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睿涵
“北京的春雪還不消融,大街小巷各處皆黑泥白雪相對照,天空中有‘一塊瓦風箏飄揚,我在北京西城所住的一個公寓里,認識了一個圓臉長眉大眼睛的女孩子?!?初識丁玲的沈從文在他們相識十年后,寫下這篇憶舊文字。那位“圓臉大眼睛”的女孩還稚氣未退,尚且剛滿19歲。像所有站在青春路口,有幸自主選擇未來之路的少女一樣,丁玲也觀望著未來的方向。沈從文在散文里記錄下青春的丁玲,美好而外放。魯迅則寫肅穆的丁玲,著墨于她人生中的英氣面向,在七絕中贊詠女兒身的勇武。散文也好、詩歌也罷,當寫作者汲汲于語言材料的擷取,試圖使其包羅萬象、囊括萬物之始,記憶與生命也成為被抽象的所在?,F(xiàn)當代文學史中的丁玲,深悟著女性自身的特殊性,藏匿在語言的細微之中。
一、可言能言之面——獻身革命
丁玲原名蔣冰之,1904年10月12日出生于湖南臨澧一豪門望族之家,可惜家道中落,父親蔣浴嵐也體弱多病,早早地離開了丁玲。由此,小丁玲受母親影響極深,最初關于新思想、新文化的啟蒙,都來自于母親的言傳身教。母親余曼貞生于書香門第之家,出落得亭亭玉立,后來成長為獨立自強的新女性,追求思想解放與婦女革命。在丈夫死后獨自撫養(yǎng)一雙兒女的曼貞,一邊操持家務,一邊刻苦求學。丁玲與母親一起入學常德女子師范學校,30多歲的母親讀師范班,6歲的丁玲上幼稚班。母親曼貞對丁玲偏愛有加,對其影響至深,每晚常讀眾多民間故事、異域奇事給她聽。及其稍長,丁玲已經(jīng)能夠自己閱讀書目,她將舅舅家收藏的所有草本舊小說、商務印書館的“說部叢書”和林譯小說全都閱遍。此時,丁玲對于文學的熱愛已初見端倪。后來,母親曼貞在學校結識了同為女革命家的向警予,兩人結為至交,常常一起談論女性解放與革命之事,年輕的丁玲就在母親和警予阿姨的影響下,開啟了對于革命事業(yè)的關注與婦女運動的投入。
1922年,已然愛上文學的丁玲,自主解除外祖母包辦的與表哥的婚約,毅然來到由陳獨秀、李達創(chuàng)辦的上海平民女校進行學習。后來,又入上海大學中文系,在此結識瞿秋白等革命摯友。求學時期的丁玲,將熱情投注在文學寫作之中,決心“以筆代劍”,揭露封建傳統(tǒng)對于民眾的迫害。除此之外,她也并非純然紙上談兵,還有身體力行,為與傳統(tǒng)封建決裂,她剪掉長辮,參加游行、講演和辯論活動,為革命解放事業(yè)奔走呼號。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后,丁玲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相繼創(chuàng)作《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在黑暗中》《一個女人》等小說作品。丁玲的創(chuàng)作聚焦新舊交接時代知識女性的艱難變革與精神苦悶,將文化新思潮融入小說寫作中,為女性解放運動者提供精神引領。正如丁玲所言:“后來我在社會上四處碰壁無路可走的時候,我會想起用一支筆來寫出我的不平, 我對中國社會的反抗,用筆來呼喊、揭露統(tǒng)治階級的黑暗?!?/p>
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是在1932年,同年9月還出任《北斗》主編,并擔任左聯(lián)組織部部長等職。丁玲在中共中央的組織領導下,繼續(xù)著革命未盡之業(yè)。在《北斗》二卷一期,她發(fā)表了《對創(chuàng)作上的幾條具體意見》,標志著丁玲開始號召文學藝術工作者應自覺把文學作為戰(zhàn)斗的武器。同期還發(fā)表了揭露國民黨不抵抗主義罪行的小說《多事之秋》,贊揚上海各界人士的革命精神。
然而,真正使其煎熬的在于一年之后的5月14日,丁玲與潘梓年一起被國民黨特務秘密綁架,送往南京關押。在獄中受盡屈辱的丁玲,不僅沒有暴露自己的共產黨員身份,還堅持寫作,創(chuàng)作了包括《松子》《團聚》《八月的生活》等在內的眾多文藝作品。經(jīng)受三年牢獄生活的丁玲,后來終于在黨組織的幫助下,于1936年11月到達陜北,毛澤東還寫下一首《臨江仙·給丁玲同志》相贈:
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 ?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重新回歸黨組織懷抱的丁玲,先后擔任中國文藝協(xié)會主任、《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主編等職??谷諔?zhàn)爭時期,親力親為帶領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深入戰(zhàn)爭前線,策劃演出上百場節(jié)目,深得民心,無論是前線軍民,還是后方士兵,都對其贊賞有加。
