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場上的農(nóng)歷

守 望

那一年，不光是我爸，全村人都揚眉吐氣，因為最后一場麥子入庫后，一個意外的好消息在村里遮遮掩掩地傳播開來。隊長壓低聲音說，公社書記在一個吃飯的場合里放出話來，說是上面的政策有了松動，給社員們要分少量的自留地。

我家分了六分五厘自留地的那天，如夢般遼遠的天空，抹上了一層蒼茫無邊的暮色，籠罩了村莊、河流、山巒。我爸的神情有點不對勁兒，他站在地頭上深思遠望，好像一個威嚴的國王，有了他的臣民和土地?？煲酝盹埖臅r候，我爸端出一副老爺?shù)臉幼?，端坐在炕上，咬著戲臺上的長腔說，夫——人——，快快上膳！把我媽搞得不知什么是好。

霜降第三天，降了入秋后的第一場白霜，遠處的南山白雪皚皚，湟川里，柳樹還是綠的，金黃的楊樹葉子紛紛揚揚。我爸已經(jīng)給自留地上了一茬秋肥，開始一門心思整理土地。這些土地順著他手里的榔頭、鐵鍬和耙子，一一歸順，一一翻新，塊是塊，壟是壟，溝是溝。四分地在生產(chǎn)隊張家大地的旁邊，打算種早熟的“尕老漢”小麥，然后再種一茬大白菜。二分五厘地在我家莊廓背后的坑窩里，比較隱蔽，陽光充足。我爸和我媽嘮嘮叨叨謀劃了一晚上，說是要作菜園子。但具體種什么菜，是細菜還是粗菜，還沒有定奪。因為分地的時候，隊長沒有規(guī)定種麥子還是豆子，這樣就有了自主選擇的余地。

立冬前一天，我爸起得早，他給六分五厘自留地滿滿灌了一茬冬水。

雨水時節(jié)，還不見人們忙碌的身影，田野里，蘑菇狀的農(nóng)家肥堆上覆蓋著原封不動的黑雪，但可以發(fā)現(xiàn)，太陽一點一點吞食著積雪，滲出一點一點潮濕的氣象。天氣轉(zhuǎn)暖，糞堆的向陽處，融化的積雪，露出了地面，散發(fā)出土壤本來的氣味。

因為生產(chǎn)隊的牛不能借給私人使用，春天播種時只能由人來干。有一天，大姐夫、二姐夫和三姐夫不約而同來到我家時，我爸已經(jīng)從梁頭上取下耬來。這副充滿了歷史厚重感的耬，在村里搞互助組時風光過幾年，都說好使。在很長一段時期里，因為從互助組發(fā)展到初級社、高級社，再從生產(chǎn)隊發(fā)展到大隊和公社，這副我爸親手制作親手使用過的耬進入掙工分的時代后，就一直架在我家農(nóng)具庫的屋梁上，落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土。因為有了自留地，我爸就讓它重見天日。

從春分那天開始，湟川里的風順著湟水河道吹了三天后，天一下晴了。艷麗的太陽掛在我們村的當空里，喜鵲在楊樹上叫得響。村巷里，看見三五成群的人討論著新分的自留地要種什么。我爸整一整衣袖，扛著明晃晃的鐵鍬，迎著風聲，步履堅定地走了出去。他在地里挖了一鍬，只挖下去半锨，搖了搖頭又回來了。

我媽說，剛出去咋又回來了？

我爸說，地還沒消透吶。

幾個女婿還等著回去種自家的地呢？

等等看吧。

等等看是啥時候？

這要看天氣。

午后的很長一段時光里，太陽離西山頂有兩個半的梯架那么高了，我爸扛著鐵鍬在地里又挖了一鍬，一下就挖下去滿锨。我爸滿意地給幾個姐夫說，趕快套耬，要不日頭落山前就種不完了。

三人拉一耬。大姐夫身高馬大，因為是裁縫，經(jīng)常有人請吃請喝，當然力氣就大，他當仁不讓是主拉。他把一條大拇指頭粗的棕紗繩挽了一個拉起來比較舒適的扣，主動套在肩膀上，雙手扶著耬桿。二姐夫和三姐夫一左一右做了大姐夫的副手，套上了拉麥捆的皮繩，只埋頭拉耬，我爸在后面扶耬。四個人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那是我看到的一場最真實的憶苦思甜現(xiàn)場會，我的心里回蕩著一種無以言說的悲壯旋律。一個女婿半個兒，其中的“剝削階級”是我爸，三個姐夫是當牛做馬的“被剝削階級”。還因為三個姐夫都弓著奴隸般的腰，低著頭，而我爸驕傲地昂著頭。我對大姐夫說，姐夫，給我老爸當女婿真不容易呀，如果自留地不收回去，你要做好長期當奴隸的準備！大姐夫堅定地回擊我的挑撥離間，他抿了一下嘴說，滾一邊去，你這張烏鴉嘴，誰說自留地要收回！

