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類主義的形而上學
——對人工智能假設的批判①

埃里克·奧爾森 王世鵬 羅巖超

一、“上傳”

超人類主義是一種旨在借助未來技術(shù)增強人類生命的思潮。其名稱源自超越人類局限性這一終極目標。人類受制于疾病、傷痛、饑餓、疲勞、老齡化及死亡等種種威脅。這讓我們的壽命和生活質(zhì)量都受到限制：人類發(fā)展上升的空間之所以就這么多，完全是由于人本身使然。但是，如果我們不再是人類，甚或如果我們不再是生物，那么我們就可能會從這些困境中解放出來。

超人類主義者希望通過他們稱之為“上傳”的技術(shù)來實現(xiàn)這一目標?！吧蟼鳌边@個術(shù)語有一定的誤導性。真正的“上傳”指的是把像文件或視頻這樣的數(shù)據(jù)從通用計算機拷貝到中央網(wǎng)絡服務器。例如，我把我的課程講義從我的電腦拷貝到大學的服務器上，讓我的學生們可以在家中的電腦上下載講義。

超人類主義者們所說的“上傳”遠不止于此。首先，通過一臺掃描設備讀取你大腦中的心理信息(同時將這些信息在你的腦內(nèi)刪除)，并將其轉(zhuǎn)化為數(shù)字格式。然后，把這些信息傳輸?shù)接嬎銠C：這才是整個過程中真正被稱為“上傳”的那一部分。但是，這些信息并不像我的課程講義一樣僅僅存儲在計算機上。相反，它們被用來創(chuàng)造一個電子人(Electronic People)——一個有意識的、有智能的存在。這個電子人擁有你的性格、知識、偏好、打算、記憶以及其他心理特征。這個人物并無血肉之軀，而是“實現(xiàn)在”在計算機之“中”，或者“設置于”計算機之“上”。于是，從你大腦中采集的信息上傳到計算機，并通過計算機編程，就創(chuàng)造一個具有思維的存在。

“上傳”不只是為了創(chuàng)造出在心理層面上像我們一樣的電子存在。說到底它就是為了把我們從肉體之中轉(zhuǎn)移到數(shù)字王國之中。

一旦實現(xiàn)這個設想，我們就成了純粹的無機體，并因而免受疾病、疲勞、老齡化和死亡之苦了。如果我們寓居于其中的那臺機器壞了，我們就可以通過一次簡單的電子數(shù)據(jù)傳輸轉(zhuǎn)移到其他機器當中。到時候，旅行就像收發(fā)電子郵件一樣容易；沒有人再需要食物、房屋、衣服或家具；我們的智力、記憶力、耐力和體力(假如我們有了機器人的身體)就能無限增強，同樣我們的壽命也無限增長。對人類的那些限制條件，終成明日黃花。超人類主義者們將此視為一個巨大的好處(他們關(guān)于這件事的觀點是否正確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我并不想回答)。

“上傳”為傳統(tǒng)的來世信念提供了一個現(xiàn)世版本。它既承諾永恒的生命，又不用借助任何宗教因素，比如上帝或非物質(zhì)的靈魂。(1)例如，斯蒂芬·霍金曾說：“將大腦拷貝到計算機上，從而提供一種死后的生命形式，這在理論式是可能的”。https://fanyi.baidu.com/?aldtype=16047 - ## 理論上，將大腦復制到計算機上，從而提供一種死后的生命形式是可能的Nick Collins,“Hawking: ‘in the future brains could be separated from thebody’”, The Telegraph,20 September, 2013。(當然，霍金的意思是，“從大腦內(nèi)拷貝心理信息。”)這條注釋要感謝Melanie Challenger。超人類主義者的目標更樸素，但也更吸引人。

所有這一切都建立在這個假設上：終有一天，科技發(fā)展會讓從人類身體到計算機的轉(zhuǎn)移成為可能。正如超人類主義的領(lǐng)軍人尼克·博斯特羅姆(Nick Bostrom)所說：“如果我們可以掃描人腦的突觸矩陣，并在計算機上模擬它，那么，我們就有可能從我們的生物具身(Embodiments)遷移到一個純粹的數(shù)字載體(Digital Substrate)之上(鑒于有關(guān)意識的本質(zhì)和人格同一性的某些哲學假設)?！?2)Bostrom, “What is transhumanism?” ,http://www.nickbostrom.com/old/transhumanism.html.

博斯特羅姆毫不懷疑我們可以掃描人腦的突觸矩陣，并在計算機上模擬它：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而是在未來某個時候。

你可能不會像他一樣對技術(shù)的力量充滿信心。你甚至會好奇這個過程在物理上是否可能。但是，這里還有更深層次的憂慮。博斯特羅姆承認，這個故事預設的前提是“某些關(guān)于意識的本質(zhì)和人格同一性的哲學假設”。超人類主義者們相信這些假設為真，但他們該不該相信呢？

二、“上傳”預設什么？

博斯特羅姆的“關(guān)于意識本質(zhì)的假設”，指的是可能會有真正的人工智能。計算機不僅可以有智能的行為，比如下象棋和識別垃圾郵件，并且實際上還可以真的有意識即有智能。只要計算機被正確地編程，就可以擁有你和我所擁有的那些心理屬性。

一個事物如果有能力進行理性思考，能夠擁有有意識的經(jīng)驗，并能覺察到自己和其他存在有顯著區(qū)別，那么這樣的事物在哲學傳統(tǒng)上就被稱作“是一個人”。一個人就是一個智能的、有自我意識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nèi)祟愂侨?或如律師們所說的“個人”)，而具有足夠智商的火星人也是人。超人類主義者的“上傳”所承諾的前提是，只要用正確的方法對計算機編程，就能創(chuàng)造出純粹的電子人。換句話說，計算機可以是人，或至少電子人可以在計算機中存在。我們稱之為AI(人工智能)假設。(3)博斯特羅姆稱之為專門關(guān)于意識的假設，而不是關(guān)于其他心理能力的假設。這是因為他假設，要么所有的心理現(xiàn)象都需要意識，要么計算機顯然可以擁有任何不需要意識的心理屬性。這兩點都是存在爭議的。

