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宵
(貴州開放大學,貴州 貴陽 550003)
“英雄”作為“崇高”的實現方式,二者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中指出:“英雄是民族最閃亮的坐標”[1]。“崇高”與“英雄”在任何時代都有其存在意義,而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英雄”形象,作為社會發(fā)展的產物,是人類在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過程中的精神引領,是人類渴望超越現實、變得強大的心理化身,在文學敘事中有其重要意義。而“崇高”作為英雄敘事帶給人的最高層級的審美體驗,是對英雄敘事是否意義深刻的評判標準。當前對于《山海經》這部價值不可估量的作品的研究涉及的領域廣泛,有地理、宗教、醫(yī)學、民俗等,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其中的英雄神話故事為后世的中華民族英雄敘事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源泉,歷經歲月的沉淀,依舊散發(fā)著動人的光彩,是我國英雄敘事史詩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也有著重要的研究意義。
英國哲學家埃德蒙·伯克從生理學角度來解釋“崇高”:“凡是能夠以某種方式激發(fā)我們的痛苦和危險觀念的東西,……都是崇高的來源”[2],可以理解為,“崇高”是一種恐怖事物帶給人的感受,這一說法解釋了人在心理上會發(fā)生的“崇高感”??档吕^承與發(fā)展了這一說法,他用噴發(fā)著巖漿的火山打比方,認為噴發(fā)著巖漿的火山不能被稱作為“崇高”,只有在我們發(fā)現這種恐怖景象不會對我們的生命造成威脅時,內心深處某種情感與恐怖的火山景象產生了交融,才會衍生出“崇高”??档抡J為“崇高”是美的最高階段。
《辭?!穼ι裨挼亩x為:“神話是反映古代人們對于世界起源、自然現象及社會生活的原始理解的故事和傳說”[3]。劉邵《人物志·英雄》第一次從語義發(fā)生學角度來解釋“英雄”:“夫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4]。由此看來,最早的英雄人物概念與神話里的英雄人物不謀而合,萬物皆有靈氣,草木之華是為英,萬獸之杰是為雄,神話故事里的英雄本就是半人半神半獸半物的形象,他們的外形和神力方面往往都帶著草木鳥獸的痕跡。值得一提的是,《山海經》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至漢代初期,“英雄”概念逐步成熟完善于漢代,從時間線上來看,《山海經》中塑造的神話英雄形象肯定直接影響了我國早期“英雄”概念的形成。綜合“神話”與“英雄”概念來看,神話英雄就是指神話故事中的非凡主人公,是最早的英雄形式,是蒙昧時期人類從精神世界中想象出來的自然界的最高層級代表。