三個姐夫光著肩膀奮力拉耬，繩子緊緊勒在肩膀上的肉里，步伐又大又均勻，在后面扶耬的我爸被他們拖得氣喘吁吁。

我爸不停地說，悠點，悠點。

我在地壟上晃動著打牛的鞭子，“駕——駕——”地高喊著。在后面撒化肥的我媽也一個勁地喊著：慢點，慢點。但耬始終沒有慢下來，反而更快了，因為太陽快要落山了。

其實扶耬的我爸一點也不比拉耬的輕松，這活兒不僅耬插在土里的深淺要有精準的技術(shù)，還要有足夠的體力，要把腰里的力氣和手腕的力氣配合得恰到好處不是好玩的。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還要將耬把搖出輕重緩急來，搖重了，種子稠了，發(fā)芽后的麥苗疙疙瘩瘩，只長個頭，不結(jié)穗，小暑頭上，莊稼會出現(xiàn)大片的倒伏。搖輕了，種子稀了，大片的地留了天窗，給人們留下經(jīng)久不衰的笑柄。只有不輕不重，出苗最合適，莊稼有充分的岔稞空間，拔節(jié)也自在。這不僅僅是一心二用那么簡單，許多時候，一心三用都是用不夠的。三個姐夫拉得快，我爸搖晃耬把的速度就要加快。

拉耬的三個姐夫還沒有盡興，我爸的額頭上滾下肥皂泡似的汗珠，風吹著他濕淋淋的汗衫，啪啪響著，飄蕩著。

播完了種子，就開始耱地。這時候，該輪到我耀武揚威了。我蹲在耱子上，掄圓了鞭子，“駕”的一聲，三個姐夫拉著耱子就像拉著一架冰車，在地里飛奔起來。不一會兒，通紅巨大的太陽貼近了西邊的地平線，而一輪更加巨大的圓月在東邊的山頭上放射出銀子般的光芒。新翻的土地霧氣彌漫，湟水那邊的葦子叢中，水鴨在呱呱地叫。

大姐夫說，大，月亮上來了，把剩下的那塊地一手兒種了吧？

我爸說，再剩二分五厘，不急，我一個人能行。

我知道我爸的那點小九九兒，剩下的地他一定是另有打算，他怕我們毛手毛腳種不好。

接下來的兩天里，我爸把二分五厘的自留地務(wù)勞得比我的作業(yè)本還要干凈。他捂著锨拐在地頭上站了一會兒，胸有成竹地把地隔成了四小塊，前腿弓，后腿彎，用耙子一拉一推地耙著，一步一步井然有序后退著，把留在地里深深淺淺的腳印收拾得不留一點兒痕跡。最后退出地壟，把耙出來的一些不干凈的柴棍和七七八八的垃圾揀出來，堆放在一塊兒燒為灰燼，讓一塊毛毛糙糙的地變成四塊整齊對稱的“井”字形，然后一塊一塊修理。他好像不是在務(wù)勞地，更像是修正著自己身上不合時宜的衣角和帽檐，在擺正一種生活態(tài)度。他讓一個農(nóng)民和土地擺出一種順眼和舒適的姿勢，不像我，身體里有了過剩的荷爾蒙就對著來，最終整出一些無法收拾的事情來。

我爸抬頭望了一眼，太陽已經(jīng)埋入了西山口，一團火燒云燃燒得正旺，在我媽還沒有招呼“吃飯嘍”的霧氣騰騰的暮色里，他又開始敲打地溝里雞蛋大的土塊。我爸回到家里時，累得直打晃。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我爸幾乎每天都抽出一些時間，在生產(chǎn)隊的地頭上砍一種叫貓兒刺的荊條，然后插上一些棍棒，將荊條編織在插好的棍棒上，一些像柴門的籬笆墻把菜園子圍得嚴嚴實實，弄得連貓都跳不進去。

自留地終于整理成他滿意的樣子，我爸才舒了一口氣。一塊種了海娜，一塊種了香菜，一塊種了水蘿卜，一塊育了西紅柿苗，兩條地壟上點上了包心白菜和紅蘿卜，他還在兩條地壟上點了搭架扯秧的刀豆，插了一些廢棄的竹條，用線繩綁扎了架，牽引著刀豆秧慢慢往上爬。我爸正如我媽不止一次地說得那樣，看樣子，只要有了稱心如意的地，他是鐵了心要在地里種出人民幣來。

谷雨時節(jié)，刀豆開花了?；▋杭t艷成鼓鼓囊囊的一大片，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嗡嗡嗡地叫個不停，簡直就是一個花園。

我爸蹲在地頭上看了很久，也似乎想了很久，春天的陽光打在他汗津津的額頭上，把他照得格外柔和，像是一個遇事寬容而不溫不火的讀書人。我爸似乎在守候著久違的等待，他的目光溫暖得像個山神廟里泥塑的佛爺，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有時見我爸整整一個下午蹲伏在屋后的菜園里，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個辛勤耕耘而言語不多的園丁，令人備感可尊可敬。而高高的白楊樹上，兩只喜鵲為了保護自己的巢穴，“駕駕駕”地謾罵他的破壞行為。一陣風從他已經(jīng)有些兒花白的頭發(fā)上輕輕拂過，好像搖曳著一叢秋天將至的芨芨草。那件洗得到處起了毛邊的灰色軍便服的下擺，在風中無法抑制地上下撩動，好像一只大巴掌，忽輕忽重地拍打著他的屁股，但他好像什么也沒有感覺到，全神貫注地望著他的菜園。

