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煙雨氤氳的江南,抵達(dá)了茫茫雪域,陳人杰先生仿佛一個瀝血苦讀的書生,突然又被加持了拔劍四顧的俠氣與風(fēng)沙蕭蕭的壯懷。這么多年的援藏生涯,催促著這個骨子里細(xì)膩至極的江南才子,寫下一首首會挽雕弓的風(fēng)骨之作。所以,在這本詩集里,仿若看到彷徨孑行的陳人杰,一次次置身在蒼茫大地上,吟哦、慨嘆、狂歌、沉思……
也許在他對詩歌寫作的認(rèn)知里,西藏,并非一個簡單地理意義上的存在,也不僅僅是他生命里一段悲喜自知的經(jīng)歷。這片高原之上的七年,烙印在一個詩人的生命中,也鑄就了他的撫恤之心,揮灑了他的疼惜之意。所以,我們可以從他的這部詩集里,讀出太多屬于西藏大地的“DNA”。這樣的書寫,只能是一個深諳此地也深愛此地的人,才能掌控的。這部《山海間》,可謂用平凡的詞語,為西藏的草木山川畫下一道道神秘而瑰麗的符咒。我也曾見識過鋪天蓋地的大雪,也領(lǐng)受過山風(fēng)的徹骨,承蒙過甘泉的恩典……想來,作為援藏干部的陳人杰先生,年復(fù)一年,盤桓在那片大地上,他一定對西藏,有著更隱秘也更深邃的理解。
恰如他開篇寫下的序詩《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一首宛如甲骨文般大氣的作品,是陳人杰先生對自我的一次顧盼與回望,是給自己援藏七年乃至人到中年的一次摸骨、捫心的體悟與察覺。序詩的首句,就讓人蘧然一驚,“千年了,一個詞飄浮在月光中/河流呼喊/抬頭低頭都是兩岸/淘不盡的嘆息……”也許,“兩岸”象征著太多被割裂的事與情,也許“兩岸”包藏著被粘結(jié)在一起的陌生與未知。這里,我們就不去冒昧揣測陳人杰先生對“兩岸”一詞的意圖了。一切,不過在抬頭與低頭之間,恍恍惚惚。只有湯湯河流,呼喊著也淘洗著,千年不變。只有一個神秘的詞,飄浮在更加神秘、無涯無際的月光中。由此可見,恪守和破壁在陳人杰先生的詩歌里,并非截然兩極的命題,而是渾然一統(tǒng)的某種默契。“……冰峰,剝?nèi)〈饶羔樉€/格桑花多像春天的胎記/總能在牛羊的贈品中,喊我乳名/荒野如額,桑煙似眉/與雪豹為伍,卻得到另一種慈悲/億萬年沉默,只因我為一棵樹喊疼/高原紅,極地/紫外線彈撥江南絲竹/萬物因你而來,沒有誰不是我的愛人……”在這些意象紛飛的詩句里,冰峰與慈母針線,格?;ê吞ビ?,雪豹和慈悲,紫外線與江南絲竹……這一切本來形同陌路的詞匯,被陳人杰用汪洋的情緒,精巧地粘連起來,形成了峽谷般的“兩岸”。而作者,卻宛如赤子般的一條河流,用自己流淌的情緒,將生命中遭遇過的山川大地、樹木牛羊一一倒映在詩中。極地也好,海浪也罷,不過是“陳人杰”這條河的源頭與向往之處。也許,他一生都被牽絆在這極地與海浪之間,奔波不止……在這首序詩里,他引用同為西部詩人昌耀的一行詩句“亞細(xì)亞大漠,一峰連夜兼程的駱駝”,是對前輩的一次致敬與鞠躬,也是一次自我的辨認(rèn)與區(qū)分。所以,我覺得陳人杰先生用這首序詩展開這本詩集,表達(dá)了向“海浪”奔赴的決絕,也表明了從“極地”出發(fā)時的豪邁。
讓我頗為驚詫的是,一序一跋,陳人杰先生都是用一首詩來完成,并且在副標(biāo)題中以致某某的方式。序致昌耀,跋則是《雪域·太陽》,一首與他的故鄉(xiāng)詩人艾青先生的滴血認(rèn)親之作。起句引用艾青的名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之后,就以自己的言說方式,于“朦朧中”展開了自己的視角,仿佛廣角鏡頭般包羅萬象,將艾青先生的巨大身影幻化在天地之間,依然是滔滔黃河、巍巍雪山,依然是大海與土地、山河和莽原等等。相比較序詩中“你是我臍帶帶出的名字/籍貫上,沉淀的月光/但只有西藏被喚作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這些具有天諭意味的言說,而跋詩整體的指向就更為清晰明確,仿佛陳人杰先生,已經(jīng)用整本詩集的自度,參悟了自己與西藏與故鄉(xiāng)的微妙關(guān)系。