AI假設并不意味著電子人可以成為人類(Human)。“上傳”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將我們從生物學方面解放出來，所以他們在生物學上肯定不是人類。而在心理學意義上他們是否還是人類，這一點尚無定論。

因此，超人類主義者的“上傳”預設可能會有電子人。但他們還更進一步地預設：人類人(Human Person)可以變成電子人。我們可以讓你進入一臺計算機，而不僅僅只是用你的心理屬性和關(guān)于你生活的虛假記憶在計算機中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人，即關(guān)于你的一個心理上的復制。這同一個人，可以先“在”一個人類有機體中，然后再“在”一臺計算機中。有一天你可以像現(xiàn)在留在生物有機體中一樣留在計算機之中。博斯特羅姆稱之為“關(guān)于人格同一性的假定”，因為這與一個人繼續(xù)存在所需要的那些條件有關(guān)，也和這個人不再存在、甚或被之前原本不存在的某個人替換掉所需的那些條件有關(guān)。

這種觀點容易被誤解。并不是說某人的“意識”能夠被傳輸?shù)揭慌_計算機。這是種晦澀難懂的說法。意識是一種屬性：它是有意識的存在所擁有的一種屬性，就如同在三維中延展開來的那些事物擁有體積這樣一種屬性一樣。將你的一種屬性，比如你的體積或你的溫度，傳輸?shù)揭慌_計算機中，會是什么樣子？它意味著將那種屬性給予計算機：改變計算機，以使其擁有與你一樣的體積或溫度。但是，AI假設卻聲稱，我們可以給予計算機有意識的屬性。這種觀點不僅聲稱在計算機中會有一個有意識的存在，而且這個有意識的存在就是你。那么，把這個過程說成是“轉(zhuǎn)移你的意識”就是一種混淆。

如果我們提到將一個人、一個學生或一個哲學家從一個人類有機體轉(zhuǎn)移到計算機，那么困難顯而易見：你怎么上傳一個有血肉之軀的東西？而如果我們討論傳輸某人的意識，那么這個困難就不易察覺了。將某人的意識傳輸至計算機并沒有顯而易見的阻礙，這只是因為與這樣的描述相關(guān)的事態(tài)是模糊不清的。我們也可以說，“上傳”會把某人的本質(zhì)轉(zhuǎn)移到一臺計算機，這聽起來也無傷大雅，因為根本沒人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或許用“意識”的同義詞感覺能力(Sentience)來代替“意識”，會有助于打破“意識”一詞的魔咒。討論將某人的感覺能力傳輸至計算機只會讓我們不知所云。討論上傳“心靈”或“自我”同樣如此。諸如此類的詞語都是有害的，因為它們似是而非。而且一旦我們無法確定它們指的到底是什么，我們就會擔心這是因為我們不夠聰明，不敢去追問它們的意思。而事實上，正是這些詞語把話題弄得云遮霧繞。人格同一性假設是指：諸如你我這般的人類人，通過“上傳”就能從一個有機體轉(zhuǎn)移到一臺計算機。最好還是堅持這種簡單明了的表述。

這個表述預設了AI假設，卻不是從AI假設中得出的結(jié)論。如果我們可以變成電子人，那么電子人就一定是可能的。但是，這種可能性并不意味著一個人類人可以變成一個電子人。與之類似，我們可以在形而上學上假設可能有一個上帝，即一個非物質(zhì)的、超自然的人；但是并沒有理由認為我們自己就可以變成上帝。

三、人格同一性假設

超人類主義者急切地為AI假設即電子人的可能性辯護。但是，他們卻幾乎不提更進一步的人格同一性假設，即我們可以完全轉(zhuǎn)移到一臺計算機中，并變成電子人。而這正是我想考察的主張。(4)我在以下文章中討論了AI假設。Olson,“The metaphysic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in Mihretu Guta(ed.),Consciousness and the Ontology of Properties, Routledge, 2019.

為什么會有人持這種主張？超人類主義者回答說，這種主張源于一種頗有吸引力的人格同一性觀點。一個人從某一時間持存到另一時間，即一個人連續(xù)存在而非停止存在，這需要什么？就“可能”這個詞的最寬泛的意義而言，要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才可能讓你活著？要有什么樣的事件才必然會終結(jié)你的存在？什么決定了過去或未來的那個存在就是你？假設你指著一張老舊的班級照片中的一個孩子說：“那是我。”什么使得你就是那個孩子，而不是其他孩子?把那時的他/她和現(xiàn)在的你聯(lián)系在一起，并讓他/她成為你的方式到底是什呢？就此而言，又是什么讓過去曾存在過的那些人都成為你？這就是跨時間的人格同一性問題。(5)然而，請注意，“人格同一性”除了我們的繼續(xù)存在以外，還意味著很多事情：參見Olson, “Personal identity”, i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 Edward Zalta, §1.

超人類主義者認為，任何個人、人或其他東西的連續(xù)存在，都在于某種心理上的連續(xù)性。一個未來的存在之所以會是你，就在于那時具有的心理屬性以某種方式在因果上依賴于你現(xiàn)在具有的心理屬性，或者是因為有著一個諸如此類的因果鏈條。一個未來的存在要想是你，只需要以正確的方式繼承你的個性、記憶、信仰、偏好、計劃、意識能力等。(6)參見Sydney Shoemaker, “Personal identity: A materialist’s account”, In Sidney Shoemaker and Richard Swinburne, Personal Identity, Blackwell, 1984, p.90.這種繼承可以采用任何形式，只要可靠就行。它不要求你的大腦功能的連續(xù)性。

想想電視劇《星際迷航》里的“傳送裝置”。當船長完成了他在外星上的任務，機器便會掃描他，并分解組成他的原子，由此搜集的信息隨后被發(fā)送至企業(yè)號星艦。當艦長說“傳送我上去！”的時候，企業(yè)號就按照這些信息把一些新的原子組裝得和原來的艦長一模一樣。其結(jié)果就是產(chǎn)生了一個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在心理上都和艦長一樣的人。而這并非偶然，機器可靠地制造出這個結(jié)果。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這足以讓在船上被制造出的那個人成為艦長本人，而不是一個誤認為自己就是艦長的完美復制品。

