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書伊 王榮林
“《詩》無達詁”中的“達”是通達、明白、曉暢的意思,“詁”就是訓詁,用今言釋古義,所以所謂“《詩》無達詁”,指的是對《詩經(jīng)》的題旨和意義沒有單一固定的解釋和訓詁?!霸姛o達詁”理論涉及文學理解和解釋活動,這一理念從萌芽到成熟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階段。這一理論觀念的萌芽是在春秋時期,在當時的外交場合中,公卿士大夫們常常引用《詩經(jīng)》中的詩句來言志,在引用的過程中為了自由表達,毫不考慮原詩題旨和詩句本義而斷章取義地進行引用,這種現(xiàn)象在《左傳》中多有記載,如《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記載:盧蒲癸言曰:“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1]可以看出當時政治家們斷章取義僅僅是為了政治社交的需要,并不涉及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功用性是大于文學性的。
到了漢代,“詩無達詁”說進一步發(fā)展,西漢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精華》寫到:“所聞《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盵2]在當時“通經(jīng)致用”的時代氛圍中,董仲舒提出“《詩》無達詁”說,一定程度上是為了給漢儒解《詩》的經(jīng)學化提供便利。
魏晉南北朝時期開始進入了“文學自覺的時代”,于是文學家們轉向?qū)ξ膶W的本體性研究,開始關注文學自身的特點和規(guī)律,文學鑒賞批評理論也隨之覺醒并得到長足的發(fā)展。這一時期自覺的文學理論對《詩》逐步走向詩學化闡釋起了重要作用,董仲舒的“從變從義,一以奉天”的經(jīng)學化闡釋已經(jīng)不符合當時對文學個性化理解的要求,于是“《詩》無達詁”理論逐漸從經(jīng)學的桎梏中解脫了出來,走向詩學意義上的“詩無達詁”。
到了明清時期,“《詩》無達詁”理論達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人們關注到讀者作為接受主體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并提出了“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边@一建設性的命題,這種對讀者理解多義性的重視引起后世的文學家的注意,他們對“詩無達詁”理論普遍接受并加以改造,引申為所有文學作品都沒有單一固定的原意和確定不變的理解,主張尊重詩歌鑒賞中的審美差異性,使“詩無達詁”最終成為中國古代詩歌闡釋的一條重要原則。[3]
從文學接受的角度看,“詩無達詁”說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它關注到了作品與作者以及讀者間的聯(lián)系。
首先,文學作品的欣賞與評價是由世界、作者、作品、讀者所構成的,[4]尤其離不開作品與讀者,沒有讀者這個接受主體的積極參與,文學鑒賞活動是無法進行的,于是在讀者與作品的關系中,讀者的地位和作用順理成章地被提高。而“詩無達詁”說又表明作品的意義并非作者所給定的原意,允許讀者依據(jù)“己意”,即讀者自己的生活體驗、知識水平對解釋對象進行個性化的感受和創(chuàng)造性的闡釋,這就密切了作品與讀者間聯(lián)系的多樣性,尊重了詩歌闡釋的多義性,承認了文學作品對讀者的開放性和讀者對文學作品多重理解的合理性,賦予讀者積極主動地參與重建作品的藝術內(nèi)涵的權利。[5]其實,在中國古代,許多文學家的主張和見解都對這種讀者能動地參與文學解釋活動表示了肯定,比如歐陽修提出“得者各以其意,披圖欣賞未必是秉筆之意也。”楊時說:“仲素問:‘詩如何看?’曰:‘詩極難卒說。大抵須要人體會,不在推尋文義……惟體會得,故看書有味,至于有詩,則詩之用在我心矣?!蓖醴蛑嘣疲骸白髡哂靡恢轮?,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于有詩。”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家和批評家對讀者在文學闡釋活動中的主體地位和能動作用予以高度的重視,使文學審美成為一個見仁見智,不斷出新的過程,為文學批評和藝術鑒賞提供了一個廣闊的思維空間。
