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中晚期儒家義利觀的新發(fā)展

桂珍明 熊艷

[摘 要]王符《潛夫論·遏利篇》針對東漢中晚期社會上“釋廉甘利”的社會現(xiàn)實，提出人們應(yīng)當以“德義”為終極的追求，“富貴”寓于“德義”之中，反對“無德而富貴”“不義富貴”，過分地追求物質(zhì)享受。他還從財富觀念和教育理念兩個方面，對儒家的義利觀作出新的闡釋。在君子的價值追求方面，他主張也當“重義輕利”，以社會責任為先，物質(zhì)享受為次;在家庭教育方面，給子孫后代教以德義，引導(dǎo)其走上正途，比留下豐厚的家資更重要，故而適時地將錢財利祿施予需要幫助的人，防止盛極而衰，才是長久地保有富貴利祿之道。

[關(guān)鍵詞]《潛夫論·遏利》;德義;富貴;天命;義利觀

[中圖分類號]K234;B234.9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1308（2022）01-0079-08

通常認為，儒家重義輕利，故本篇的篇題“遏利”二字，最簡單的理解無非是遏止利益。但是，王符為什么要將利益加以“遏止”呢？這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同時也是本篇關(guān)注的中心問題。《潛夫論·敘錄》指出，《遏利篇》的思想要旨是，“人皆智德，苦為利昏。行污求榮，戴盆望天。為仁不富，為富不仁。將修德行，必慎其原”[1]610。這即是說，人們的智慧德行往往為財利所蒙蔽，而與個人品質(zhì)、社會治理密切相關(guān)的德行修養(yǎng)之培育，恰恰需要非常審慎地從源頭對待義利問題。毋庸贅言，“此篇論義利關(guān)系，勸人重義而輕利，不要貪得無厭地占有財富，故以遏利名篇”[2]23。我們將從《潛夫論·遏利篇》文本出發(fā)，循著王氏的論證理路，探求他是如何在東漢中晚期社會風氣陵夷之際，對儒家的義利觀作出新的探索的。

一、德行、富貴與天命

在傳統(tǒng)儒家的觀念中，君子當先義而后利，或重義而輕利，最甚者舍生而取義。在一般層面，至少也能如荀子所主張的“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3]502，較為平等地看待“義”與“利”的地位和作用。王氏則在繼承儒家義利觀的基礎(chǔ)上，融合進了形而上的“天”的因素。他認為貧賤與富貴皆是上天對個人德行的判定，倘若無功無德之人占據(jù)大量的財富祿位，乃是攘天之禍的惡行，必將遭到天譴。

世人之論也，靡不貴廉讓而賤財利焉，及其行也，多釋廉甘利。之于人徒知彼之可以利我也，而不知我之得彼，亦將為利人也。知脂蠟之可明鐙也，而不知其甚多則冥之。知利之可娛己也，不知其稱而必有也。前人以病，后人以競，庶民之愚而衰暗之至也。予故嘆曰：何不察也？愿鑒于道，勿鑒于水。象以齒焚身，蚌以珠剖體;匹夫無辜，懷璧其罪。嗚呼問哉！無德而富貴者，固可豫吊也。[1]31-32

在本篇的開頭，王符直截了當?shù)刂赋霎敃r人們面對“義”與“利”心口不一的社會現(xiàn)實。人們以“貴廉讓而賤財利”相標榜，卻在實際生活中拋棄道義廉恥而追逐財利。普通人對于財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是癡迷于它對自己有利的部分，而忽視了它同樣對別人也有利。譬如油脂、蠟燭可以燃燒照明，但過多的油料反而會使得燭火熄滅。財物不僅能讓自己感到愉快，而且還能為人招來禍患。正因為如此，古人是充分認識到“利”的危害性的，然而亦有人癡迷其中不能自拔，將它作為追逐的目標，足見當時百姓的愚昧、社會的衰亂昏暗，已臻至極點。

