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緒媛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在《文心雕龍·征圣》中,劉勰這樣寫道:
《易》稱:“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
這兩句分別引用或改寫自《周易·系辭下》的“辨物正言,斷辭則備”以及《尚書·偽畢命》中的“辭尚體要,弗惟好異”,劉勰驅策這些概念以為己用,因此誕生出了一對關系非常密切的概念,即“正言”和“體要”。但一直以來,學者們對于“體要”做出了許多有益的疏解和討論,而“正言”卻門庭冷落,罕有人問,只有學者歸青曾經(jīng)屬文討論過“正言”這個概念,然受限于文章篇幅,討論的問題也很難深入展開。①對于“正言”這一概念內(nèi)涵的梳理、劉勰對于其原始含義的接受與改造,以及這個概念的現(xiàn)實針對性在何處,都是需要再加以討論的。
從原始資料來探究“正言”,劉勰顯然引用的是《易傳·系辭下》的文獻:
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開而當名,辨物正言,斷辭則備矣。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因貳以濟民行,以明失得之報。
《周易集解》引干寶注曰:“辨物,類也。正言,言正義也。斷辭,斷吉兇也,如此,則備于經(jīng)也?!雹诳几蓪毐疽猓约礊椤罢x”,涉及到的是辭能否達意的問題??追f達的《周易正義》則進一步以“象”說辭與意的關系:“‘開而當名’者,謂開釋爻卦之義,使各當所象之名,若乾卦當龍,坤卦當馬也?!嫖镎浴?,謂辨天下之物,各以類正定言之。若辨健物,正言其龍;若辨順物,正言其馬,是辨物正言也。‘斷辭則備矣’者,言開而當名,及辨物正言,凡此二事,決斷於爻卦之辭,則備具矣?!雹?/p>
黃壽祺《周易譯注》的翻譯可謂知言:“撰寫周易的人,周密思考以撰寫文辭,開釋卦爻,使得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名物適當、言辭明正而義理完備?!雹軓母蓪毜娇追f達再到黃壽祺,后世學者對于《周易》“正言”的概念是明確的,它涉及到的就是名與所象之物的關系,“正言”的“正”就表明是一種對應關系,言要和物相符合,要貼切。
《文心雕龍》作為一部“體大慮周”的文學批評巨著,其作者劉勰為人所稱道的一處在于他對傳統(tǒng)術語的接受與再改造,他所使用的許多概念都是取之于前,而揚波于后,成為一個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的概念。而在《文心雕龍》中,劉勰所提出的“正言”的概念又是否原封不動地采用了《系辭下》“正言”的原意呢?這一點是很值得探究的。
正言”出現(xiàn)于《征圣》篇中,但在這里,出現(xiàn)了許多相互纏繞的概念,這些概念之間關系密切,而且相互印證,對于劉勰表達自己的文論理念作用很大。因此,要分析“正言”,就必須要捋順這一連串的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并且通過這些概念來探究《文心雕龍》中“正言”的內(nèi)涵。
“辨物”“正言”“斷辭”這幾個詞是最先聯(lián)系在一起的,“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根據(jù)這種敘述,辨物——正言——斷辭構成了一個邏輯鏈條,由物而至辭,“正言”起到了一個關鍵性的中介作用。
“辨物”正如諸家疏解所言,是“辨天下之物”,干寶注說“辨物,類也”,也就是根據(jù)物性而各分其類。所謂“斷辭”,《說文》云:“斷,截也?!雹萁財嘁馕吨喈愋?,因此而引申出明斷、清晰之意,我們可以將之看做是一個明晰的表達結果。
《系辭》說“辨物正言,斷辭則備”,其實構成了一個相當完備的名實相符的過程,但是劉勰的慧眼卻看到了其不足之處,分類的“辨物”失于粗糙,故引入一個概念來補充這個過程,那就是“精義”,而連接“精義”的就是“正言”。
“精義”在《征圣》前文中出現(xiàn)過,即“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钡@個概念其實也不是劉勰生造的,而是出自于《周易》“精義入神,以致用也?!薄吨芤准狻方忉尩溃骸熬x,物理之微者也?!备蓪氃唬骸澳芫x理之微,以得未然之事”⑥,“精義”是事物精細、微妙之意,因為人難窮極,所以隱而難辨。但只有對事物具有深入的洞察和體會,所行之事方能圓轉如意,而這正是“辨物”所欠缺的。正如干寶所言:“辨物,類也”,辨物還停留在一種粗淺的分類相別上,而“精義”則進入認知的另一個階段,深窮物理之微,這正是劉勰所要補上的邏輯缺口。