或者我們想想西德尼·舒梅克(Sydney Shoemaker)的“腦狀態(tài)傳輸”機器(同樣是虛構(gòu)的)。(7)Shoemaker David, Tobia, Kevin: Personal Ident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pp.108-111.和“上傳”故事中一樣，它將掃描你的大腦，記錄并刪除大腦中將要在機器中實現(xiàn)的相關(guān)信息。接下來，這些信息被傳輸至另一個擁有“空白”大腦的人類有機體中。這就同樣制造出一個在心理上與掃描時的你相同的人。舒梅克認為，因為這個存在可在心理上與你相連續(xù)，所以他/她就是你：這個過程將把你從一個有機體轉(zhuǎn)移至另一個有機體。

因此，這個主張認為，我們的連續(xù)存在就在于這種心理上的連續(xù)性。德里克·帕菲特曾稱之為人格同一性的“寬心理標準”(8)Derek Parfit, Reasons and Pers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p.207.他事實上并不認同這種觀點.。這意味著，由于你的大腦中的信息被上傳而在計算機中出現(xiàn)的那個人，如果在心理上與你連續(xù)(如AI假設所說，假定有這樣的一個人)，那么這個人就會是你。

除非寬心理標準為真，否則很難看出“上傳”如何能將你轉(zhuǎn)移到計算機中。但是，無論它對超人類主義者和《星際迷航》迷們有多大吸引力，都不會有太多哲學家接受它。有人否認我們的持存就在于某種心理連續(xù)性。(9)I am one of them, 參見Eric Olson,What Are We?,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23-44.而認為我們的持存在于心理連續(xù)性的那些人，其中的大多數(shù)又認為這種連續(xù)性的實現(xiàn)必須要求我們的心理屬性的“連續(xù)的物理實現(xiàn)”(10)Peter Unger,Identity, Consciousness, and Valu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40.。你或許可以完整無缺地移走你的大腦而把你的身體留下，卻不能只是讀取大腦的信息并把它拷貝到其他地方。想一想從大腦掃描到在計算機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像你的人之間的時間間隙(或者從你乘坐傳輸裝置“離開”到一個像你的人在目的地出現(xiàn)之間的時間間隙)。在這個時間間隙，你的心理屬性完全沒有被“實現(xiàn)”。(11)Shoemaker認為，它們在機器中被實現(xiàn)。但這是一種不同于大多數(shù)心理連續(xù)性理論家所說的現(xiàn)實性。這樣，你就沒有心理屬性：沒有思維、經(jīng)驗、計劃、記憶或偏好。你甚至缺乏心理活動的能力。這并不是因為這種能力的暫時喪失，就像做了全身麻醉那樣；而是機制沒有了，正是這種機制的正常工作才讓你的心理活動能夠進行下去。

對寬心理標準的質(zhì)疑有很多，并因而對“上傳”的形而上學可能性的質(zhì)疑也很多。此處僅為兩個案例。

四、分支(Branching)的神秘性

第一個案例廣為流傳。如果你可以被上傳一次，那么你就可以被上傳兩次。相關(guān)信息可以從你的腦內(nèi)讀出，并同時復制到兩臺獨立的計算機上，就如超人類主義者將其復制到一臺計算機上一樣。結(jié)果會出現(xiàn)兩個電子人，他們在心理上都與你被掃描時一樣。他們各自會通過可靠的方式從你這里獲得他或她的心理屬性。如果這足以讓某個人就是你，那么他們都會是你。

但是，這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一個事物不可能同時等同于兩個不相同的事物。如果你和第一個電子人是同一個人，并且你與第二個電子人也是同一個人，那么第一個和第二個電子人也將是同一個人。這是關(guān)于數(shù)字概念1和2的一個基本事實。然而，上傳之后就是有兩個人。假定你通過“兩次上傳”轉(zhuǎn)移到兩臺計算機中，就會導致一個矛盾。(12)時間部分理論者并不這么認為。這是一個復雜的話題，我在此無法討論，詳見：David Lewis, “Survival and identity”, in Amélie Rorty,The Identities of Person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6;Olson, What Are W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117-119.I discuss its application to uploading in Olson, “The central dogma of transhumanism”, in Boran Berci, Perspectives on the Self, University of Rijeka Press, 2017.那么，你怎么才能通過“單次上傳”轉(zhuǎn)移到一臺計算機呢？

這類問題受到了廣泛的討論，因為它幾乎出現(xiàn)在所有人格同一性的心理連續(xù)性觀點中。最常見的解決方案是認為，某人在未來與你存在心理連續(xù)，實際上不足以讓你繼續(xù)存在。我們需要的是無分支(Non-branching)的心理連續(xù)性。一個后來的人是你，當且僅當這個后來的人與你在心理上連續(xù)，并且這種連續(xù)沒有分支，因為通過分支就會有兩個這樣的人。(13)Shoemaker, Richard Swinburne, Personal Identity, Blackwell, 1984,p.85. Derek Parfit, Reasons and Pers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p.207.超人類主義者可能也會這么說：如果從你腦內(nèi)獲取的心理信息只被上傳了一次，那么由此產(chǎn)生的這個人就會是你；但是如果信息同時被上傳了兩次，那么由此產(chǎn)生的這兩個人都不會是你。他們都將是擁有關(guān)于你生活的虛假記憶的新人。你可以通過單次上傳而非雙重上傳轉(zhuǎn)移到一臺計算機。

然而，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謎題。為什么通常維持著你的存在的一個事件，與第二個這樣的事件合在一起(并且這第二個事件在因果上沒有影響到第一個事件)，反倒會終結(jié)你的存在。是什么讓第二次上傳毀滅了你？(14)為了更好地討論這個問題，可參閱Harold Noonan,PersonalIdentity, Routledge, 2003, pp.127-139.對此問題，尚無令人滿意的答案。關(guān)于雙重上傳后繼續(xù)存在會引發(fā)邏輯矛盾的說辭，是于事無補的。因為這可以當作設想它何以不可能如此的理由，而不能充當它為什么如此的解釋。