王氏很敏銳地注意到東漢時期人們義利觀與現(xiàn)實行為倒置的這一情況。而這個觀點的提出自有其深刻的社會背景。東漢王朝自建立之初就依靠豪強大族，他們在隨后的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累世公卿、累世地主、累世經(jīng)學(xué)的三位一體的壟斷格局，世家大族對國家政治施加影響，控制著利祿之道。當然，國家與社會層面的崇尚“祿利”的風氣，早在西漢中晚期就已導(dǎo)源，歷新莽時期，而延續(xù)至東漢早期。[4]204當時的士人對利祿有明確的要求，據(jù)《后漢書·光武帝紀》所載，耿純勸諫劉秀說，士人跟從劉秀起事，“其計固望其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所志耳”，而不對士人進行封賞，“純恐士大夫望絕計窮，則有去歸之思，無為久自苦也”[5]21。士人有利祿的追求，推而廣之到社會上，則引領(lǐng)一個時代的風尚。與此同時，社會上貧富分化，才能與德行不相稱的情況日益突出。仲長統(tǒng)《昌言·理亂篇》認為，執(zhí)政者不能明賢愚之分，“漢興以來，相與同為編戶齊民，而以財力相君長者，世無數(shù)焉。而清潔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間，無所益損于風俗也”[6]264。東漢時期外戚、宦官、士人交互影響政局，許多無才無德之人憑借出身恩蔭占據(jù)高官厚祿。非但如此，即使平民富貴之后，也會窮奢極欲，喪失本心。如《潛夫論·忠貴》所云：

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皆疏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馬。財貨滿于仆妾，祿賜盡于猾奴。寧見朽貫千萬，而不忍賜人一錢;寧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人多驕肆，負債不償，骨肉怨望于家，細民謗讟于道。[1]147

為什么人在富貴之后，反而會喪失人性呢？王符指出，“貴富太盛，則必驕佚而生過”（《潛夫論·忠貴》）。此即是說，超出道義標準太多的富貴，就會使人因驕橫放縱而產(chǎn)生過錯。民間有一句俗語大抵可與之合觀，那就是“窮得富不得，富了了不得”，人窮的時候還好，一旦富起來了就忘乎所以。自然界中大象、蚌殼，分別因其有象牙、寶珠而遭屠戮，身藏璧玉的人也因玉而獲罪，對于那些沒有德行而享受非分富貴的人，距離禍患不是更近了嗎？禍患來自哪里呢？王氏將之歸因為不義而富貴的“竊位之人”，行為昏暗，乃“天奪其鑒，神惑其心”，于此則是“兇民”盜天之財，是實打?qū)嵉娜〉溨馈?/p>

且夫利物莫不天之財也。天之制此財也，猶國君之有府庫也。賦賞奪與，各有眾寡，民豈得強取多哉？故人有無德而富貴，是兇民之竊官位盜府庫者也，終必覺，覺必誅矣。盜人必誅，況乃盜天乎？得無受禍焉？鄧通死無簪，勝、跪伐其身。是故天子不能違天富無功，諸侯不能違帝厚私勸。非違帝也，非違天也。帝以天為制，天以民為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是故無功庸于民而求盈者，未嘗不力顛也;是，未嘗不光榮也。自古于今，上以天子，下至庶人，蔑有好利而不亡者，好義而不彰者也。[1]33-34

本節(jié)主要申述“天財”觀及德行、功勞與富貴的關(guān)系。王符認為，所有能稱為“利”的東西，都是上天賦予的財富。以國家為例，上天所造就的“天之財”如同國君的府庫一樣，征收、賞賜、剝奪、給予都有一定的準則，民眾不敢強取分毫。即使身為天子，也不能違背天財之準則而使沒有功勞的人富貴起來，諸侯也不能違背天子的準則私下里使自己寵愛的人富有。胡寄窗先生認為，王氏的“天財觀”是“芮良夫的自然財富觀與晏嬰的論理財富觀的混合觀點?！避橇挤颉白匀回敻挥^”見于《國語·周語上》：“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或?qū)Ｖ?，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將取焉，胡可專也？”（左丘明，?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13.）晏子的“論理財富觀”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八年》：“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為之制度，使無遷也。夫民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幅之，使無黜嫚，謂之幅利。利過則為敗。吾不敢貪多，所謂幅也。”（洪亮吉，撰.李解民，點校.春秋左傳詁[M].北京：中華書局，1987：604.）還需要說明的是，王符較之晏子多了一份形而上的“約束”，這也與芮良夫所崇尚的“天生百物，當均平于人，不可專之”的思想不同，芮良夫雖有將“天”（或自然）的因素引入義利之辨中，但未點明“民意”是“天意”的代表及其呈現(xiàn)形式。[7]198然而，當時的現(xiàn)實卻是，“以族舉德，以位命賢”（《潛夫論·論榮》），人才選拔、官員任用、利祿賞賜皆被君主任意施為?！稘摲蛘摗に假t》對此記載道：

