎn)身跟母親說，真氣散脫，宜灸，先要把流失的真氣補回來。喏，關元穴，每天用七分的艾條灸三百炷，連續(xù)艾灸三天。

說著，他指了指父親肚臍下的關元穴。

這是母親的專業(yè)，她有點不解地問，三百炷？是不是有點多了？

我的腦子里忽地閃過一個艾草燒灼、皮焦肉枯的畫面。

他也不多解釋，只是說，按我說的做就是了。

說完，他問我要了紙和筆，開了一個方子，說，這是清代王清任的補陽還五湯，治療中風后半身不遂的著名方劑，配合針灸服用。

懂針灸，還懂開方用藥，這讓我和母親有點了意外，至少，我們所接觸到的醫(yī)生中，都是術業(yè)有專攻，還很少有樣樣全通的人。

首次治療就結(jié)束了。我還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他，可他并不多說話，根本不給我提問的機會，就匆匆告辭了。見多了大牌醫(yī)生的脾氣，沒想到這位江湖聞名的周大師竟然是這樣一個怪人。

周大師：我的針灸啟蒙者

一直想見她，但做夢也沒想到，再次見到她，居然是為李玉堂針灸。第一次上門診治，李彩霞和她母親似乎對我的醫(yī)術還不太信任，我也無法證明什么，中醫(yī)說穿了是一門實證科學，只有療效才能說明一切。信任是最好的藥引子，但愿他們明白。

歲月真是催人變老的雞聲馬蹄，二十年不見，當年梳著馬尾巴的天真少女，如今已是成熟少婦，發(fā)髻高綰，溫雅賢淑，根本看不出年少時的痕跡，縱然路途相逢，亦是對面不相識。她沒認出我來，我也不想說破。過往的美好記憶畢竟是自作多情，何必掛懷。她若能想起，且當有緣;若想不起，不過是她生命中的匆匆過客?！鹅`樞》云：“其來不可逢，其往不可追?！比耸篱g的事，亦同針之道，知其順逆迎隨，則是和局。反其道，則兩不相悅。

二十年前，李彩霞隨他父母到我們村校借讀，跟我同是五年級。那時的她像只可愛的小熊貓，活潑，漂亮，家庭背景又好，父親李玉堂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院長，母親是護士，在一群鄉(xiāng)巴佬的班級里，洋氣而好看的李彩霞自然是所有男生心中的女神，哪怕自卑的不敢跟她說一句話，偷偷瞄一眼都會幸福大半天。但她眼睛長在頭頂上，正眼都不看我們一眼。

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天生自卑，壓根不敢心存妄想。在意李彩霞，很大程度上可能與她的父親李玉堂有關。當時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療條件一般，但李玉堂的干針扎得好，又講一口好聽的“京話”，人們都對他分外敬重，凡找他扎過針的，都稱他“神針老李”。村里人有個腰疼腿疼胳膊疼什么的，只要找“神針老李”，都能立竿見影，手到病除。比如說，我們村有個老木匠，做工時不慎扭傷了腰，走不成路，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攙到醫(yī)院，還以為要住個十天半月呢，李玉堂接診后，只在他鼻子下扎了一針，讓老木匠扭了幾下腰，結(jié)果，他直撅撅走出了醫(yī)院。陪著去的人就是這么說的，連比帶畫，讓每個人都如臨現(xiàn)場，親眼所見。我初聽這樣神奇的干針，就被迷住了，實在想像不出什么樣的針能夠如此厲害，竟然扎幾下就治好了病。還有一次，老疙瘩的媳婦生孩子，臨生了，發(fā)現(xiàn)胎位沒轉(zhuǎn)正，生不下來。村里的接生婆慌了神，急赤白臉地說，完了完了，胎死腹中，一尸兩命啊。老疙瘩一家子頓時哭的哭，叫的叫，亂作一團。這時，有人出了個主意，莫不把“神針老李”請來瞧一瞧，說不定會有辦法。老疙瘩一溜風跑出去，在人們焦急的等待中，終于請來了李玉堂。據(jù)接生婆描繪，李玉堂進了屋，只是在孕婦的兩足小趾外側(cè)各扎了一針，又在兩條小腿內(nèi)側(cè)各扎一針，一邊運針，一邊讓接生婆順勢運轉(zhuǎn)胎位，忙活了一頓飯工夫，胎位就矯正順了。接著，他又在孕婦兩手虎口各扎一針，隨即，嬰兒順利出生，他硬生生把老疙瘩媳婦和兒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諸如此類的治病故事，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我也百聽不厭，“神針老李”的那根針，頓時深深扎在了我的心里，像埋下了一顆神奇的種子。

當然，有這樣一個牛X的爹，李彩霞不比別人優(yōu)越都難。

我跟李彩霞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衛(wèi)生院里，而不是學校里。那時的學校，男生女生之間基本不說話，哪怕最鬧皮的頑主馬強，與女生說話也會難為情，怕被別人取笑。

那天，我媽腰疼起不來身，我用架子車拉著她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病。到衛(wèi)生院門口，想背著我媽進去看大夫，又擔心架子車放在外面丟了，這可是我們家最重要的財產(chǎn)，如果丟了，我爹會打死我的。正犯愁呢，李彩霞甩著一頭好看的馬尾巴從大門口出來了，她猛然看到我，愣了一下，頭一揚問，看病來了？她居然跟我說話了，我激動得不知所措，臉上火燒火燎，肯定紅得像馬戲團的猴子屁股。她正要走開，我情急之下想找她幫忙，卻又說不出口，一急，說話就結(jié)巴，李、李、李彩霞，能……能能不能幫我……幫我看一下車。她嗯了一聲。我慌手慌腳地背起我媽走進門診室。

那天值班的正是李玉堂。這人白白胖胖，脖子短，頭像縮進身體里似的，臉也肉乎乎的，一說話就像瞇著眼睛。他說話很好聽，輕聲細語的，問了母親病情，把了把脈，又讓母親張開嘴看了看舌頭，也沒說什么病情。然后埋頭開方，說是先打兩針。他開好方子，交給護士去配藥。gzslib202204051233

這時，有個穿著講究的男人硬梗著脖子進來了，一看就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農(nóng)民哪有穿得有板有眼的。他呲牙咧嘴說，老李，落枕了，頭轉(zhuǎn)不動，扎一針。他們似乎很熟，李玉堂笑笑，說聲好，然后讓患者坐在方凳上，拿出一個黑紅色的小盒子，看上去很有年成，他打開磨得锃亮的銅搭扣，里面一層紗布上挨排扎著許多針，露在外面的針柄是金黃色，他每取出一針，一道寒光便從我眼前一閃。我終于看到，這就是李玉堂的傳奇神針！

我好奇地看他怎么扎針。只見他取出針，右手執(zhí)針，左手揣摸患者后脖子，倏倏扎進兩針，我感到被扎到了一樣，可那人竟然沒有疼的感覺，還嘻嘻地笑。李玉堂又取出一針，扎在那人左手掌的外側(cè)。我想不明白，脖子疼與手掌有啥關系，想問又不敢問，好奇地圍著他們看。我真的很納悶，那么細長的針，扎進肉里就沒有疼痛感？李玉堂讓那個中年人活動活動脖子，那人試著活動了幾下，李玉堂又捻捻針，讓他再活動活動。那人便開始活動。先是怕疼似的輕輕轉(zhuǎn)動，漸漸，漸漸，他的脖子越轉(zhuǎn)越自如。好了。那人哈哈一笑，直嘆神針。

我的天，這針真有這么神奇嗎？

我媽在旁看著，不住地嘖嘆，滿含期待地請求李大夫給她也扎一扎針。李玉堂正在興頭上，讓我把我媽扶到病床上，說，扎就扎幾針試試。

正說著，李彩霞找了過來，頭探進門診室說，喂，我把你的架子車拉進院子里了。說完，沒等我應答，就一溜煙跑了。

李玉堂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邊扎針邊問，你們是同學？我邊點頭邊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我多么期待他再問一句什么，可他再沒有開口，我有點說不出的失落。

李玉堂在我媽的腰側(cè)、大腿上各扎了幾針，提插捻轉(zhuǎn)了幾下，囑咐留一下針，讓我看著。他出去后，我問媽疼不。媽說，不算多疼，就是一陣酸一陣脹，麻酥酥的。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針灸，總覺得那針扎進肉里肯定很疼。平常，手指頭扎個刺都火燒火燎疼好幾天呢，這可是一指多長的干針，能不疼嗎？但媽說不疼。我才不信呢。

趁李玉堂不在，我偷偷從他的小紅盒中取了一根細針，撕一片紙包好藏在衣兜里，想回家沒人時在自己身上試一試。

正是這一根針，在往后的歲月中，竟然像護身符一樣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媽身上扎著針，過了吃頓飯的時間，李玉堂過來拔針。我本以為那么長的針會帶出好多血，但每一針拔起，不見一滴血，真是奇怪。他讓我媽站起來走走，她竟然真的站了起來，慢慢挪動著腳步往前走。我媽歡喜得不行，連連向李玉堂道謝。李玉堂笑瞇瞇的，很得意的樣子，像李彩霞的作文受到老師表揚時一樣。那時，我覺得干針實在太妙了，如果能學會一手，家里人有個病啊疼的，扎幾針不就治好了嗎？我真想對他說，李大夫，我想跟你學干針。但農(nóng)家孩子自卑啊，我實在沒有勇氣說出口。

說真的，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將來，因為看了李玉堂的干針，我竟對未來便有了實在的幻想。如果老師再讓我們寫“我的理想”之類的作文，我會毫不猶豫地寫“當個會扎干針的大夫”。年少時的夢想，就這樣天真。

過了一天，到校后，我沾沾自喜地跟馬強說，李彩霞跟我說話了。馬強不信，說我胡吹。我原原本本講了在衛(wèi)生院的事情，馬強一臉不屑地說，就這？也叫說過話？我還說，我見過李玉堂扎干針了，那個神奇法，咋說呢，我把母親背著進去，針扎完她自己走著出來了。我本來還要說自己的理想，馬強梗著脖子不屑地說，他不就是個下派的中醫(yī)嘛，有什么了不起。他父親是村長，知道的自然比我們多。老百姓都說，有權力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自然無法跟他比。他又說，將來，我一定干過他，至于李彩霞，哼，走著瞧。我的老天，這說話的語氣，咋就跟他村長老子一個德行，啥牛都敢吹?？此靡馔蔚臉幼?，我也不客氣地說，就你？考試倒數(shù)，還想上天不成？他說，考試不行不代表我當不了大夫。嘖嘖，這小子竟然也心存著這樣的目的。多年以后，回想馬強說過的話，竟然有一種冥冥中的宿命感。

