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的敘事策略與蒼涼美學(xué)

王國恒

內(nèi)容摘要：《傾城之戀》是張愛玲最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之一，主要從情感博弈與傾城之戀、生與死、普通與傳奇的對照來講述戰(zhàn)爭中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故事，抒寫了她對時代的洞察，對人性的思考。張愛玲之所以采取參差對照的日常敘事策略主要取決于她的“蒼涼”美學(xué)，即在軟弱的、不徹底的普通人身上挖掘、尋找人性中美好的一面——“神性”“婦人性”，在世界的悲劇性中尋找世俗生活中生生不息的“人氣”。

關(guān)鍵詞：戰(zhàn)爭 日常敘事 蒼涼 參差對照 意志

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淪陷區(qū)，張愛玲甫一登上文壇便造成巨大影響，在當(dāng)時便形成一股“張愛玲熱”。90年代以來再次出現(xiàn)“張愛玲熱”，引起諸多研究者的關(guān)注，這是社會、時代使然，亦是張愛玲作品本身的魅力使然。關(guān)于《傾城之戀》的研究視角各異，成果層出不窮，本文就張愛玲參差對照的日常敘事及其蘊含的“蒼涼”美學(xué)來進行分析。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里寫道：“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fā)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盵1]13“蒼涼”強調(diào)人生的“安穩(wěn)”，缺少“力的成分”，但有柔軟溫情的東西——美和人性，參差對照更加真實，能給人一種啟示，不像古典寫法采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沖突。在張愛玲眼中只有參差對照的日常敘事才更接近生活世界，她認為自己小說里的普通人雖不徹底，卻是“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1]15，在他們身上沒有悲壯，只有蒼涼，反映世俗人性的真實。真實生活中的普通人有其軟弱、不徹底的一面，同時也閃現(xiàn)出某種非同一般的人性之美，抓住了日常生活的這種參差對照也就抓住了時代的特征。

一.情感博弈與傳奇之戀

《傾城之戀》是小說集《傳奇》中的一篇，講述的是沒落世家的小姐白流蘇由于家人的冷漠勢利，礙于生存不得不寄希望于華僑富商范柳原，在不斷討價還價的博弈后成了范柳原的情人，戰(zhàn)爭的爆發(fā)卻意外地成全了白流蘇，使她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婚姻。從一開始，擺在白流蘇面前的就是如何活下去的問題，為尋求溫飽與安全的保障——婚姻，她只有到香港與范柳原相會。而范柳原則富裕闊綽，并無生存上的壓力，只是從身世經(jīng)歷來看，范柳原在英國長大又并非英國人，有中國背景又不是真正的中國人，這使他在文化上處于漂泊無根的狀態(tài)。作為私生子他孤身流落英國，歷經(jīng)苦難，這種早年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使范柳原對愛的追求更加執(zhí)著，也更加小心謹慎。文化身份認同感的缺乏使范柳原尤其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可和尊重，于是對他來說，白流蘇這樣一個典型的中國女人便具有某種文化上的象征意味，獲得她的愛情也就能找到一種文化上的歸宿。

這種需求上的錯差使他們既相互需要又彼此試探，一方想要戰(zhàn)勝另一方，以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范柳原渴望得到白流蘇的真情也同樣明白她的功利目的，因此只有撇開婚姻才能辨清她的真情。白流蘇則認為一旦付出真心，就等于失去了籌碼，自己的“豪賭”也就輸了。他們執(zhí)迷于自己的需求，為爭取自己的“利益”而斤斤計較、互不相讓。戰(zhàn)爭的爆發(fā)卻意外地打破了兩人關(guān)系的僵局，他們在面臨著食物匱乏、炮彈襲擊的情況下，彼此卻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的危險……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人死得干凈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一剎那，她只有他，她也只有他?！盵2]81他們一樣面臨死亡的威脅，生存和安全的需求都得不到保障，“……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盵2]81這對曾經(jīng)相互防御的男女反而擁有了對方。他們在戰(zhàn)亂之中過著相濡以沫的平凡生活，在患難中建立真情。

