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莉
汾湖,古稱分湖,是春秋末年吳越兩國的分界線。曾經(jīng)被戰(zhàn)船的舟楫劃破了平靜的漣漪,鏗鏘的號角驚飛了水鳥,壯士的鮮血浸淫了浮萍和水草。這個東西長六公里、南北長三公里的湖泊寫滿了歷史。滄海桑田,白云蒼狗。兩千多年后,汾湖盡管仍然擔當江浙兩省的界湖,但是,當年吳越相爭的硝煙早已消散,汾湖以近一萬畝的博大胸懷,湮沒了腥風血雨,沉淀了離愁哀傷,繁茂著兩岸百姓。在百姓心中,汾湖不是兩個地區(qū)的溝壑,而是思念時流過心底的那股暖流,是隔河相望時的溫柔眼神。
汾湖兩岸距離最近的是浙江的陶莊和江蘇的蘆墟,因為地處汾湖最窄處,相隔不過兩三百米。此處原來建有一座古橋聯(lián)結(jié)著陶莊的東北面和蘆墟的南柵碼頭,后來古橋年久失修毀了,鄉(xiāng)人便依靠擺渡,互通有無。
汾湖南岸的嘉善不太出名,但隋唐時期就有“嘉禾一穰,江淮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為之儉”一說,道出了嘉善農(nóng)耕經(jīng)濟的地位。陶莊隸屬于嘉善,巴掌大的小鎮(zhèn),更是不為人所知。曾經(jīng)有外鄉(xiāng)人到陶莊做生意,稱此鎮(zhèn)是“一場牛尿繞一圈”的地方。鎮(zhèn)雖然小,但是,陶莊就像一個貴族失散多年的兒子,沒人關注,卻自由自在、有滋有味地過著自己的生活,隱秘而安然。
勝明1919年出生于陶莊。是郭家第四個孩子。自打懂事起就聽父親說,陶莊不富,但沒有吃不飽飯的,陶莊人沒有外出逃難的。逢災年,總有外地人到陶莊來“吃飽飯”。像勝明家,有五畝薄地,靠祖上傳下來的釀酒技術(shù),為鎮(zhèn)上的汾湖酒莊代加工米酒,自給自足,一家人過得也滿滋潤的。他的兩個姐姐早早嫁人了,哥哥郭勝強和弟弟郭勝林在鎮(zhèn)上讀書。
勝明自打出生就跟別的男孩子不同,不愛哭鬧,非常聽話,安靜寡言,秀麗白凈,像個女孩子。他有兩慢,一是語速極慢。他兩歲才開始說話,往往以幾個單字極簡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二是走路慢。走路躡手躡腳慢條斯理,哥哥笑他是“怕踩死地上的螞蟻”。他的手像女孩子一樣,柔軟細長白皙,母親曾擔心地說:“男孩子十指纖纖如細蔥,將來怎么下地干活呢?”
勝明天生就是連螞蟻都不會傷害的“老好人”。他性格溫順,事事謙讓,與自家兄弟從不爭斗打架。比如,分蘋果時,總是主動拿最小的,吃飯時,如果碗里只剩最后一塊肉,他是絕不會吃的,讓給哥哥或者弟弟。對外人,更是謙讓得令人心疼,天生就是罵不吱聲,打不回手。任何一個人多的場合,都感覺不出他的存在的,因為他永遠不主動出聲,也絕不站“C位”的。同村調(diào)皮的“孩子王”阿三頭就是不信有如此“好人”。一次,孩子們一起在湖邊游玩時,“阿三頭”仗著大幾歲,故意找茬往勝明雪白的臉上吐了一口痰。只見勝明默默地走開躲在了一旁,自己用袖子擦了痰,不言語也不爭辯。哥哥勝強欲為之出頭,攥緊拳頭欲沖上去打阿三頭,勝明見狀趕緊走過去,拉了哥哥的手,不讓其動武。阿三頭挑釁不成,感到無趣,從此倒也不再欺負勝明。
此事傳到了鎮(zhèn)上唯一的私塾老師周文志的耳中,周老先生決定見一面這個孩子。上門一瞧,見八歲的勝明身形清秀,天庭飽滿,鼻梁堅挺,清和平允,便心生喜歡,說:“若三國的陸遜,東晉的謝安再世??!跟我讀書吧,免收學費?!?/p>
但是,勝明低頭不吭聲。他不喜歡讀書。這是他第一次忤逆父母意見。他不說話,也沒表情。等周老先生走后,母親與勝明講了一大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道理,勝明還是沒有表情。父親看得火了,說了狠話:“不讀書,你去死吧!”說完拎起勝明的雙腳,把他的頭往家里的大水缸里按下去。勝明的頭在水缸里來回浸過兩回后,父親又問:“讀不讀書?讀不讀書?”勝明嗆了兩口水,頭發(fā)全部濕透了,像家里那只不慎掉到汾湖里的公雞般狼狽。他擼了一把臉上的水,定定神,低頭看地面,不敢瞧父親一眼,依然不言語,細嫩的兩只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父母無計可施了。既干不了重活,又不讀書,父母心里自然有了一塊疙瘩。