《文心雕龍》中連接“正言”“精義”的詞是“無傷”,這就意味著兩者之間是一種表面上對立而實際上可以相統(tǒng)一的關系。那么這里的“正言”就可以解釋為與“精義”相對的概念,因為辨物清楚,求物理之微,把事物想透徹了,所以文從字順,表達的言辭與思想是一致的,詹锳將其形容為“求辨之正,而淵深之論,使辨理堅強”是很有道理的。⑦因此,可以認為劉勰改造后的邏輯鏈條應該是辨物——精義——正言——斷辭。
此外,得其“精義”固然高妙,但依舊停留在“知”的層面,而“正言”則涉及到怎樣表達的問題,這里頭還有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即《文心雕龍》的“正言”是否涉及思想性呢?這就需要從“體要”和“正言”的關系來看了。
在《文心雕龍》中“體要”和“正言”,總是以相對的駢句出現(xiàn),按照中國古典文學的習慣,這代表著一種相對或相反的意思,因此,通過考察“體要”這一概念,也可以幫助我們窺得“正言”的含義。
“體要”來自于《尚書·偽畢命》:“政貴有恒,辭尚體要,弗惟好異?!笨装矅鴤鹘忉尀?“政以仁義為常,辭以理實為要,故貴尚之。若異于先王,君子所不好。”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則解釋為:“為政貴在有常,言辭尚其體實要約,當不惟好其奇異?!雹嗫讉髡J為“體要”是“理實”,與“仁義”有關,而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則解釋為“體實要約”,即簡約、言及關鍵之意。
那么,劉勰此處的“體要”該作何解釋呢?顯然,從成書時間來看,唐朝寫成的《正義》不可能對南朝的劉勰產(chǎn)生影響,而署名孔安國作傳的孔傳卻是自東晉梅賾獻書以來廣為流傳,劉勰在讀《尚書》的時候不大可能沒有受到孔傳的影響。
此外,再回到劉勰具體使用“體要”的文本,《風骨》說:“《周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w防文濫也。”《序志》則曰:“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奧,宜體于要?!笨梢妱③脑谑褂谩绑w要”的時候,一方面和文“辭”有關,是與“文濫”相對應的語言表達問題。另一方面,“體要”也不僅僅只限于語言表達,劉勰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所指的往往是“本”“范”:“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詮賦第八),“是以立范運衡,宜明體要?!保ㄗ鄦⒌诙?/p>
《詮賦》中談及“本”,說“文雖新而有質,色雖糅而有本”,后面又以“棄本”“逐末”對舉,顯然這里的“本”大致相當于傳統(tǒng)上“質”的概念。而《奏啟》一篇中的“范”則更加清晰了,所指的即是前文“辟禮門以懸規(guī),標義路以植矩”,所以,“體要”在另一方面也確實指向孔傳中所言的“仁義”“理實”。
正如上文所言,作為駢文并舉的“體要”“正言”,必然擁有著結構上、內(nèi)涵上的某種相應性和對稱性,我們確認了“體要”所含有的語言表達上的要求以及內(nèi)容上歸之于儒家之“正”,那么也可以側面證明“正言”除了原有的言與物合,在劉勰的文學批評體系中,已經(jīng)有了衍生的、向經(jīng)典思想靠攏的內(nèi)涵。
事實上,劉勰并非改造“正言”的第一人,在班固《漢書·藝文志》中就曾經(jīng)提到過“《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的說法,認為《詩經(jīng)》中有儒家“五?!敝坏摹傲x”,因此讀詩可以“正言”。⑨《漢書·藝文志》對于劉勰的影響甚巨,除卻對于漢志的廣泛征引,在目錄學結構上、學理取向上都直接繼承了漢志,劉勰稱“正言”也許正是受到班固“正言”說的啟發(fā)。
從文本結構來看,考“正言”所在的《征圣》篇的作用,劉永濟先生曾在《文心雕龍校釋》里面為《征圣》一篇作了一個提綱性的結構總結:“初論論文必征圣之理,中論征圣要征圣文,末論圣文易見,完足文必征圣的論點?!雹舛罢浴焙汀绑w要”就出現(xiàn)在劉永濟先生所歸結的第三段,這兩個概念從出現(xiàn)頻率來說,貫穿于整個第三段,這是旁的概念所不及的:
《易》稱“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
故知正言所以立辨,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辨立有斷辭之義。
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見也。
由上可見,“正言”和“體要”構成了“圣文易見”的主體論述結構,也就是對于“圣文”的總結,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在其它篇目中對這兩者作出了另外的描述:
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則無骨之征也。思不環(huán)周,牽課乏氣,則無風之驗也。(風骨第二十八)