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沒有一點兒愛好，很多出工前的時光和收工后的暮色，要么松土，要么拔草。那種喜歡攀伏在莊稼上纏纏蔓蔓瘋長的叫苦子彎的草，我爸不惜力氣，用鐵鍬深挖下去，連根除去，時光就這樣無聊地被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勞動白白打發(fā)走了。

多年后，當我掌握了更多的漢語詞匯時，我學會了一個詞語叫“守望”。有一次，小學四年級的我初試牛刀，把它毫不猶豫地寫進了我的一篇作文。老師給“守望”吃了兩個不太規(guī)則的紅圈，好像兩牙兒西瓜，又好像是幽藍的夜空里兩牙兒沒有一絲云彩的月亮，孤芳自賞地在我們村的天空里，向我微笑，讓我清爽得好幾天似乎沐浴在風輕云淡的湟水邊。以至多少年后，我一想起月亮就想起西瓜，一想起西瓜就想起中秋節(jié)，它們在我的心中留下刻骨銘心的富足與清爽。

終于看見了新苗從土里躥出來。

新苗出來時胖嘟嘟的，從嫩黃變成青色，一天一新，一天一高，生機勃勃。這時候，崖畔上已經(jīng)足夠粉紅的杏花，在遙遠的天空映襯下一天天疏淡起來，從紅變綠，我爸的心情也一天天激蕩起來。我爸難得有這么好的心情，望著天空里從南方飛來的大雁，詩人似的得意地念了兩句詩：

老妻切囑防行步，

少女驚呼看出芽。

我說，爸，這是你念的詩嗎？他搖了一下頭，謙虛地說，我是個大老粗，哪能寫出這般好詩，是唐人寫的。

唐人是哪里人呀？

我爸說，中國人。

噢！我有點若有所思地說，你見過唐人長啥樣？

跟我們長一樣，有布衣和官人之分。布衣是種地穿短衣的，官人是讀書識字的，是穿長衫給朝廷做事的。

他們吃飯嗎？

這娃，是個人哪有不吃飯的？連亡人都要吃飯喝水的，不然我們年頭節(jié)下在墳頭上燒紙錢灑奠茶干啥？我爸說話的時候，表情沉靜像個智者。

看來，普天之下吃飯是個非常重要的事情。

夏天，香菜、水蘿卜、西紅柿和包心白菜賣給了離我家不遠的棉紡廠職工食堂，海娜賣給了西寧東關(guān)的回族阿娘。那時的人們以樸素為美，商店里很少有化妝品，喜歡漂亮的回族阿娘們時興用海娜包指甲皮和眼皮兒，紅紅的，好看得像個漂亮的狐貍。聽說她們也包腳趾甲，只是我沒有看見過。晚上睡覺的時候，把綠色的海娜搗碎了放上明礬，捂在指甲上，用手帕包裹得嚴嚴實實，好像拳擊運動員。我媽一臉嚴肅地說，記住，千萬不能在被窩里放屁，要不會把指甲熏黑的。

我說，媽，你說的是響屁，還是不響的屁？

什么屁都不行！

對于我媽的這一經(jīng)典之說，我信以為真。其實，我是個喜歡做夢的人，又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放了屁呢？盡管如此，這天夜里，我還是夾緊了屁股，時刻提醒著自己，不要睡著啦，不要睡著啦，但還是睡著了。第二天早晨，指甲就成了鮮艷的紅色，那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我在想，如果把海娜吃到肚子里，五臟六腑也是不是紅色的呢？

當我把這個古怪的想法告訴給我爸時，我爸說，這娃兒，真是異想天開，海娜怎么能吃呢？

我抬杠似的說，為啥不能吃呢？

我爸說，盡說些沒根沒底的話，咋就不知飯香屁臭呢？這就跟人的鼻子一樣，只能聞氣味，不能吃飯，也不能說話。

難道就不能出氣吸氣嗎？

看，你又抬杠了。

是呀，我為什么總是跟我爸抬杠呢。

待這些香菜、水蘿卜、西紅柿和包心白菜賣了好價錢，遠遠高出了種麥子和土豆的價值時，我媽就主動給我爸幫忙。第二年，我媽要求劃出更多的自留地讓我爸折騰，我爸沒有否定。利益是最大的誘惑，這件事后來就在我們村做大了。因為有利可圖，村里的人都學著我爸的樣子搞起了副業(yè)，若是放在今天，我爸一定會成為我們村脫貧致富的領(lǐng)頭雁，說不定早就登了報紙，上了電視。很明顯，村里人的穿戴在我爸的引領(lǐng)下，悄然發(fā)生著一些實質(zhì)性的變化。因為心情好了，人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這年正月，許多人家的房頭上掛了紅紅的燈籠。隊長高興，做出一個大氣的規(guī)定說，都掛25瓦的燈泡，免費三天。于是，一村的人掛了燈籠。村子里張燈結(jié)彩，火樹銀花，滿天星斗，好像湟水臺子上出現(xiàn)了傳說中的天街。