由于生產力與整體智力水平的低下,原始先民對于雷電、風雨、草木、鳥獸等自然現象充滿了敬畏與好奇,他們積極地想要探索風云變幻、晝夜更替、蟲魚鳥獸的自然奧秘,努力地想要與自然較量,甚至征服自然,由于科學技術的發(fā)展遠遠滿足不了這種心理,原始先民只能想象著萬物都有靈,這種靈魂一樣的東西主宰著萬物,這種超自然物——神的出現填補了人類對于大自然認識的空白,隨著人類頭腦的發(fā)展、人類精神的豐富,通過夸張的想象與幻想,對神靈的認識更加擬人化與具象化,《山海經》便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作為一部神話佳作,它的價值得到了很大的肯定,袁珂在《中國古代神話》中提出:“現在的唯一的保存中國古代神話資料最多的著作是《山海經》”“在《山海經》書中,幻想的事物和常見的事物紛然雜陳,……它是比較接近原始記錄的神話”[5]。越是接近原始記錄的書寫就越是能體現民眾對于自然的恐懼,在這種情況下的英雄神話創(chuàng)作肯定比隨著科學技術發(fā)展以后,刻意想象與雕琢出來的神話英雄創(chuàng)作更具現實性,更能體現神話故事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創(chuàng)作初心。由此看來,研究中國古代英雄神話敘事,絕對不能繞開《山海經》。
《山海經》里的神話從內容方面來劃分,可以分為變形神話、創(chuàng)世神話、英雄神話三個類別。其中的英雄神話便是本文論述的范疇,英雄神話是先民在慢慢走近自然了解自然的過程中衍生的,體現了人類在與自然或社會的長期斗爭實踐中,不斷覺醒了自我意識與征服自然的意識,民眾開始克服對自然的恐懼,展開夸張的想象,從身邊人或者自然中取材,塑造出擁有超能力的神話英雄。這類神話英雄有一定的共性:他們大多流淌著高貴的血統(tǒng),是天帝一脈或者神仙一族;他們天賦異稟,有非凡的能力;他們出生不凡,外貌奇特,似人非人;他們會努力克服各種災難或者困境;當然他們可能會成功也可能會失敗。《山海經》中的人物可以歸入神話英雄的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在氏族部落兼并發(fā)展過程中的戰(zhàn)斗英雄,比如皇帝,其中當然也包括失敗的英雄,比如刑天、共工等;一類是為了創(chuàng)造良好的人類生存環(huán)境做出努力或者貢獻的英雄,比如后羿、鰥、禹、女媧等。
“看到一個有巨大力量的人或任何其它動物,……這種力量從其一般伴隨的恐怖中衍生出一切崇高”[6],康德認為有兩種形式可以表現崇高:“數學的崇高”與“力學的崇高”。它們分別表示的是一種體積與數量的巨大與一種威力、力量的巨大。《山海經》中的神話英雄大多數都是被賦予神力的半獸半人形象,比如居住在東海的一個島嶼上的神仙禺猇,長相極為夸張怪誕,有著人的面容卻是鳥的身體,更奇誕的是,他的腳下踩著兩條黃顏色的蛇,耳朵上也掛著兩條黃顏色的蛇,這種形象兇惡又恐怖,讓人頓生畏懼。掌管著災疫和刑罰的神明西王母,居住于玉山上,能力極強,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天的威嚴,有降臨五大災害的權利,其形象嚴肅威猛,長發(fā)蓬松,頭戴盔甲,又猙獰可怕,是人的形狀,但卻又大不同于人,長著虎豹一般的尾巴,有老虎一樣鋒利的牙齒,會發(fā)出呼嘯威猛之聲,這一形象出場便給人以高大震撼之感。位于無啟國鐘山下的山神燭陰,渾身赤紅,有人一般的臉龐,下半身卻是千里之長的蛇的形狀,更奇特的是他不吃飯不喝水甚至不呼吸,稍一動彈便有無窮威力,眼睛能控制晝夜,睜眼天下就是白晝,閉眼天下就是黑夜,呼吸能變換四季,吹氣就是寒冬,呼氣又變?yōu)檠紫?,這種異于常人與生俱來的威力使得這個形象莊重肅穆不容侵犯??v觀《山海經》里的神話英雄形象,他們本領超群,擁有超越凡間的力量,書寫者賦予了他們異于常人的耀眼光芒,他們形象的“大”,讓人頓生崇敬畏懼之意,表現出了“大”的崇高審美特征。