我想學干針的夢還沒做醒，第二年，李玉堂調(diào)進了縣醫(yī)院，李彩霞也跟著轉(zhuǎn)到了縣城上學。青春年少的夢就此折戟沉沙，癩蛤蟆連天鵝都望不見了，做夢也是白做。我不知道馬強這小子什么心思，幾次看到他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與馬強、李彩霞的之間的故事，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開篇，還沒掀起半點浪花就已翻篇，他日相見，已是天涯何處，前塵往事。

二十年來，很多次回老家都想見見李彩霞和她父親，臨了卻沒有了勇氣。“莫道不知羞，自矜難開口?！闭娌恢酪娏嗣孢€能說些什么。聽同學說，李彩霞好像上了什么師范院校，學的幼師，畢業(yè)后分到了縣中心幼兒園。他的父親李玉堂進城后在縣醫(yī)院當大夫，后來，縣中醫(yī)院成立，他當了院長。僅此而已，所知不多。

沒有想到的是，李想項目的核心人物竟然是李玉堂——我年少時的偶像，我的針灸啟蒙者。他居然成了我的患者，真應了“醫(yī)不自治”的古語。讓人費解的是，干了一輩子中醫(yī)的李玉堂，一個中風證竟要靠手術治療。幾千年來，中醫(yī)已經(jīng)積累了治療中風的成熟醫(yī)術，湯藥方有《金匱要略》中的“續(xù)命湯”、 《備急干金要方》中的“小續(xù)命湯”、《醫(yī)林改錯》中“補五還陽湯”，都是屢見功效的良方;針灸就更不用說，《靈樞》《素問》《針灸甲乙經(jīng)》《針灸大全》等典籍中針灸之法更是詳備，是個中醫(yī)人都能講出點子丑寅卯。但凡臨床經(jīng)驗豐富的中醫(yī)，這些經(jīng)典的用藥用針難道會排斥在外？歸根到底，也怪咱中醫(yī)不爭氣，外科急救的本事丟了也罷，內(nèi)治沉疴的技能也給丟了，中醫(yī)實在趕不上時代節(jié)奏啊。

李彩霞：天哪，真的神奇

我們叫李想大忽悠，主要是他長了張能說會道的嘴，平常話到了他的嘴里都能拐幾個彎，帶出不同的意思來。我問他周大師是何方神圣。他樂滋滋說，老鄉(xiāng)啊。沒騙你老姐吧？人家身懷絕技，絕對是高手，你要誠心恭敬著，明白了吧？我最煩他這口頭禪，糾正了無數(shù)次，他總是改不了，好像不說這句口頭禪他就不會說話了似的，最后也懶得跟他計較了。我問，你該不會把周大師也忽悠過來跟你鬼混吧？他咂吧下嘴巴說，老姐你會不會說話，咋叫忽悠，咋叫鬼混，咱們做的是承前啟后、治病救人的偉業(yè)，咱們叫心懷天下，志同道合。這個大忽悠太能說了，我說不過他，甘拜下風。gzslib202204051233

不過，這一次，他倒是“忽悠”得靠譜。

我們用周大師留下的治療方案和方藥治療了三天，馬上顛覆了最初的不信任。母親按他說的方法給父親艾灸，每天灸關元穴三百炷，沒有出現(xiàn)我擔心的“皮焦肉枯”，父親的精氣神卻不可覺察地直往上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最直觀的是氣色，原先臉色灰暗、皮膚干澀，一下子紅光滿面、肌膚紅潤。母親干了一輩子醫(yī)護，她也驚嘆如此神奇的療效，感覺不可思議。

三日后，李想陪著他來復診。

他們兩個站在一起，像一個古代隱士和一個現(xiàn)代潑皮，極不搭調(diào)，我忍不住想笑。李想那光光頭，抹了油一樣光滑，看著就不由地想起一個詞：奸機溜滑。他可能覺得陪著周大師倍有面子，在我母親面前使勁地吹捧周大師，反正好話不花錢，由著他信口開河。

周大師并不領情，頗有自知之明的打斷他的話，直接走向我父親房間，開始了治療。

他把了把脈，沒說什么，眼神專注地端詳著父親扭曲變形的臉，準備好針灸針，閉眼念叨了幾句什么謁語，神神道道的。他右手拈針，左手取穴，直接往父親右邊臉上扎，而父親的臉是左邊歪斜，前面的針灸師都是扎患病的一側(cè)，或者兩側(cè)均扎。我不解，又不敢多問，怕得罪了這位大師。李想倒是很專業(yè)的解說，健側(cè)取穴，左有病而右畔取。

他拿一根兩寸長的針，從右嘴角透向腮幫。接著，又取出一針，從鼻側(cè)透向耳際。再取出一針，從眼角扎向耳尖方向。最后，在同側(cè)的手背虎口處扎了一針，我知道這個穴叫合谷。然后，逐個順時針捻了幾下針，輕輕拍拍手，完畢。

我陪著小心問，這就好了？他說，就這樣了。

李想不失時機地賣弄說，這三針很有講究，第一針叫地倉透頰車，第二針叫迎香透牽正，第三針叫絲骨空透率谷，最后來一個面口合谷收，非常完美。

周大師驚訝地“咦”了一聲說，見識很不錯啊。

李想嘿嘿笑說，只會紙上談兵，哪有周大師你這水平。

我去，前面那些做針灸的，左臉、右臉、頭前、腦后插滿了針，似乎比賽誰扎得針多。我總覺得扎針越多，似乎越有效。但每次針過，并不見起色。這么簡單的四針，會有效嗎？

他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說，針者，正也，想辦法把不正的矯正，就這么簡單。

我聽成了“鎮(zhèn)”，問是不是把病鎮(zhèn)住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呵呵一笑，說，也對，針是多硬的東西，肯定是把病鎮(zhèn)住啊。

我看到，他笑起來十分率真，是那種內(nèi)心的喜悅，沒有污染的笑聲。

想到他剛開始念叨什么，我好奇的問了一聲。李想也是一臉好奇看著他。

他竟然毫不保留地解釋說，念的是行針咒：天靈節(jié)榮，愿保長生，太玄之一，守其真形，五臟神君，各保安寧，神針一下，萬毒潛形。急急如令敕。

切，有必要搞這么神道嗎？我心里好笑，咋聽上去有點怪力亂神的意味，便質(zhì)疑的多看了他兩眼。

他似乎一直躲閃著我的眼神，每次目光交鋒的瞬間，他便閃過。我絕不會幼稚地以為是自己的相貌吸引了他，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也沒了讓男人動心的高顏值，但奇怪的是他那眼神里總是不經(jīng)意流露出一點“好色”的熱度。

這時，父親嘴里發(fā)出“唔唔”的聲音，像急于表達什么似的，說不出來，比了個點贊的手勢。李想解釋說，伯父這是夸你呢。

他輕輕點點頭，逐個輕捻幾下針，看父親的神態(tài)，好像有了些微的疼痛。

我拿了一聽飲料給他。他瞥了我一眼問，你是不是經(jīng)常愛喝這些冷涼的東西？

我說，是啊，習慣了。

他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說，還是喝茶吧。

我給他泡了杯茶，他聞了聞說，嗯，不錯，清香淡雅，上好的龍井，可惜茶葉燙死了，香氣還沒發(fā)散出來。

這茶的確是好茶，那些有求于馬強的人進貢的特產(chǎn)。我對茶道沒有研究，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天真地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善飲者總把茶葉當有生命的東西看待，激活它、喚醒它，把它的美好記憶全部釋放出來。

我驚訝地看著他，平平常常的事，怎么在他嘴里像是哲學似的。我說，有道理，跟我們當老師一樣，善于發(fā)現(xiàn)和激發(fā)學生的特長，讓人生出彩。

他說，醫(yī)生看病也一樣，想辦法把病人自身的能量釋放出來，病就好了。

母親剛好走過，聽到這話，接了一句，前幾天的艾灸是不是就是為了激發(fā)自身的能量？

嗯，是這道理，阿姨還是專業(yè)，馬上就能明白。他笑著說。

這話說到了母親的心坎上，她欣喜地笑了。

說著話，他起身，屏息凝神捻了幾下針，每一針的運針，在他手中仿佛凝聚著千鈞之力，輕重緩急如有神助，運針之后，竟然微微有點喘息。

他長出一口氣，驚嘆道，看，有變化了。

我趕忙過去一看，天哪，真的神奇！短短十來分鐘，父親的臉，從歪斜的右邊漸漸向左發(fā)生了位移。是的，位移，微不可察的矯正著偏差，看上去端正了許多。

母親和李想也驚訝地叫出了聲，啊，這么快就矯正過來了。

他又取出兩根小針，一根扎在下嘴唇之下，一根扎在上嘴唇之上。然后拔掉了左邊臉上和合谷穴的四根針。

我問，為啥不能多扎一會兒，把臉形完全矯正過來。

他說，過猶不及。病程過久，自身的能量不足，多針無益，反傷元氣。先用人中和承漿穴這兩針固定一下，明天再針。

李想有點失神地看著，喃喃道，大師不愧是大師，活干得真叫細膩。

一會兒起了針，父親居然含糊地說出了話，且說出了一長串話：好多年了，我都沒聽過有人念行針咒，你居然會這個。

我把父親的話翻譯給他聽，他笑笑說，班門弄斧，前輩見笑，不過是個儀式而已。gzslib202204051233

父親一臉向往地說，不，會用行針咒的人是一種境界。善用針者，心神專一，守針如龍，針不當神，刺不傷損。

這話有些深奧，我理解不了，是李想翻譯的。

他能被父親這位老針灸師認可，看來我是低估了他的能力。

接下來，他讓我和李想搭手，幫忙把父親翻個身，爬在床上。

他取出一根足有半尺長的針，金黃的針柄，細長的針身，看著就令人驚駭。他又像前面一樣念叨了一遍行針咒，然后開始用針，在父親一側(cè)的屁股上扎了下去，迅速提捻，我看到父親觸電似的，腳趾抽搐了幾下， 嘴里不由自主的哎呀一聲。我有點緊張，問父親咋了。父親說，沒事，正常。

他沒有在意，起針后，又在大腿背側(cè)扎了幾針，針針下去，父親都仿佛要從床上彈起來似的。以前的針灸師都是中規(guī)中矩，從來不會用這些手法。盡管是強刺激，但父親很受用似的，每一針過后，都激動地叫一聲好。

李想在旁邊搓著手，一臉神往地說，我特別想跟周大師學針灸啊。

我取笑他猴心不定，猴子掰苞谷，到頭來兩手空空。

針畢，父親驚訝地問，這莫不是失傳的扁鵲玉龍神針？

他說，大概是吧，我也是學來的，玉龍針法、天應針法、磐石金直刺、鈴醫(yī)針法，我都學過一些，然后加進了自己的感悟，像練習書法，人人都練柳顏歐趙，寫到最后，就有了自己的悟性，成了自己的風格。