將相權(quán)臣，必以親家?；屎笮值?，主婿外孫，年雖童妙，未脫桎梏，由借此官職，功不加民，澤不被下而取侯，多受茅土，又不得治民效能以報百姓，虛食重祿，素餐尸位……[1]109

該篇所舉的情況雖說泛指“春秋”以后的任人唯親、爵祿以出身的名實不相符、功業(yè)不相稱、財利不均等的情況，但具體到王氏所在時代，東漢時期豪族勢大，這種描寫和刻畫無疑更具有現(xiàn)實指向?！暗垡蕴鞛橹?，天以民為心”顯然是化用《尚書·泰誓》“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8]274而來。這種天命觀已經(jīng)與完全尊崇自然意志不同，體現(xiàn)了商周之際神權(quán)政治向人本政治的過渡，“‘天監(jiān)’思想獲得了理性的解放，而向‘史監(jiān)’、‘民鑒’思想發(fā)展”[9]173，亦即是說“民心”代表了上天的意志，王氏所倡言的“愿鑒于道，勿鑒于水”之“道”在現(xiàn)實政治中，也當是通過“民心”體現(xiàn)出來的，其精神意旨與《尚書·酒誥》“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8]380暗合。

王符于此要宣明什么呢？他是在反對富貴利祿嗎？通過研讀文本，能夠知道他并不是一味地將“富貴”與“道義”對立起來，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利”的合理性，追求德行與職位、爵祿的一致性，即“有德而富貴”。作為身居鄉(xiāng)野的“處士”，他顯然沒有權(quán)力改變名實不符、爵祿不公的社會現(xiàn)實，故只能從形上的層面——天命來拯救時弊，勸誡君主“好利必亡”“好義必彰”。

二、利祿、德行與名聲

王氏為文，非常善于運用“引物連類，論事取喻”的手法以增強文章的說服力和表現(xiàn)力[10]223，此篇仍舊保持了這一特色。上一部分以說理見長，基本上闡明了作者對“義”“利”二者關(guān)系的認識，此部分的作用在于舉出歷史上的正反例證，為前一部分的說理提供進一步的佐證。同時，以古代歷史人物“重義輕利”的具體事例，為人們在“德行”“名聲”與“利祿”間的價值取舍提供可貴的參考。

昔周厲王好專利，芮良夫諫而不入，退賦《桑柔》之詩以諷，言是大風也，必將有隧;是貪民也，必將敗其類。王又不悟，故遂流死于彘。虞公屢求以失其國，公叔戌崇賄以為罪，桓魋不節(jié)飲食以見弒。此皆以貨自亡，用財自滅。楚斗子文三為令尹，而有饑色，妻子凍餒，朝不及夕;季文子相四君，馬不餼粟，妾不衣帛;子罕歸玉;晏子歸宅。此皆能棄利約身，故無怨于人，世厚天祿，令問不止。伯夷、叔齊餓于首陽，白駒、介推遁逃于山谷，顏、原、公析因饉于郊野，守志篤固，秉節(jié)不虧，寵祿不能固，威勢不能移，雖有南面之尊，公侯之位，德義有殆，禮義不班，撓志如芷，負心若芬，固弗為也。是故雖有四海之主弗能與之方名，列國之君不能與之鈞重;守志于□廬之內(nèi)，而義溢乎九州之外，信立乎千載之上，而名傳乎百世之際。[1]35-36