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序志第五十)
辭訓之異,宜體于要。(序志第五十)
雖然出自不同篇目,但是都能看出這是劉勰所推崇的文章標準,也就是從“圣文”中提煉出來的“正言”和“體要”兩對概念。而這點在《序志》中尤其突出,劉勰雖然沒有直接寫明“正言”,但確實是以“尼父陳訓,惡乎異端”以及“辭訓之異”來替代“辨物正言”這個概念,而劉勰對“正言”這個概念,也在《序志》篇加以豐富。
基本上各家注本都贊同上述兩句來自于《論語·為政》:“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矣?!睔v代對于“攻”“異端”的說法固然不一,有褒有貶,但無論如何劉勰在《序志》篇使用“異端”的態(tài)度是很明確的,即“惡”。而在《文心雕龍》其它篇章也提到過“異端”:“若術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保ㄩF裁第三十二)這更加證明了劉勰對于“異端”的態(tài)度。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使用“異端”的語境是這樣的,其一為“委心逐辭”、愛奇,以至于文章不能得到精煉镕裁,導致文風訛濫;其二則是“去圣久遠”,以至于后人不學習先賢經(jīng)典的要義,而這一點卻往往為人們所忽略。但考證劉勰作《文心雕龍》的原旨,在《序志》篇中說自己夢到“執(zhí)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又深以不能同東漢大儒一樣注經(jīng)為憾事,而這些都正好在“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即闡釋圣文“體要”和“正言”之前。因此,可以推想在這一段中劉勰的論述邏輯是兼顧“圣旨”、文體,而末尾以“體要”“正言”二者總結。
所以,根據(jù)“異端”的使用語境和劉勰在《序志》篇所流露出的對“圣文”的認識,我們可以認為,“正言”是含有向經(jīng)典思想靠攏的意思,而并非全然無涉。
王運熙先生的《文心雕龍譯注》一書中,在翻譯“正言”的時候,將其翻譯成“雅正的言辭”。?這一譯語表明他認為“正言”包含著一種“雅正”的要求,但這一點往往不為人所注意,甚至王運熙先生本人也并沒有深究。
從訓詁上來說,《說文解字》曰:“雅,楚烏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謂之雅。從隹,牙聲?!?有學者考證,“雅”“夏”因聲音相近而兩字相通,可以通用,譬如荀子《儒效》《榮辱》兩篇中“雅”“夏”就能對證。古人稱呼周朝官話即“夏言”“雅言”。所謂“子所雅言”,意思是說孔子所講的乃是周朝的官話,故“雅”“夏”的互用便開始賦予“雅”字以:“正”的意思。而在典籍里“雅樂”“雅言”的“雅”可以訓為“正”的時候也相當普遍。
《序志》篇與《征圣》篇之間有著很明顯的對應關系,《序志》說“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這顯然和《征圣》中“正言”“體要”,顏闔說孔子“飾羽而畫,徒事華辭”的論述同出一源,關系密切。從“正言”本身來看,因為把事物辨明白了,又精思義理之微,所以能正其言,那么與“正言”相對的,便是《征圣》篇所提到的“惟好異”或者是“辭人愛奇,言貴浮詭”。
所謂“奇”“異”,劉勰并非全然否定,他在《辨騷》篇稱贊《離騷》“奇文郁起”,在《體性》篇稱許八體之一的“壯麗”為“卓爍異采者”,但是對于“辭人愛奇”“惟好異”導致的“言貴浮詭”的結果無疑是非常不滿的,所以“正言”這個概念就是針對這一狀況而提出的。用什么來改變已經(jīng)愛奇成習的齊梁文風?也就是“正言”所包含的“雅正”這一內(nèi)涵,以“雅”拯“奇”。而在《文心雕龍》中,“雅”的內(nèi)涵是很豐富的,很顯然,“雅”在《文心雕龍》一書中,總結起來,其含義大概有:
1.尚中和:“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征圣第二)“舊練之才,則執(zhí)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保ǘ▌莸谌?/p>
2.尚高雅:“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保髟姷诹扳坠蹲屩袝?,信美于往載。序志聯(lián)類,有文雅焉。”(章表第二十二)
3.尚省簡:“要約簡?。呵橐晕锱d,故義必明雅?!保ㄔ徺x第八)
而且“雅”尤其含有一種歸于儒家精神的追求,這種態(tài)度在《辨騷》中體現(xiàn)得比較清晰:“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保ū骝}第五)劉勰所認為的“正”便是從儒學中誕生的“雅”的概念,是與“奇”相對的,并且需要“執(zhí)正以馭奇”的,這既包含著一種審美上的和雅,也包括一種思想上的中正平和。
