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欽兒
一
一個人離開故鄉(xiāng)有一些年頭,想要再回到故鄉(xiāng),是回不去的。這并不是說,交通有多么不便利,或者路途有多么遙遠。
有些人,年輕的時候拼了命地往外面奔,奔往他鄉(xiāng),奔一條活路;老了,又攆在“大限”到來之前往故鄉(xiāng)奔,奔回故土安葬。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全國各地大批的青年響應(yīng)祖國號召,扎根大漠,墾荒種地,支援新疆建設(shè)。村里汪大眼睛有個獨生女兒,扎一對又黑又粗的大辮子,村頭村尾地甩上甩下,有一天突然甩去了新疆,從此音信杳無,汪大眼睛的老婆把眼睛都哭瞎了。四十年后,新疆發(fā)來電報——大辮子女兒要回了。汪大眼睛顫顫巍巍地迎到村口,鞭炮都備好了,迎回的卻不是大辮子,是個小匣子。大辮子離鄉(xiāng)四十年,最終還是還了鄉(xiāng)。她生前任性離開了爹娘,死后倒也能任性地躺到爹娘身邊。
不是所有離鄉(xiāng)的人都那么幸運,故鄉(xiāng)也像爹娘一樣,一天天老去,想要張開懷抱呵護你,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
我曾很擔(dān)心,年輕人一批批離開鄉(xiāng)村,奔進城里,搬上高樓,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苦守在鄉(xiāng)村。孩子一天天長大,一批接著一批奔往城里,老人一天天老去,最后也會離開,睡到村莊外面的后山梁上。鄉(xiāng)村會不會因此日漸頹敗,最后消失?
這個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鄉(xiāng)村不僅沒有頹敗,反而變得年輕了,甚至還有了些城里的氣息??涌油萃莸臋C耕路不見了,路旁一人多高的芭茅連根刨了,再也不會一到秋天就頂起一大片的白纓子,掃得路人一頭一臉都是。那條上學(xué)時一天走三趟的小路拓寬了,鋪上了水泥,路面堅硬又平整。與學(xué)校遙遙相望的山頭鏟平了,用來填了山下的一口池塘。池塘沒有填平以前,一邊是稻田,一邊是稻場。池塘里養(yǎng)了青魚、花鰱、黑鲇、紅鯉,油菜花開、小麥抽穗的時節(jié),鄉(xiāng)村處處是黃金的緞子、油綠的毯子鋪的似的。春水上漲,池塘里的水漫過塘岸,倒灌進荒了一個冬天的稻田,田還來不及開犁,寸把長的稻茬杵在田里等待翻身。池塘里的野生魚兒可等不了,它們順著水源組隊往稻田里躍,產(chǎn)卵、繁衍。上水魚兒越來越多,很快,一田的青鯽魚、紅鯉魚搖擺著尾巴在稻茬間自由穿梭,惹得村里的半大孩子都跑來捉。田里的水淺,他們赤著腳、貓著腰,盯住那些機靈的魚兒,一逮一個準。填平后的池塘與周圍的稻田齊平,連成一片,那些稻田也早已不種水稻,都變成了屋地基,有的已經(jīng)起基,有的還在挖腳埋石頭。那些之前離開村莊的年輕人,不知什么時候又齊刷刷趕了回來,趁老屋還沒倒塌,趁政策還沒改變,開始著手重建他們的家園。等這新的家園建好,他們離老也就不遠了,就能從城里搬回來,安度晚年。
他們必須趕在村莊老去之前,趕在自己老去之前,將村莊修整一新,將他們在城里看到的東西照搬回鄉(xiāng)村。比如彩鋼板、白瓷磚、藍的綠的玻璃幕墻,還有尖屋頂、大露臺、圓廊柱,雙開的金銅色大院門,門口立一對石獅子,中西合璧的,凡是他們見到的式樣,能想象出的高大上的元素,全都加上。當然,城里人的廣場舞,他們也不忘搬到鄉(xiāng)村里來。要跳廣場舞就得有廣場、公園,這不難辦,他們把村頭稻場上的野草薅了,鋪上水泥,四周種上美人蕉、雞冠花,反正田地都沒了,稻場閑著也是閑著。稻場一側(cè)架上電線桿,拉根電線,支起震天響的大喇叭,很熱鬧了,也不用擔(dān)心像城里一樣擾民被叫停。這些,就足以讓城里人羨慕的了。