其次,“詩無達詁”說關注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間接聯(lián)系,注重讀者閱讀時對作者之意的再創(chuàng)造。任何一件有價值的詩詞作品,都是由作者和讀者雙方共同創(chuàng)作完成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與讀者在欣賞過程中在互相啟迪。[6]作者在完成一件作品后,賦予了作品的內(nèi)容和意義由讀者發(fā)揮的潛能,這種潛能體現(xiàn)在語言文字的模糊性和語意的不確定性中,正是由于詩的含義常常并不顯露,所以讀者通過作者在詩句中有意無意留下的語言空白來實現(xiàn)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審美的再創(chuàng)造,不僅僅局限于詩歌的直觀意義,而是可以進一步挖掘體會詩人所隱含的深層意蘊。正如清末詞人譚獻所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只要這種衍生出來的新意能為其他讀者所認可,所接受,這個詩詞作品就能獲得新的價值和生命力。同時,由于時代的變遷,讀者在文學閱讀與理解時都會自然而然地受自己所處時代文化語境的影響,所以在文學解釋活動中,不同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的讀者會從自己所處的歷史文化語境出發(fā)對作者之意做出創(chuàng)造性的解釋和發(fā)揮,同一時代的不同讀者也會基于個人的審美體驗,藝術經(jīng)驗以及感受力和理解力在閱讀過程中觸發(fā)聯(lián)想,在詮釋過程中豐富擴展作者之意。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讀者的學識、閱歷、體驗也會增加,再讀作品時也許會和作者的思想碰撞出新的火花,對作者之意有更深層次、不同角度的解讀,給人們提供一種新的視角來理解作者。
所以,無論是從作品與讀者的直接聯(lián)系來看,還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間接聯(lián)系來看,“詩無達詁”說都強調(diào)了讀者在文學解釋活動中的主體地位和能動作用,使詩歌釋義成為一個“見仁見智”的過程。
“詩無達詁”作為中國古代文論的一條重要原則,可以說是對“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理論的一種補充,它們都強調(diào)作者原意的作用。但是,它們的不同點在于,從文學闡釋學來說,“詩無達詁”的性質(zhì)是認為所有的文學作品都不可能有一個完美的闡釋,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雖然我們不能達到絕對準確的理解,但是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知識能力范圍內(nèi)努力做出對詩歌作品的解讀,這也就是說,“詩無達詁而可詁”,而詩歌達詁的方法之一就是貴在精研。
傅庚生先生在《中國文學欣賞舉隅》的第一章《精研與達詁》也提出了“詩可達詁”的觀點。傅庚生先生認為“文詞之通者必有達詁,晦而難通,失之在作之者;詁而不達,失之在述之者?!盵7]4-5他并不贊同“詩無達詁”的說法,他認為閱讀者之所以不能求得詩本意的原因是沒有細察、措意、覃思,總的來說就是沒有精研。然后先生又指出:“欣賞文學,舍精研更莫由也。研之精則悟之深,悟之深則味之永,味之永則神相契,神相契則意相通,意相通則詁之達矣?!盵7]4總而言之,這是一條“精研-深悟-永味-神契-通意-達詁”的道路,對于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來說,傅庚生先生把“精研”看作“達詁”的根本途徑,其實也是由中國古典詩歌語言的特殊性所決定的。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詩歌的語言具有暗示性,朱自清曾說過“詩是精粹的語言,暗示是它的生命?!盵8]這是由于中國古代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時往往主張含蓄蘊藉,追求言近旨遠,崇尚意在言外,因而詩人們在作品中一般不采用直露的表達方式,而多用隱喻、象征、用典等手法來抒情表意,這就擴大了言與意的距離,增加了詩歌思想內(nèi)涵的朦朧性、多義性,造成了詩歌原意不易尋,閱讀者不僅要領會詩中已經(jīng)顯露的,還要體悟詩中內(nèi)隱的,既入乎詩內(nèi),又出乎詩外。