隊里穿卡的斜和條兒絨衣服的人突然多起來，還有兩三個人已經(jīng)穿上了翻毛兒皮鞋，挺胸走在幽深的村巷里，是那樣的引人注目，以至讓人們想到了公社書記的大頭皮鞋。

在我們生產(chǎn)隊里，我爸是第一個穿上翻毛兒皮鞋的，隊長羨慕地說，穿上皮

鞋了？

真好，一兩年穿不破哩。

省著點，能穿三四年。

口袋里有錢了吧？

有什么呀，只是手上活泛了些。

我爸有點兒不踏實地問隊長，你經(jīng)常開會，離政策近，說說，這政策不會變吧？

變不了啦！

真的？

真的！

是呀是呀，人家下寨、石嘴兒的人，在西寧城把沙果和花檎賣成錢了。

西寧就不割資本主義尾巴，城管、工商是干啥吃的？

你說的，城管、工商的人上班，他們的買賣早做完了。

隊長的臉上立馬變得嚴肅起來，跟我爸說話時浮現(xiàn)在臉上的一層紫色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好像被風刮跑了似的，眉宇間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他敏感地嗅出了一些異常，這算不算資本主義尾巴呢，如果算，而這尾巴的根源全在于自留地神奇的力量?；氐郊依?，隊長在炕頭上抽了一鍋煙，為了把村里人的思想從快速富裕的渙散想法中搶救出來，就果斷做出一個新規(guī)定，每家的菜園子不得超過二分地，這樣才控制了家家搞副業(yè)的勢頭。但關(guān)于自留地帶來的甜頭，已經(jīng)在社員們的心里潛伏已久，像一顆飽滿的種子，自知有資本主義尾巴的嫌疑，但還是在不停地蠕動。

每當?shù)仡^上多出一塊空地和新翻的泥土來，我爸回來時，口袋里就多了鉛筆、旋刀和橡皮擦。他把一沓厚厚的印著“米”字格的大楷本交給我說，記住，是中國人，就得寫好中國字。寫好了，正月里還要寫對子。

我說，不就是“人口手、刀工車”“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這些字嘛，有啥難的？我已經(jīng)寫會了800個字。

我爸嚴肅地說，你別犟，字里的學問你都懂得？寫字和做人一樣難。

我媽說，一個莊稼人，識那么多字有啥用？

我爸說，你不懂，等懂了就晚了。說時，他把買回來的錢一塊一毛點清了交給我媽。

我媽有點兒嫌少地說，就這點？

就這點。

我爸又從褲兜里摸出一張兩角的毛票說，這是你的。

我望著我爸手里的錢票，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媽。我媽微微瞪著一雙態(tài)度不太明朗的眼，漸漸地，當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時，我就麻利地一把接了

過來。

這時候，我爸趁我不備把一塊包了蠟紙的香皂偷偷塞給我媽。我媽將香皂湊在鼻口上嗅，好像嗅著端午節(jié)剛剛縫好的香包兒，滿屋子香噴噴的。我裝著傻乎乎的樣子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說，香，是什么這么香呢？我敢保證，院子里的牡丹花、芍藥花，還有村頭上、溝沿旁的沙棗花，就是世界上所有的花都在同一天競相開放，呈現(xiàn)出萬紫千紅的狀態(tài)，也沒有這么激烈、醉人。因為這是我頭一回看見我爸給我媽如此態(tài)度誠懇地買香皂，也是頭一回這么近距離嗅到香味這么突出的香皂。

我媽拿著香皂端詳了一陣兒，給我爸曖昧地微笑了一下，就急切地舀了一盆水洗起手臉來。她認真地揉搓著那些不斷增多已經(jīng)開始泛濫的白泡泡，變戲法似的越搓越多，滿掌心都是。然后兩手托起，將白泡泡全都抹在臉上，好像要抹出一個跟她不一樣的人兒來。漸漸地，我媽的臉就模糊不清了。

朦朧中，我媽美麗得有些嫵媚和妖嬈，她把自己當成美女了呢。我媽不停地瞧著鏡子。一邊瞧，一邊扽著衣角說，郎君，夫人有禮了！

我媽的戲腔把我聽得不好意思。

我爸說，田翠英，我跟娃兒又不用這東西，干嗎這樣饑荒呢？再說了，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這塊香胰子是給你一個人的，用完了還會有的。

我爸說話是有充分根據(jù)的，也是算數(shù)的。聽我爸說，今年我們生產(chǎn)隊在火車站攬了裝石膏車皮的活兒，據(jù)隊長初步估算，一個工的年終紅利要上一毛六分錢。我爸掐著指頭又說，我們每人可以縫一套卡的斜的衣服了，如果情況好一點，有可能每人縫一套的確良了。我爸越說，我媽越賭氣似的，搓得更加厲害了。臉蛋、鼻子、脖頸，都泛起一層層細密的泡沫來，好像香皂生出的白泡泡能奪回一個人的青春年華似的。漸漸地，我媽的五官變得模糊不清，香味卻更加濃了，她好像要把自己來一次脫胎換骨。不久，我爸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兒亢奮，我不知道香皂會有這么神奇的力量。

