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先說說我喜歡的作家和作品吧。喜歡,內(nèi)心會去親近,雖則,我望塵莫及。比如《史記》《世說新語》《聊齋》,我都喜歡,雖然三者差異很大。喜歡張岱、歸有光的文字。喜歡周氏兄弟,他們一個冷峻,近乎黑暗、絕望,絕望而激烈抵抗;一個平和沖淡,即便寫女兒若子的死,也是強(qiáng)抑著苦楚哀怨。喜歡胡蘭成,盡管女人多討厭他。讀他的《今生今世》,有時候覺出他的無恥,可奇怪的是,他寫這些自白,竟然是不在乎??伤脑S多文字實在好,甚至是“論”,他的論書法、論紅樓夢,實在是罕有的能以千把字即能說明白。喜歡沈從文、汪曾祺的散文,這兩個人的筆下很奇怪,沒有壞人。木心則是天上下來,睿智,幽默,凈如清水,卻有酒的清冽甘芳。阿城,看他的文字,只有嘆息,嘆息了,接著再看。陳丹青,假如他不畫畫,僅憑文字也立得住。
前些年討論散文,所謂“大散文觀”,還有別的什么,我以為都是反散文的。散文無限開放,一個“請假條”,一個“收據(jù)”,寫好了,也可以是好的散文。有美國詩人將一段農(nóng)具使用說明書改寫后,成一首詩。那說明書,寫得好。假如我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先教小學(xué)生寫好“請假條”。
散文的風(fēng)格,是偽命題。風(fēng)格是自然而然,檢驗著作者的觀世觀人觀己,寫著寫著,慢慢形成了。個人風(fēng)格也不是不變,隨著境遇會變。李煜的前后詞,即是明證。
散文的長與短,因人而異。我習(xí)慣短。我的氣息短,長不了。古人寫得短,一是書寫材料的問題,二是因書寫材料影響到思維,幾百字千把字已經(jīng)不短。意思夠了,不必蛇添足。現(xiàn)代,寫作太便利了,使得散文越來越長。刪一下看,真正刪不動的,有多少?
看看人家古人怎么寫——
“薄冷。足下沈痼,已經(jīng)歲月,豈宜觸此寒耶?人生秉氣,各有攸處。想示消息?!?/p>
——《全晉文·王獻(xiàn)之》
“拙于生事,居家食粥來已數(shù)月,今又磬竭,只益憂煎,輒恃深情,故令投告?;菁吧倜祝瑢崫?jì)艱勤,仍恕干煩也!真卿狀。”
——《顏魯公文集·與李太保乞米帖》
夠了沒有,夠了。
張岱的《陶庵夢憶》,短,短到看不夠就沒了。但里面的抒情,壓抑著激烈的頹廢,壓抑著不能迸發(fā)的痛苦撕裂,壓抑著帶有一聲呼嘯的自嘲。壓縮的文字,若彈簧,會有格外的張力。
寫短一些的文字,需要古文底子好。文言陌生,但好手可以融化文言到白話里,如鹽入水,味道無端的醇厚。好的語言,要有根子,才能在新的時間里繼續(xù)生長。文與白,不是對立的。文白分離,文言存在很多年,自有它的道理。我半路補(bǔ)一些,沒辦法,不是童子功夫,只能自己糾結(jié)。
偶爾,我有寫得長一些的。周作人論廢名的文字,說他“凡有什么汊港灣曲,總得灌注瀠洄一番”。不過,這個“灌注瀠洄”里面,要將一些無所謂的,寫出一些閑閑的意思,很難。
散文的語言,看似容易,其實不。人們讀散文,看文字的氣息味道,帶不住人,人就放下了。
當(dāng)下的散文,多是抒情。自然散文也需要事理辨析。買過一冊《清代五十家文選》,翻看幾次,還是放下?!叭祟愐凰妓鳎系劬桶l(fā)笑”,有道理。
對散文的基本要求,自然是“修辭立其誠”。散文除了它的文學(xué)意義,與詩歌、小說相比,可能還有著地域史、民族史甚至人類史的意義。比記錄下來所謂的歷史,更多地保存了活生生的人類生活面貌。就某種意義上說,也許比歷史記載更重要。比如我們讀《往事并不如煙》,讀《巨流河》,讀《干校六記》,它們更是歷史,有呼吸的歷史。
散文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可能比詩人、小說家更為重要。沒有經(jīng)歷,僅靠才華靠想象力不行。我亦是喜歡塵世五味,人生的負(fù)重,塵土里的煎熬體悟,沒辦法,即便讀來憂傷,卻有如迷幻,而狠下心要去細(xì)細(xì)咂味那些苦楚,且如甘飴。
可倒過來,有誰愿意為了寫作去經(jīng)歷命運(yùn)的磨難。那是無奈的命運(yùn)。關(guān)鍵是,無法逃離時,我們能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自我詰問:“我只擔(dān)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所遭受的苦難?!?/p>
自然,生活里也有幸福。沒有幸福,人類就失去了一代代人的生存動力。雖則塵世的甜,甜之后,那么無味。
可什么是幸福,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話想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