透過這段文字，王符將“以貨自亡，用財自滅”和“棄利約身，世厚天祿”兩種歷史人物作對比，其褒貶自然而然地寓于文字敘述之中。歷史上的貪鄙之人，以周厲王最為有名，故王氏先以“厲王好專利”引出本段的話題。厲王“專利”的史事主要見于《國語·周語上》《逸周書·芮良夫解》和《詩經(jīng)·大雅·桑柔》。《周語上》謂之“其害多矣”“其歸鮮矣”[11]13-14，《芮良夫解》則批評其“專利作威，佐亂進禍”[12]1002;《桑柔》之詩則謂之“大風有隧，貪人敗類”[13]422，也正是《遏利篇》中化用的原始文句。厲王專利、彌謗的高壓政策致使其丟了國家，自身亦崩于彘，其教訓(xùn)之深刻，值得歷代統(tǒng)治者警醒。

此后，王氏還舉出虞公、公叔戌、桓魋附益在厲王之后，也列出楚斗子文、季文子、子罕、晏子為正面例證與之對比，清晰地顯示了這兩類人群的不同行為帶來的結(jié)果（如表1）。為了更進一步說明道義、志節(jié)、德行相較于“利祿”的重要性，王符還舉出眾多古代賢人“重德義享譽千古的道理，以勉勵人重義輕利”[2]27來深化本篇的主題。這些人物分別是伯夷、叔齊、白駒、介之推、顏回、原憲、公析哀，他們相比于位高權(quán)重的君主來說，為了堅持道義，堅定地固守志向，秉持節(jié)操而不讓它虧損，甘愿“餓于首陽”“遁逃于山谷”“因饉于郊野”，榮寵利祿不能改變他們，威力權(quán)勢也不能動搖他們。即使君王、公侯讓他們德行有虧、不辨禮義，他們也是堅決不從的。這種情形，類似孟子所倡導(dǎo)的“大丈夫”人格?！睹献印る墓隆穼τ凇熬犹煜轮畯V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士人，其德行當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4]419，這也是“士志于道”的一種體現(xiàn)方式，士人于此具有了超越時空的價值追求，即使四海、列國之君也少有能“義溢乎九州之外，信立乎千載之上，名傳乎百世之際”者。余英時先生評價說：“哲學(xué)突破以前，他們（士）并沒有一個更高的精神憑藉可恃以批評政治社會、抗禮王侯。但‘突破’以后，士已發(fā)展了這一精神憑藉，即所謂‘道’。……此時‘士’的特征已顯然不在其客觀身份，而在其以自任的精神?！盵15]88我們認為，“道”使得“士”的人格品質(zhì)超出一般水準而成為引領(lǐng)社會的標志，在道德和輿論層面，士人以其道德修養(yǎng)占據(jù)社會思想的制高點，從而具備批評社會時政、與王侯相頡頏的優(yōu)勢。這種“以道自任”的價值觀念，強化了道義德行在人物品評中的作用，讓王氏以“遏利”為主導(dǎo)的“義利觀”深刻契合了儒家所標榜的“重義輕利”價值觀念，從而具有了恒久的生命力。當然，王符在前一部分主要論述了“富貴”的獲得要在“合于義”的前提下去爭取，此部分則告誡人們要以“義”為重，不要過分地去追求功名利祿。

三、教育、持家與德義

此部分在上一節(jié)強調(diào)“重義輕利”的基礎(chǔ)上，論證君子品行修養(yǎng)、子孫后代教育以及如何持家等問題。如果說，“重義輕利”代表了以儒家為宗旨的積極有為的精神面貌，那么，以“挹損”為重心的“持盈之道”則彰顯了以道家為依歸的守雌貴弱的思想傾向。

故君子曰：財賄不多，衣食不贍，聲色不妙，威勢不行，非君子之憂也。行善不多，申道不明，節(jié)志不立，德義不彰，君子恥焉。是以賢人智士之于子孫也，厲之以志，弗厲以詐;勸之以正，弗勸以詐;示之以儉，弗示以奢;貽之以言，弗貽以財。是故董仲舒終身不問家事，而疏廣不遺賜金。子孫若賢，不待多富，若其不賢，則多以征怨。故曰：無德而賄豐，禍之胎也[1]39。