裝石膏車皮的活兒一般都在晚上。我爸的這一承諾，徹底調(diào)動了我勞動的積極性，我也去裝車皮。大的石膏背不動，我就背羊頭大的石膏。大人們滿工10分，我2分。我想只要我媽天天能洗上香皂，2分就已經(jīng)足夠了。一村人把月亮從老鴉峽背到了小峽，才裝了半車皮石膏。

我爸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讓我媽臉上的皮膚漸漸地白凈起來，也漸漸地散發(fā)出花香的氣息。香皂被我媽日復一日地使用，終于洗成了一彎初七八的月牙兒。眼看著月牙兒從腰間斷裂的時節(jié)，正趕上年終分紅的時候，我爸一下買回來四塊巴掌大的盒裝的香皂，盒子上印著一個漂亮的女演員，把我媽富足得不知說啥是好。那天夜里，我爸跟我媽陳爛說了許多話，還商量著要扯卡的斜還是要扯的確良的事情。我的乖乖，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把一家人高興得心花怒放。因為我也可以洗香皂了。我媽嘴上說我爸不會過日子，浪費了錢，但她接過我爸的四塊香皂時，臉上分明有些癡迷。

當然了，菜園子里的蔬菜都是我爸秘密賣給人們的，那神情跟電影里的地下黨接頭沒有什么不一樣。我親眼看見，他們討價和還價的時候，在沒有碰頭之前，就遠遠隱蔽在樹背后，躲躲閃閃試探著對方的誠意，誰也不敢第一個大大咧咧走出來打招呼，眼睛像特務(wù)一樣在黑暗的角落里向四周游上一圈，兩人相遇，把手神秘地伸進對方的袖筒拿捏上幾下，誰也不說一句話。

我在想，那是一場多么驚心動魄的智慧較量啊，不說一句話就能把事情敲定，這個能耐我至今也沒有學到手。雙方接受了價格之后，才把手慢慢從對方的袖筒里拿出來，還是不說一句話。面帶微笑，不用說，買賣談成了;面色如灰，也不用問，生意一定是癟了。當然了，就是癟了，我爸也會做出很大讓步，把手無比誠懇地又一次伸進那個人的袖筒，用誠實的微笑把買賣談成。我爸經(jīng)常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做買賣就要給人讓利，不然永遠做不成買賣，只要不虧本，撿在籃里的都是菜。

我媽在我爸身邊轉(zhuǎn)了一圈說，就知道往土里鉆，你是個遠近聞名的木匠，給公社的專業(yè)隊打過一輛大車，每年秋天往糧站送公糧，全村人都說你打的大車不僅好看，還皮實牢靠，尤其是用榆木做的刮木，駕著牲口的下坡路沒出過一點毛病，就不能偷偷打點桌椅板凳什么的，搞點副業(yè)。再說了，我娘家就住在林棵邊，弄點木頭不是很簡單嘛！

我爸一臉嚴肅地說，田翠英，你知道不知道，光想錢會把人想歪的。再說了，莊稼人鉆土，就像當兵的擦槍、當司機的擦車，不鉆土還能鉆礦鉆石油呀？我不是沒有想過發(fā)財?shù)氖虑?，但你說的那些是投機倒把，偷集體的林子是要蹲班房的。

我不是讓你去偷，就砍幾棵樹唄。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要取財有道。你說得比唱得好，去做政府不讓做的事不是偷是啥？我的老婆子，你別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我媽說，你就做一回兩回，就是偷呀？

我爸嘿嘿一笑說，就你姓田的聰明，做一回也是賊。老天爺是長眼睛的，滿天星星是老天爺?shù)难劬?，你以為老天爺是瞎子呀?/p>

我媽不作聲了，嘴蹲得像個油葫蘆。

狗澆尿

秋分過后，我媽得了一場病。公社衛(wèi)生院的阿拉大夫說是子宮瘤，早期。次年二月里，她在縣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一直在家里靜養(yǎng)，像個待嫁的新娘。三月里的一天，我爸在架子車里鋪了白氈，鋪了褥子，把我媽拉回家時，她的臉色在醫(yī)院里養(yǎng)得有些白嫩，洋溢著弱不禁風的羞澀之色。村里的女人們認為在子宮上動刀子，不要命也夠嗆，就關(guān)切地問我媽，田嫂，你沒事吧？我媽捂著肚子，沖她們憨然一笑。女人們問我媽，你不要緊吧。我媽沖她們難為情地笑。其實肚子上動刀子，等于是在生死場上走了一遭，哪有不要緊的呢？