父親一骨碌翻起身。

癱床快一個月的他居然能自己翻身了！我大吃一驚。

他渾然不覺，揮舞著手，興奮的問，你學過扁鵲的玉龍針法，還有道家的天應神針、磐石金直刺、鈴醫(yī)的江湖針法？哎呀，了不起，這都是絕學啊，你竟然融匯貫通了！先生畢業(yè)于哪個大學？在哪高就？

他淡淡一笑說，沒啥學歷，跟師傅學的，民間游醫(yī)。

父親驚訝地“啊”了一聲，好像并不相信。

他又說，我這針灸，還與前輩有點緣分呢。

父親望了望他，不解地問，與我有緣？

他笑笑說，當年，你可是有名的神針老李啊。

父親咧著嘴笑笑，感慨地說，往事不堪回首，一晃幾十年過來了，現(xiàn)在卻躺在這里靠你一個晚輩治療啊。

他說，醫(yī)不自治嘛，有些事，人難以自主。

父親說，是啊，自己病倒了才明白，空有一身本事，卻無力回天。

說完，望了眼不成器的李想，嘆了口氣。他一直罵李想不成器，沒把家學淵源傳承下來。

李想心虛地縮著頭，不敢正眼看他。

父親談興正濃，還想跟他聊，他卻打住了，雙手合十，笑笑說，今天就聊到這，你現(xiàn)在還需要養(yǎng)氣，積聚能量才能攻克病邪。

他又取過紙筆，在前面留的藥方上，又加了幾味藥，對父親解釋說，臺灣中醫(yī)大師倪海廈常用桂枝湯加葛根來治中風嘴眼歪斜，針灸后加服，效力神速，不妨試試。

父親點點頭說，嗯，先生針灸厲害，用藥也相當高明啊。

他說，實不敢當，用藥我只是照葫蘆畫瓢，容我想辦法找個用藥高手，前輩這病會好的更快一些。

他謝絕我們一家的挽留，起身即走。李想緊隨跟過去，邊走邊說，周哥，有個不情之請，我朋友家親戚生了個怪病，哪都看不好，能不能請你出手……

周大師：我覺得不是真相

去看了李想的中醫(yī)康養(yǎng)山莊選址，比較理想。這是城郊的一個廢棄農(nóng)場，還保留著兩排土坯房，像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建筑，周邊有幾十畝農(nóng)田，有樹林，有果園，還有一個池塘，長滿雜亂的水草。原生態(tài)的環(huán)境很不錯，符合養(yǎng)生康復的設計理念，加以改造必然是一處別具特色的醫(yī)養(yǎng)基地。李想還是挺有眼光。

他一一指點著規(guī)劃中接診部、住院部、針灸館、推拿導引館、練功房、書畫室、研究院等建筑布局，從設計圖紙上看，他準備把地面建筑全部推翻，要在這片土地上建造一些高檔次的洋房。

我卻覺得還是道法自然、順應自然的好，利用好天然的田園風光，建筑用仿生態(tài)理念，兩者相得益彰，不論哪個層面的人，都會有一種歸家的感覺。治病也罷，養(yǎng)生也好，追求的首先是外在的舒適和內(nèi)心的安逸，要沒有違和感。

他眼睛一亮，連連叫好。如果照這規(guī)劃來做，投入會大幅度降低，就有資金配備更好的軟件設備和內(nèi)部設施。

我玩笑說，李總啊，你要加快點節(jié)奏，不然廟還沒修好鬼卻老了。

他眉開眼笑的吹捧說，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你就是福星，你一來，我就信心倍增。

說完，他拉著我就要去看一個病人。他說，只要這個病人的問題解決了，他的“東風”也就具備了。

一路上，他向我描述這個患者的情況。是個女人，不知道到哪里游了一趟，回來后突然發(fā)病，感到全身到處都疼，整夜不睡覺，胡言亂語，總說有什么白衣男子找她求歡，白天又狂躁不安，有時不穿衣服就往外跑，攔也攔不住。有人說是遇了鬼，家人請道士做了法，但一點作用沒有。精神病醫(yī)院也住過，還是無效，最后又送到縣醫(yī)院來治療。做了各項檢查，心、腦、肝、血等都做完，一切正常。醫(yī)生也無奈，診斷為神經(jīng)病，說是神經(jīng)錯亂了，讓回家靜養(yǎng)。昨天又發(fā)病了，家里人沒辦法，趕緊送到了縣醫(yī)院。

我聽了，啞然失笑。這些醫(yī)生真能扯淡，凡是儀器診斷不出的問題總要給找個病名，而且是玄之又玄的神經(jīng)病。

李想畢竟是當過大夫，對病情也有自己的看法，自然不相信那些醫(yī)生的看法。我們一路探討著患者情況，很快到了醫(yī)院。

進了大廳，直接走電梯。到樓梯口，一個小胖子抱著肚子、佝僂著腰跌跌撞撞走到我們前面，疼痛的呻喚，滿頭大汗。我下意識多問了一句，哪里疼？他抬頭望了我一眼，指了指心口。我看他難受，想幫他緩解一下。他半信半疑，狐疑地看著我。李想在旁說，他是針灸師，不問你收費。小胖子也許是疼壞了，點頭應允。我用指針點按他背部的胃俞、膈俞，摁著都無效解疼。我又按他胸口的巨闕穴，手指剛觸到，他就疼得直叫。我馬上反應過來，這不是胃疼，應該是心臟的問題，趕緊掐住他的內(nèi)關和中指尖，揉按了片刻，他的疼痛漸漸舒緩了許多，長出一口氣。我對他說，你可能是心臟病，趕緊叫你的主治大夫檢查一下心臟。gzslib202204051234

我們說著話，出了電梯，看到幾個白大褂走過來。

李想跟一個國字臉男人打招呼，馬院長，忙著呢。

那個馬院長笑呵呵應答了一聲。

我端詳著他的臉，有點不確定地叫了一聲，馬強？

他扭頭瞪了我一眼，不悅地問，啥事？

李想趕忙向他介紹說，這位是周大師，我請來的針灸師。

他瞅著我看了半天，肉臉上擠出一絲笑，說，你是周大師？老同學，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我預設過跟他見面的N種方式，沒料到會這樣狹路邂逅，跟他握了握手，生疏感像一道籬笆橫亙在我們之間。

那個心口疼的小胖子慌里慌張跑過來，指著我說，馬院長，你們認識啊，他說我是心臟病，會不會？

馬強斜睨我一眼，轉(zhuǎn)頭笑著對他說，怎么可能？你那心臟已經(jīng)查過了，沒事，就是胃潰瘍。

那個小胖子對馬強滿臉堆笑，好像被打了強心劑，高高興興地回了病房。

我好意提醒了一句，還是不要大意，潛在的心臟病說突發(fā)就突發(fā)了，不犯病的時候根本查不出來，一但發(fā)病，搶救都來不及。

馬強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啥時候有時間，請你吃飯？

顯然是客套話。如果有心請老同學吃飯，又何必故作姿態(tài)？我笑笑，也是模棱兩可說，好。

他又敷衍了兩句，走了。

李想冷哼一聲罵道，當個芝麻官就人模狗樣的，什么東西！

我倒不在乎他的態(tài)度，人嘛，總是善變的。但我卻惦記著那個小胖子，擔心他被誤診了。

李想說，人心不古，少管閑事，那些自視甚高的醫(yī)生們根本聽不進外人的建議。

一邊說著話，他帶我到了病房?？礃幼硬∪松矸莶缓唵危〉氖歉呒壊》?，單人單間，設施齊全。一個穿著講究的大叔等在門口。拉著李想到一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又回過來跟我握手。李想介紹他是朱總。他的眼神精明而凌厲，一看就是那種善于在商界殺伐果斷的角色。

朱總指著束縛在病床上的女人唉嘆說，這病，各大醫(yī)院跑遍了，我實在沒辦法了，請大師看看吧。

跑遍省內(nèi)外大醫(yī)院都沒法治的病，他顯然對我也沒有信心，只是應付李想的好意罷了。

我看到那個女人披頭散發(fā)，面色慘白，一會兒尖聲叫喊，一會兒瘋狂大笑，渾身透著一股說不清的陰冷邪氣，靠近不得。觀察了一會兒，我總覺得她好像沒有行為自主能力，像被什么東西操縱了。強行抓起她的手，切了切脈，全是亂脈。經(jīng)脈一亂，身體內(nèi)在氣血都不按常規(guī)運行。這種癥狀，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確實不知道怎么診斷。

忽然想起師傅說過，有一種情志類癥候診斷方法是在手指上。便用手指捏住她右手中指根部一診，我嚇了一跳，里面像蚱蜢亂跳，突突突的。

我突然明白了，是典型的情志病，而且是道醫(yī)所講的狐魅癥，但這個病癥，我實在不能明說。

我把李想和朱總叫到外面，跟他們說，癔癥，西醫(yī)叫歇斯底里。

朱總一聽，驚訝的睜大眼睛說，你摸了下脈就診斷出來了？北京的大醫(yī)院也診斷說是歇斯底里。

李想問我，言病不可治者，不明其道也，你既然知道病癥所在，有沒有辦法治療？

我望了他一眼，有些無語。心里說，你也是學醫(yī)出身，不知道凡病皆有因果的道理？不知因果，何論施治？

我說，首先需要知道病人是怎么得病的？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病？有哪些怪異的癥狀？

李想后知后覺地的說，對對對，心病必須先明確發(fā)病的誘因，這個很重要。

朱總含含糊糊說了個大概，跟李想一路上跟我說的差不多，我覺得不是真相，他在刻意回避什么。

目前的狀態(tài)，雖然我可以用一兩針讓病人暫時鎮(zhèn)定下來，但我不想出手，針灸師悲天憫人也是有原則的。

朱總財大氣粗地說，如果能治好她的病，花多大代價都可以。

我冷冷說，朱總還是另請高明吧，我們走。

朱總不由地錯愕，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李想愣了片刻，急忙追上來，懇求道，周哥，你有啥條件都行，求求你，幫我一個忙吧，他是我的金主，那個項目的投資商啊。

我說，你曾經(jīng)也是醫(yī)生，你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冒然施治嗎？

李彩霞：反正你得給我治好

江湖圣手果然名不虛傳，針灸了十來天，父親的中風后遺癥大見成效，歪斜的半邊臉雖然沒有恢復到原先的樣子，但不細看已經(jīng)看不出歪斜的跡像。一直麻木的左腿，也漸漸有了知覺，掐的時候有了痛感，自己也能挪動了步子走路了。父親說，他用的是一種古老的針法，這種手法失傳已久，中醫(yī)界用針用到這個境界的針灸師并不多見。