但是勝明還是有他自己的喜好的。他愛去鎮(zhèn)上的糖果店、糕團店玩。起初家人以為是小孩子貪吃,后來發(fā)現(xiàn),他纖纖十指是為做食品而生的。
江南人臨近過年時有一個習俗,叫“廿四夜吃團子”。臘月廿四,過“小年”,其熱鬧程度僅次于過大年。做糯米團子是“小年”約定的程序,幾乎家家灶臺上都壘起幾匝大蒸箱,灶膛里柴火旺旺,灶臺上熱氣騰騰,一只只糯米團子像白白胖胖的年畫寶寶般香甜可愛,勤勞的江南人有模有樣地拉開了年的序幕。母親發(fā)現(xiàn),今年她有了一個小幫手了。淘米、浸泡、用碾子水磨成細粉,然后麻利地把純豬肉、菜肉、蘿卜絲、豆沙等各種餡包進去,勝明都駕輕就熟。母親很奇怪,并沒有教過他,問他哪里學來的,回答去過幾次糕團店看來的。那一年,勝明不到九歲。
“我要去學生意?!边^了年,勝明僅用一句話跟父母表明了自己想去糖果店做學徒的想法,說話時眼神還是看著地面。第一次父親沒理他。過了幾天,第二次說的時候,語調(diào)表情還是那樣的不溫不火。父母了解孩子,知道他主意已定,只能由著他去了。
勝明在鎮(zhèn)上的糖果店做了三年學徒就出師了。他雖然識字不多,全憑感覺和記憶,面粉、油、雞蛋、糖等配比從來不差分毫,并且已經(jīng)學會了糕餅、糖果的全部制作工藝。他的十指異常靈活,師傅說:“一分鐘能捏合四十幾個餡餅或者麻糕,從來沒有看到怎么手快的”。出手快到連師傅都趕不上了。十四歲那年,店老板欣賞他默默實干的做法,讓他當?shù)觊L了,帶三個徒弟。勝明開始每月拿工錢了。
店老板有個女兒,比勝明小一歲。這位從小嬌生慣養(yǎng)、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女,對勝明十分傾心,經(jīng)常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到店里,故意找勝明說話。勝明不善言辭,很少搭話。店老板說:“勝明,等再過幾年,給我們家做女婿吧?!?/p>
勝明不言,眼神低垂。
陶莊對面的蘆墟,早就名聲大噪。十九世紀末,蘆墟米業(yè)名震天下,最牛的陸泰豐米行,是蘇州第一家引進英國柴油機、并用機械動力碾米的,鎮(zhèn)上米行林立,商賈接踵。蘆墟依靠米業(yè)和窯業(yè),依托吳根越角和緊鄰上海的地理優(yōu)勢,已經(jīng)發(fā)展成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中心集鎮(zhèn)了,也是三地貿(mào)易的重要集散地。后來,蘆墟建了一個大型食用油廠,油廠又設立了一個大型的食品加工廠。食品加工廠急需人才。經(jīng)人介紹,十七歲的勝明到蘆墟擔任了副食品部生產(chǎn)領班,管理二十幾個操作工。他以遐邇聞名的“蘆墟米”為主要原材料,引進嘉善的加工技術(shù),精準每一道制作程序,所產(chǎn)副食品供不應求。因為勝明的推動,蘆墟又衍生出了一個副食品生產(chǎn)和銷售基地。
同時在蘆墟出名的還有勝明的好人性格。他管理工人的方式很特別,從來不打不罵,言語不多,一般都是不厭其煩地實地操作式示范,每道工序確定一個責任人,很快帶出一支食品加工的熟練隊伍。當?shù)毓と藗兌加H切地叫他“陶莊小郭師傅”。
對“陶莊小郭師傅”最佩服的是工人沈小毛。有一段時間,食品加工車間經(jīng)常短少面粉等原材料和成品。細心的勝明發(fā)現(xiàn)是管搬運原材料的沈小毛所為。一次他故意下班后折回,把正在偷拿面粉的沈小毛抓了個正著。原本他想解雇沈小毛的,但是聽了沈小毛的哭訴后,他改變了主意。原來沈小毛的父母一聾一啞均是殘疾人,全家就依賴沈小毛這點工錢維持饑飽。勝明不但留下了沈小毛,還經(jīng)常從家里帶些大米和蔬菜到沈小毛家探望。加工后的殘次食品本來是出點成本價賣給工人的,勝明總是留一點自己買下送給沈小毛。沈小毛感恩,從此也改掉了手腳不干凈的毛病。
勝明的“老好人”性格很快傳到蘆墟鎮(zhèn)上,鎮(zhèn)上人“添油加醬”傳他是:“脾氣好的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果有一只老虎在后屁頭追伊要吃忒伊,伊是不會逃咯,還會回過頭看看是雄的還是雌的?”
