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從彥
20世紀伊始,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從傳統(tǒng)士人中蛻變而生,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啟蒙任務使他們成為新舊時代變革當之無愧的弄潮兒。知識分子敘事也自然成為新文學發(fā)軔以來引人矚目的一種敘事形態(tài),知識分子題材一躍而為與農(nóng)村題材相提并論的兩大基本題材之一。加之小說的現(xiàn)代質素的萌生,于是,新的知識者拋棄了傳統(tǒng)小說主角多是勇將策士、才子佳人、神仙妖魔、俠盜贓官的現(xiàn)象,轉而將目標鎖定在覺醒者與啟蒙者身上。如魯迅小說中的“狂人”“孤獨者”,郁達夫小說中的“零余者”,茅盾小說中的“幻滅者”“動搖者”“追求者”等。五四時期毫無疑問是一個知識分子時代。在這個時代,知識分子順應時代的潮流,扮演革新者的角色,以砥礪奮進的姿態(tài)閃耀在社會政治和文學舞臺。
《情感和形式:中國當代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敘事(1949—1979)》一書所研究的“知識分子敘事”的定義,蓋指由知識分子主體完成的知識分子題材、知識分子形塑的敘述。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整個歐洲的文學都有著巨大的政治化傾向,中國文學也不例外,文學與社會政治問題休戚相關,緊密交融在一起。這種影響,對中國現(xiàn)代小說尤其是現(xiàn)當代知識分子敘事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知識分子敘事一度自覺非自覺地被納入革命文學主潮中。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自此迎來了一個工農(nóng)兵時代,工農(nóng)兵敘事理所當然地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知識分子敘事則相對邊緣化,努力在新的社會結構中完成自我角色的歷史性轉換。
在那個風云激蕩的歷史時期,知識分子的內心波動往往比一般民眾更加纖敏。他們其實更容易感知時代心臟的跳動,當然也更容易明晰、體認自我歷史角色的勢必轉換,所以迫切渴望借文學、藝術等文類曲折表達自己的心聲。張勐的《情感和形式:中國當代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敘事(1949—1979)》一書,即以知識分子敘事為經(jīng),以共和國前三十年歷史為緯,展現(xiàn)20世紀50至70年代中國小說中所折射的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情感結構與敘事形式的變遷。
在對中國當代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敘事的研究里,張勐悉心遵循了導師的意見,“從它的邊緣地帶進行迂回的切入,尋找到研究這個特定歷史時代的政治文化產(chǎn)品的途徑”,同時從遮掩于歷史地表下的深層開掘“潛文本”。
對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的研究,張勐敏銳地發(fā)現(xiàn)彼一時代革命敘事中的文本裂隙。在解讀相關文學作品時,以拯救者與零余者、邊緣題材與主流敘事、革命激情與“小資”情調、學術殿堂與政治戰(zhàn)場等諸多文本糾葛為切入點,提出一個“潛文本”的概念,用以說明五六十年代某些文本中其與文學審美之間多有抵牾撕扯、相背相克之處,同時卻亦促成了某種潛隱曖昧的思想內涵、形式內蘊的衍生。張勐對《來訪者》進行文本細讀,就深切感受到這部作品的另類,原因即在于作者內心難能超拔知識分子多愁善感的無底黑洞。《大學春秋》的寫作,在張勐看來是一種大膽的試探,因為作品描寫的是無產(chǎn)階級如何占領資產(chǎn)階級精神堡壘——大學的主題,所以這樣的青春激情顯然具有了充足的合法性,而這也恰好可以窺見知識分子創(chuàng)作主體的聰慧之處,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兼顧主流敘事與邊緣題材的敘事策略。小說《紅路》因圍繞增設政治課所產(chǎn)生的種種思想碰撞這一事件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劍走偏鋒,加之特定的歷史背景,這部作品的知識分子敘事著實可以當作一個典型范例聚焦。在那一特定時期,張勐發(fā)現(xiàn)作者們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依舊處于矛盾游離之中,這也直接導致其筆下人物性格的多重混血,使小說表現(xiàn)出復殺、深長的文化意味以及審美意味。
綜覽70年代的知識分子敘事,張勐尤為關注知識者如何“借文學敘事寄托現(xiàn)世生活中未能了卻的理想與抱負時,猶保持‘文本的隱蔽性’”。不同于以往知識分子的成長軌跡,70年代的青年知識者“持續(xù)經(jīng)歷了初期的自我膨脹—中期的自我貶抑—后期的自我覺醒的心路歷程”。毛澤東在《青年運動的方向》中曾旗幟鮮明地指出: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這里的“青年”顯然指的是革命青年,因此言外之意還是要求知識青年接受再教育。之所以這樣推測,是因為60年代的那十年恰好是他們青春積淀的十年,思想沖破邊界的方式也從學院、書齋轉向民間自發(fā)的閱讀活動。而這樣的逆潮流直接促成了思考的一代的生長。