我不懂針灸，只看療效，他的確有些本事。

父親對他似乎越來越倚重，一天不見都火急火燎地問幾遍。我心里嘀咕，你對自己的女婿從來沒有這么上心過，不但不上心，反而仇人似的，一見面就水火不容，一個看不慣一個。

父親念叨說，這么年輕，咋就學了這一身本事，不可思議。

我也很好奇。他的身上仿佛有謎一樣的故事。

有一次，針灸完畢，他跟父親又聊起什么針法取穴。父親好奇地問他針灸治療中風的秘法，他毫不保留地說，元代《磐石金直刺秘傳》中開篇就記載這個：中風半身不遂，左癱右瘓，先于無病手足針，宜補不宜瀉;次針其有病手足，宜瀉不宜補：合谷一，手三里二，曲池三，肩井四，環(huán)跳五，血海六，陽陵泉七，陰陵泉八，足三里九，絕骨十，昆侖十一。

父親聽著愣神，半天才說，你這是讀了多少書啊，這樣偏門的秘術你都能看到，怪不得醫(yī)術高明呢。

他們說的我聽不明白，但看父親的神色，他是相當推崇這個周大師了，從他一輩子從醫(yī)的經(jīng)歷來看，讓他心悅誠服的人還真沒幾個。gzslib202204051234

說到高興時，周大師想看看父親當年的針灸針，父親便讓我從書房取來他那個老古董盒子，遞給周大師。他接過后，輕輕打開，細心數(shù)了數(shù)針數(shù)，問，這套針應該有三十六根吧？還應該有配套的針法吧？

父親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感嘆道，小友見識不凡??！的確是特制的三十六針，有配套針法，只是傳到了我手里就剩下這個殘本了，后來還弄丟了一根針，遺憾啊。

他從衣兜里拿出一個精致的針灸夾，打開，取出一根黃銅針柄的針問，前輩，你認得這根針不？

父親接過看了看，驚訝地說，這根針咋到了你手上？

他訕訕一笑說，偷的。

他又說，就是這根針，在火車上救了一條命，還使我夢想成真。

這根針怎么到他手上的，我倒不關心，只是好奇他這一身本事咋學來的，便問他，你不會拿一根針在自己身上扎著就練出了這絕世神功吧？

我曾聽父親講過，針灸師的煉成，就像練家子拜師學藝一樣，過去都是師帶徒、父傳子這樣的形式，屬于絕學一類，高人輕易不授徒。他有什么樣的機緣呢？

他喝了一口茶，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那一年，我外出打工。第一次坐火車，是那種廉價的綠皮車，車廂里坐滿了像我一樣打工的窮人?？吹侥敲炊嗄吧拿婵装づ抛谝黄?，便東望望，西瞅瞅，十分好奇?；疖囎咦咄Ｍ?，大概過了小半天吧，忽然聽到有人驚叫：“快，有人暈倒了?！被仡^一看，鄰座上的一位瘦弱的阿姨渾身戰(zhàn)栗，手足亂顫，我不由地“啊”了一聲。隨之，看到她像軟面條一樣滑到座位下。同座的人慌忙喚她，她大口呼氣，直翻白眼。我不知道人快死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但見過鄉(xiāng)下宰羊，快死的羊也是這么掙扎的，莫非她也要死了？

圍過來的人群中有人出主意：“快，找列車員，找大夫！”

片刻，廣播中傳出緊急呼叫：“6號車廂有人暈倒，旅客中如有醫(yī)生，請速到6號車廂急救?！睆V播中反復呼叫，人們都揪心地盼著醫(yī)生出現(xiàn)。

這時，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漢子撥開眾人，看了一眼暈倒的女人，操著陜西方言問，誰的身上有針？然后掃了一眼，沒人應聲。我忙說，我有。我從錢夾里取出一根針，遞給那人。那人接過針，奇怪的望了我一眼，急忙俯下身，持針在女人的右手中指尖上扎了一針，擠出幾滴黑血;又在她的嘴唇上方人中穴上扎了一針。圍觀的人竊竊私語，人都這樣了，這能行么？那個中年漢子并不搭理，自顧施治。

一會兒，過來兩個自稱是醫(yī)生的人，一男一女。男的穿著西裝，戴著眼鏡，像個學者，自稱是某省醫(yī)院的外科專家。女的穿著時髦，秀發(fā)飄飄，一看就是來自大城市，她自稱是某市醫(yī)院的護士長。男外科專家一看是個土農(nóng)民在那兒鼓搗，“哎喲”了一聲，問，“你這是干嘛呢？”女的也不屑一顧地望著胡子拉碴的施救者，說，“會不會？還不趕快做人工呼吸！”列車長也在旁邊催促說，“你行不行啊？要不，快讓專家施救?！?/p>

那中年漢子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不卑不亢地問，“你們有強心針嗎？有救心丹嗎？拿什么施救？”他們相互看了看，面面相覷，悻悻站在一邊不再言語。那中年漢子繼續(xù)施救，仍然沒有蘇醒的跡象。他又快速脫下那女人的鞋襪，在腳心的涌泉穴扎下一針，昏厥的女人頓時輕微地“啊”了一聲，漸漸睜開眼，抬頭看看周圍的人，蒼白的臉上茫然無神。那個中年人站起身對旁邊的人說，“沖一杯糖水給她喝上，她就安然無恙了。”不待女人說聲謝謝，他把針還給我，刻意看了我一眼，已擠出圍觀的人群，消失在車廂的另一頭。

在人們嘖嘖稱嘆神奇的時候，我迅速尾隨那個中年人，要拜他為師。那人拒收。我一心想學針灸，工也不去打了，就一直跟著他，跟到了他陜西關中農(nóng)村的家里。稍一打聽，才知道他的祖父曾是宮廷御醫(yī)，八旗子弟，大清皇族的姓——愛新覺羅，因無意中窺破慈禧太后的宮帷秘事，呈獻了打胎的秘方，過后越發(fā)擔心兔走狗烹的下場，趁朝廷內(nèi)亂之際溜出皇宮，帶著家人隱居深山，改姓“愛”，祖父稱“愛新X”，父輩稱“愛覺X”，他這輩稱“愛羅X”，至于下一輩叫什么，他們也管不了那么遠了。他自小跟祖父學習針灸，但文革中祖父被批斗死了，他也背上了“封建孝子賢孫”的黑鍋，不敢公開行醫(yī)，只是偷偷摸摸為親友解決些病痛，所以不敢公然收徒。我呢，就一個想法，不計后果地跟定了他，幫他家種地，割草，喂牛，遇上什么活干什么活。一直糾纏了兩三個月，師傅才答應教我些東西。就這樣，我跟師傅學了幾年針灸。然后，又周游各地，聽到哪里有民間高手就跑去學習，學來學去才學到今天這個水平。

他的故事講完，我總覺得遠不止這些。

父親聽完哈哈大笑說，有意思，這根針還真有機緣，讓你結(jié)識了一位好師傅。

他把那根針遞給父親說，現(xiàn)在物歸原主，前輩收好了。

父親接過針，放進紅木盒子中，又從盒子夾層中取出一個發(fā)黃的冊子，毛邊紙，線裝，豎題《針灸輯要》幾個篆字。父親小心翼翼遞給他說，小友看看這個。

他慎重接過，輕輕翻開，默看了兩頁，眼睛突然一亮，驚嘆道，咦，古老的陰陽針法！

父親頓時大驚失色，忙問，小友能看明白？

他說，記錄這個針法的前輩太厲害了，你看這些字，全都透著一股神秘的氣機，心神不穩(wěn)，還真看不進去。

父親嘆氣說，你說對了，幾十年來，我盯住看上幾頁就不行了。

他滿面驚喜地說，實在厲害！《素問·刺法論》中說，“刺法有全神養(yǎng)真之旨，亦法有修真之道，非治疾也，故要修養(yǎng)和神也。道貴常存，補神固根，精氣不散，神守不分……”我今天終于明白了，古人是能夠駕馭修真之道的，而且能把功力灌注到筆下的文字中，千年不散其神。

父親嘆息，是啊，中醫(yī)的神脈其實就在典籍中，只是后人能領悟的實在太少。小友是有緣人，這套針具和殘本就送給你了。

他急忙站起身說，萬萬不可，晚輩可不能奪人所愛，這是你的傳家之寶，我受之有愧。gzslib202204051234

我也很意外，平常，父親把這祖?zhèn)鞯睦瞎哦攲氊愐粯涌粗?，誰也不許動，今天卻說要送人就送人。

父親堅持要送，周大師覺得這禮物太過貴重，仍舊堅辭不收。按他的說法，有這套針具，如果再學會配套的針法，絕對是針灸術的絕學。

父親急了，有點生氣地說，這東西給你，實際是一種傳承和責任，我也有一個條件，你要答應我給當?shù)貛С鰩讉€好苗子來，你要怕?lián)黄疬@個責任，那我就付之一焚，留它何用。

周大師嘿嘿一笑，這才恭敬地接過，像接過千鈞重托。

接下來，父親卻說，周小友，我腆著老臉求診一下，想請你幫彩霞診個病，你看合適不？

我心口怦怦直跳，這可是我多年來壓在心底的一個隱痛。父親說出來，會不會讓他為難呢？

他笑了笑說，這有何難，但憑一試。

我便跟他講了自己的情況。結(jié)婚五六年，一直想要個孩子，可總是懷不上，我們夫妻倆做過檢查都正常，但大夫認為問題可能出在我的身上。這幾年，找最好的西醫(yī)看過，吃了無數(shù)的藥，卻始終無法實現(xiàn)做母親的心愿。父親勸我用中藥調(diào)理，也開過中藥，還是不見效。老公總是反對我看中醫(yī)，認為中醫(yī)不科學，對中醫(yī)用花花草草治病嗤之以鼻。我很糾結(jié)，不知道他說的有理，還是父親說的可行，雖然生在中醫(yī)世家，對醫(yī)學卻是外行。

他幫我切了脈，看了看舌苔，問了一些日常的生活習慣，娓娓道來：寒癥，宮寒不孕，跟你平時常喝冷飲有關。

父親聽了他的診斷說，曾經(jīng)當宮寒治過，用溫經(jīng)湯、溫胞飲，沒有效果。

他思忖一會，再次切脈，切了足足有喝一盞茶的時間，又問了一些癥狀，說，前輩，是否對癥看過任、沖、督三脈？

常聽父親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不知何經(jīng)何絡，開口動手便錯。這個周大師開口就談經(jīng)絡，而不是像那些所謂專家，開口就是“氣血不和”“陰陽失調(diào)”之類放到誰身上都合適的空話。

父親點點頭說，經(jīng)絡論治是正確的，但我一直沒想明白問題的癥結(jié)在哪。

他說，我總覺得根子還在這三脈上，《素問》講，督脈為病，女子不孕。再加上宮胞寒象，很可能是痰濕瘀結(jié)于沖任、胞宮，氣機不暢，血運受阻，不能啟動氤氳樂育之期。孕育是氣血之精魄，氣血不調(diào)和，就難以受孕。