勝明的名聲飄過汾湖傳到了陶莊,母親是十分欣慰的,兒子終于安身立命,站穩(wěn)了腳跟。雖然工錢比原來多了,但是勝明還是跟以前一樣,把每月的工錢一分不少地交到母親手中,然后母親每月給他點零花錢。母親每天早起為他做好早飯,看著他吃完去渡口擺渡,晚上做好晚飯等他回家。母親覺得他依然緩慢的步履中,多了幾分篤定和自信。
有一天,蘆墟人拿來開玩笑的那只老虎真的來了,并且到了食品加工廠。
那只惡虎于1937年立冬后竄入江南。當侵略者的太陽旗開始飄蕩在蘇州日本領事館上空的那一刻,天堂淪為地獄,家國破碎,杜甫的哀傷像流行病一樣彌散開來。
那一天,勝明正在指導工人做“蔥油餅干”,這是他準備推出的新品。當?shù)谝诲亣娤愕娘灨沙鰻t時,工人們高興地鼓起掌來了??墒牵@時候,一聲“日本人來了”的叫喚,傳到了操作車間,瞬間撕破了人們的笑臉。
幾分鐘后,便傳來了“突突突突”的小汽艇進鎮(zhèn)的聲響,日本兵從北面太浦河進到鎮(zhèn)上,人們四處逃散躲避。等二十幾個日本兵行至南柵油廠時,他們手中掠奪的東西已經(jīng)幾乎拿不下了。但是,他們還是沒有放過鎮(zhèn)上最大的工廠。日本兵用汽油彈燒了兩個煉油車間。在滾滾濃煙和刺耳的爆炸聲中,野獸們狂笑,來不及逃走的工人們蜷縮在一邊瑟瑟發(fā)抖。
有幾個日本兵沖到食品加工車間,被爐灶上香氣撲鼻的“蔥油餅干”激起了味蕾。抓起一嘗,咸中帶甜,瞬間唇齒留香,這是他們從來沒有吃過的口味。回味間,見空曠的車間只剩一個年輕人,玉樹臨風般地站在灶臺邊,雙手從容地拿著把大勺子在攪拌蛋液,低頭垂眼,神情專注,旁若無人。日本兵似乎被這種凜然無視怔住了,明白了這些食品都是這個年輕人做的,倒也沒有對他做什么。
日本兵把“蔥油餅干”等副食品悉數(shù)裝了十幾個大口袋,外面抓來了四名工人,用扁擔挑著,送到了他們的汽艇上。一名工人搬完東西,跳上石駁岸時,憤憤地用蘆墟話罵了一句“狗卒,賊強盜!”日本兵聽不懂,但是感知到了他的不滿,隨即向他開了一槍,工人當場掉到河里斃命。
事后人們才知道,被日本兵打死的工人是沈小毛。食品車間里唯一的留守人是勝明。這個不聲不響的“老好人”,真的不怕兇猛的老虎!蘆墟人說,油廠毀了,但食品加工廠設施絲毫無損,因為有勝明守著!