家里有了病人，氣氛沉悶起來。生活節(jié)奏一下變了，只要是晴天，我媽坐在我爸繃了幾條帆布的馬扎上，箍著頭巾，整天曬太陽。我爸一改往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臭毛病，干上了我媽平時要干的活兒，我也不敢調(diào)皮搗蛋了，一放學就乖乖回家。我家的五朵金花在大姐的召集下紛紛從婆家不折不扣趕來，開了一個娘子軍會，像班里的值日生一樣，按時按刻給家里送干糧，讓我們一家人吃上了現(xiàn)成飯。我爸說，還是養(yǎng)女兒好呀！女兒是爸媽的小棉襖。我爸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自愧不如地蹲起了嘴。

每當這時候，我媽的臉上露出一些沙果般的笑容，好像她在這個家里的存在和偉大，全在于她的五個丫鬟一樣聽話的女兒，全然不考慮我的感受。

夜里，我爸跟我媽說話。

我這病啥時候是個好，盡給一家人添麻煩。

大夫說，三個月后就會好起來的。

一家人沒人做飯，我著急。

急不得，跌打損傷還要一百天，何況這是手術(shù)呢！

去山神廟上個香吧。

明天一早嗎？

一早走。

我去收拾香表。我爸去了廚房。

初春時節(jié)，無風的時候，天空明朗如鏡，向陽處暖洋洋的。大片的田野和生產(chǎn)隊的草垛邊，麻雀使勁刨著滯留下來的垃圾，到處殘留著去年的麥草、樹葉。湟水兩岸土黃色的冰塊融化了，浸在水面上的柳樹已經(jīng)鵝黃嫩綠，密密麻麻的枝條垂下，芽苞含苞欲放，村里，堆滿煤灰和草灰的水溝里，泛濫著春風。一刮風，天空一片蒼茫。湟水谷地的天氣拉起了倒春寒，刮了幾場膛土亂冒的東風之后，村子里毫無征兆地飄灑著鵝毛大雪，銀色的風雪在院子里翻滾。我爸去年嫁接的沙果和軟兒梨樹上，掛著一層毛茸茸的雪，風把雪吹落，飄散在空中，太陽一照，映出奪人眼目的五光十色來。屋頂上，冒著青煙的煙囪邊的向陽處，因為比別的地方要暖和一些，七八只麻雀在那里取暖。它們被早起的人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聲音驚起，“噗”一下飛起，像幾片樹葉在屋頂上旋轉(zhuǎn)，閃著銀灰色的光亮，掠過晨空，向著山神廟那邊去了。

地上落了一層二指兒厚的雪。雪還沒有融化，天空里又要下雪的樣子，云朵從兩面山頭上涌起來，向著天的中央鋪張，雪是停了，風從黃河邊的川垣吹來，順著溝壑山谷嗚嗚地吼著，穿過了老鴉峽，略帶著寒氣，順著湟水河道，在村里長驅(qū)直入，一個夢眼的工夫就穿越了村子。

我爸說，又要下雪了。

我興奮地叫喊道，下雪啦！下雪啦！

我喜歡下雪！因為下了雪，我們可以隨時隨地堆雪人，打雪仗?？纱笕藗冇兄约旱男氖隆?/p>

早晨，我剛從床上爬起來，麻雀們一邊吱吱喳喳叫喊，一邊在樹枝上彈雪，卻不見了我爸和我媽。我拉開門向著遠處一望，全是白寡寡的世界。雪地里，一大一小的兩行腳印一直延伸到了村里的山神廟門口。廟管好像知道我爸要來，早早打開廟門張望著一望無際的雪原，門口里，掃出了差不多有五十步二尺寬的路。山神廟的青瓦是白的，廟里的五株高聳入云的云杉掛滿了密集的雪掛，像趕早市的冰糖葫蘆，泛動著耀眼的光芒，廟檐上的風鈴有一下無一下響著。幾只鴿子從山神廟頭頂飛了過去，留下一串“咕?！緡！钡穆曇?。

不一會兒，我爸和我媽踏著嘎吱嘎吱的雪回來了。我爸哈著手說，我給你媽許了個愿，讓你媽的病快點好起來。

也許是我爸許愿的結(jié)果，雪后的艷陽里天氣只冷了一天，就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湟水兩岸的楊樹和墩墩柳，在凜冽的西北風里挺立了一個冬天，也在干澀的黃沙里渴望了一個冬天，等到春天來臨，未暖還寒的東南風壓倒了凜冽的西北風。從只有幾十步遠的河邊彌漫過來的一些不好聞的淤泥的腥味，很快就被風里帶來的絲絲甘草味兒趕跑了。鉆天的白楊孤零零掛著喜鵲窩，叫聲傳得很遠也很凄涼。舉目望去，不遠處又掛著一個，白寡寡的樹皮上呈現(xiàn)出不留心還看不出來的淡青色。柳樹最早感受到了春風的撫摸，風過處，身體不由得搖擺起來，好像脫了棉襖的女人們，一天天苗條起來。河里的幾只水鴨子時而游水，時而把頭扎進水里，兩只紅掌在空中舞動著。我爸知道，春天真正來到了。驚蟄過后不久，他把所有的農(nóng)具從陰濕的墻角里翻揀出來，泡了一壺茶，坐在向陽的北房臺基上，用破瓦片“哧哧——哧哧——”地打磨著一些紫紅色的銹跡，完了，用一塊破舊的麻袋片擦拭一遍，曬在向陽的北房臺基上，望著坐在馬扎上曬太陽的我媽，露出一絲微笑來。那些鐵鍬、板镢、鋤頭、耙子反射出一些暖和的光芒。