現(xiàn)有的解決方案還面臨著一個尤為尷尬的問題。在通常的關(guān)于“上傳”的故事中，掃描抹去了大腦中的信息。但是，抹去大腦中的信息并不是必須的：即使不抹去，信息照樣可以被讀取，然后信息被拷貝到一臺電腦，再像最初的故事中那樣用這些信息來創(chuàng)造一個人(超人類主義者們稱之為“無損傷上傳”)。其結(jié)果是產(chǎn)生兩個人，一個人類人和一個電子人，這兩個人都在心理上與你連續(xù)。根據(jù)“無分支”解決方案，這兩個人都不是你，因為這里出現(xiàn)了分支。而且在這個傳輸完成以后，根本就沒有任何人再是你了。“無損傷上傳”雖然看起來沒有損傷，實際上卻是一場災難。(15)David Chalmers hesitantly accepts this: “The singularity: A philosophicalanalysis”,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vol.17, no. 9-10 (2010).

超人類主義者會回應說，你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在分支中活著：如果這個過程能讓你的大腦保持完整如初，你就還是像從前一樣活著，而在計算機中被創(chuàng)造出的那個電子人則是一個全新的人。這樣說肯定是對的，但是它不過是制造了另一種謎題：為什么有可能在“非對稱”分支中活著，卻不能在“對稱”分支中活著？為什么當且僅當大腦中的心理信息以破壞性的方式被收集起來的時候，這些信息被傳輸?shù)接嬎銠C就會有行話所謂的“人的保存”？為什么在掃描并上傳的情況下，我們就需要通過抹去你大腦的信息來保存你呢？

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在不涉及“上傳”的情況中，也會出現(xiàn)同樣的謎題：我們只需要設想把這個傳送裝置改變一下，讓它可以在艦船上制造出兩個像艦長一樣的人，或者讓它掃描艦長但不把組成艦長的原子搞散。(16)Derek Parfit, Reasons and Pers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p.200.

五、復制難題

關(guān)于人格同一性假設的第二個擔憂源于這樣一個事實：任何具體的對象和它的仿品或復制品之間，無論多像，都總會有差別。我說的不是質(zhì)的差別。一個羅塞塔石碑的復制品和它的原型，哪怕到了亞原子結(jié)構(gòu)層面，都可能完全無法分辨。但是，復制品是一回事，原型是另一回事。一個可能是由上百萬年的地質(zhì)活動產(chǎn)生，由公元前二世紀的埃及人雕刻而成；另一個可能只是由今天某種神奇的技術(shù)制造出來。

人類也是如此：在原型和復制品之間定有差異。在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一生中的任何時刻，都可能有他的復制品。這個復制品可能與他所有的內(nèi)在方面都一樣，或者這個復制品可能只是一個心理上的復制，擁有他的一切內(nèi)在心理屬性但是在物理上有所不同。AI假設意味著，我們可以通過對一臺計算機的適當編程，來創(chuàng)造出維特根斯坦的一個心理上的復制品。人格同一性假設意味著，經(jīng)過如此這般操作，我們就把維特根斯坦本身給上傳了。

現(xiàn)在想象一下，火星人(他們擁有我們不具備的技術(shù))在維特根斯坦去世前不久造訪了地球，并對他的大腦進行了詳細的掃描。英國維特根斯坦協(xié)會獲得了掃描的副本，于是提議用它來創(chuàng)造一個那時的維特根斯坦的心理復制品，以便向這個復制品請教他們幾十年間累積起來的所有關(guān)于維特根斯坦著作的問題(他們有一份很長的問題清單)。這個復制品可以像原型一樣很好地完成這項工作。他們并不想讓維特根斯坦本人回來，因為跟維特根斯坦談話會很有壓力，而且他們認為維特根斯坦應該休息了。然而，奧地利維特根斯坦協(xié)會卻沒有這種顧慮。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掃描副本，而且他們想利用這個副本把這位偉人本人召喚回來，以促進旅游業(yè)。

如果人類可以被上傳，那么這兩個計劃就都應該有可能。維特根斯坦自己可以被上傳到一臺計算機。如果維特根斯坦可以在計算機中存在，那么和他在心理上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就也可以在計算機中存在。但是，這兩個協(xié)會要怎么做，才能讓奧地利人得到原版，而讓英國人得到復制品呢？看起來他們所能做的并無二致。要創(chuàng)造出維特根斯坦在被掃描時的一個心理上的復制品，英國人必須編寫信息并輸入計算機，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擁有維特根斯坦當時心理屬性的人。奧地利人要做的也完全一樣。而且根據(jù)人格同一性假設，這就足以重新創(chuàng)造出維特根斯坦本人了(為了規(guī)避與分支有關(guān)的復雜問題，假定只有一家協(xié)會真正實施了這個計劃)。

結(jié)論就是，把維特根斯坦召喚回來和創(chuàng)造他的一個復制品之間并沒有區(qū)別。據(jù)此，你被上傳到計算機中存在與在計算機中創(chuàng)造一個跟你心理上一樣的新人之間也沒有區(qū)別。一個原初的對象和它的復制品之間一定有區(qū)別，這是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上面的結(jié)論跟這個事實有沖突。而且也與人格同一性假設相矛盾：根據(jù)人格同一性假定，你本人存在于一臺計算機之中相比于你的復制品存在于一臺計算機中，這兩件事一定不一樣。上面的結(jié)論跟人格同一性假設也有沖突。