白流蘇與范柳原的這種忘我、融合的體驗即馬斯洛所說的“高峰體驗”，處于高峰體驗中的人“當(dāng)他更加純粹地獨自成為他自己時，他就更能與世界、與以前非我的東西融合，例如，摯愛者雙方更親密地融為一體，而不再是兩個人;‘我-你’一元關(guān)系更具有可能性……”[3]257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人連最基本的需求都是無從談起的，在深層心理會產(chǎn)生“本體性焦慮”[4]，范柳原與白流蘇就是如此，并且伴隨本體性焦慮的沖動產(chǎn)生一股反生命的力量，由此從生存本能中又必然會激發(fā)出一種與之抗衡的強大生命力，這樣在生命力與反生命力之間可能形成一股強大的張力，為了化解這種心理能量帶來的緊張對峙，他們將自己的全部心力投注在彼此身上，因此能夠忘我地相愛，融二為一，最終產(chǎn)生一種虔誠、神秘、皈依的高峰體驗。這種超越自我，忘我而又不失我的愛情，已然有了宗教性的意味。白流蘇與范柳原一個為求生活保障，一個只想得到他人的情感認可，張愛玲并沒有糾結(jié)于這對世俗男女的日常博弈，而是將他們放置到戰(zhàn)爭這一特殊時代背景中，接受死亡和災(zāi)難的考驗。在此，張愛玲努力在普通人的自私、不徹底中捕捉一種人性之美。

二.“向生而死”

在香港大學(xué)讀書期間張愛玲恰好經(jīng)歷了太平洋戰(zhàn)爭，散文《燼余錄》以疏淡通脫的筆調(diào)記敘了她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可作《傾城之戀》的互補文本。但與眾不同的是，“此篇散文更重要的意義是把戰(zhàn)亂和世俗的日常生活放在同一個特定的歷史時空之中，因而造成了張愛玲特有的歷史視野：她不但把歷史的‘大敘述’或‘主旋律’放在故事的背景后，甚至故意將之描寫得很模糊，而且把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放于前景?！盵5]7-8同理，在《傾城之戀》中，哪怕白流蘇與范柳原身處亂世，張愛玲也樂此不疲地描繪兩人的生活日常，“柳原拎了鉛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后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xiāng)風(fēng)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xué)會了油炸‘沙袋’，咖喱魚。他們對于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地撙節(jié)著?！盵2]82他們似乎并沒有被死亡、恐懼和憂慮壓倒，反而專注于一種平凡而簡單的世俗生活。有意思的是，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張愛玲并沒有寫男女主人公的恐懼、絕望，而是寫他們相愛;寫他們的傳奇愛情，又不是寫亂世中的生離死別、愛恨情仇，而只是寫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節(jié)。

作為親歷者，張愛玲不可能對戰(zhàn)爭帶來的災(zāi)難無動于衷，因此盡管《傾城之戀》沒有濃墨重彩地描寫戰(zhàn)亂給人帶來的苦難，但她有意避開或隱藏戰(zhàn)爭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體驗本就意味深長。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于她而言，在亂世中“人是最拿不穩(wěn)的東西”，時代是倉促的，正處于不斷地破壞之中，而我們的文明無論如何也將成為過去。實際上這種對時間的焦慮，對未來的悲觀都是戰(zhàn)爭后遺癥的體現(xiàn)。對戰(zhàn)爭的苦難保持一定的距離，是為了避免喚起心理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戰(zhàn)爭中是死在家人身邊還是一群陌生人之間，張愛玲選擇了后者，“因為她在這熙熙攘攘的受難人群中感受到另一種文明——或者可叫作‘人氣’，也就是張愛玲作品中所慣有的‘人際社會’的氣息的再度展現(xiàn)。這一股‘人氣’把文明將被摧毀的恐懼感也減弱了許多?！盵5]10這可以說是一種向生而死的傳統(tǒng)生死觀，即并不直面死亡，而是在熱鬧喧囂、柴米油鹽的世俗生活中感受生的可貴與美好，對世俗生活的熱愛與執(zhí)著似乎可以使人獲得一種歸宿感，一種內(nèi)心的安寧，廣大民眾中生生不息的“人氣”緩解了死亡帶來的焦慮和恐懼。

無疑，張愛玲認為：“強調(diào)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氣質(zhì)。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1]13-14她在市民階層觀察到一種民間的蓬勃“人氣”，即在柴米油鹽中發(fā)現(xiàn)常人“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人生形式。如果說《燼余錄》中“飲食男女”的瘋狂表露是因為生死本能間的緊張對峙迫使個體尋求一種狂歡式的宣泄，那么白流蘇與范柳原在戰(zhàn)亂中的兩人世界卻帶有樸素而溫馨的理想色彩。張愛玲對于世俗生活的描寫，并非僅停留于對生理、生存需求的描寫，更是對世俗生活中“人氣”的關(guān)注，這種“人氣”不僅是個體的生存意志，更是社會普通大眾對生活的熱愛。面對死亡的陰影，張愛玲更關(guān)心人生中安穩(wěn)的一面，熱衷于對世俗生活的敘述，她筆下那些軟弱、不徹底的人物在溫情的世俗生活中體現(xiàn)出一種生的堅韌，雖不“飛揚”卻足夠真實，因此她說人生的“安穩(wěn)”是“永恒的”，“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也正是這種世俗生活中所蘊存的神性給痛苦的心靈帶來慰藉和勇氣，使人能夠抵抗戰(zhàn)爭與死亡。