日本兵雖然不駐扎在蘆墟,但是,時常會來清鄉(xiāng)。江浙一帶零售店鋪紛紛關門,訂單驟然減少,食品加工廠茍延殘喘。但是,只要有訂單,勝明還是會擺渡到蘆墟來上班,他守著他的車間,他的灶臺。
劉云尚是北厙東村里人,在村里有祖上傳下來有百余畝地??砍鲎飧?,家境殷實,卻命運多舛。他的妻子身體羸弱,只給他生了一兒一女,就因病離世了。兒子在蘆墟讀書時,突發(fā)急性盲腸炎,被送到鎮(zhèn)上唯一的西醫(yī)診所“蘆墟鎮(zhèn)立醫(yī)務所”,找醫(yī)生動手術(shù),結(jié)果診所空無一人。因為躲避日本兵清鄉(xiāng),醫(yī)生們?nèi)刻拥洁l(xiāng)下去避難了。結(jié)果15歲的小兒盲腸穿孔,活活痛死了。所以家中只剩老母親和待字閨中的女兒劉阿寶。
當初,劉云尚是為了照顧在蘆墟讀書的兒子,才將全家從北厙搬遷至蘆墟的。在蘆墟油廠找了份工作,并結(jié)識了從陶莊來的同事勝明,還邀請過勝明等幾個同事好友來家中吃過中飯。
劉阿寶是個樸實本分的女孩,因為母親過世早,她小小年紀就擔起家中所有的家務,每天洗衣做飯,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條。
1941年春節(jié)剛過,老母親提醒劉云尚該給19歲的阿寶成個家了。家中沒有男丁,阿寶是獨女,不如找個上門女婿吧。那一刻,劉云尚的腦中便閃過勝明清朗的身影。問了女兒對勝明的印象如何,女兒說是個好人啊,然后嬌羞一笑,算是應允了。于是,與老母親商議,做上門女婿,人家未必肯答應。送給勝明一個店鋪,讓他自己做生意,以這個條件為籌碼,這門婚事的可能性會大一些。
按照蘆墟人的規(guī)矩,劉云尚很謹慎地先找了鎮(zhèn)上的風水先生,看了兩人的八字是否相合。得到風水先生肯定的答復后,又找了個媒人去說媒。
當媒人找到勝明,說到阿寶時,平時表情不多的勝明竟然露出了害羞的笑容。他見過幾次這個女孩,柔和的圓圓臉,單純善良的眼神,手腳麻利地做菜,都給他留下了極好地印象。而況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店鋪,是自己的人生理想啊。勝明對媒人說:“我是同意的。但是,還要回家征求一下長輩的意見”。媒人心中有了底,歡歡喜喜地去報了劉家。
蘆墟人做上門女婿即入贅的習俗很陳舊,也很講究的。一般來說,都是條件比較好的女方家庭,無兄無弟,故以招上門女婿的方式來延續(xù)香火。女家把男方“娶”進門,然后,男方改姓女家姓,所生孩子也全部姓女家。這種聯(lián)姻方式,后來也叫做“倒插門”。
勝明的母親大發(fā)雷霆,因為兒子回家跟她講了入贅之事。母親說:“這件事情我堅決不同意,我們家也沒有窮到做上門女婿的地步!”母親不能接受,覺得傳出去會被街坊笑話,沒面子。父母態(tài)度堅決,叫勝明回掉這門親事。
勝明不吱聲,不敢看父母,像做錯事的孩子,眼神盯著地面。母親有些惶恐了,她看到了勝明的兩只手緊緊握在了一起,那雙因為常年浸泡在面粉和油糖中而愈加白嫩的手,在相互加力,她知道勝明的性格。
此后,勝明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但是,一個多月后,勝明下班回家,對母親說:“我還是到那家去做上門女婿,明天我就去結(jié)婚了。”母親板著臉,仍然沒有同意。
第二天,晨光熹微,母親做好早飯,等勝明吃飯,但遲遲不見他人影。走進房間一看,勝明人去房空。母親覺得不對勁了。問了弟弟勝林。弟弟說:“哥哥對我說,今天他結(jié)婚,剛剛拿了幾件衣服走了呢”。
兩人趕緊追至渡口,遇擺渡船工。船工剛剛上班,可是擺渡船已經(jīng)被人搖到汾湖對岸去了,船工正著急想辦法到對岸把船弄回來。母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勝明,他自己乘船去蘆墟了。
母親回家把勝明給他的工錢包了一個大紅包,拿了自己的一個金戒指和一塊真絲旗袍面料當“嫁妝”,打了一個包裹,塞給了小兒勝林,并囑咐勝林馬上換身像樣的衣裳,趕去蘆墟當哥哥的“陪嫁”。那塊著名的“湖絲”旗袍面料,是去年大女兒的湖州婆家送的,母親自己一直舍不得用,這次派上了用場。因為她知道,入贅,男方如果沒有“陪嫁”,會給女方到場的親戚看不起,勝明進了門會愈發(fā)沒地位。因為事先沒有準備,母親此舉也算是應急了。