或者可能問題不在于原型和復制品沒有區(qū)別，而在于區(qū)別與我們設想的完全不一樣。人格同一性假設似乎基于以下觀點：我們的持存就在于對任何可靠的原因的心理連續(xù)性(可能沒有分支)。由此推導出，任何在心理上與維特根斯坦足夠相似的存在都一定就是維特根斯坦本人，只要這種相似不是偶然的(并且此處沒有分支)。雖然出于善待維特根斯坦并讓他好好休息的目的，英國人只創(chuàng)造了一個復制品，卻無意間讓這個可憐人從他劍橋的安靜墓地中復活了。這就好比說，拉斯維加斯一家酒店的老板打算根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圖紙建造一座羅德島太陽神巨像的復制品，并且要足夠相似，但是，他們最終拿到的不是一個現(xiàn)代的復制品，而是原初的雕像——一座幾千年前在古羅德島鑄造廠鑄造的真正的歷史文物。那么，現(xiàn)代希臘人可以有理由把它要回去。

六、為什么“上傳”在形而上學上不可能

我曾爭辯說，人格同一性假設對分支問題造成了困擾，給原型和復制品間的區(qū)別問題也帶來了麻煩。這些都是懷疑“上傳”在形而上學上是否可能的理由。但是，我還沒有解釋它為什么就是不可能的。指出“上傳”有可能產(chǎn)生荒謬后果，也許表明“上傳”永遠不會發(fā)生，然而這并沒有告訴我們它為什么不可能。究竟是什么東西讓我們無法轉(zhuǎn)移到一臺計算機中？

我認為，我們不能被上傳的理由在于我們是物質(zhì)的東西。我們完全由物質(zhì)組成(它使我們看見人、摸到人成為可能)。少了某種物質(zhì)的連續(xù)性，一個物質(zhì)的東西就不可能繼續(xù)存在。(17)關(guān)于這一主張的有力辯護，請參見 Peter van Inwagen, “Materialismand the psychological-continuity view of personal identity”, in James Tomberlin，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11: Mind, Causation, and World, Blackwell, 1997.Corabi和Schneider認為，我們不能上傳，因為這將涉及我們存在的一個鴻溝，這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對為什么不可能的描述并不清楚。Joe Corabi, Susan Schneider, “The metaphysics of uploading”,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vol.19, no. 7-8 (2012). 部分理論家可以避免這個問題，參閱Olson, “The central dogma of transhumanism”.一個物質(zhì)的東西一定要由先前組成它的某些物質(zhì)繼續(xù)組成它。它可以通過逐漸更替改變它的所有物質(zhì)，但不能一次完成。要轉(zhuǎn)移一件物質(zhì)的東西，你就得轉(zhuǎn)移一些物質(zhì)。結(jié)論就是，你不能只靠傳輸信息，就把一件物質(zhì)的東西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

但是，在“上傳”中卻沒有物質(zhì)的連續(xù)性。一個人類有機體中沒有物質(zhì)通過電線轉(zhuǎn)移到一臺計算機之中(如果有什么東西看起來轉(zhuǎn)移了，那么請考慮一下信息也可以被寫在信里也可以通過電話傳輸)。你不可能把一塊磚上傳，同理你也不可能把一個人上傳。無論多少電子數(shù)據(jù)的傳輸都無法把一摞磚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要轉(zhuǎn)移一摞磚，你需要的是一輛獨輪車或卡車。我們?nèi)祟惥秃痛u頭一樣完全是物質(zhì)的東西。盡管《愛麗絲夢游仙境》中有這樣的笑話，但是你不可能像發(fā)電報、發(fā)短信或發(fā)電子郵件一樣來發(fā)送一個人。

只要想一下我們是哪種物質(zhì)的東西，就能明白這一點。我們可能是生物有機體。(18)I defend this view in Chapter 2 of Olson:What Are W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從外表上看，我們是物質(zhì)的東西，這有助于說明我們是有機體。如果你在鏡子里審視自己，你就會看到一個有機體。這個有機體看起來和你大小完全相同。我們似乎擁有人類有機體的全部物理屬性，也擁有同樣的行為。這些有機體當然不會是別的東西，只能是我們自己。)但是，你不能靠掃描一個生物有機體(例如一個人，或一條狗、一棵樹)，并上傳由此獲得的信息，來把這個有機體轉(zhuǎn)移進一臺計算機。掃描可能損傷也可能不損傷有機體，甚至有可能像《星際迷航》中那樣分解有機體的原子，完全破壞有機體。但是，無論掃描采用哪種形式，有機體都會留在原地，所以，作為有機體的我們就使得上傳我們在形而上學上是不可能的。

我們當然可能是有機體以外的其他物質(zhì)的東西。我們實際上可能就是大腦，位于顱骨內(nèi)，完全由粉色的軟組織組成。(19)Derek Parfit, “We are not human beings”, Philosophy vol.87 (2012);Hud Hudson, “I am not an animal!” in Petervan Inwagen, Dean Zimmerman,Persons: Human and Divin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216-236. For discussion and further references see Olson, What Are W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76-98.但是，掃描你的大腦也不能將它從你的頭中移出。器官在掃描過程中可能保持不變，也可能遭到損傷，甚或因其原子被分解而被完全破壞；但它還是沒法轉(zhuǎn)移進計算機。大腦和肝臟一樣不能被上傳。

其他任何物質(zhì)的東西都是如此。如果你掃描它，并把由此得到的信息傳輸進計算機，無論是電子的、手寫的還是口述的，物質(zhì)的東西都會被留在它原先所在的地方。對我們而言，上傳和作為物質(zhì)的東西，是相互排斥的。我們每個人都擁有非物質(zhì)的東西才會具有的一個屬性：即像短信一樣被發(fā)送的這種能力。我們不能被上傳的理由就是：我們是物質(zhì)的東西，移動物質(zhì)的東西而不移動物質(zhì)，這在形而上學上是不可能的。(20)這并不排除我們通過逐漸用計算機硬件取代我們的有機部分直到一個都沒有，從而成為電子人的可能。我缺少討論這種觀點的空間。但是，就我所知，沒人認為我們既可以逐漸轉(zhuǎn)換成電子人，又不能上傳。

有些形而上學家會說，某些物質(zhì)的東西僅通過信息傳輸就能移動，尤其是人類可以。這種觀點認為，人類是由有機體“構(gòu)成”(Constituted by)的物質(zhì)的東西。(21)Shoemaker,Personal Ident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108-114;Lynne Rudder Baker, “Deathand the afterlife”, in William Wainwright:Oxford Handbook for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366-39.我們是由與人類有機體一樣的物質(zhì)組成的，而且在物理上和有機體沒有區(qū)別。盡管有機體要活著就需要物質(zhì)的連續(xù)性，而我們活著卻不需要物質(zhì)的連續(xù)性。在“上傳”中，一個人首先是由一個人類有機體構(gòu)成，其次才是由一臺計算機構(gòu)成的。(22)Lynne Rudder Baker, Persons and Bodies: A Constitution Vie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p.109.