在儒家思想觀念中，“士君子”是“道”的踐行者，他們肩負著拯救天下萬民的使命，因而在“義”與“利”的取舍中，重義而輕利，重公利而輕私利。財富、衣食、音樂、美色、威嚴、權(quán)勢與善行、道義、節(jié)操、志向、德行相比，前者屬于外在的東西，可得亦可失，而內(nèi)在的德行修養(yǎng)、節(jié)操志向無疑是更為根本和基礎(chǔ)性的東西，關(guān)乎世道人心尤甚，其中蘊含著君子追求的“道”。只有以“道”和德義為本，社會才會向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王符推崇“仁重而勢輕”（《潛夫論·論榮》），故在他的義利觀中，“義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放在第一位”，“遏利求義”“重義輕利”也就成了他評價君子的重要道德標準之一[16]202。孔子嘗言，“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王氏所倡導(dǎo)的行善、明道、立志節(jié)、彰德義正是對孔子“士志于道”思想的踐行和發(fā)揮。

對于“賢人智士”來說，在教育子孫后代方面，亦當以德義為本。王符在《潛夫論·德化》中亦強調(diào)“道德為本”，要求務(wù)必教育引導(dǎo)子孫走向正途，立志向、行正道、摒除奸邪狡詐的思想，在生活作風方面戒奢從簡?？傊?，明智的人留給子孫后代的，并不是以具體的財富為優(yōu)先選擇的，而是以高尚的德行示范為尚。這種重利輕義的行為在輿論標榜中容易做到，但要是真正落到實處，卻是很難做到的。王氏以董仲舒和疏廣的事例作答。此二人的事跡均見于《漢書》，余下一一詳之。董仲舒“終身不問家事”之事，《漢書·董仲舒?zhèn)鳌酚休d錄，即“仲舒為人廉直……及去位歸居，終不問家產(chǎn)業(yè)，以修學(xué)著書為事”[17]2525，“修學(xué)著書”乃“三不朽”中的“立言”，同賺取豐厚的家業(yè)相比，它的關(guān)懷和受眾更廣，以天下萬民的福祉系于心間而行諸筆端，最終成就不朽之業(yè)。疏廣為太子太傅，辭官歸家后，散盡皇上、太子賜贈的黃金，并申述道：“今復(fù)增益之以為贏馀，但教子孫怠墯耳。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且夫富者，眾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孫，不欲益其過而生怨?！盵17]3040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給子孫留有可供生存的田宅房屋，不必再以更多的金錢使他們產(chǎn)生怠惰之心，如此，反而容易招致眾人的怨恨。王符的擔心亦與之相似，他認為聰明賢能的子孫，不需要依靠祖輩積累的豐厚財富，而愚鈍不肖之人，即使有豐厚的家資也保有不住，非惟如此，過多的財富反而會帶給他們禍患怨恨。歸根到底，王氏要告訴世人，沒有德行卻擁有過多的財富，正是取禍之源。

昔曹羈有言：“守天之聚，必施其德義。德義弗施，聚必有闕。”今□家賑而貸乏，遺賑貧窮，恤矜疾苦，則必不□居富矣?！兑住吩唬骸疤斓捞澯詻_謙?！惫室匀柿x□于彼者，天賞之于此;以邪取于前者，衰之于后。是以持盈之道，挹而損之，則亦可以免于亢龍之悔、乾坤之愆矣。[1]40

從疏廣散盡黃金的行為來看，他是擔心過量的錢財致使子孫后代受其災(zāi)殃，進而將之用于宴請賓客，與宗族、鄉(xiāng)黨之人共同分享來自皇家的賞賜。這對鄉(xiāng)里之人來說，雖然算不上多么大的恩惠，但他切切實實地做到了布惠于眾人，也潛在地為子孫收攏了一些人心。就最低的層次來看，這樣也可以減輕鄉(xiāng)親的嫉妒和怨恨，又何嘗不是一種變相地保護子孫的方式呢？有了這個思想鋪墊之后，王氏向大家道出保有“天財”的秘訣——“施其德義”。富裕的家庭能夠周濟困乏的人，贈送財物救濟貧窮的人，體恤同情別人的疾苦，則可長久地享有富貴，這里面蘊含著古人的因果論思想?！吨芤住ぶt卦·彖辭》曰：“天道虧盈而沖謙”，“在謙卦中，艮居下體，本應(yīng)在上的天道竟屈居于下，這便有謙義”，講述的是“盈滿者得禍，謙損者得?！钡牡览韀18]146-147，施行仁義的人，看似暫時在此處吃了虧，但上天會在彼處施以福報，而先前以奸邪手段攫取利益的人，則上天就會讓他在后來遭受衰敗。

