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的定鼎門

□孫章峰

定鼎門，位于洛陽市洛龍區(qū)龍門大道和古城路交叉口的西北側(cè)，為隋唐洛陽城外郭城的正南門。定鼎門始建于隋大業(yè)二年（公元606 年），時稱建國門，唐時更名為定鼎門，相繼被隋、唐、后梁、后唐、后周和北宋定為洛陽外郭城正門，直到北宋末年才逐漸廢棄，使用時間長達520 年之久，是我國歷史上使用時間最長的古代都城城門。其間，雖然經(jīng)過多次大規(guī)模的重建和修葺，但基本格局沒有發(fā)生重大變化。

定鼎門以北，為唐代洛陽城的城市軸線干道——“天街”。天街，唐時稱定鼎街、天門街或天津街。據(jù)《大業(yè)雜記》記載，天街“闊一百步……自端門至建國門，南北九里，四望成行，人由其下。中為御道，通泉流渠，映帶其間”。天街，是當(dāng)時洛陽城內(nèi)最重要的街道，與定鼎門、天津橋、端門、應(yīng)天門、乾元殿、玄武門等形成了洛陽城的中軸線，體現(xiàn)了隋唐都城的規(guī)劃理念和皇權(quán)威儀。

天街正中的御道，是皇帝鑾駕的專用通道。由于平時很少有人走動，所以到了春天，在松軟的路土中，小草會偷偷地露出頭來。韓愈在其《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一詩中，描寫了此時的天街：“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春雨紛飛，站在定鼎門城樓上，北望天街，只見淺淺的綠色若隱若現(xiàn)，一直延伸到洛河，這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景色，遠勝過了煙柳滿城的晚春。

和裴度同時代的中唐詩人裴夷直，在他的《和周侍御洛城雪》一詩中形容冬天的天街風(fēng)光：“天街飛轡踏瓊英，四顧全疑在玉京。一種相如抽秘思，兔園那比鳳凰城。”冬天，洛陽城白雪皚皚，人在天街縱馬馳騁，馬蹄下雪花飛濺，四顧望去一片銀裝素裹，宛似生活在玉宮之中。

和凝，唐晚期到五代的政治家，在后梁、后唐和后晉三朝都做過官，可謂官場不倒翁。后梁、后唐和后晉三朝的首都皆為洛陽，故和凝在洛陽時間很長。他在《宮詞百首》六十五中，描寫了天街上皇家出行的陣仗：“天街香滿瑞云生，紅傘凝空景日明。先遣五坊排獵騎，為民除害出神京。”詩中的“神京”指的是洛陽，東晉文人在回憶故鄉(xiāng)洛陽時，常把洛陽稱為神京。天街上花香四溢，朝霞下洛陽城一片祥瑞，皇家的紅傘儀仗在天街上徐徐移動，五坊飼養(yǎng)的獵鷹、獵犬等被牽引著走在隊伍最前面，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定鼎門離開洛陽，這是去為百姓除禍害呀。

天街南端，便是定鼎門。

定鼎門，為一門三道過梁式建筑結(jié)構(gòu)，以城門樓為主體，兩側(cè)輔以朵樓，其間有與城墻相連的一組宏大建筑群。它由門道、墩臺、朵樓、馬道、涵道、城墻等組成。

詩人褚載在《定鼎門》一詩中，對定鼎門的雄偉贊嘆不已：“郟鄏城高門倚天，九重蹤跡尚依然。須知道德無關(guān)鎖，一閉乾坤一萬年。”這里的郟鄏，是指洛陽?！豆盼挠^止·王孫滿對楚子》記載：“商紂暴虐，鼎遷于周……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敝軠缟毯螅芄w九鼎到洛陽，成王定鼎于此。詩里用“郟鄏”二字代替洛陽，正是和“成王定鼎”這件重大歷史事件相呼應(yīng)，在贊美定鼎門高聳入云的同時，指出了定鼎門的重要性。

出定鼎門，就到了洛陽城外。這里有著通往南面、東面和西面的官道，是隋唐東都洛陽西通京師長安、南通江都的要道，很多人經(jīng)此出洛陽奔赴各地。因此，定鼎門成為唐人送別和餞行之地。

唐大歷六年（公元771 年），冰雪初融，洛陽縣丞韋應(yīng)物在此送別了他的同事兼好友盧耿，并作詩一首，名為《賦得鼎門，送盧耿赴任》，詩曰：“名因定鼎地，門對鑿龍山。水北樓臺近，城南車馬還。稍開芳野靜，欲掩暮鐘閑。去此無嗟屈，前賢尚抱關(guān)?！痹娙怂蛣e的地方是定鼎門。定鼎門，因周公定鼎于洛邑而得名，定鼎門南對龍門伊闕，伊河以北，樓臺臨水，出了定鼎門，就是城南郊外，我的送別只能到此了，放眼過去，初春的郊野一片安靜，遠處暮鐘響起，這是提醒到了城門關(guān)閉的時候，你現(xiàn)在不用抱怨委屈，因為很多圣賢都是從守門小吏做起的。