在張法的著作《中西美學與文化精神》里對崇高進行了闡述:“崇高是超越意象的審美凝結……崇高理論要表明的是人類的一種超越性心態(tài)”[7]。在實現崇高的過程中,必須有刺激物(災難)的出現,主人公則通過戰(zhàn)勝刺激物(災難)或者求助于一個更高者,以超越自己的渺小,顯示出高過命運、主宰命運的能力?!渡胶=洝分械膸讉€英雄敘事,模式都是:自然災害降臨人間——英雄(神)出場——英雄(神)與災害作斗爭——歷經反復的斗爭——最終戰(zhàn)勝災難。在這一敘事模式中,“災難降臨人間”與英雄實現過程的“戰(zhàn)勝災難”環(huán)節(jié)都是必不可少的,《山海經》里“后羿射日”的故事已經比較完整,《淮南子·本經訓》更是渲染了后羿射日的過程。在堯的統(tǒng)治時期,有一天天上突然同時出現十個太陽,十個太陽對民間的傷害力極大,莊稼被毒辣的日光燒焦,花草樹木都處于枯死狀態(tài),大旱年間百姓沒有食物,苦不堪言,加之猰貐、鑿齒、九嬰等猛獸禍害人民,民間疾苦,哀鴻遍野。面對如此災難,救世英雄后羿出場,勇猛的后羿在北方兇水殺掉九嬰,在東方大澤殺掉大風,往天上射掉九個太陽,殺掉猰貐,又在洞庭湖解決了修蛇,在中原的桑林擒住封豨。歷經這樣的一個過程,英雄后羿把禍害人間的災害一一解除。面對惡劣的自然災害,敢于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救人民于水火之中,英雄后羿的身上正是體現著早期人類對惡劣自然挑戰(zhàn)的超越心理。在大禹治水這個神話故事里,人間洪水泛濫成災,莊稼被淹、房屋被毀,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禹的父親鯀也因為治水而死,舜帝下令讓禹帶人治理洪水以此安定天下。后世的文本對于禹治水的過程進行了擴充,禹為了治理洪水長年在外不歸家,耗時13年之久最終完成治水大業(yè)。無論是殘酷的洪水災害還是父親因治水而死,這些磨難都是為了襯托禹這一英雄人物歷經磨難戰(zhàn)勝災難的“超越”性。神話英雄事跡中表現出來的超越自然、戰(zhàn)勝災難的崇高境界,可以理解為是先古民眾在英雄身上寄予了通過人力改變自然的期望,是一種無限制的超越心態(tài),是蒙昧時期人類渴望進步、渴望超越的表現。
“悲劇人物超乎尋常的勇氣、意志及高能的抗爭就與崇高的含義相似”[8]?!渡胶=洝敷w現了在悲劇中表現崇高的敘事模式,英雄敘事多安排以悲劇結局告終,更好地突出英雄的生命欲望、生命意志,但在他們的故事結尾處往往又變換成新的生命形式,煥發(fā)出新的活力與崇高精神。大禹的父親鯀為了治水解救百姓偷盜了天帝的息土來填埋洪水,天帝發(fā)現后派祝融在羽山殺死鰥,這位英雄人物為了治理洪水丟掉生命,死得悲壯,讓人嘆息的同時又給他的死以延續(xù),據《山海經》記載,他死后幻化成了黃熊。女媧摶土造人,并使他們生育繁殖,構建了最初的人類社會,而后又煉石補天填補溝壑,解救人類,這位創(chuàng)世英雄最后以悲劇結局,但女媧對人類的守護并沒有因為她的死而終結,她的腸子幻化為十個神人,繼續(xù)護佑一方,生命又以另一種形式繼續(xù)造福人間??涓赶肴プ分鹛?,最后渴死在路上,他的死顯然是悲劇,但是在這個英雄人物倒下的同時,他手中的拐杖卻化為一片充滿生機的桃林,為后繼的“逐日者”留下一片陰涼,這樣悲壯又浪漫的情節(jié)安排讓人看到了英雄生命的另一種充滿希望的延續(xù)。有著神仙血脈的精衛(wèi)原是炎帝的小女兒,她出游到東海,卻不幸被東海海水吞沒,淹死在東海,她的故事并沒有停止在這樣悲劇的結局里,反而是變成了一只精衛(wèi)鳥,這只小小的精衛(wèi)鳥卻有大志愿,它用嘴銜起一根根小樹枝和一顆顆小石頭,把他們丟進淹死自己的東海,試圖填平東海,讓人驚喜的是,小小精衛(wèi)鳥爆發(fā)出了大能量,河流改道,漳水從此發(fā)源,往東流向黃河。刑天與黃帝爭神座,敗下陣來,黃帝砍掉他的頭顱,并把他的頭顱埋到常羊山,故事到這里,刑天的悲劇結局引得人同情,但是這個人物沒有停止斗爭,沒有了頭顱不要緊,他把乳頭變成眼睛,把肚臍變成嘴巴,重新?lián)炱鸲芘评^續(xù)與黃帝戰(zhàn)斗。即使生命停止,但戰(zhàn)斗不息、奮斗不息,英雄人物身上散發(fā)的無限能量與永不休止的奮斗精神讓人動容。英雄的悲劇結局與崇高的敘事模式相合,在悲劇結局處又幻化出新的生命形式是《山海經》中的英雄敘事所獨有的。