丁玲對于人民解放事業(yè)的紅心恢弘熱烈,從抗日戰(zhàn)爭到新中國成立,她堅定不移堅守在為國家、為人民的奉獻征程中。不僅在建國后擔任中華全國文聯(lián)常委、《人民文學》和《文藝報》主編等職,還積極參加國際進步婦女活動,促進世界和平和國際女性運動的發(fā)展。
82年的完整人生,丁玲將大部分時光都付諸在革命斗爭和婦女解放的紅色事業(yè)當中,所有赤誠的紅心與熱望都凝聚為她的可言與能言,無論是他人的紀念詩詞,還是自己的政論演說,都是特殊境遇下的時代文字。極端環(huán)境之中的語言表達,或許難逃布魯姆所謂“影響的焦慮”下,一步步經(jīng)受“被誤讀的冒險”。作為寫作者的丁玲,在可言的深度之下,隱埋的難言,或許才是作者真正難以傳達的用心。
二、不可言說之寓——深微思悟
葉燮在《原詩》里寫道:“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 橫山先生所討論的詩人之境,正是后來文學家們汲汲于求的文藝高境。
身為女性作家的丁玲長期處于被男性文學史收編的所在,無論是被視為“勇武將軍”,還是“以筆代劍”,這樣的丁玲都是被看作符合男性標準的嘉獎,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她自己。因此她在40年代抗日戰(zhàn)爭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大部分稿件,也都順理成章地作為抵御外辱的成功之作,被頌揚、被褒獎。然而內里的復雜,反而是被忽視掉的。這些文章內部屬于女性個體的獨特感受,氤氳成難耐的不可言,終究被可言語詞的水霧淹沒。
《我在霞村的時候》正是這樣一部作品,故事中常被稱道的情節(jié)大都是貞貞的不幸最終被光榮的政治任務所彌補,或許成為一種想象性的代償,象征著革命解放的永恒光芒。然而文本本身的復雜卻不是單單一次“敵我斗爭”可以描摹的,丁玲對于此文的用心更在于對女性境遇與政治權力博弈的困窘與質疑,屬于在極端環(huán)境下難言的女性反思。作者將小說背景設置在陜北農村抗日戰(zhàn)爭之中,村女貞貞不幸于一年前被闖入霞村的日軍傷害,爾后她反倒混入日軍陣營,以身體換取情報?!耙陨碇苿佟睂崬槲尹h為抵御日寇交付貞貞之秘密任務,霞村村民們自不可知,于是實為“英雄”的貞貞反倒成為村民流言中被鄙夷的對象。然而,文本的復雜之處在于,我們終究難以言明身處一個脫離了封建社會的革命新時代,女性解放的自身力量究竟何在?女性身體一方面被視為哺育生命的神圣場所,一方面又被看作藏污納垢的不良之地;一方面被視作異性欲望的投射,一方面也被推為倫理禮數(shù)的公敵。處于這些矛盾交匯點之下的女性,難以言明自身處境的困窘。
實際上,不僅如此,連女性之間的關系也要受到同等觀念的左右。最讓貞貞難堪的不是往來敵營之間委身依附的那些不同秉性的男人,而是霞村的婦女。同生為女性的霞村婦女們不約而同都站在男性立場上對貞貞進行審視,她們“因為有了她(貞貞)才發(fā)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人強奸而驕傲了?!?敏銳感知到的丁玲,將筆觸對準新舊混溶時代革命女性的艱難,身處變革境遇的女性本體,如何發(fā)出真實的自我聲音?女性群體內部,如何達成和解?這一直都是丁玲對于女性文學以及女性群體自身所長期思考的主題。
被忽略的用心還表現(xiàn)在故事中一直存在的“我”的敘述視角,敘述者“我”在小說的開場就已經(jīng)交代由于“政治部太嘈雜”,被“送到鄰村去暫住”的“我”見證了貞貞在霞村的遭遇,由此展開中心層的故事。而這個“我”實際上就是作者丁玲的代言者,巧合遇見貞貞的“我”并非只是看客的存在,而是在深層意義上與之共生。丁玲的“我”愁緒滿懷,貞貞的出現(xiàn)具象化了她“做為女性”所特有的期盼與恐懼。對于經(jīng)受三年牢獄之災的女革命者丁玲而言,“霞村”儼然成為各種左右女性前進的權力爭奪場,一種藏匿在可言之下的難言,關涉女性解放的深沉之思。
語言的有限使得我們難以窮盡萬千可能,捕捉歷史人物命運浮沉的文字,也自動朝向單一面向,往往是熱烈而高亢的。然而,語言不止分割人生,在人人可議之物的內里,深埋之下的不可言或難言之寓才是人物歷史得以延續(xù)的所在。像光一樣熱烈燃燒的丁玲,為革命理想無悔奉獻,那一刻她將真實的期盼具象化為手中文字,徘徊在能言與難言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