關(guān)于“構(gòu)成”(Constitution)是否可能，有巨大的分歧。(23)對于包含參考文獻的摘要，參見Olson, What Are We?,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48-75.但是在當前的語境中，這是一種曲解。我們由有機體構(gòu)成，無助于表明物質(zhì)的東西何以能夠在沒有物質(zhì)連續(xù)性的情況下活著。如果你想解釋一個物質(zhì)的東西何以能夠像短信一樣被發(fā)送，那么聲稱這個物質(zhì)的東西與不能像短信一樣被發(fā)送的另一個物質(zhì)的東西分享了它的物質(zhì)，這是毫無幫助的(該方案也沒有提及任何關(guān)于分支和復制品難題的解決建議)。

七、樣式觀點

以上就是我質(zhì)疑“上傳”的可能性的理由。本文的其余部分將考察對我的回應。最顯而易見的是質(zhì)疑我關(guān)于我們是物質(zhì)的東西的主張?；蛟S物質(zhì)的東西不能被上傳。但是，如果我們不是由物質(zhì)構(gòu)成的東西呢？

這會造成一種戲劇性或令人不愉快的影響：任何物質(zhì)的東西的思維或者有意識，在形而上學上都是不可能的。如果人類是非物質(zhì)的，那么可以推測，所有擁有心理屬性的存在也一定都是非物質(zhì)的。如果任何有意識的存在有可能是由物質(zhì)構(gòu)成的，那么我們就應該是由物質(zhì)構(gòu)成的。這并不是說人類有什么明顯的非物質(zhì)的東西。我們好像就是物質(zhì)的東西。當你看著你自己或其他人類，除了血肉之軀外你什么都看不到。我們和任何有意識的存在一樣都是物質(zhì)的。

或者再說一遍：如果人類可以通過把他們的心理信息編寫進計算機來上傳，那么任何可以思考或有意識的存在都可以被上傳。不可能只有一些有思維的存在可上傳，而另一些不能。否則，我們有什么理由假設我們屬于可上傳的那一類呢？然而，正如我們所見，沒有物質(zhì)的東西是可上傳的。因此，任何有思維的或有意識的存在都必須具有一種物質(zhì)的東西無法擁有的屬性，即可上傳性。由此可知，沒有物質(zhì)的東西是能夠思考或是有意識的。

所以，既有思維、有意識的東西，也有物質(zhì)的東西，但是沒有二者兼有的東西。有意識的屬性和由物質(zhì)構(gòu)成的屬性在形而上學上是不相容的。我們通常把由物質(zhì)組成的有意識的人一分為二：一是有意識和非物質(zhì)的，二是無意識的和物質(zhì)的。這是被稱為實體二元論的觀點。除非一個物質(zhì)的東西可以被當作一條短信以某種方式發(fā)送出去，否則超人類主義者就無法避免一些變種的實體二元論。(24)或者，他們可以徹底否定物質(zhì)世界的現(xiàn)實，擁抱二元論。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討論是沒有意義的。如果我們可以被上傳而物質(zhì)的東西不能，那么我們必然會得出我們不是物質(zhì)的東西的結(jié)論。任何東西只要不是物質(zhì)的東西，就都是非物質(zhì)的東西。

沒有超人類主義者想成為傳統(tǒng)的笛卡爾式的或柏拉圖式的二元論者，說什么我們是不滅的、不可分的、完全非物理的靈魂，而靈魂以某種方式與生物有機體交互作用。笛卡爾式二元論是古代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并且?guī)缀蹩偸桥c宗教信念聯(lián)系在一起；超人類主義理應是現(xiàn)代科技的產(chǎn)物，是完全世俗的。此外，將一個笛卡爾式的靈魂上傳到計算機，就和把一個物質(zhì)的東西上傳到計算機一樣，在形而上學上都是成問題的。他們的想法是：我們一定是能夠被上傳的某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但問題在于，這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

超人類主義者常說，一個人就是一種樣式或者一束信息。博斯特羅姆聲稱，有一天我們可能會“作為信息樣式生活在遼闊而高速的計算機網(wǎng)絡上”(25)Nick Bostrom, et al, “Transhumanist FAQ, 3.0.”，http://humanityplus.org/philosophy/transhumanist-faq.。另一位積極的超人類主義者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il)說，因為活的有機體在不斷與它周圍的環(huán)境進行物質(zhì)交換，持存的不過就是這些材料的組織樣式……就像河水沖刷流經(jīng)的巖石時留下的痕跡……因此，或許我們可以說我是跨時間持續(xù)的一種物質(zhì)和能量。(26)Ray Kurzweil， The Singularity is Near: When Humans Transcend Biology,Duckworth, 2006, p.383.