大歷六年，距離安史之亂結(jié)束不過8 年。從唐玄宗天寶十四載（公元755 年）一直持續(xù)到唐代宗寶應(yīng)二年（公元763 年）的安史之亂，給歌舞升平、醉生夢死的大唐以沉重的打擊，中原地區(qū)滿目瘡痍，民生涂炭。東都洛陽淪陷后，成為安祿山所謂的“大燕”首都，在叛軍和唐軍的反復(fù)拉鋸戰(zhàn)中，破壞尤甚，韋應(yīng)物任洛陽縣丞的時候，洛陽城仍是一片凋敝。此時，送別盧耿，睹物思情，想到國家殘破，好友離開，二人的心情能好到哪里？

元和二年（公元807 年），韓愈在洛陽任東都國子博士，其間開始倡導(dǎo)古文運動，反對駢文，提倡古文，身邊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文人。元和五年（公元810 年）春，他與眾多好友在定鼎門為鄭十送行。此事載于《送鄭十校理序》，序曰：“于其行日，分司吏與留守之從事，竊載酒肴，席定鼎門外，盛賓客以餞之。既醉，各為詩五韻?！痹谥T多的詩作中，有韓愈所作的一首《送鄭十校理得洛字》，詩曰：“相公倦臺鼎，分正新邑洛。才子富文華，校讎天祿閣。壽觴佳節(jié)過，歸騎春衫薄。鳥哢正交加，楊花共紛泊。親交誰不羨，去去翔寥廓。”

鄭十，指的是鄭涵。他是鄭余慶之子，本名涵，后更名澣，兄弟排行第十。元和四年（公元809年），鄭涵被選為集賢校理。校理，是唐代官名，設(shè)置于唐玄宗開元年間，只有德才兼?zhèn)湔卟拍艹淙巍Ｋ?，韓愈稱他為“鄭十校理”。這年年底，鄭涵赴洛陽看望父親鄭余慶。詩中的“相公”，指的就是鄭余慶，他于元和元年（公元806 年）十月出任河南尹，元和三年（公元808 年）六月改任東都留守。鄭涵在看望父親后，要返回長安，東都官員在定鼎門為鄭涵設(shè)宴送行。此時正是元和五年（公元810年）的春天，人們剛剛換上薄衣服，定鼎門外鳥語花香，柳絮飛揚。

唐人送別故交，一般會在分手的地方，準備豐盛菜肴，觥籌交錯，飲酒賦詩。

詩人劉禹錫，在定鼎門送別李二十九的時候，正值深秋季節(jié)。他在《送李二十九兄員外赴邠寧使幕》中，描寫了此時的心情。詩曰：“家襲韋平身業(yè)文，素風(fēng)清白至今貧。南宮通籍新郎吏，西候從戎舊主人。城外草黃秋有雪，烽頭煙靜虜無塵。鼎門為別霜天曉，剩把離觴三五巡。”詩中的“鼎門”，就是定鼎門。唐代多以排行來稱呼好友，這里的“李二十九”指的是一個排行二十九的李姓小官，正史沒有記載。李二十九日子過得很清貧，剛剛升任郎官，要奔赴關(guān)中。此時正值深秋，草木枯萎，樹葉變黃，白霜遍地。在送別宴上，即景生情，酒過三五巡，霜天已破曉，可還有說不盡的離別話。

定鼎門南行二里，可見甘泉渠。這條渠為人工渠，連接著洛河和伊河，也可以說是洛河的支流，在夏天洪澇時期可以有效分流洛河的水量。通仙橋架在洛河支流甘泉渠上，是唐代官道上重要的橋梁之一。南北各有長四丈、高百余尺的華表，因其結(jié)構(gòu)是一橋五道，因此又叫五橋，“五”和“午”發(fā)音相同，故俗稱為“午橋”。

裴度、白居易、李紳等，曾在午橋送別劉禹錫，因為他排行二十八，所以大家親切稱他為劉二十八。李紳在《劉二十八自汝赴左馮涂經(jīng)洛中相見聯(lián)句》中寫道：“窮陰初莽蒼，離思漸氤氳。殘雪午橋岸，斜陽伊水濆。”詩中明確指出，午橋就在伊河旁邊。

張繼在其《清明日自西午橋至瓜巖村有懷》一詩中，也對午橋的地理位置有所提及。詩曰：“晚霽龍門雨，春生汝穴風(fēng)。鳥啼官路靜，花發(fā)毀垣空。鳴玉慚時輩，垂絲學(xué)老翁。舊游人不見，惆悵洛城東。”晚霞映照，龍門剛剛下了一場雨，從汝州風(fēng)穴山吹來的風(fēng)伴隨著春天的氣息，天色漸晚，繁忙的官道開始安靜下來，倒塌土墻的縫隙中，花兒探出頭來。曾經(jīng)嘗試仕途，卻比不了年輕才俊，只有學(xué)老翁垂釣于河邊，故交們都已經(jīng)疏遠，只好在洛陽城東獨自惆悵。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午橋位于洛陽城官道上。