鄉(xiāng)村新得讓人有些不敢認了。從村頭到村尾繞一圈,碰到一些人。年輕人我?guī)缀醵疾徽J識,一些老年人則好奇地打量我,他們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我是誰家的娃了——我已經(jīng)從誰家的娃變成了有娃的中年人。
鄉(xiāng)村沒有高樓鐵架,山梁上招風(fēng),風(fēng)無遮無擋,村莊里的一切事物經(jīng)不起一季東風(fēng)的催促。那些泡桐樹,一年一抽芽,一年一開花,沒兩年就竄過了房檐。屋后的竹園,起先只是三兩株,一個冬天過去,筍尖約好了似地忽地從土里冒出來,繼而拱遍了整片山林。那些前幾年還拖著鼻涕、穿開襠褲的毛孩子,總喜歡貓在一塊過家家,有一天他們突然就辦喜酒娶媳婦了。山野的風(fēng)攆著人,迫使他們沒有辦法自己停下來,停留在童年和壯年——人一下子就長大了。老,似乎也是一瞬間的事情,村里七八十歲的老人莫不是這種感覺。
故鄉(xiāng)只適宜用來懷念。人這一天天的,要應(yīng)付多少七七八八的事情?偶爾靜下來的某一刻,想一想已經(jīng)遠去的鄉(xiāng)村的人事,或者做一回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夢,徒添一場感傷,如此而已。
鄉(xiāng)村已在不知不覺之中,悄悄地把那些離鄉(xiāng)的人拋棄了。
二
鄉(xiāng)村的人事有它自己的規(guī)矩,不管城里人理解不理解。鄉(xiāng)下人凡事都講規(guī)矩,他們把名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名聲的好壞決定他們在這個村子里待不待得下去。
秋收過后的稻場,家家都有一堆脫粒后晾曬著的谷堆,都不用裝回去,堆那兒,谷堆尖上撒一層草木灰,罩上薄膜防露水。第二天揭了薄膜,基本原封不動的,要是少那么半籮筐,草木灰明顯塌陷了,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必得就地抽把稻草,鋪在砧板上,拿菜刀邊剁邊罵。管他哪個賊,祖宗八代翻出來罵,罵他個昏天黑地、死而復(fù)生,罵個三天三夜都不帶歇氣的,罵得人頭上的虱子都立不住腳。試問,誰經(jīng)得住這樣的咒罵?哪個當?shù)闷疬@竊賊?
鄉(xiāng)下人也講究禮節(jié),禮尚往來也有一套。今天你家過壽了,他家稱了兩斤油面送來,明天他家也過壽,你只能送兩斤半以上。送兩斤,那叫還禮;不足兩斤,那是小氣。主人收下后,私下過秤稱一稱,如若被貪了那么一二兩,這門往來就此斷了,閑話還會傳到其他親戚耳朵里,只怕從此沒人再跟你做親戚。
窮歸窮,面子還是要撐的。過年好不容易殺了頭年豬,頂好的豬肋條留著拜年送親戚,斬下來的豬蹄膀、豬腳要孝敬長輩,豬頭豬尾要鹵了做涼菜招待客人,剔下來的肉骨頭要腌了來年春夏打牙祭。一頭豬分配完了,只剩下豬血、豬下水,那才是自家人解饞的東西。會過日子的主婦先得把面子顧好了,里子不里子的,那不重要。
來了客人,一頓飯就能看出這家的女主人會不會過日子。有一家女主人,招待一個上門干活的裁縫師傅,買了條魚準備煎,又心疼孩子嘴饞,把魚的半邊肚子片下來,藏進碗櫥,塞塊豆腐填進魚肚,兩面煎得焦黃,豆腐的一面朝下擺盤,倒也看不出??腿艘话闶遣粚φ麠l魚動筷子的,但裁縫眼尖,有意出女主人的洋相,說這魚真新鮮,哪怕煎熟了,只要我筷子一動,就能叫它游起來。主人家的孩子認了真,嚷著非讓他試試不可。試試就試試,裁縫師傅一筷子把魚挑起來,翻了個面,豆腐掉了出來。魚當然沒有游起來,他故意嘆口氣,噢,原來是條假魚。你看,面子沒糊好,就成了廣為流傳的笑話。