這種想法不只局限于超人類主義者。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也說“你就是構(gòu)成你身體控制系統(tǒng)的信息組織”(27)Dennett，Consciousness Explained, Little, Brown, 1991, p.430. 對于計算機程序可能是人的建議，參閱Dennett,“Where am I?”, in Brainstorms, MIT Press, 1978, pp.310-333.。我們說，同樣的組織或樣式在足球比賽的上半場出現(xiàn)在A隊，在下半場出現(xiàn)在B隊?；蛟S它可以先出現(xiàn)在生物有機體中，然后再出現(xiàn)在計算機中。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超人類主義者們所想象的掃描-上傳程序會實現(xiàn)。如果人類真是這種樣式，那我們就是可上傳的。

這個解決方案必須要求：一個人比如本文的作者，完全就是一種樣式。不能僅僅認為心理狀態(tài)或事件是信息樣式，或者思維是某種樣式的例示，或者以某種方式成為有組織的。這無法解釋一個人如何從有機體轉(zhuǎn)移至計算機(事實上，它與我們是生物有機體相容)。它必須得是關(guān)于思維著的存在的形而上學本質(zhì)的觀點。

“樣式論”的吸引力似乎就在于其含混性。它并沒有細致闡明它實際上會得出什么結(jié)論。因為一旦它這樣做了，它就不可能被認真對待了。

什么是樣式？樣式不是物質(zhì)的東西，這才是這個解決方案的重點。在某種意義上，樣式一定是能夠出現(xiàn)在不同物質(zhì)中的東西，例如，首先是出現(xiàn)在有機體中，然后是出現(xiàn)在計算機中。據(jù)推測，樣式是共相而非殊相，是類型而非個例。樣式就像是一本小說，而不是對一本小說的個別復印件。這個解決方案要求我們每個人都存在于一個個別的人類有機體中，就像《布萊頓硬糖樂隊》存在于我書架的舊平裝書中一樣，只不過我們中的每個人都只存在于一個拷貝之中。人就像小說，不是我們可以看見或者觸摸的東西，它是抽象的、無形的。它出現(xiàn)在這個物理世界之上，就像是當法律系統(tǒng)正常運轉(zhuǎn)時正義才會出現(xiàn)，或者當所有球員都上場時11這個數(shù)字才會出現(xiàn)。

仍然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答，但是目前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了。據(jù)我所知，沒有任何形而上學家即致力于系統(tǒng)地思考關(guān)于具體和抽象對象的根本性質(zhì)的那些人，會持有這樣的觀點。以下是僅有的兩個明顯的質(zhì)疑。

首先，考慮一下人類可能是哪種樣式。考慮到我的壽命，我應該是一個足夠一般并且要求不高的樣式，以便這個樣式能與一個流口水的嬰兒、一個喜怒無常的少年、一個中年學者或一個糊涂的老人共享。隨著變化，這個人類有機體會例示許多不同的樣式。但是，必須有一種樣式是它始終存在于其中的，并且與未來我的人生可能選擇的任何道路相容。

現(xiàn)在，樣式可能是豐富的：無論多么復雜和不規(guī)則，在這個有機體的一生中，它注定會例示一些樣式。但是那樣的話，有機體在更短的時間里，如年、天、小時、秒，還例示了其他數(shù)以百萬計的樣式。是什么讓所有這些樣式中只有一個是我？是什么讓我成為其中一種樣式而不是其他樣式？我的樣式當然必須是有意識的和思考我的想法的：如果我知道什么是關(guān)于我自己的事，那么我知道我是有意識的和能思考的。但是怎么可能只有一種樣式是有意識的？為什么它有足夠的可變性，讓它可以從生到死都存在于這個有機體中？如果任何信息樣式都可以是有意識的，那么為什么現(xiàn)在存在于這個有機體中的這些樣式?jīng)]有意識，包括那些只存在一天或一小時的？這會讓我陷入荒謬的困境，不知道這眾多思考者中哪一個才是我，我昨天是否存在，還是一小時前才剛剛誕生。我看不出任何可以被合理地稱為信息樣式的東西，它既可以貫穿我的一生，又可以成為我思維的唯一思考者。

當我們回顧第六節(jié)“英國”和“奧地利”的維特根斯坦時，就會出現(xiàn)第二個問題(想象一下他們同時存在)。樣式論意味著作為原型的維特根斯坦是一種他們都例示了的樣式(忽略這是哪種樣式的問題)。因此，兩位后來的維特根斯坦在一種意義上是同一個哲學家，而在另一個意義上不是：他們是同一類型的兩個個例，就像《布萊頓硬糖樂隊》的兩份復印件?，F(xiàn)在假設在某個時間英國的維特根斯坦醒著，而奧地利的維特根斯坦在睡覺(或者無意識，我不知道電子人能否睡覺，但是他們一定會有段時間沒有意識覺知或心理活動)。那么，維特根斯坦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我們可以說在擁有一個清醒的具體例示的意義上，他是清醒的，在擁有另一個睡著的例示的意義上，他是睡著的——就像《布萊頓硬糖樂隊》既可以被打碎，只要我的拷貝被打碎，也可以保持完整，只要你的拷貝未受損壞。但是，嚴格來說，樣式論蘊涵了維特根斯坦自身既不清醒也沒睡著(就像《布萊頓硬糖樂隊》自身既沒撕裂也不完整一樣)。他既沒有意識，也沒有進行心理活動。只有他的個別例示做了這些事，即例示了樣式的具體的物質(zhì)事物。但是根據(jù)定義，人是可以思考且有意識的事物。即使我們在其他方面都錯了，然而我們知道我們可以思考并且有意識。在兩個維特根斯坦故事中的人——人類——是兩個可以思考的存在。由此可得出人不可能是樣式。他們至多只能是例示了某些樣式。

超人類主義者們在面對他們的觀點時，不可能僅通過否定我們是物質(zhì)事物就規(guī)避形而上學難題。(28)更多反對意見參見：Olson，What Are We?,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145-149. 另一個超人類主義者可能會研究的二元論類型是休謨的觀點，即我們就是“一束感知”——這是一個我無法在這里討論的復雜話題。

八、帕菲特式的超人類主義

超人類主義者們需要說明哪些類型的事物可以具有意識、智能，以及從有機體到計算機的電子可傳輸性。而他們需要解決分支和復制品難題。他們有自己的辦法去解決它們。

假設我們不能被上傳。通過掃描你的大腦，從中提取信息并輸進計算機，我們能得到的最多也就是一個你的心理復制品。超人類主義者可能會愿意承認這一點。他們可能會說，盡管“上傳”不能在被掃描的人類人和計算機中的復制品之間給我們數(shù)字上的同一性，但是它可以給我們在同一性中真正重要的東西。即使一個電子人不可能真的是你，但是就任何人的相關(guān)利益而言，它可能和本人一樣好。這里沒有任何值得我們?nèi)リP(guān)心的區(qū)別。(29)這可能是Eric Charles Steinhart，Your Digital Afterlives, Palgrave Macmillan, 2014,pp.62-68.中的觀點，盡管在他的描述中有很多我無法理解的內(nèi)容。