通仙橋，群賢畢至。在甘泉渠的沿岸、午橋的附近，坐落著很多別墅，住著很多名士或者望門貴族。其中最著名的別墅，當(dāng)數(shù)裴度的綠野堂。裴度，是唐代中興之臣。在唐憲宗時，他任宰相，力主平定藩鎮(zhèn)叛亂，是“元和中興”的首功之臣。大和九年（公元835 年）十一月，發(fā)生了甘露之變，唐文宗遭軟禁，宦官當(dāng)權(quán)，朝綱敗壞。這時的裴度，對朝政已心灰意冷，去洛陽任東都留守。除了在洛陽城內(nèi)集賢坊建有宅邸外，他又于午橋創(chuàng)別墅，花木萬株，中起涼臺暑館，名曰綠野堂。引甘水貫其中,釃引脈分,映帶左右。裴度視事之隙，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宴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當(dāng)時名士，皆從之游。綠野堂建成后，白居易、劉禹錫、姚合等詩人奉詩祝賀。

白居易在《奉和裴令公新成午橋莊綠野堂即事》一詩中，描寫了別墅風(fēng)景之優(yōu)美：“舊徑開桃李，新池鑿鳳凰。只添丞相閣，不改午橋莊。遠處塵埃少，閑中日月長。青山為外屏，綠野是前堂。引水多隨勢，栽松不趁行。年華玩風(fēng)景，春事看農(nóng)桑?；ǘ手x家妓，蘭偷荀令香。游絲飄酒席，瀑布濺琴床。巢許終身穩(wěn)，蕭曹到老忙。千年落公便，進退處中央。”詩如一幅畫：桃樹夾舊徑，直通新池塘，綠野堂建在池中央。以青山為屏風(fēng)，綠野堂是前堂，引甘泉水，依著地勢灌入池中，順著池岸注入池內(nèi)，岸邊形成小型的瀑布，溪水兩岸種著稀稀落落的松樹。別墅外就是農(nóng)田，春光明媚時分，坐在綠野堂內(nèi)，田地的農(nóng)事一覽無余，綠野堂內(nèi)擺上酒宴，大家撫琴作詩，瀑布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琴床。裴令公在此生活，相比忙到老的蕭何和曹參，可謂進退自如，生活舒適。

劉禹錫在《奉和裴令公新成綠野堂即書》一詩中，贊美了綠野堂的美景，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對裴度的仰慕。詩曰：“藹藹鼎門外，澄澄洛水灣。堂皇臨綠野，坐臥看青山。位極卻忘貴，功成欲愛閑。官名司管籥，心術(shù)去機關(guān)。禁苑凌晨出，園花及露攀。池塘魚撥剌，竹徑鳥綿蠻。志在安瀟灑，嘗經(jīng)歷險艱。高情方造適，眾意望征還。好客交珠履，華筵舞玉顏。無因隨賀燕，翔集畫梁間?！迸岫鹊奈鐦騽e墅，位于巍峨的定鼎門外，清澈的洛河在此拐彎，壯觀的別墅坐落在綠色的原野之中，坐臥綠野堂，往南望去，龍門山一片青色，裴相雖然位極人臣，但是卻能淡泊名利，功成身退悠然閑暇，在此蒔花弄草，觀魚逗鳥，曾經(jīng)宦海沉浮，和志同道合的好友每天觥籌交錯，吟詩作賦，不亦樂乎？

詩人姚合，是名相姚崇的曾侄孫，與詩人賈島齊名，時稱“姚賈”，他的詩被后人稱為“武功體”。裴度別墅落成后，姚合也去祝賀，并賦詩一首《和裴令公新成綠野堂即事》，詩曰：“結(jié)構(gòu)立嘉名，軒窗四面明。丘墻高莫比，蕭宅僻還清。池際龜潛戲，庭前藥旋生。樹深檐稍邃，石峭徑難平。道曠襟情遠，神閑視聽精。古今功獨出，大小隱俱成。曙雨新苔色，秋風(fēng)長桂聲。攜詩就竹寫，取酒對花傾。古寺招僧飯，方塘看鶴行。人間無此貴，半仗暮歸城。”

白居易去綠野堂時，恰逢裴度在綠野堂種花，他即興賦詩一首《奉和令公綠野堂種花》，詩曰：“綠野堂開占物華，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本G野堂占盡萬物精華，路人指著綠野堂說：那就是裴令公的家，令公桃李遍天下，何必還要在綠野堂前種花呢？此詩以花喻人，通過描寫裴度在綠野堂前種花，贊美了他高風(fēng)亮節(jié)，桃李滿天下，可謂一語雙關(guān)。

定鼎門，見證了中國封建社會最為輝煌的一段歷史，有極為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唐詩中的定鼎門，更是將定鼎門的萬物風(fēng)情、山水民風(fēng)等一切的美好都融于筆端。站在現(xiàn)在的定鼎門遺址博物館（圖1）前，徜徉在那些記載著人間煙火味的詩詞之中，仿佛又看到了當(dāng)年的唐朝繁盛景象。

圖1 定鼎門遺址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