父親點頭稱道，小友分析得有道理。明確了病因，施治就有了方向。中醫(yī)看病，最難的就是辨證。這不同于西醫(yī)的儀器診斷，有的病，再精密的儀器和化驗都沒用。像不孕不育證，不管做多少儀器檢查，最終依舊很難解決問題，不然街頭也不會有那么多專治不孕不育的牛皮廣告，電視上也不會有打著治療不孕不育作廣告的醫(yī)院。而中醫(yī)則“知犯何逆，隨證治之”，只要找到打開疾病的那把密鑰，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他說，種子必先調(diào)經(jīng)。針灸呢，可以幫你打通任、沖、督三脈，但周期較長，急不得。前輩經(jīng)驗豐富，你開個方子吧。

父親想了想說，先服用葉天士的調(diào)經(jīng)湯如何？

他說，可以先試一試，我再配合針灸催動經(jīng)絡運行，慢慢調(diào)理吧。

聽他這么一說，我頓時覺得光明就在前方，心里燃起了濃濃的期望，信口就說，我的幸福就包在你身上了啊。

說完這話，我又感到太過于曖昧，臉有些發(fā)燒。

他難得地開玩笑說，你們兩口子的事，可別賴上我哦。

我也放開了，耍賴說，反正你得給我治好。

他一本正經(jīng)說，不孕不育自古就難治，我實在沒多大把握。

周大師：中醫(yī)的根子還在民間嘛

李想著急上火的四處找我，想讓我出手治療那個瘋女人。但我很糾結(jié)，十分不情愿接這活。一來，沒有徹底治愈的手段，治療這種情志病要用一種特殊的針法，叫“鬼門十三針”，我的修為根本駕馭不了。二來，這個女人的病因讓人惱火。聽李想說，她原本是那個朱總房產(chǎn)公司的售房小姐，被姓朱的看中，強行發(fā)生關系，而后懷了孕，姓朱的便把她當小三養(yǎng)了起來。結(jié)果，這事被姓朱的正室知道了，大鬧一場，導致這女人流產(chǎn)，小產(chǎn)加上心情郁悶，就犯了病。姓朱的想用錢私了，而女人的娘家人說啥都不答應，不依不饒地要起訴他，姓朱的無奈，才擔起了治療的責任。我雖然與她非親非故，但她的遭遇已經(jīng)觸及了我的道德底線，有錢人胡作非為就要付出代價，不能任其在灰色地帶逍遙自在。

李想真是個難纏的家伙，一個接一個地打來電話，厚著臉皮懇求江湖救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三解釋朱總對他的重要性，甚至說，如果能搞定這件事，他愿意拿出康養(yǎng)育山莊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作為回報。

我躲在老朋友張一杰的茶府喝茶聊天，不想理他。

張一杰菜做得好，也是一鐵桿中醫(yī)迷。有一年，他患了呃逆癥，整天不停地打嗝，看了不少醫(yī)生，怎么都治不好。正好，在前往北京看病的火車上碰到我，坐我對面，一直打嗝，我打量了他一眼，問了一聲。他一聽，居然是鄉(xiāng)音，欣喜地認了老鄉(xiāng)，閑聊中說到病情。我這人呢，見不得別人生病，一看是能治的病，心里就癢癢，看他難受，就想幫他看一下。我說用針灸幫他試治一下。他說，在縣醫(yī)院找老中醫(yī)李玉堂扎過幾針了，都不見效。我問他扎的什么地方。他指了肚子、腿上、手臂上的幾個地方，我一看，就是傳統(tǒng)治呃逆的針灸穴位，用針都有道理，不見效的話，應該是診斷上出了問題。我試著循經(jīng)揣度了幾個常規(guī)穴位，都沒反應，想來不是胃氣上逆的問題。想起宋代自號“扁鵲”的神醫(yī)竇材在《扁鵲心書》中提到過一種針法，便抱著一試的心態(tài)，在他兩邊眼眶上的攢竹穴各扎了一針，真是奇了怪了，針一進去，他頓時停止了打嗝，抓著我的手不住地感謝，把我夸得都不好意思。末了，為防止他再犯，我給他開了炙甘草湯，囑他喝幾劑善后。即刻，他北京也不去了，要跟我學醫(yī)。我勸他順其自然，會養(yǎng)生就夠了。作為過來人，我清楚，中醫(yī)不是誰都能登堂入室，學到深處，會有許多過不了的坎。

張一杰說給我介紹個用藥高手，這人治好過幾例大醫(yī)院都無法治療的癌癥。我很感興趣。gzslib202204051235

不多時，一個面相憨厚的漢子走了進來。張一杰介紹說，老宋，民間中醫(yī)。

老宋憨笑著迎上來握手，說著久仰之類的客套話。

坐定后，張一杰說，我這手咋抖得不行？說著，他端起酒盞，酒盞中的酒杯便咣咣咣直響。

我說，肝主筋，表象在筋，病根在肝，用針灸祛除邪氣，達到舒筋活血、養(yǎng)血通絡即可。

我剛好新學一套針法，想給他試試。

他毫不猶豫地說，好，你就扎吧。

這一套針法是一個叫余浩的中醫(yī)人始創(chuàng)的“陰陽九針”，以手為人體小宇宙，按照“調(diào)和陰陽、升降氣機”的原理施針。我在張一杰左手拇指上對應肝區(qū)扎了“春風扶柳”和“秋風掃葉”兩針，一升一降，調(diào)肝經(jīng);每扎一針，他都倒吸一口涼氣。我讓他放松。他說疼。我笑說，沒辦法，為了把你的病鎮(zhèn)住，就得讓你受點疼。然后，又扎了常規(guī)治療手指拘攣的外關透內(nèi)關和腕骨穴。這幾針倒沒多疼，手起針下，針針中穴。

留針時，張一杰問，你給李玉堂的病看得咋樣？

我簡單說了治療情況。老宋豎起大拇指點贊說，厲害，不愧是江湖圣手，你給咱民間中醫(yī)長面子了！

我說，咱不管是民間還是官方，都是一個中醫(yī)人，用中醫(yī)人的方式解決問題是常態(tài)。

老宋說，話雖然這么說，在官方眼里，民間中醫(yī)就等于無證行醫(yī)，遇上事，沒人給你撐腰鼓勁，動輒還查你一下，送你一頂非法行醫(yī)的帽子。

他說的，確實是現(xiàn)實。當下的民間中醫(yī)的確是個尷尬的存在。有可以救人于危在旦夕的高手，也有騙死人不償命的神棍;有恪守底線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的良醫(yī)，也有游走在灰色區(qū)域享盡聲譽財富的不良之輩。但只要沒有一紙證書，誰都躲不過法律的嚴懲和打擊。

我跟他說，有志于中醫(yī)的人，多少總要受一些磨難。我剛學會針灸的那幾年，在一些診所、養(yǎng)生館打工，受盡各種刁難，老鼠一樣四處躲藏，真是一言難盡。有一年，在河北石家莊一家中醫(yī)館打工，老板請不起名醫(yī)，除了只掛空名的一兩個有證醫(yī)師，坐堂、針灸、艾灸、抓藥全都騁一些無證人員，有的是大學畢業(yè)找不到工作的，有的是自學成長的中醫(yī)愛好者，工資低廉不說，還要時不時提防各種檢查，稍有不慎被抓個現(xiàn)行，醫(yī)館關門，個人被罰，更有甚者，遇到個別難纏的患者，治不好病全賴在行醫(yī)者身上，告你一個非法行醫(yī)，你只能吃不了兜著走。我曾遇到過一個腰腿疼的老婦人，給她針灸時，按常規(guī)取穴，只取了秩邊、承扶、委中、風市四個穴施針，針完后收費時，她先不說有沒有效果，只嫌我給她扎的針太少，認為扎了四針收費幾十塊不合理，讓人哭笑不得，給她講道理，她根本聽不明白，還以為是市場上買東西，掏得錢多就應該扎得針多。好不容易打發(fā)走她，以為萬事大吉，結(jié)果第二天，衛(wèi)生部門找上門來，說有人把我告下了。一聽事情的緣由，我馬上明白是那個老太太搞的鬼。衛(wèi)生部門一查，老板也沒辦法留我，只好另尋他處。

老宋好奇地問，你這幾年怎么挺過來的？

我說，中醫(yī)的根子還在民間嘛，老百姓只認你的本事，有了治病的真本事自然就有立足之地。前幾年，我專挑貧苦落后的地方跑，那些地方的老百姓樸實厚道，你只要治好一個兩個頑疾，全村人都認可，找你看病的會排著隊來。我呢，就憑一根針，有時候也用當?shù)啬懿傻降乃幉?，讓老百姓享受低廉而有效的醫(yī)療。跑了許多地方，治了不少人，也學了不少東西。有一次，在河北邢臺一個村子治病，聽當?shù)厝苏f有個民間高手專挑羊毛疔治病，祖?zhèn)鞯?。我一聽就來了興趣，專程上門討教，可人家死活不愿外傳祖?zhèn)鹘^技。我就說腿疼，讓他治治。他倒也沒推辭，手持三棱針，在我大腿上摸索結(jié)節(jié)，挑破，拔出幾個羊毛狀的絲條，然后敷上外傷藥即好。這手法倒也不難，但不見識一下，確實不知道人家怎么施治的。還有一次，在甘肅甘谷縣的一個村子里，給群眾治療時，突然感到胃疼，有人告訴我，把苦豆子炒黑，研幾粒沖服，治胃疼挺好。后來，我試驗了一下，果然有奇效。

老宋不住地嘖嘆稱奇說，中醫(yī)的傳承，在民間都是碎片化狀態(tài)，能一點一滴學下來，匯集起來就是大學問。

他說的有道理，數(shù)千年來，中醫(yī)醫(yī)術的傳承中，有些秘術秘方早已遺落在歷史長河中，即使是積淀下來的東西，也是浩瀚星辰，一個人學習能力再強，窮其一生也不可能窮盡所有醫(yī)術，我們能從中積累一點一滴的實用技法，一生都會受用無窮。

說著話，給張一杰的留針時間差不多了，就起了針。

他活動活動手指，再端起酒盞，居然不抖了。

他和老宋直嘆神奇，這也出乎我的預料。針灸中，經(jīng)常會碰到意想不到的療效，作為針灸師，有時也頗感驚喜。人體經(jīng)絡這個神奇的結(jié)構(gòu)，理順了，時而會有意外呈現(xiàn)。

我對老宋用中藥治癌頓感興趣，問他，對于疑難雜癥你是怎么診治的？

一提起這些，老宋就頗有成就感。他說，熟讀《傷寒論》就會明白一個原理：百病皆因傷寒。所以，治病就從傷寒著手，萬變不離其宗。癌癥聽起來嚇人，西醫(yī)檢查報告的那些指標一個都看不明白。我呢，就循著“五運六氣”的思路，找“六邪七情”病變的源頭、經(jīng)絡臟腑的反應，對癥應用汗、吐、下、補等八法開藥，只要對癥，藥石就會攻克病邪、調(diào)理陰陽。