三.“在傳奇中尋找普通，普通中尋找傳奇”

張愛玲在小說集《傳奇》的卷首寫道：“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盵1]1“傾城之戀”這一題目便充滿了歷史性和傳奇性，一者，“傾城”似乎贊揚白流蘇與范柳原生死之戀的傳奇性。再者，“傾城”又暗含對傳統(tǒng)歷史話語的反諷之意。“傾城”早見于《詩·大雅·瞻昂》：“哲夫成城，哲婦傾城?！笨追f達疏：“若為智多謀慮之婦人，則傾敗人之城國。”由此，“傾城”就有女性擅權(quán)，傾覆邦國的意思。在小說中，張愛玲諷刺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1]85在最后又添筆寫道：“傳奇里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盵1]85歷史中那些渺遠的傳奇，大概也只是一些普通人的故事，因為歷史權(quán)力話語的規(guī)訓(xùn)、夸飾與扭曲，政治、道德意識形態(tài)的神圣化反而變得滑稽荒誕。所以，“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就是要通過日常敘事揭開已經(jīng)扭曲變形的歷史傳奇的假面，還原、抓住那些真實存在過的普通人。為此，張愛玲在小說里刻意與歷史傳奇保持距離，寫私人的、個體的、世俗的日常生活，就是要“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這種“傳奇”不同于歷史的傳奇，而是世俗生活的傳奇，人性的傳奇。如果說基于范柳原、白流蘇的愛情反映出某種人性的奇妙，那么通過日常生活來表現(xiàn)這種愛情就恰恰是在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中表現(xiàn)人的神性，在普通中表現(xiàn)新的傳奇。

張愛玲對戰(zhàn)爭的書寫有意識地疏遠左派“抗戰(zhàn)文學(xué)”的戰(zhàn)爭敘事，不同于五四啟蒙時期的人民形象與“人民力”，一方面是因為時代的特殊性，全面淪陷的上海由于被日軍控制，文學(xué)一時陷入低潮，孤島時期緊張的政治氛圍使“救亡”的文學(xué)思潮潛隱，只能通過“大眾文學(xué)”“鄉(xiāng)土文學(xué)”、翻譯蘇俄文學(xué)等形式迂回地表現(xiàn)出來。敏于政治的張愛玲很好地抓住了這一時機，上承《海上花列傳》一脈通俗文學(xué)傳統(tǒng)，她的小說自覺以通俗性的面目流行于世，這自然順應(yīng)了當(dāng)時的政治時勢?？蚂`就說過：“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盵6]384

但更重要的一面是，張愛玲要在普通中揭示新的傳奇，即世俗日常中另一種蓬勃的“人民力”?！叭绻f在人民身上發(fā)現(xiàn)‘超人氣質(zhì)’是著力打造勞苦大眾覺醒反抗的‘革命原型’的左派文學(xué)的事業(yè)，那么在柴米油鹽、姑嫂勃谿中肯定凡人‘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人生形式，則代表了另一種‘人民力’的發(fā)現(xiàn)?！盵7]75-76“如果換一種眼光來看，張愛玲對戰(zhàn)爭時期日常生活的關(guān)系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其背后的哲學(xué)意味，為我們理解戰(zhàn)爭與日常的關(guān)系似乎提供了另一種闡釋可能，也許安穩(wěn)的普通社會，‘與子偕老’的日常生活對于動蕩的中國現(xiàn)代歷史更像一段傳奇?！盵7]76無論是傳統(tǒng)的傳奇敘事還是左派的革命敘事都不符合張愛玲對世界、對人性的認知，她更愿意在普通人的世俗日常中尋找生存的意義與人性的閃光。