在天道自然層面，王符相信“以持盈之道，挹而損之”的做法可以避免盛極而衰和陰陽失序。這種精神既有來自《易經(jīng)》的思想因子，更有源自道家的文化基因。以“挹損”為中心的“持盈之道”與《道德經(jīng)》第七十七章謂“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19]186的觀念是高度一致的，他們皆在調(diào)配“天財”的分配，讓人人都能享有上天的福澤?！肚浴返呢缘率莿偨?，《坤卦》主要講柔順，其中《乾》之上九之爻辭是“亢龍有悔”，此爻陽爻居上，且為一卦中最后一爻，其盛已極，衰已寓于其中。廖名春先生認為，“龍高飛窮極，有所悔恨……物極必反，日盈則昃，月盈則虧”[20]72，正與《象傳》“亢龍有悔，窮之災(zāi)也”的認識相合?！独ぁ分辽狭鴺O，爻辭曰：“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謂此時“發(fā)展到極盛的地步，順轉(zhuǎn)為逆，坤順乾變?yōu)槔城酥僚c乾戰(zhàn)”[18]54;《象傳》亦曰：“龍戰(zhàn)于野，其道窮也”，坤道盛極，柔化為剛，天地部分，陰陽莫辨，故臻于“窮”?？傊?，對于利祿財富，王氏是抱有非常審慎的態(tài)度的，他擔心盛極而衰，故主張以損益之道行世，以期能夠“守天之聚”。僅從引書情況來看，這似乎只是儒家陰陽思想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然而“損益之道”在先秦道家老子的學(xué)說中亦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故此節(jié)內(nèi)容還反映了王符思想中儒道融合的特色，其在《潛夫論·思賢》中所倡導(dǎo)的“治身有黃帝之術(shù)，治世有孔子之經(jīng)”的觀念，正可為此處的思想注腳。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王符注重道德品行的培育，在德義與利祿之間，主張先義而后利，“遏利”是遏制不合理的非分之“利”。同時，他也不反對合乎德行的利益，只要做到“有德而富貴”“有義而富貴”即可，這一點與以往單純地標榜“重義輕利”是很不相同的。其一，富貴當符合人們的德行，“天命”是調(diào)節(jié)利祿的形而上的環(huán)節(jié)。德行、富貴與天命是緊密相關(guān)的，“無德而富貴”乃是王氏所堅決反對的。這可能是針對當時社會上外戚、貴族乃至豪民無功于民眾而依靠與皇帝、官僚特殊的關(guān)系非法攫取利祿之道的批判。其二，士志于道，德行修養(yǎng)、名聲的培養(yǎng)比利祿重要。王氏非常注意歷史教訓(xùn)，告誡世人“以貨自亡，用財自滅”，呼吁人們當效仿先賢，在“德行”“名聲”與“利祿”間以道義為先，不要一味地沉淪于物欲。唯有如此才能拔高個人的精神地位，面對王侯而無愧色，信義著于海內(nèi)外，名聲跨越千古，真正做到“世厚天祿，令問不止”。其三，王符認為君子當以德義教化為己任。在社會層面致力于造福大眾，在家庭層面注重導(dǎo)之以正，助其培育正確的志向，培育勤儉的家風，故道義的激勵引導(dǎo)，比遺留為數(shù)不少的財富更為重要。但凡與其德行不符的財富，非但不是子孫之福，反而還可能為之帶來災(zāi)禍。那么，應(yīng)當怎樣持守上天賜予的富貴呢？王氏告訴人們，當奉行“挹而損之”的持盈之道，保持敬慎之心，防止德不配位、盛極而衰?？傊?，面對東漢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的義利觀念發(fā)生變化之際，王符以天下為己任，敢于突破單純地“重義輕利”的價值觀念，而能結(jié)合實際情況，對儒家義利觀作出新闡釋，即富貴當與人們的道德修養(yǎng)相匹配，肯定人們擁有財富的合理性，在“義利”的輕重選擇方面，仍然倡導(dǎo)以“義”為重，以“義”為先。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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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屈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