鄉(xiāng)下人在吃上面不計較,不怕浪費,但他們的工夫貴,農(nóng)時耽誤不起。農(nóng)時就是老天爺手里的一根鞭子,時刻抽響在他們頭頂,攆著他們趕著節(jié)氣不抬頭地往前奔,撿了棉花下麥子,收了麥子插秧,割完谷子栽油菜,一口氣都不能歇,是的,一口氣都不能歇。經(jīng)過漫長的守候,收割的時令一到,發(fā)情的土地就開始耐不住性子地在催了,大片大片金黃的谷子,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翻騰著一陣又一陣芳香的熱浪,即將高潮般地想斂都斂不住,人又豈能奈何得了她?人只有頂著烈日,揮舞著鐮刀,爭先恐后地撲向土地,撲向那大片大片的金黃。
“雙搶”農(nóng)忙時節(jié),誰家先開了鐮,其余人家不管稻子熟沒熟,也開始急吼吼到處找人換工。拉上十來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田里齊刷刷一字排開,操起鐮刀,三下兩下就把幾畝田的稻子給收了、捆了,挑到村頭的稻場上,等著碾成谷子。活兒干完得招待吃喝,女主人早買好了魚啊肉啊豆腐啊,在灶間各種煎炸蒸煮,另外還做了大盆的點心犒勞幫工們。開飯了,桌子被搬到門口的大樟樹底下,女主人把吃的全擺上,大瓷盆盛著的,有油過的拖面,有芝麻糖包的鍋烙粑,有炭火上烤得“嗞嗞”響表皮鼓鼓的糍粑,全都堆得小山似的,香氣撩人,過路的張三抓一個,李四抓一個,對于這樣的分享主人是極其歡迎的。主人家從小賣部扛來一箱箱冰鎮(zhèn)的啤酒,十多個勞動力敞開了吃喝。下半天再去另一家換工,晚上還有一頓好酒好菜侍候著。
女人們插秧比男人手腳快,一田的女人貓著腰,嘻嘻哈哈說說笑笑,岸上總有一兩個挑秧苗的魯莽漢子,往田里拋秧苗,故意拋到那些小媳婦屁股后頭,濺她們一身泥水,惹得她們一片尖叫,“要死的,個王八羔子!”仿佛不招兩句罵,漢子們心里不痛快。女人們換工,大多是換了會駕犁耙耖子的男人給自家整水田,也有換別人家的耕牛,自家的牛剛好下了仔,或者牛犢子牙還沒長齊,籠不住軛頭。換工最大的好處就是人多,集體干活來勁,扎堆還能解個乏——農(nóng)活兒沒一樣不疲乏人的。
三
鄉(xiāng)下人雖然書讀得不多,但卻最明辨是非道理。一般的事情就在宗祠和寺廟里解決了,當著先人和菩薩的面,拿兒女出來賭咒發(fā)誓,誰還敢昧著良心說冤枉話?再不濟,族里還有一兩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搬出他們來論個是非曲直,矛盾五五一開,什么事情都能解決。除非出了人命,再沒有要寫狀紙、上法院的事情。
至于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各自私了。比如兩家鄰居共一面屋基、一堵院墻,誰家也別想多拆一片瓦、少壘一塊磚,拆了對方的,也毀了自家的,這個道理你我都懂。農(nóng)村的房子都是三五家挨一塊兒建的,很少有獨門獨院。山上會下來野豬兔子、狐貍豺狼的,經(jīng)常禍害家畜莊稼,沒個左鄰右舍照應(yīng),單門獨戶的住著不踏實。如若三戶人家共了兩面墻,房檐下挖了一條放水的陰溝,兩邊的人家聯(lián)合起來故意使壞,堵住陰溝兩頭放水的出路,一場大暴雨下來,淹了中間的那家。那等不了中間的鄰居跳出來,過往的村民見了,由不得這樣明目張膽地欺負人,早用唾沫星子將這兩個鄰居給淹死了。
很多需要公了的事情,最后也就是請村長出個面,寫兩張紙條抓個鬮,抓完也就沒話好說了,好壞全憑運氣。