四.日常敘事的“蒼涼”美學(xué)意蘊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正是采取一種參差對照的敘事策略——在男女情感博弈與傾城之戀、生與死、普通與傳奇的對照來展開自己的敘事，并且更強調(diào)日常世俗生活的魅力——人的神性、生的可貴以及普通的“傳奇”，而這種參差對照的日常敘事主要還是取決于張愛玲的“蒼涼”美學(xué)。說到底，《傾城之戀》的題旨大致可概括為“愛情與戰(zhàn)爭”，只是戰(zhàn)爭所說的不僅指發(fā)生在香港的太平洋戰(zhàn)爭，還指在白流蘇與范柳原這對世俗男女之間進行的“情感戰(zhàn)爭”。而“戰(zhàn)爭”一詞意味著欲望、毀壞與身不由己，叔本華就指出，世界的本體乃是意志，意志不在人的表象世界，它是盲目的、非理性的，同時又是創(chuàng)造世界、生命的永不止歇的本源，總給人帶來無盡痛苦的欲求。在人與人之間，自我總是認為自己的意志高于他者的意志，他者只是自己的表象，為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而同他者進行無盡的爭斗，這勢必導(dǎo)向否定、傷害他者的意志，這就是叔本華所說的“個體化原理”[8]71?！秲A城之戀》中，無論是男女間情感的博弈還是國家、民族間的戰(zhàn)爭，無非都是這種“個體化原理”的體現(xiàn)。天地不仁，作為本體的盲目意志催動世界不斷走向毀滅的深淵，個體身在其中卻不由自主?！皶r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盵1]287可見張愛玲也體悟到世界對人而言本來的悲劇性。范柳原半夜打電話給白流蘇，不無真心地說起“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本是《詩經(jīng)·邶風(fēng)·擊鼓》中的句子，描寫士兵在戰(zhàn)爭中對妻子的思念，張愛玲就認為“‘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然而它的人生態(tài)度又是何等肯定?！盵1]14她借范柳原之口加以發(fā)揮：“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別離，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葱?，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孟裎覀冏约鹤龅昧酥魉频?！”[2]71人像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既無法決定自己的生存境況，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在飄搖亂世中顯得可悲可憐。張愛玲在《傳奇》中常以遼闊的大海、幽藍的天空、荒蠻的太古......來表達一種宇宙意識，而正是在浩瀚的歷史、宇宙背景里，人的欲望爭斗才尤其顯得微不足道。因此，范柳原在那段灰石墻壁下才和白流蘇說：“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地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盵2]64-65在此，《傾城之戀》的日常敘事呈現(xiàn)出兩個層面：一是形而下的世俗層面，主要關(guān)心的是人的生存、男女情感的糾葛以及柴米油鹽的細枝末節(jié)，它展現(xiàn)為個體意志——保存與爭斗;二是本體論層面，它強調(diào)世界意志表現(xiàn)出的生與毀滅的形式。既然世界意志既是生命的動力又是毀滅、痛苦的根源，那么個體意志也不例外，個體渴望生與保存的本能既來自于世界意志又必須面臨其毀滅所帶來的威脅，個體為了自我保存不可避免地要陷入爭斗，遭受毀滅與痛苦。

也許叔本華強調(diào)通過藝術(shù)審美與禁欲來限制、擺脫意志，但問題在于意志不僅帶來了痛苦和爭斗，而且是生命與創(chuàng)造力的本源，否定意志便意味著對生命的背棄。尼采對此不以為然，他揚棄了叔本華的“意志”，提倡一種張揚生命的強力意志，肯定欲望，不懼痛苦。張愛玲在看透世界悲劇性的同時并沒有像叔本華那樣否定生命的存在，她更接近尼采對生活的熱愛，對生命力的贊嘆，因此她樂此不疲地描述生活日常，但她又不同于尼采對“超人”的一味贊美，在她眼里只有平凡之人，他們身上有軟弱、自私、庸俗的一面，也有神性、“婦人性”的一面。因此，“蒼涼”不盡是人來到世界不可避免的悲劇性，張愛玲寫及日常生活細節(jié)時常筆帶溫情，從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發(fā)掘出人的神性，哪怕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是短暫，但也給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涂上一抹暖色。然而，張愛玲又是誠懇的，她不愿過度拔高日常生活中人神性的一面，因為那名不副實。白流蘇最后如愿以償?shù)爻蔀榱朔短?，卻落寞于愛情之不存，人性之美忽閃一下生活又歸于繁瑣、計較與無奈，“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jié)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盵9]123張愛玲沒有找到一種可以一勞永逸地擺脫本體意志、擺脫世界本體性悲劇的方式，人“神性”“婦人性”的一面是短暫的，人與人意志的爭斗則永無休止，“戰(zhàn)爭”不會消失。或許正是如此，對日常生活“神性”“婦人性”的尋找、挖掘才永不可或缺、永不可休止?？梢钥吹?，張愛玲的“蒼涼”既有對人性軟弱、不徹底的冷眼旁觀，又有對人性中美好、溫暖部分的殷殷守望。如果只有世態(tài)的炎涼以及生死的無常不足以引起一種幽美、嘆惋之情，而只有神性，亦不會有凄愴的薄涼之感。只有當(dāng)兩者“參差對照”，相依相存，保持張力，才足以形成日常生活中蘊藏著的不竭“人氣”，而這才構(gòu)成“蒼涼”完整的美學(xué)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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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昆明文理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