德里克·帕菲特和其他人所倡導的觀點是，你對繼續(xù)存在的興趣并非是對未來那個是你的人的興趣——即數(shù)字上與你同一——而是對某個承擔著你的其他關(guān)系的未來人的興趣。帕菲特認為這種關(guān)系是心理連續(xù)性，從廣義上可理解為不需要心理屬性的連續(xù)的物理現(xiàn)實性(見第三節(jié))并且沒有任何非分支限制(第四節(jié))。(30)Derek Parfit， Reasons and Pers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p.262. 準確地說，它結(jié)合了心理連續(xù)性和一些“聯(lián)系性”(Connectedness)——大概就是心理相似性。就目前而言，這種差異并不重要：在這里討論的所有情況下，都存在連續(xù)性和聯(lián)系性。他的觀點是，我沒有自私或謹慎的理由去關(guān)心我自身明天是否還存在。我有理由關(guān)心的只有是否有人存在，并且他與現(xiàn)在的我在心理上連續(xù)。

可能在任何實際情況中，任何在心理上與我連續(xù)的未來存在事實上都是我。但不是在所有的可能情況中。我可能會經(jīng)歷分支，這樣產(chǎn)生的人既不是我，我也不再存在。就我的私利而言，這可能和我存活下來一樣好。毀滅我，并在計算機中創(chuàng)造一個在心理上與我連續(xù)的人也是如此。

帕菲特還認為，我對未來某人的幸福是否有自私或謹慎的興趣，并不取決于那人是否是我，而只取決于他是否在心理上與我連續(xù)。明天的某人與現(xiàn)在的我在心理上連續(xù)，這就給了我同樣的理由去關(guān)心他的幸福，并且我也必須關(guān)心我自己的幸福。如果他不得不花費下周的時間去批改本科生論文，那么就像我自己也不得不花費下周的時間去批改論文一樣，我也有相同的理由去擔心。

因此，建議就是在計算機中存在的電子人，在想要繼續(xù)活下去方面，可以給我有理由想要的一切東西。就像我必須關(guān)心我自己一樣，我有同樣的理由去關(guān)心他的幸?！词刮彝耆运?，甚至不想伸出一根手指去拯救我的母親使她免于無法忍受的痛苦，我也應該有這樣的理由。他是否真的是我只是出于理論上的興趣。實際上最重要的是他是否在心理上與我連續(xù)。因此，超人類主義者可以放棄人格同一性假設。即使我們自己不能進入承諾的電子領(lǐng)域，我們的“帕菲特式繼承者”也可以棲身于此，對我們來說這是一樣的，我稱之為帕菲特式超人類主義。

這個提議的問題在于它所基于的想法看起來是錯的。那些在心理上與我連續(xù)的人似乎并沒有給我任何自私的理由去關(guān)心他的幸福。再次考慮“無損傷上傳”的例子。假設我被綁架了，火星人將掃描我的大腦，并用由此獲得的信息去創(chuàng)造一個心理上與我一樣的電子人。因為掃描是完全無損傷的，所以這個過程將留下一個與我完全一樣的人，而且他與我在物質(zhì)上連續(xù)。幾乎每個人都說他就是我。假設這是真的。然而，這兩人都將與現(xiàn)在的我在心理上連續(xù)。一個會過著與我相似的生活；另一個會遭受殘酷的折磨，過著極其悲慘的生活。盡管無論我做什么，折磨都是一樣的，但是在上傳之前，我的抓捕者允許我選擇誰去受刑：我或是電子人。

如果上傳保存了真正重要的東西，那么我就沒有理由去偏愛其中一個而非另一個。我應該有同樣自私的理由去關(guān)心電子人的幸福，正如我必須關(guān)心我自己一樣。我不如拋個硬幣決定。但事實并非如此。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但我寧愿電子人受折磨。事實上，我懷疑如果我完全自私，那么我應該對他的幸福漠不關(guān)心。我唯一關(guān)心的只有我自己。

或者想象一下，火星人學會了如何趁人們不注意時掃描他們的大腦，使得綁架沒有必要。然后，他們把掃描得到的信息上傳進計算機，與之前的故事一樣，創(chuàng)造一個在心理上與原版相同的電子人。接著，電子人遭到折磨。假設火星人一直在我的社區(qū)活動，當我晚上睡覺時，他們可能有機會掃描我的大腦，并折磨由此產(chǎn)生的電子人。如果上傳保存了真正重要的東西，那么我應該對此感到擔心，因為如果我認為這里會有這樣的機會，那么我自己就有可能遭到折磨。但任何人都會發(fā)現(xiàn)第二種情況要更加可怕。

當然，在這些例子中，我們有可能判斷錯了什么是重要的——即關(guān)于我們有謹慎的理由去關(guān)心什么。也許對我來說，關(guān)心自己的幸福，而不是火星人創(chuàng)造的電子人的幸福，就像我關(guān)心周二和周四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而不是其他日子發(fā)生在我身上一樣，是不理性的。

九、結(jié) 語

或許，創(chuàng)造出心理上優(yōu)于我們自身，且從人類局限性中解脫出來的純粹電子人是有可能的。我們甚至有理由這樣做：這些存在可能比我們過去任何時候，都能更好地履行我們的責任。他們也許能在可能毀滅生物的氣候變化中存活下來。然而，即使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們?nèi)祟愃坪跻膊豢赡茏兂杉兇獾碾娮尤恕?31)感謝Karolina Hübner, Marcy Lascano, Yair Levy, Luis López-Farjeat, Eli Pitcovski, EricSchliesser, Katherine Withy和 Karsten Witt在論文初稿中給予的寶貴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