鄉(xiāng)下人最見不得的就是小氣人,挖空心思占人便宜。有個不著二五的漢子,與人家共了一道田埂,那田埂足有二尺寬,容得下對面兩個人側(cè)身過。這漢子見這一隙地兒空著可惜,撒了豆種子,禾長得老高,遮了兩邊秧田的陽光,谷子抽出來的就是癟穗。他修剪了自家田這邊的枝條,僅遮了那邊的陽。共田埂的那家是個老實人,忍了。霸道漢子得寸進尺,收完豆子,又扛了鋤頭削田埂邊子,削下來的土壤鋪到自家田里,能多栽兩行秧苗。那田埂越削越薄,最后吃不住水泡,塌了,兩塊田合成了一塊。村長出面,把兩塊田一起丈量了,又丈量出同樣大面積的一塊山地,寫了兩張小紙條,一張寫著“田”,一張寫著“地”,揉成團,扔進一個紙盒子使勁搖,問,誰先抓?霸道漢子說我先來。結(jié)果他抓到了“地”,好了,沒話好說了,這都是運氣。在鄉(xiāng)下人看來,沒有比抓鬮更公正的了。
有些事情原本很簡單,是人把它整復(fù)雜了。這個世界就只需要搞清楚一件事情:“是你的,還是我的”,什么問題都迎刃而解了。不管是鄰里之間、朋友之間,還是國家與國家之間,都是這個道理。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想要把我的變成你的,或者我想把你的變成我的,那就會惹是非、鬧矛盾、起戰(zhàn)爭。
鄉(xiāng)下人就把這個問題整得很明白,很少起爭議。東邊那家竹園的竹子被雪壓彎了腰,睡到了西邊這家的房檐上。西邊這家就找來一把鋸子,鋸了,親自扛去東家的院子,跟你說一聲,噢,這是你家的竹子,倒在我家房檐上了,幫你鋸了送來。東邊的人家忙不迭道一聲謝。次年,東邊竹園的鞭筍拱到了西邊的土里,還抽出了筍子,長成了竹子,那就是西邊人家的,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挖了,賣了。這本來就很好區(qū)分嘛,以土地為界,天上的和地下的就是兩碼事,鄉(xiāng)下人信天也信地,天看得見,卻是空的,地是摸得著的。
在某些問題上,鄉(xiāng)下人也會犯糊涂,分不清你的我的。比如村里一戶人家來了一門遠親,哪怕不是逢年過節(jié),也得放一掛鞭炮以示歡迎。只要鞭炮一響,一村的人迎出來瞧熱鬧——村里太閉塞了,來個陌生人不容易。這個遠房親戚的到來,給沉寂的山村帶來了一股新鮮氣息。他能分享外面世界的新聞,天南海北不著邊兒的事,哪個地方遭水災(zāi)啦,哪個地方飛機掉下來啦,哪個地方挖出了一個古墓,出土了一堆寶貝啥的。好奇的村民把他圍了一圈,都等著聽稀奇。到了飯點,王家李家把這個親戚往自家拽,端出最好的酒菜招待。這個親戚就從東家吃到西家,從村頭吃到村尾,親戚成了全村人的親戚。
萬一是結(jié)了仇的人家來親戚呢?架都吵過了,臉也翻了,你招待還是不招待?當然得招待,不僅要招待好,還得加三分的熱情。你想啊,既然兩個人吵架,必定雙方都有理虧的地方。翻臉不說話,并不意味著事情已經(jīng)得到了妥善解決,氣都憋著呢。好不容易等到對方家來了個親戚,得先禮遇至上,堵了對方“援兵”的嘴。酒足飯飽之后再好好掰一掰,讓親戚來評評理。這親戚已經(jīng)吃了人家的嘴軟,又聽了一面之詞,怎么的也不能護短吧,只得各種替自己那門親戚道歉,說好話,安撫這個受委屈的“仇家”。這個受委屈的人用的是“兵不血刃”的招。這招待了對方親戚一頓飯,原本的過節(jié)也就這么過去了,兩家人又開始和和氣氣地說話了。本就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嘛。
就是有深仇大恨,也不會老死不相往來,頂多平時碰面不講話。到其中一個人臨終要走了,一村老老少少拎了東西去探望,他的“仇家”也得去——人都要咽氣了,還有什么愛恨放不下?東西拎去了,好歹也算是賠禮道歉,在將亡人面前低頭認個錯,也不丟什么人。那將亡人和他的一家子,此刻氣也能消了,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前仇就此一筆勾銷。如果還不能消,連將死的人都不能原諒你,那一定是你做人太過分,天理難容,這一般真的就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