我媽說，還早呀！

我爸說，不早了，大后天就是春分。

我爸的臉上一派祥和，我不知道春分會給我爸帶來什么，會給我們這個家庭帶來什么。

陽光一天天明媚起來，我媽陪著我爸，坐在馬扎上沒事人似的曬太陽。還好，由于我爸曾經(jīng)勇敢無畏的一杈揚在村里奠定了堅實的威望，得到了許多人的同情和幫助，隊長讓我爸去守隊里的菜園子。

我爸有點心虛地說，不好吧，村里人說閑話咋辦？往年都是七老八十的老漢們輪著守園子，我才五十出頭，咋能享受這般清閑福呢？

隊長說，你有兩個特殊情況：一是在自留地里弄出了大動靜，社員們服你;二是誰都知道，今年你的女人動了手術(shù)，需要照顧。你一邊守隊里的園子，一邊操心女人，這是合情合理的，我跟村里的幾個頭頭腦腦已經(jīng)碰過頭了。再說了，你務(wù)勞菜園子比別人有經(jīng)驗。幾分地的自留地，就讓村里的十幾號人穿上了翻毛皮鞋，這八畝地，還不讓村里人添上自行車和縫紉機呀！就不要推辭了，社員們也是這個

想法。

隊長坐在我家的炕頭上，說，八畝地，西瓜用什么沙子，辣椒用什么沙子，你看，還要啥，我讓社員們早做準備。

夜里，我爸拉好了單子，早上就交給了隊長。隊長接過單子瞧了一眼說，你做事我就是放心。

往日里，洗衣服做飯煨炕，都是我媽任勞任怨的事情，她是知道女人該做女人的事的。手術(shù)后的我媽，干不了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活也干不了家務(wù)，可憐兮兮的像個小女人一樣依賴我爸了。往日里，我媽那么勤快的一個人，她的生活就剩下坐在馬扎上安安靜靜曬太陽，看太陽紅艷艷從東山朝氣蓬勃爬上來，朗照我們的村子，看太陽紅霞朵朵從西山疲疲沓沓落下去，炊煙裊裊里彌漫出五谷的香氣。太陽落下去之后，我媽還要坐上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陽光是流進母親身體的牛奶，也是靈丹妙藥。太陽公公真靈，我媽蒼白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她可以做一些掃地抹桌子的事情了。

聽說我媽病了，外公心事重重從三十里外的北山背著一褡褳杵了清油的錕鍋來到我家。外公一看我媽的臉色還不錯，給我爸說，干脆把鍋碗瓢盆搬到菜園子吧。

外公的這個建議正合我爸的想法。

外公好像天生就是一個建筑師，他手里的瓦刀和泥鏟運用自如。他用手腕撐著碩大的泥鏟，把長長的把柄頂在腋窩里，能在泥鏟上掂起來放下去，掂起來又放下去，反反復復調(diào)泥，把草泥和成他滿意的程度，然后“嘩”一下貼在墻上，這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爸不無吃驚地說，大，你的手藝是在哪兒學的？

外公說，六〇年在新疆當盲流學的。

當盲流還能學出手藝，我對外公高超的手藝羨慕極了。

我爸和泥，外公當大工，盤了一個鍋灶，搭了一個雞窩，修了一個豬圈，挖了一個小窯窩，搭了一個雞兒架，就成了一個簡單的家。外公還在瓜棚門口泥了一個土臺，放上去一塊石板，就成了一張桌子。那些日子菜園子周圍一天一變。

外公好像是為勞動而生的，他一刻也不閑著，在豬圈里搭了幾根木棍，上面蓋了一片油毛氈，氈上面架上了一束一束從地頭砍來的白刺、黃刺、貓兒刺，他在圈墻上用白灰畫了三個架子車輪子大的圓圈，說是擋狼的。

我爸說，就三個白圈圈，管用嗎？

外公說，如果寫上字，就更管用了。

因為是在豬圈的墻上寫字，他就沒有去請我們村小學的校長。我爸在外公的指導下專心寫字。每個白圈里寫了一個“狼”字。一邊寫，一邊說，不會吧，前些年鬧過狼，這幾年不見了，許多枷鬧都生銹了。

外公說，你不懂，那是因為村里的圈墻都搭在莊廓里，莊廓墻太高了，進了容易，出來難，狼不敢冒險。再說了，狼怕人，才不敢來。這里離村子比較遠，狼在很遠的山溝里就能聞到豬的氣味，什么時候吃誰也說不準。