他說的這些話，別人聽起來也許很深奧，但我明白，他用的是正統(tǒng)中醫(yī)思維治病的醫(yī)術。古人說，一部《傷寒》通中醫(yī)，能嫻熟運用傷寒思維治病，在中醫(yī)中就算得上是高人了。但中醫(yī)行業(yè)的準入限制，這樣的民間高手又很難正大光明地行醫(yī)。

張一杰趁機攛掇我說，老宋學中醫(yī)一二十年，有一身本事，卻拿不到一紙文書，還得偷偷摸摸地行醫(yī)，你能不能想個辦法？

這便讓我為難了。時下中醫(yī)師的入門，要么是正規(guī)科班出身，通過考試取得，要么是有一技之長、通過師帶徒形式取得，還有從業(yè)年限、技能考核、醫(yī)師推薦等方面的規(guī)定，民間中醫(yī)不論醫(yī)術多高，沒有硬核的條件，估計很難通過。gzslib202204051235

張一杰又說，這個李院長怎么樣？聽說有一種師帶徒的形式可以申請行醫(yī)資格證，要不試試？

忽然想起，要給李玉堂找個用藥高手的話，老宋倒也合適。但我不敢打包票，只能見機行事替他說說話。這世道，以才干說話已經(jīng)不管用了，人情世故的玩意兒我還真玩不轉(zhuǎn)。

張一杰感慨地說，以老宋的本事，到哪個醫(yī)院都能獨當一面，絕對是高人，可是沒有行醫(yī)資格證，他卻寸步難行。

其實，他并不了解，體制內(nèi)的規(guī)矩太多，有條條框框限制著，以老宋這樣的思維行事，估計也難以發(fā)揮。一些有本事的中醫(yī)為啥難以在醫(yī)院立足，還不是干著憋屈，自己開個診所，反而如魚得水，利民利己，懸壺濟世的初衷也如愿以償，何樂而不為？

我們正喝著小酒，聊著天，李想找了過來。他跟張一杰也算是熟人，能尋著味兒找上門還真是精明。

他一進門就叫苦連天，周哥，我的腿都跑斷了，終于找到你了。我給你作個揖，拜托了，江湖救急??！

望著他锃光發(fā)亮的腦袋，我好笑地想起李彩霞形容他的那個詞：奸機溜滑。

李彩霞：他的骨子里浸透著溫文爾雅

一團祥云的周邊匯集著千百片潔白的云彩，一個品德高尚的人身邊始終吸引著正能量的朋友。周大師不知從哪找來一個叫老宋的民間高手，給我和父親分別開了藥，吃了幾服，身體還真有一些微不可察的變化。父親也一天天精神煥發(fā)，僵硬的四肢慢慢協(xié)調(diào)起來。中草藥真是個神奇的東西，一堆看似不起眼的花草枝葉組合在一起，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太不可思議了。更奇妙的是針灸，不借助外力，只那么針刺肌肉經(jīng)絡，居然能激活身體內(nèi)部密碼，像打開機密開關一樣，釋放出驚人的能量。

不過，一開始，看周大師在我身上施針還是件挺難為情的事。

他的施針部位集中在腹部、背部和腿上。不知道何故，面對他，我有些說不出的緊張。這個畫面想像一下都有點少兒不宜：一個女人平躺在那里，坦露出光潔的小腹，高聳著渾圓的胸脯，面對一個年輕的針灸師扎針……真讓人臉紅啊。

我感覺，他開始也有點窘，不敢直視的樣子，后來倒是放下了穢思雜念，一臉坦然，正人君子似的。我不相信自己青春曼妙的身體對他沒有影響，但他懂得克制，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緒。極強的自控力是成功人士的絕勝法寶，也許，這是他能成為高手的一個因素吧。

針灸了幾次，原先手腳冰涼的狀況漸漸有了好轉(zhuǎn)，摸上去有了溫度。同時，艾灸腹部的氣海、關元、中極穴，小腹內(nèi)漸漸能感受到真氣流轉(zhuǎn)。他告訴我，艾灸與針灸同理，古人稱為雷火神針或太乙神針，是一種古老的針灸術，沿襲了數(shù)千年，經(jīng)久不衰，只要有這些反應，都是向好的跡象。我覺得，照這樣治療下去，奇跡說不定就會乍然展現(xiàn)。

這些日子，我一邊按周大師教給的方法艾灸腹部，一邊服用宋大夫的中藥，身體果真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感覺最明顯的是手腳暖和了，背部酸脹感消失，經(jīng)期排血量比以前明顯增多，而且沒有了黑色血塊，皮膚漸漸變得光潔柔滑，還有，嚴重的失眠竟然不治而愈。這是以前吃多少西藥都沒有解決的大難題，現(xiàn)在居然迎刃而解。

我把這些變化講給馬強，本想給他個驚喜，沒想到惡吵了一架。

他冷哼一聲，你真幼稚，腦子進水了？咱們醫(yī)院那么先進的儀器、先進的技術還不如一個民間針灸師管用？

我說，事實擺在面前。

他說，還不是瞎驢碰上了草垛，運氣好罷了。

我原以為他對中醫(yī)的抵觸，僅僅是因為我父親曾經(jīng)對他的苛求，沒想到竟然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我說，你別自以為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說，別人厲害你們找別人，以后你們的事別再煩我就是了。

我忍無可忍，沖他直吼，從今往后，再不會找你。

他冷哼著，你最好一輩子不要生病。

我說，就是生病也不會找你看。

他氣急敗壞地拿起手機，穿好衣服，摔門走了。

我越想越氣，把家里的西藥全都清理出來，裝進了垃圾袋。

靜下來想一想這個人，我突然有點看不明白似的。記得剛認識時，他還在鄉(xiāng)下衛(wèi)生院當大夫，頗有上進心，憑個人努力，考進省醫(yī)大脫產(chǎn)進修了四年，畢業(yè)后為了進縣醫(yī)院，三天兩頭往我家跑，因為是同學關系，我倒也想幫他進城，沒少在父親面前說過他的好話。后來，他算是順利進了城，卻還是粘著我不放。一開始，我確實沒有跟他相處的意思，實在看不慣他身上那種狡黠與油滑，但耐不過他那死纏爛打的勁頭，就這樣，跟他走到了一起。那些年，他工作上倒也上心，還到北京大醫(yī)院臨床學習過一年，回來就能拿起了心腦外科手術，成功完成幾例心臟病人的搶救，人們稱他“馬一刀”。小地方有這樣一個外科大夫，當然名聲很大。有了這個資本，他在縣醫(yī)院風風光光，先是科室主任，又是副院長，再到院長。人們都說他官運亨通，其實只有我知道——他依然脫不開世俗的圈套，四處找關系、拉圈子、求人送禮，一步步經(jīng)營，才走到今天。我們夫妻關系，在外人看來幸福美滿，可是，因為一直懷不上孩子，我們之間有了隔閡。他有時借故加班，經(jīng)常幾天幾夜不回家，醫(yī)院里的同事還說他敬業(yè)愛崗。私下里，也有醫(yī)院工作的閨蜜跟我說，他跟某某護士關系曖昧，小心鳩占鵲巢。但都是捕風捉影的傳聞，沒有證據(jù)。我們倆都好面子，誰也不想撕破臉去吵去鬧，就這樣不冷不淡，得過且過。雖然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卻總有同床異夢之感，越來越看不透這個人。

同是學醫(yī)的，周大師骨子里卻浸透著一種溫文爾雅、真誠坦率的東西，我可以真切的感受到，這絕不是裝出來的，而是腹有詩書氣自華，是長期學識濡養(yǎng)的結(jié)果，像咱們幼兒園的孩子，在一個文化氛圍濃厚家庭中熏陶，身上不知不覺會有一種優(yōu)雅的氣質(zhì)。英國人講，三代人培養(yǎng)一個貴族。我不知道一個好中醫(yī)的養(yǎng)成需要多久，但從周大師身上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謙和而不失個性，莊重而不失仁愛，孤傲而不失理性，淡泊而不失明朗，是幽谷之蘭，是出水之蓮，是觸手溫玉，是天然皎珠……這種東西，父親身上也有，我認識的不少中醫(yī)人都有，只不過因?qū)W養(yǎng)深淺、個性差異而光彩不同。常聽父親說，中醫(yī)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幾乎涵蓋了古代文化的方方面面。如此看來，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養(yǎng)的中醫(yī)人，理應涵育的如古老玉佩一樣溫潤。gzslib202204051235

算了，不瞎想了，啥人啥命，不可強求。

周大師：一個廚師的見解居然如此透徹

我們在醫(yī)院的地下停車場停好車，正在等電梯，一部專用電梯下來了，一個小男孩抱著遺像鏡框，跟著幾個哭哭啼啼的大人?？磥硎腔颊邲]有搶救過來，死了，家屬正在舉行“招魂”儀式。醫(yī)院里死人的事常見，不足為奇。我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頓時一愣，這不是前幾天見過的那個心口疼的小胖子嗎？李想看我愣怔，也看了一眼，“咦”了一聲，這不是那個——他剛想說，又打住了，攔住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叔問，這是什么病??？前幾天還見他好好的啊。那位大叔匆匆說，剛開始當胃炎治，昨天突然疼起來，用什么止痛藥都不管用，病人疼得昏迷不醒，醫(yī)生著了急，趕緊一查是心梗，沒多時，人就沒了。

李想說，果然是心梗。唉，悲哀啊。

我也為這個年輕的生命感到惋惜，嘆息說，一個被機器耽誤了的患者。

李想曾在中醫(yī)院干過，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得失，他直搖頭說，身在其中時，覺得一切都是天經(jīng)地義，所有檢查都交給機器，現(xiàn)在出來了，想想真是可怕，把生命托付給冰冷的機器檢查，醫(yī)者自身的診斷能力卻漸漸退化了。

是啊，現(xiàn)代醫(yī)學總認為高科技的儀器多么先進，完全依賴儀器的檢查結(jié)果，反而被捆住了手腳，儀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心梗病人未犯病時根本就檢查不出來，但中醫(yī)的治病就是把病癥解決在萌芽狀態(tài)。遺憾的是，人們通?？床坏竭@一點，既便中醫(yī)幫他解決了大問題，他也覺不出中醫(yī)的高明之處，反而等小病發(fā)展成大患，靠儀器查出病來，倒覺得醫(yī)生非常高明。

我們說著話，又到了那個瘋女人的高級病房。

李想這個人吧，油滑是油滑了點，但也不至于讓人討厭。能說會道，八面玲瓏，擅長處理人際關系，他的優(yōu)點還是不少。為了他的宏偉夢想，只好委曲求全了。

這一次，朱總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轉(zhuǎn)變，早早迎候在電梯口，滿臉堆笑，連聲道歉。