所以,寫到這首跋詩,已經(jīng)是無塵無垢無煩無惱,你看,“……鷹的天空,僅僅夜鶯的追隨是不夠的/流星的序幕,烘托日月/天下奇寒,大地心疼自己的孩子/白雪的山脊呼喊熱血……”在這些句子里,他從序詩中一個赤子的懵懂口吻,已經(jīng)裂變和升華,了然澄澈,幾近于一個垂暮的老者,深懷著“大地心疼自己的孩子”般的父性。他說出的,不再是“故鄉(xiāng)之外還有故鄉(xiāng)”的未知與好奇,而是更加平和豁達(dá),娓娓說出“愛是永恒的彼岸……仰承/?古莽原的使命/與東方詩國五星薈萃的漢唐之音……”這樣飽含著個人情緒的腹語。
從序,到跋,兩首詩如同兩條完美的圓弧,為整本詩集畫上一個太極般神秘的圈,恰如詩集名《山海間》,一山一海,如陰陽相抱,共同呵護(hù)著一個叫做陳人杰的詩人,在山海之間無礙遨游。詩集第一卷,仿佛一首首無人接聽的莫爾斯電碼,勾勒出一個寫作者不為人知的部分——從浙江天臺,來到西藏,不止是一次物理意義上的遷徙,更是從精神上獲得一個無比宏大而紛繁的故鄉(xiāng)。這宏大與紛繁體現(xiàn)到寫作里,就是取材自在,表達(dá)舒暢,每一首作品仿佛都渾然天成的磐石,悠然怡人的清風(fēng)。譬如他寫沙棘,“將鹽堿地釀成紅果園/教一只小蜜蜂采蜜//笨拙地啜飲……讓荊棘發(fā)出低低的吼聲”。這是童真與慈祥俱在的一首詩,充盈著真正的父性。另一首短詩《譬如朝露》,陳人杰先生如是寫道,“……雪山涌出,星月隱沒/你又在碧空下/多少淚水源于自身/我的左眼看不見右眼”。詩中從遠(yuǎn)眺中的雪山、星月,到一個人在碧空下落淚,再到自我覺悟般的“我的左眼看不見右眼”,這樣從外在到內(nèi)心迅速繃緊,從萬物到自我倏然回歸的寫作,也許正是源于作者已經(jīng)意識到,“我”之未知與“雪山”“星月”“碧空”之未知,是近似的,是同一的。而這句“我的左眼看不見右眼”,也正是攜帶著一種父性的告誡,是自省,更是旁敲側(cè)擊。類似的詩歌,在陳人杰的作品中,比比皆是。類似箴言般的句子,更是不勝枚舉。比如《草》一詩中,“我是我潦草的人生/有冰雪、卑微的眷顧……我的一生很短,但痛苦更動人”,比如在《米堆冰川》里,“……細(xì)小、慢、純粹的寧靜/成就天地大美/高冷、孤絕,是永生之卵……拒絕雄鷹、落日的拜訪和歲月的回望/只有砥礪的寒光,被稱之為最后的、純粹的精神……”。這些迷人的詩句,與其說表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胸襟氣魄,毋寧說展現(xiàn)出作為江南才子的陳人杰,被西藏這塊高遠(yuǎn)大地,激發(fā)出無窮無盡的雄邁的父性意識。
在這本詩集里,父性可謂處處可見。無論是獨行時內(nèi)心的喧囂、擁擠時的孤獨,還是他的慷慨他的崇高,他的迫不得已,他的一意孤行等等,最后在陳人杰先生的筆下,都具有了雄渾的精神、磅礴的氣質(zhì)。由此可見,陳人杰先生并非一個單純意義上的風(fēng)光描摹者,世相說書人。恰恰相反。也許,在他的腦海里,方寸之地,即為世界,而那須彌瞬息,可做千古。當(dāng)陳人杰一筆一畫,將殘忍與悲憫、高尚和冷酷交織在這短短的只言片語中,讓日常形成了無比瑰麗無比奇特的一幅史前巖畫般的場景。我想,他不允許自己成為一個困囿于一時一地的寫作者,所以才來到西藏。他更不允許自己用浮光掠影來堆砌辭藻,以輕佻任性來構(gòu)筑分行,所以,我們才看到了這本充滿父性之大的《山海間》。這就是陳人杰的過人之處,也讓他詩歌迥異于這個時代諸多卿卿我我的小詩人。沒錯,我想說的是,這本《山海間》,處處彰顯著一種大,大格局,大情懷,大風(fēng)范,大魄力。陳人杰先生,正是動用他異常的建構(gòu)和取舍能力,使之成為交響樂般恢弘的大作。
恭喜《山海間》,祝福陳人杰。
張二棍 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山西代縣人。出版有詩集《曠野》《入林記》《搬山寄》,曾獲多種文學(xué)獎項,現(xiàn)為武漢文學(xué)院簽約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