所以,對于“隱約委婉”的詩歌來說,如果讀者只是囫圇吞棗地去讀,不細密地精研文字,反復閱讀文本,廣泛查找文獻資料,就很難抓住詩的意旨,從而造成讀不懂或誤解的現(xiàn)象。就如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所說的“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擇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獲盡解,且易曲解而滋誤解。”[9]所以,雖然詩歌語言“隱而不彰”,但是我們可以以“精研”之法求其“達詁”。
那么如何做到精研,這是問題的關鍵。我們總結出兩條主要的方法,一是對詩歌語言進行細致的分析,二是對詩歌的總體進行綜合的把握,在這兩者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中達到對作品的真正解讀。
首先,在中國古典詩歌的解讀中,朱自清先生就非常重視從文本語言層面進行分析,他從“意義的分析是欣賞的基礎”這一理念出發(fā),提出以文本細讀的方法來解詩,提倡涵詠咀嚼詩歌的字句篇章,這種不放松文字的“剖析入微”的態(tài)度和方法是我們對古典詩歌文本解讀時應該做到的。這種文本細讀的方法需要對詩歌一層層剝開去,具體的分析環(huán)節(jié)主要包括對詩歌字詞句層面的咀嚼、對修辭手法的判斷,對詩歌句式的分析,對詩歌韻律的把握等。其次,這種文本細讀法不僅包括視覺感受,還包括用吟誦的方式去感受詩歌,充分調(diào)動視覺和聽覺等感官,在這種雙重作用下細致地理解詩意。同時在詩歌情感的把握上,傅庚生先生在《中國文學欣賞舉隅》第六章《情景與景從》中提出了一條需要引起我們注意的方法,他提出可以通過細致分析詩歌景物意象的方式來解讀詩人情感。他認為所謂“景寄于情”,自以情為主而以景為從也,所云“情系于景”,亦仍以情為景之帥也,故一言以蔽之曰:情主而景從也。傅先生認為中國古代詩歌常通過景物表達情感,只要理解了景物所包含的旨趣和意蘊,就能領悟詩人情感,從而進一步解讀詩意,所以,我們在細讀詩歌時也要注意抓住詩歌中所描寫的景物。
除此之外,閱讀者在進行詩歌釋義時也要堅持整體性原則,不僅要研究組成詩歌藝術整體的各個景物意象所蘊含的意義,同時也要研究各個部分組成整體后所表現(xiàn)的意義。這就類似劉勰的《文心雕龍》鑒賞論《知音》篇中提出的批評鑒賞者要做到“圓照”,要全面客觀多角度地分析評價作品,而劉勰又言“圓照之象,務在博觀?!盵10]713即“博觀”的基礎在于“圓照”,在劉勰看來,要全面地把握各種文藝現(xiàn)象,必須要博覽精研,在多看多比較的基礎上才能“圓照”,全面的關照來自于廣博的識見。對于詩歌釋意來說,我們可以從中得到啟發(fā),對一首詩歌準確釋意也要注意兩個原則,即“圓照與博觀”。這是說閱讀者首先要從整體上把握詩歌,多角度、多層次、全方位地考察詩歌,注意字、詞、句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兼顧事物的不同方面,并把這些方面統(tǒng)一起來以達到總體的把握,不能斷章取義,只抓住一詞或一句曲解發(fā)揮,要根據(jù)全篇的背景、文義,辯證客觀地看待問題,唯有這樣才能做出整體性的準確判斷。其次,閱讀者還要“博觀”,對不同的文學作品作多方面體察和廣泛的比較,所謂“博見足以窮理”[10]422,見識愈加廣博有助于加深對詩歌內(nèi)容的理解,閱讀者要自覺地去廣泛閱讀詩歌作品,不斷豐富古代文學知識,增強藝術感知力和領悟力,提高文學素養(yǎng),做到圓融貫通,對詩歌做出正確的判斷。
雖然詩歌的理解和闡釋具有多樣性,但是詩也不是不可解的,我們對詩歌意義的闡釋不能主觀隨意地胡亂猜測和過度闡釋,而是要通過精研去追尋和貼近詩的本意,只有這樣最終才能達詁。
“詩無達詁”經(jīng)過不斷發(fā)展,打破原來的經(jīng)學化闡釋最終成為一個文學性的闡釋原則,體現(xiàn)出作者、作品和讀者之間的多重聯(lián)系,對讀者在文本理解過程中的獨立精神和主體意識予以了高度重視,使得“《詩》無達詁”有了闡釋的多種可能性和開放自由性。同時,可以看到它與文學接受理論的相通之處,以及警醒人們在閱讀理解詩歌時切不可由于“詩無達詁”就“囫圇吞棗”,而要認識到“詩無達詁而可詁”并且以“精研”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