我覺得好笑，給我道歉有什么用？通過李想，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想法說得清楚，病可以治，但希望他能有點良知，妥善處理好后續(xù)的事情，明白了吧？借用了一下李想的口頭禪。

再次觀察了一陣患者，詢問了一些發(fā)病的細節(jié)，我確定是情志病無疑。我前面就給李想說過，這個病沒有十足的把握治愈，除非找一個會施展“鬼門十三針”的高手。現(xiàn)在，我還是得把實際情況跟朱總說清楚。

我說，“鬼門十三針”是傳說中道教張?zhí)鞄熕鶆?chuàng)專治邪病的千古神技，但凡學針灸的人都看到過這一類醫(yī)案，但很少有人以針試法，因為這個施針跟醫(yī)者自身修養(yǎng)有關，能量不足，不但治不了病，反而禍及自身。清人筆記中記載過一個醫(yī)案，說是北京通州有個賀姓郎中，世代傳承鬼門針法，并且精通厭壓之術，每遇中邪病人，施針百發(fā)百中。但有一次針治一個中邪的小婦人，每進一針，病人笑罵他一句，一直扎到第十三針時，有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你非要置我于死地嗎？壞我道行，我讓你子孫中每代必出一個瘋顛癡傻。結(jié)果賀郎中不聽，強行扎下第十三針，這個女病人不知道治好沒有，他的兒子中就出了一個呆子，怎么也治不好。這套針法，的確詭異而神秘。說實話，我走過許多地方，認識不少高明的針灸師，但幾乎沒聽誰用過這套針法。我?guī)煾翟?jīng)碰到過這類病癥，他也是無可奈何。他說，醫(yī)者不是神仙，有可治之癥，也有不可治之癥，切不可逞一時之能，治不治之癥。

朱總像泄了氣的皮球，失神地望著天花板嘆息。

李想不甘心地問，實在沒辦法嗎？能不能施一兩針試試？

我說，這套針法我不能用，不過，我有另外的施治方案，只扎一針，如果不出意外，人可以馬上鎮(zhèn)定下來。

朱總一聽，立刻來了精神，懇求我出手救治，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試試。

于是，我交待他們兩人強行摁住患者，衣服卷到心口以上。

精神不正常的病人往往難以控制，一旦感到外界的威脅就會出現(xiàn)過激的掙扎，不管不顧，全力爆發(fā)，兩個大男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她摁住，但堵不住她喊叫哭鬧，殺豬似的，引得滿樓道的醫(yī)生護士和病房里能走動的人都出來圍觀，以為發(fā)生了什么暴力事件。

李想累得滿頭大汗，直沖我叫，周大師，快出手啊，堅持不住了，狂人的力氣真大。

她這個狀態(tài)，實在不好下針，我要施針的巨闕穴位置十分特殊，緊靠心臟位置，容不得絲毫偏差，必須讓她暫時冷靜下來，不然，一針下去，扎偏會要命的。我想了想，靈機一動，跟這個病房的護士要了一杯冷水，瞅中時機，猛地潑到她臉上，趁她受驚愣怔的瞬間，我迅速將兩寸的銀針扎進了穴位，一氣完成提插捻轉(zhuǎn)的瀉法，又迅速出針。剛剛還激烈掙扎的女人像軟面條一樣，癱倒在床上，片刻，眼睛清明了許多，人也安定下來，瞅著周邊的人，愣了愣神，認出了朱總，眼里刷地流下兩行清淚。

外面圍觀的人前面還看熱鬧，一看一針下去患者就安定了，驚嘆尖叫，議論紛紛。

我拍拍有點失神的李想，示意他出去。李想頓悟，跟著我出了病房，關上門，讓他們說說私密的話。

李想一出房間，就沖我抱拳說，周哥，我想拜你為師。

我笑說，不想當老板掙大錢了？

他說，針灸居然能夠這么神奇，你又一次顛覆了我對針灸的認知。

我說，古人說三十而立，過了三十歲，每個人都漸漸明確了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價值追求，沒必要強求自己做什么，做最好的自己即可。

李想還想糾纏著跟我學針灸，一群人圍了上來。

那些病房的患者或患者家屬突然反應過來，紛紛圍上來求診，一口一聲“神醫(yī)”叫著，讓我們無法招架。李想的好口才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好說歹說，終于勸退了他們。

朱總出來了，面帶微笑，雙手一拱，道了謝。

我說，這一針，只能暫時緩解，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這樣吧，有一位用藥高手，我讓他開一個方子，先配合著吃幾服中藥，如果能穩(wěn)定下來，后期就好辦了。如果不能改善，還得找“鬼門十三針”的高手。gzslib202204051236

朱總為了她的病跑遍了各大醫(yī)院，自然清楚治愈的難度有多大，只扎一針就能初見成效，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所以，他對未來的治療十分期待。

我在電話中聯(lián)系了老宋，講清女人的病情和我的診斷結(jié)果，讓他開一個對癥的方子。老宋答應后，抽支煙的工夫，就用短信發(fā)來一個藥方，我看了一下，用藥以安神鎮(zhèn)靜、解郁散結(jié)為主。我把藥方抄下來，遞給朱總，囑咐他用藥注意事宜，就跟李想下了樓。

我該做的事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李想和他之間的交易了，我管不了那么多，還得為李玉堂和李彩霞去做針灸，估計再灸幾天，我的使命也就結(jié)束了。

回到張一杰的茶府，看到他購了一套醫(yī)書，頗覺新奇，開玩笑說，你一個廚師，不好好做菜，整天鼓搗這些做啥。

他笑說，好廚子是半個醫(yī)生，能當一個會做菜的中醫(yī)多好啊。

我翻出一本《黃帝內(nèi)經(jīng)》，讀到《靈樞》開篇黃帝與歧伯一段對話，心中一凜，癡癡地想了半天。

黃帝說：“余子萬民，養(yǎng)百姓而收其租稅;余哀其不給而屬有疾病。余欲勿使被毒藥，無用砭石，欲以微針通其經(jīng)脈，調(diào)其血氣，榮其逆順出入之會。令可傳于后世，必明為之法，令終而不滅，久而不絕，易用難忘，為之經(jīng)紀，異其章，別其表里，為之終始。令各有形，先立針經(jīng)?！?/p>

一個帝王，視萬民康健為根本，尋救最簡便易行、低廉有效的康復之道，在藥、石之外，首立針經(jīng)，并立下傳于后世之弘愿，把天下為公的心愿、家國一理的情懷寄予在一根小小的針石之上，這大概就是中華醫(yī)道千年不衰的根基所在吧。反觀今天的中醫(yī)師、針灸師，持有本心的還有幾人？各種醫(yī)院藥店，追求經(jīng)濟效益至上已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即便是中醫(yī)師看病，也很少會開最廉價的藥，哪怕三五味草藥就能治好的病，總要弄成一個大方，讓百姓多花冤枉錢。功利使然的用藥、用針，早已敗壞了中醫(yī)的根基。不要說老百姓不夠認可，想必中醫(yī)人心中都難以自立。

我把這些想法說與張一杰，他聽過，感嘆說，中醫(yī)不但好醫(yī)術失傳，連基本的醫(yī)道也不講究，實在可怕。我們當廚師還都講究把健康無害放在第一位，醫(yī)者卻是利益至上，長此以往，恐怕會讓一代代人失去傳統(tǒng)的中醫(yī)信仰，中醫(yī)可就真正危機了。

他這么一說，我頓時心里一怔，想不到，他一個廚師的見解居然如此透徹。的確，中醫(yī)振興之路不會一蹴而就，從醫(yī)者到患者，都需要一個再認知、再普及的過程。讓現(xiàn)代醫(yī)學觀念浸透了百年的民眾重拾對中醫(yī)的信心，恐怕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張一杰想投資李想的那個康養(yǎng)山莊，問我有沒有前景。我說，如果追求短期內(nèi)賺錢，或者以盈利為目的經(jīng)營，估計存活不了多久。

這幾天，我也一直跟李想探討這個項目的定位，的確是個兩難的困境。他的出發(fā)點是打造一個理想的中醫(yī)平臺，集聚一批純正的中醫(yī)人施展中醫(yī)醫(yī)術，傳播中醫(yī)理念，而投資商求回報，請高手要報酬，還得養(yǎng)活一批工作人員，沒有可觀的經(jīng)濟效益，將運行不下去?！疤煜挛跷酰詾槔麃?。”如果是不賺錢的買賣，投資商肯定不答應，一旦從盈利出發(fā)，必然損害消費者的利益，最終結(jié)果還是功利敗醫(yī)，再度讓民眾對中醫(yī)失去信心。理想和現(xiàn)實，是一對很難調(diào)和的矛盾。

李彩霞：他身上有一股特別的精氣神

周大師去了北京，才過了二十來天，我感覺像過了一年半載，中了魔似的會想他，腦海里不斷回放著他那專注施針的樣子，他那靦腆臉紅的樣子，他那侃侃而談的樣子……與他前后相處不過短短十來天，竟然對一個素昧平生的針灸師有些不舍，心里怪怪的。

閨蜜們都知道我請了一位針灸師治療，私下聊起這個話題，她們總是好奇地打問周大師長什么樣子，說啥都要讓我引薦一下，想看看高手的范兒。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好像把自己喜愛的什么東西推銷出去一樣，竟有點不舍。她們開玩笑地說，該不是另有隱情吧，嗯？我笑說，切，老娘多年守身如玉，不許你們敗壞一個良家婦女的聲譽。閨蜜在一起，不管有多污多渣，說過就過了，誰也不計較。

我總覺得，他身上有一股特別的精氣神，跟我認識的那些醫(yī)生有所不同，不世俗，不功利，清爽，坦蕩，磊落，像古時君子。用父親的話說，他秉持本心，有大境界。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不過是醫(yī)患關系，終究是要離散的。好在，經(jīng)過周大師針灸治療和宋大夫開的中藥，父親的情況越來越好，相信過不了多久他便可下地走路了。用父親的話說，遇到這個小友，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父親也心悅誠服地承認自己技不如人，難得遇到一個身懷絕技的高手，對周大師竟有一種超乎欣賞心態(tài)的禮贊。

讓人驚詫的是李想這小子，突然鬼迷心竅地想學針灸了，一有空就跑來找我父親，拿著針灸針比比畫畫，跟父親探討針法。父親見他浪子回頭，老懷甚慰，不由地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一講就是大半天。

我取笑他，跟著周大師受刺激了？

他一臉正經(jīng)地說，我本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中醫(yī)師好嗎。

你不搞那個康養(yǎng)山莊了？

他嘿嘿笑說，事情還是要做的，開弓沒有回頭箭，不過也不矛盾，有一技之長，我也算專家型的領導了。

看來這周大師的還真有魅力，過去，我父親勸說了這小子多少次，好說歹說都沒能讓他定下心來，跟周大師混了十來天，居然大變活人，有了這份心思。也好，后繼有人，父親不擔心祖?zhèn)鞯谋臼率髁恕?/p>