婚禮非常簡單,女方北厙來了幾個親戚,見了勝明兄弟倆。小夫妻拜堂,行禮,敬茶,長輩給紅包。喜宴就在家里擺了,請了飯店的大師傅來燒了一桌菜,自家人稍稍熱鬧一下就各自回了。劉家準備了喜糖和喜糕分發(fā)給了左鄰右舍。他們不敢鋪張,因為有前車之鑒。當時,蘆莘厙一帶抗日游擊隊活躍,日本兵清鄉(xiāng)更為頻繁,燒殺擄掠愈加瘋狂。北厙曾經(jīng)有一家子在酒店熱熱鬧鬧大擺婚宴,結(jié)果被日本兵用槍掃射,當場死亡四十余人。
自此,郭勝明便改姓女家姓,變?yōu)閯倜鳌?/p>
一周后,劉家為勝明開的“九味齋”南貨店也開張了,為前店后工場的自產(chǎn)自銷模式,雇了四個工人跟隨勝明做食品,而阿寶則負責在前臺做買賣。除了中式糕團、傳統(tǒng)糖果和果脯外,勝明還開發(fā)了西式蛋糕等產(chǎn)品。
江南物產(chǎn)富饒,飲食精致,“不時不食”,每季都會有不同的新鮮菜色上市。勝明的南貨店也遵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糕餅中能“吃出”四季:春天主打馬蹄糕、核桃燥糕、芝麻燥糕、雪餃、杏仁餅、狀元糕、定勝糕,寓意一年的好運從頭開始;夏天推出冰雪糕、薄荷糕、玉帶糕;秋天糕餅生意進入旺季,重點放在栗酥、芝麻酥糖、麻餅、大麻餅、雞蛋球蛋糕、大方蛋糕和各種蘇式月餅,這時往往會多雇用幾個臨時工;冬天出產(chǎn)百貨糕、橘紅糕、云片糕、麻條糕、寸金糖、花生糖、果酥糖……勝明懂得發(fā)掘江南水鄉(xiāng)特色,獨創(chuàng)爆魚、糯米藕等特色產(chǎn)品。最搶手的是勝明做的爆魚,用料是考究的元蕩草魚,外焦里嫩,片薄味鮮,醬汁調(diào)料是勝明秘制的。店里每天僅做四條魚,往往早上開店后就一搶而空。不久,“九味齋”就成為鎮(zhèn)上最火的南貨店,在江浙滬也漸漸有了名氣,產(chǎn)品最遠批發(fā)到杭州、福建和山東。
勝明對周邊鄰居是很大方的。鄰居小孩店門口經(jīng)過,送把糖給塊糕是常事。每逢做栗酥,總有鄰居來討“栗酥頭”吃。因為“栗酥頭”賣相不好,一般不外賣的。如開口討者是“苦人家”,勝明還會順便切上一大塊栗酥,再搭點其他糕餅送給對方。
勝明結(jié)婚后,母親心里還有些不爽,后來偷偷到“九味齋”南貨店看了一下,見小夫妻夫唱婦隨,干得熱火朝天。心里便放下了,兩親家也有了來往。
婚后,阿寶陸續(xù)生了三男三女六個孩子,劉家人丁興旺了。
日歷終于翻到了新中國成立這一頁。每當著軍裝和中山裝的人和氣地走來,報以暖心問候的時候,勝明感受到了惠風和暢,“九味齋”南貨店風雨縹緲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叵?,曾經(jīng)被日本兵砸柜臺搶過貨,曾在炮火中關門到鄉(xiāng)下避過難,亦被地痞流氓敲詐勒索過,但是,“九味齋”與勝明一樣,處變不驚,在時代變更的夾縫中生存了下來,現(xiàn)在儼然是蘆墟鎮(zhèn)上的老店了。
1952年春,店里來了位新的稅務官小張,他是南下干部。也是個熱情如火的小伙子,與勝明甚是投緣。收稅時,他看了營業(yè)執(zhí)照、戶口本,問勝明:“你們夫妻為什么都姓劉?”勝明就把入贅的事情跟他講了。沒想到小伙子是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人,他憤憤不平地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怎么還興這些陋俗?把姓改過來吧,以表示對舊社會的徹底決裂!”勝明看了邊上阿寶一眼,見阿寶點了點頭。
于是勝明在小張的主動引領下,拿著戶口本到鎮(zhèn)上派出所改回了姓,重新叫郭勝明。
這一切都被他們八歲的大女兒劉琴琴看在眼里。
十二年后,琴琴外出讀書后回到了到鎮(zhèn)上工作,那位小張已經(jīng)做了張所長,琴琴成了他的部下,做了稅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