文學這樣的激變,一方面是知識分子人格力量的爆發(fā),另一方面也是中國知識分子對時代未來的美好期待。文學即人學,縱然政治、經(jīng)濟、外來文化等對文學發(fā)展有這樣或那樣的影響,但是永遠不要低估知識分子所與生俱來的人性,他們有自己的觀念、哲學,有自己的思維方式、心理結構、情感方式、倫理道德、行為準則,甚至自己的文體和話語方式。如是,形式便自然生出別一種“意味”:
在對形式的個人化與多樣化的著意追求中,隱約折射出知識者一息尚存的主題意識微妙、復雜的投影。
基于對中國當代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敘事的回溯,《情感和形式:中國當代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敘事(1949—1979)》一書另辟蹊徑,更加側重對敘述行為與方法的審美觀照。如第八章可視作該書寫作的亮點。作者從彼時的知識分子敘事文本中抽取三種其習用的結構模式——嵌套式結構、情緒流結構、碎片化結構——予以深入探析,闡發(fā)由小說結構形式及技巧所建立的敘事秩序。譬如在對小說《來訪者》中嵌套式結構的分析中,作者就發(fā)現(xiàn)該結構促成了主人公康敏夫與“我”話語的交鋒,雙方不僅具有平等的敘述地位,而且還在一定程度上彼此補充、相互增強、共同豐富,極大地拓展了文本的意蘊及張力。在對情緒流結構的分析中,作者借宗璞的《紅豆》和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為例,探究這一模式在情勝于理的處理中發(fā)揮的妙用——它不甚追求故事的統(tǒng)一性與連貫性,卻尤注重如何調節(jié)、掌控情緒波流于跌宕起伏間達臻平衡。在張勐看來,相較于前兩種知識分子敘事的結構模式,碎片化結構則“更直接、更形神兼?zhèn)涞貙Υ笠唤y(tǒng)敘事形成反撥”?;蛟S正是這樣的審視分析,讓50至70年代的知識分子敘事在形式下生出了更豐富多彩的意味。
值得注意的是,在研究過程中,張勐不僅挖掘當代小說的文學性、審美性,同時也將其視作一種史料進行研究。畢竟這種“潛在寫作”現(xiàn)象,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保留著歷史的真實。譬如張勐就提及:
在潛在寫作代表作《公開的情書》《晚霞消失的時候》的哲學色彩中,抑或從七八十年代之交《愿你聽到這支歌》《愛的權力》諸作所描寫的那些“七十年代生人”的思想里,都顯然能發(fā)現(xiàn)出自馬恩著述的淵源與影響,至于筆下人物那些直接的引經(jīng)據(jù)典更是一目了然。
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因為70年代青年思想者的啟蒙,大抵起步于閱讀馬克思主義原典,經(jīng)由馬恩思想地圖之導引,漸而拓展至整個近現(xiàn)代思想史領域。喜歡哲學是當時流行于青年中的一種風氣,是有思想的直接表現(xiàn)。盡管其中或許摻雜了一些青年人好高騖遠的習性,然而更多的則是源于期待在馬恩原著中尋索對社會矛盾與困惑的解答這一現(xiàn)實性需求。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中國文學的源頭是《詩經(jīng)》,中國知識分子從出生伊始,血液里就帶有詩人的基因?!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鼻笏魅松疽饬x,求索寫作的遠大目標。最后是一種間距化、批判性的敘述者評論。知識分子干預生活,批判時弊,乃分內之事,只不過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理應“三省吾身”,不能自以為知識分子是真理的化身,而應在省思自身的歷史局限中應對層出不窮的問題。
難能可貴的是,張勐的研究始終謹守治史立場的平正客觀,身為知識者的他不僅能對特定年代的知識分子敘事抱有“同情的了解”,同時也能時刻予以自我反省乃至自我考問,力戒偏袒乃至神化50至70年代知識分子敘事的思想意義與審美價值。尤其在結尾那章與余論中,專著更展開了對1976至1979年新時期前夜知識分子敘事嬗變期的重審與反思。作者指出:
從邊緣處復歸政治文化中心,當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從農(nóng)村返回城市時,有人卻囿于現(xiàn)代性語境與思維定式,將知識分子與人民休戚與共的雙向同構關系,有意無意地曲解、割裂為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文明與蒙昧沖突之表征,借此堂而皇之地掩飾其對人民的背棄。
但是,如王蒙、張承志、張賢亮等用心譜寫了新時期前夜知識分子敘事中最感人的人民戀歌與勞動贊歌。對此作者繼續(xù)寫道:
這種“我”與“我的人民”的結合形式顯然已不再是出于某種理念的強制,也非任何外在形態(tài)的湊合。因為作者所信守、重審、重構了的知識者與人民的關系,已不再是一方單向度地接受一方“再教育”的關系;反之,也顯然不是一方單向度地“啟蒙”一方的關系。內中相互依存,彼此生命流注,合而為一,充溢著血氣蒸騰的鮮活氣息。而在其“為人民”的敘事中,知識者的主體性及其浪漫主義的我執(zhí)依然未曾抹消。
專著的這一論斷,承上啟下,為新時期以來四十年(1980至2021年)如何在“我與我的人民”的關系式中重構知識分子敘事,奠定了基礎。張勐此論的意味深長,意猶未盡,恰好也預示了新時代知識分子敘事趨向更其宏富、開放的可能性,自然也意味著有更深的解讀可能。期待張勐繼續(xù)潛心研究這段續(xù)曲,期待他以獨具個人風格的述學文體,深描折射新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的別一審美境界。
?????(作者系杭州聞濤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