正胡思亂想，有人打進電話，拿起一看，是周大師。

他問我父親恢復的情況，我如實作了回答。他一聽，顯得很高興，說恢復到這個狀態(tài)，已經(jīng)很不容易，剩下的就要靠自我康復練習了。我問他怎么練習。他說過些日子回來再教給我。我問他，你什么時候回來？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種期盼。他說，還不定，這邊有病人要治療。聽他一說，我頓有一點小小的失落，沉默了片刻，不知說什么好。他喂喂了幾聲，我才回過神，忙說，這么長時間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能告訴我嗎？他笑笑說，我就叫周大師啊，你應該知道的。這人好奇怪，你又沒告訴過，我怎么會知道你的名字？他又問我的情況，我說一直艾灸，也喝老宋開的藥，效果挺好。他說，那好，有些事急不得，順應天理，調(diào)氣養(yǎng)真，慢慢就好起來了。gzslib202204051236

跟他通了一會兒話，心情大好，想好好做一頓飯，犒勞一下自己。

哼著歌，到了廚房，取出大肉，忽然一陣惡心，直泛酸水，頓時胃口全無，啥也不想吃了。

這癥狀來得蹊蹺。剛想打個電話問問周大師，轉(zhuǎn)念一想，人家剛掛了電話，再打過去難免有點唐突，就收起電話，去找父親問問。

父親中止與李想的談論，認真地把了幾分鐘脈，欣喜地說，是喜脈。小周和小宋，這兩個小友真是高手！

李想滿臉寫滿了驚嘆號，夸張地叫了一聲，我草，簡直神了！不行，我得把他當神仙供著了。

我有點不確信，趕緊下樓買來測孕試紙，迫不急待地測試了一下，紙條的顏色顯出兩條紅線，對照來看是早孕的癥狀。

這喜訊來得太突然了，讓我一時不知所措。這些年，做夢都想做個母親，現(xiàn)在，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這一刻，我真想告訴全世界，我李彩霞終于懷上孩子了！

想都沒多想，我把電話打給了周大師，想跟他分享此時的快樂：我有了，有了。

他顯然沒有反應過來，問我什么有了？

我說，呆子，我懷上孩子了。

他“啊”了一聲，語氣滿是驚喜，問，真的？

我說，真的，我父親把的脈，也測試過了。

他哈哈大笑著連說了幾個好，似乎比我還開心。

然后，猶豫著要不要打給馬強，想了想，又掛了。我突然不想急于告訴他這個消息，心里酸酸的。

周大師：再復雜總沒有人命關天復雜吧

剛下火車，就聽說老宋出事了。

李想開車過來接到我，匆匆趕到縣醫(yī)院，只見老宋在走廊的移動病床上躺著，臉色蒼白，昏迷不醒。

我急問守在旁邊的張一杰，咋還不治療？

張一杰搖搖頭，小聲說，家屬不簽字，醫(yī)生不做手術。

我說，既然是腦溢血，趕緊放血啊，時間一長，腦血管就出問題，搶救下來也難以治愈。

李想對醫(yī)院的規(guī)矩很清楚，他說，周哥，這事你還真不能出手，復雜著呢。

我說，再復雜總沒有人命關天復雜吧？先救人再說啊。

張一杰說，事情確實復雜，老宋給一個什么親戚治病，開了藥，結(jié)果患者吃藥后嘔吐不止，病情加重，親戚家就跟他鬧翻了，吵著吵著就動了手，老宋被推來推去，碰到墻上就昏了過去。剛送到醫(yī)院時，做了CT，說是腦子里出了血，要抓緊動手術，可是，老宋的老婆說啥都要那個親戚家給個說法，拒不簽字，僵持到現(xiàn)在。

那邊，辦公室出來一個護士催促，要不要做手術，趕快拿主意，不做，就拉回家去。

老宋的老婆叫嚷著，不給個說法，就是死了也要讓他抵命。

糊涂，這樣鬧下去非把老宋耽誤了。我顧不上考慮什么，走過去對她說，先別計較這些，就是打官司討說法也要把人救過來再說，我先看看情況。

那女人大概鬧得沒勁了，倒沒攔我的意思。

李想還想阻攔，看我堅持要做，也沒多說，跟我上前診斷。

我俯身看了看老宋，已是深度昏迷，估計腦部積血大面積擴散開了，如果此時再不搶救恐怕就來不及了。

于是，取出隨身攜帶的針夾，拿出放血三棱針，抓起他的左手，在中沖穴扎了一針，手起針出，噗地冒出一團黑血。我正要往百會穴施針，一個護士走過來嚴厲地說，你們自己治就拉回家治去，這里不是你們胡來的地方。

我來不及跟她解釋，繼續(xù)施針。

李想立在一旁跟她說，患者腦子里積滿了血，再不治就麻煩了。

護士說，你們要不聽，我就叫保安了。

我只想著趕緊救急，沒管她叫嚷，往百會穴扎下一針。然后迅速起針，一股黑血噴到了天花板上。接著，黑血咕咕咕往外冒，地上流了一灘，人們看著驚呆了。

干啥，你們干啥？以為是農(nóng)貿(mào)市場嗎？有人厲聲地叫嚷著，隨后，我看見幾個穿白大褂的走過來，為首的正是馬強。

他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隨即拉下臉責問，周大師？你會針灸？你搞什么鬼？這是你胡整的地方嗎！搞了人命來算誰的責任？

我本想說，要說搞出人命來，也是你們救治不利。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矛盾激化，對誰也不力。再說了，也是自己理虧，這里確實不是我該出手的地方。我抱歉地說，一時情急。

他黑著臉斥責我，你憑什么急救，你有資格嗎？今天要是出了問題，你吃不了兜著走。

李想打圓場解釋，馬院長，你看人快不行了，家里人也急啊。

馬強冷哼著，說，你們拉走，這個病人我們不收治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問，你說什么？這就是你們救死扶傷的態(tài)度？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裝什么！一個腦溢血病人，停放在走廊里好幾個小時不施治，你還有理了！

他態(tài)度強橫地說，不治就不治，你能咋樣。保安，過來，把這些人給我清出去。

正說著，護士尖叫一聲說，病人抽風了！

一看老宋像電擊了一樣，四肢劇烈抖動、抽搐、僵直，醫(yī)學上叫痙攣，一般發(fā)生于急癥，是一個不良信號。

馬強頓時失態(tài)，氣急敗壞地對手下說，趕快報警，有人非法行醫(yī)出了問題。

跟在他身后的人立刻撥打電話報警。

李想大概是怕我受連累，挺身而出說，人是我治的，我有資質(zhì)，怎么是非法行醫(yī)？

我不能讓他替我背黑鍋，掏出醫(yī)師資格證向馬強亮了亮，沒好氣地說，看清了，我是合法的。

馬強愣了一下，繼而冷哼一聲說，執(zhí)業(yè)資格證呢？這是你施治的區(qū)域嗎？

他一這問，可把我難住了，李想也不好說什么。我們都知道，醫(yī)師資格證只是承認你有這個資格行醫(yī)，而執(zhí)業(yè)資格證則是規(guī)定了你從業(yè)的范圍，即使你有執(zhí)業(yè)資格證，但不屬于這個醫(yī)院也不能自作主張施治，除非院方請你來做“飛診”。gzslib202204051237

現(xiàn)在，我無暇顧及什么后果，急忙俯下身觀察老宋的情況。這種情況下，任何檢查診斷都無濟于事，只能憑經(jīng)驗判斷病情走向?？戳艘魂?，觸摸了他的四肢，頓時心中了然，不過是身體的應激反應，無甚大礙。

不一會兒，兩個公安走來，跟馬強打聲招呼，問明情況，就要抓人。

李想還要跟他們解釋什么，我說，不用費口舌了，沒有這么點擔當，我還能站在這里。

公安人員要強行帶我走，我說，等我半個小時，先把人救過來再說。

公安征求馬強的意見，馬強默默不語，冷眼相看，意思是再等也無濟于事。

我又拿出針，在老宋的人中、內(nèi)關、涌泉穴各扎一針，補法運針一會兒，老宋的抽搐漸漸平息，呼吸慢慢勻稱起來。然后，用中強刺激刺人中和涌泉，老宋眼皮動了一下，驀然張開了眼。

醒了，醒了！圍觀的人們驚呼，驚嘆。

李想長呼一口氣，大聲叫道：牛！師傅真牛！

兩個公安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問馬強人還帶走嗎？

馬強說，一碼歸一碼，該咋辦還咋辦。

真是荒誕，救了人，還要擔個非法行醫(yī)的罪責，這就是現(xiàn)實生活的黑色幽默啊。

我無語。

李彩霞：我簡直氣瘋了

剛做完孕檢出了保健院，就接到李想打來的電話。李想說，姐啊，周大師在縣醫(yī)院被公安帶走了，你跟馬強說一聲，把人放出來吧。

我有些愕然，忙問什么情況。

李想簡要說了周大師在醫(yī)院搶救老宋的事。我一聽，心里就來氣，暗罵馬強不是個東西。

快步走回縣醫(yī)院的家屬樓，進了家門，馬強已下班回來，坐在沙發(fā)上喝茶。

我沒好氣的問，你是不是讓公安把周大師抓起來了？

馬強皺著眉頭望了我一眼，說，怎么了？有人找你說情？

我說，你趕快讓他們把人放了吧，他可是咱們的恩人，是響當當?shù)尼樉拇髱煛?/p>

馬強冷哼說，他就是你找的針灸師？什么狗屁大師！他本名就叫周大師，我的老鄉(xiāng)，你的小學同學。

他是我的小學同學？我一時懵了，還真想不起來有個叫周大師的同學。在鄉(xiāng)下小學只借讀過一年，多年沒聯(lián)系，那些同學早沒了印象。

我顧不上跟他深究周大師的來歷，只想讓他趕快把人放出來，沒好氣地說，你還有沒有良心？人家好心好意幫你們救了人，你還讓人把他抓起來。你要不放了他，我跟你沒完！

他黑下臉說，怪不得你看我越來越不順眼，原來，你們早勾搭在一了起！

我聽他話里有話，十分惱怒，質(zhì)問他，你啥意思？

他咆哮道，你們當我是傻子，那個孩子還不知道是誰的呢！

我簡直氣瘋了，指著他大罵，媽的，你簡直是個神經(jīng)?。?/p>

他冷笑道，好幾年不懷孕，他扎幾針你就能懷上孩子？笑話！你們，真能行！

說罷，他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墩，摔門走了。

我頓時渾身發(fā)抖，順手抓起茶幾上的杯子砸了過去，碰在門板上，“砰”的銳響，碎了一地。

心也如同茶杯，碎了，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