英雄敘事留給后世的意義在于把英雄跌宕起伏的命運變成后世讀者對于人生道德意義的思考,逐漸形成人類的價值道德體系?!渡胶=洝分械纳裨捰⑿廴宋锪艚o后世的精神價值是豐厚的,精衛(wèi)鍥而不舍的精神、美好善良的愿望、宏偉的志向,得到了后世人們的敬仰,今天人們也常用“精衛(wèi)填海”這個成語來比喻仁人志士從事的艱苦卓絕的偉大事業(yè)??涓钢鹑盏纳裨挶憩F出來的義無反顧追求光明的精神直到今天仍舊受到了肯定與禮贊。刑天敢與天地相爭,他的事跡表現出來的那種對命運的挑戰(zhàn)與絕不服輸、永不低頭、永不屈服的戰(zhàn)斗精神,被后世之人所稱道,也深深地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華夏兒女。鰥舍生取義的品質熠熠生輝,其子大禹繼承父業(yè),繼續(xù)與自然災害作斗爭體現了先民改造自然、戰(zhàn)勝自然的勇氣和決心,他們百折不撓、奮斗不止的形象都深深刻在了華夏民族的理想信念之中。女媧為了拯救人類犧牲自己,舍己為人的忘我精神從古至今一直為人們所傳頌。這些崇高精神作為我國文化精神的重要部分,為我國的倫理道德文化形成提供了源泉,在后世道家思想的“永生不朽”“生死齊一”,佛家思想的“了生死”,儒家思想的“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墨家思想的“慷慨赴死”,法家思想的“冷酷生死”中均能找到《山海經》崇高的英雄精神的影子。后世文學作品中也大量吸納了《山海經》里的英雄故事,《淮南子》完善豐富了“女媧”“精衛(wèi)”“大禹”等神話故事,屈原《天問》《招魂》《九歌》《離騷》里的神話故事與《山海經》多有雷同。陶淵明的《讀山海經詩》系列詩作中也抒發(fā)了對其中神話英雄由衷的贊美之情。這些文學作品與《山海經》一起共同生成了豐富多元的道德內涵,留給后世讀者關于英雄命運的道德啟迪,對于塑造民眾理想道德人格有著重要的現實感染意義?!俺绺摺弊鳛樯裨捰⑿蹟⑹聨Ыo人的審美體驗,在體悟完英雄精神后迸發(fā)出指引人向前的精神力量,不同于西方英雄敘事中的化“崇高”為“崇拜”,“崇高”的英雄精神是中華民族精神文化形成的源泉,化“崇高”為道德是我國英雄敘事帶給后人最深刻的思考,也是神話英雄人物故事能夠萬古流芳,被當代人推崇的原因。
英雄存在的意義在于表現了人在精神、思想、智慧、品格等方面的崇高與偉大,凸顯的是人克服自然或者社會阻礙后實現自由的力量與人超越自身有限性的自信,體現的是人在人類歷史發(fā)展中的一次次成長與升華?!渡胶=洝防锏纳裨捰⑿坌蜗笫亲钤绲挠⑿坌问?,在它的神話英雄敘事中無論是英雄形態(tài)還是英雄實現過程與英雄結局、英雄事件的意義都有很明顯的“崇高”體現,也有《山海經》獨有的“崇高”特色,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角度還是德育角度都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這些神話英雄故事雖然是想象的、虛誕的,但是他們符合客觀規(guī)律發(fā)展,英雄人物敢于直面苦難、向死而生的崇高壯美的精神無不具備現實性,實實在在地推動了人類精神文明建設與人類社會發(fā)展,神話英雄身上散發(fā)出的閃耀的崇高的力量,也將會繼續(xù)推動歷史車輪滾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