修好了豬圈，外公說，還是有一面火炕好，天陰下雨就不怕涼了。于是，我爸和外公又盤了一面火炕。

幾天時間，隊里的菜園子就成了我們的小家。

這天中午，我媽麻利地下炕，看得出她的病明顯有了好轉(zhuǎn)，她給外公烙了兩張黃澄澄的狗澆尿油餅餅。廚房里，開始有了“滋滋啦啦”的沸油與面餅親和的聲音。就在香味無孔不入誘惑我脆弱的鼻翼，把我弄得口水嘰嘰直流時，我爸一把將我拉在一邊，一臉嚴肅地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地說，聽著，狗澆尿油餅餅是給外爺吃的，外爺吃饃的時候千萬不要像餓死鬼一樣守在門口張望，等他吃剩了再吃。

我已經(jīng)多半年沒有吃過狗澆尿油餅餅了，你想，就我的臭毛病，能隨便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嗎？我說，爸，若是外爺全吃光了呢？

就沒有你的份。

你給外爺說一聲，給我留一塊行不行？

不行！你給老子乖乖滾一邊去！這是我的決定，跟外爺沒有一點關(guān)系。

我從門縫里望一眼行不行？就一眼？

不行，要守規(guī)矩！

我爸就是規(guī)矩多，我把嘴蹲成一個油葫蘆，我爸也沒有改變他的規(guī)矩。我媽的動作也太麻利了，我爸給我的指示還沒有完，就給我爸發(fā)出了讓外公吃饃的

信號。

我爸把一碟熱氣騰騰的狗澆尿從廚房里端了出來，我想，我爸給我走個后門兒，就偷偷給我一小塊，外公怎么會知道呢？我爸不僅沒有給我，還用眼神又一次狠狠地叮囑了我。我依稀聽見我爸端著碟子走出廚房門口時，沸騰的清油還在狗澆尿油餅餅上發(fā)出嘰嘰的聲響，好像莊稼拔節(jié)，好像鳥兒唱歌，我的腸子里也好像在急不可待地唱歌。一股沖天的香氣讓我有些眩暈，我抿了一下貪婪的嘴唇，不免咽下噙了很久的口水。

不是我不聽話，是我的肚子跟我作對。不是我缺少教養(yǎng)，是狗澆尿太誘人了。

外公吃完了一塊又一塊，吃得已經(jīng)所剩無幾。咋辦呢？再不做出點引人注目的舉動來，眼看外公就吃光了。我從門縫里瞧得真切，被我媽切得棱角分明的狗澆尿只剩最后一塊了?？簧系呢埻夤鋭拥淖彀?，叫了好幾回悠長的“貓咪”，它也明白了這個老頭的貪婪與霸道，覺得再不能等下去了。它的兩只前爪搭在炕桌上，充滿了貪婪的欲望，“貓咪——”發(fā)出一聲最后的絕望。外公“嘰——”地喝了一口茶，打了一個飽嗝，把他舒服得像個騰云駕霧的神仙。我在想，外公一定是吃飽了，剩下的一塊無論如何歸我了。不料，外公喝下去第二口茶，好像食欲未盡，他舔了一下牙縫，給貓了一巴掌，有點兒吃力地掂起屁股把手又伸了過去。

我的爸媽呀，我的循循善誘的老師呀，我的德高望重的外公呀，你們千遍萬遍給我講過孔融讓梨的故事，但這會兒，不是我不懂規(guī)矩，不聽長輩的話，都是我的肚子不爭氣，都是外公實在太那個了。再說了，老師也給我們講過尊老愛幼，在這個家里，我難道不算幼崽？這時候，我就是把毛主席的“老三篇”背上三遍，也無濟于事。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哇”的一聲大哭，一個箭步?jīng)_進去，喊了一聲“外爺！”帶著一些蠻不講理的神情站在外公面前，滿腔的委曲和眼淚奪眶而出。

外公受到了驚嚇，顫抖的手慌亂之中把碟子弄得發(fā)出很大的響聲，差點從炕桌上弄下來。他的臉色先是窘迫，然后是羞愧，再然后是大怒。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吃獨食的真相，把最后一塊狗澆尿給了我，大聲喝道，人有大小，嘴沒大小，你們兩口子咋這樣做事呢？外公說，男子漢不流淚，把眼淚擦干凈，都是外爺做得不對。

我爸氣沖沖地走進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不由分說地吼道，我是給你咋說的，你就是不聽！我爸氣哼哼地還想把我怎么樣，外公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我爸，說，是你們大人的不對，咋怪娃呢？你給我

走開！

我爸乖乖松開手。那個下午，我爸和外公在生產(chǎn)隊的菜園里做活兒，我爸背著外公對我進行了更加嚴厲的懲罰，把我鎖在家里，說，寫檢查，不寫夠兩頁不算數(shù)。

我唯唯諾諾地說，是大楷本還是小

楷本？

我爸說，大楷本！

我寫呀，寫呀，不知道我錯在哪里，就寫了許多毛主席語錄，最后寫了幾句最高指示，才把兩頁紙寫滿。

李明華 1964年生于青海樂都，1982年發(fā)表習作。魯迅文學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究班學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青海省作協(xié)委員。出版《家園之夢》《平常日子》《默默的河》《夜》《潑煩》《馬蘭花》《路》《魯班的子孫》《彩陶的故鄉(xiāng)》等作品集。

責任編輯 宗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