中國的每一個文學批評概念的產(chǎn)生,都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而“正言”這一概念的提出也與現(xiàn)實息息相關。劉勰對“正言”的接受和改造也絕非無的放矢,通過探究“正言”與劉勰時代文章的弊病之間的關系,可以讓“正言”這個概念更加落入實地。
在《征圣》篇里,緊接著“正言”之后,劉勰對顏闔說孔子“飾羽而畫,徒事華辭”提出了批評,這種順接本身就暗示了劉勰對于概念的理解。所謂“飾羽而畫”,成玄英疏曰:“羽有自然之文,飾而畫之,則務人巧”。羽毛本就有文彩,繁復的裝飾反而不能達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簡省要約反而能夠達到更好的藝術效果。
王運熙先生認為,強調語言的精約簡要,這一點是老莊、玄學對劉勰潛移默化的影響。?事實上,從“正言”概念本身出發(fā),亦可以推出其尚簡的傾向?!氨嫖镎裕瑪噢o則備”,根據(jù)上文推出的邏輯鏈條,“正言”之前,要先“辨物”,要“精義入神”,這些都指向一個共同特質,就是思慮環(huán)周,對表達之物清晰明白。劉勰在《镕裁》篇中說:“才核者善刪”,詹锳注:“核,謹嚴切實也”。?雖然講的是才性,但是對于“辨物正言”的態(tài)度是一以貫之的,也就是說深察物理之微、思慮周全之人,在寫作的時候,往往會削去浮詞,也就是《文心雕龍》講的“辭翦荑稗”,以求達到最好的表達效果,也就是“善刪”。
因此,“正言”指向的確實是精簡要約之風,而這一點正是劉勰救弊的一帖良方。時文之病很多,其一就在于作家們下筆不能自休、沒有自我約束的意思,因此需要節(jié)文。羽毛自身的文彩是美的,而加于羽毛之上的裝飾也未必不美,但是只一味地將兩者疊加,卻未必能達到更好的效果,這是劉勰切身感悟之處。所以,劉勰賦予來自《周易》的“正言”以使命,來救“飾羽而畫”這一文病。
但劉勰很清楚地認識到,要革時文這一弊,并不是單純高舉尚簡省的大旗就能做到的,六朝文人口頭上也從來沒有少過圣賢之言,而在文學理論上也并不是沒有標榜向經(jīng)典學習,但是要真正矯正時弊,卻需要更深入細致地探討。要提倡精簡要約的文風,要達到“正言”,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正如上面所討論的那樣,劉勰為“正言”鋪墊了一個概念群,要“正言”,要經(jīng)歷辨物、精義入神的認識階段,其中就包含著怎樣能做到辨物精準,且能窮其義理精微之處,這是需要主體的內(nèi)省功夫的。而“正言”涉及到又該以什么樣方式和思想來進行寫作才能“要約寫真”,最后能達到“斷辭則備”的結果,劉勰構建了一個很完整的寫作鏈條,而“正言”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探討得很周全,這是劉勰高于常人之處。
“中和”,正如李天道在《雅論與雅俗之辨》中認為:“就其實質來看,‘中’也就是正,‘雅’也是正?!薄啊小c‘雅’是相通的?!?尚“中”的意識在中國由來已久,劉勰所言“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其實就是尚中和意識的體現(xiàn)。
上文已道,“正言”的對立面是“奇”“好異”?!捌妗弊鳛橐粋€范疇,在《文心雕龍》中占有不少的筆墨,譬如新奇、奇巧、瑰奇等等??偟膩砜?,“奇”有這樣的特點,在內(nèi)容上偏離正統(tǒng),有違中正平和之道,尤其在情感上往往不遵循溫柔敦厚的詩教觀,任情而為。譬如,《知音》:“愛奇者聞詭而驚聽”;《練字》:“‘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薄捌妗蓖€獨辟蹊徑,因此容易生新,所以《體性》篇說:“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此外,“奇”與“俗”常常糾纏在一起,《文心雕龍·史傳》曾云:“俗皆愛奇,莫顧實理?!薄稑犯酚终f:“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顯然,《文心雕龍》不止一處將“奇”與“俗”并舉,正奇之分,也關乎雅俗之別。
另一方面,劉勰并不全然將“好奇”“好異”與“正言”對立開來,所以劉勰在《征圣》篇所說的是“弗惟好異”,意思是寫作不應該僅僅只好奇異之文,這反映了劉勰對于“奇”“異”的包容。而在《序志》說:“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在這里,劉勰對“奇”的態(tài)度,就是相當不客氣地加以批判了。
因此,“正言”的出現(xiàn),也是針對齊梁時期文人“好奇”過甚的文病而發(fā)的?!昂闷妗北旧硎侨酥G?,劉勰也承認“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倍乙浴捌妗弊鳛閯?chuàng)作標準,雖然有違中正之道,但既可以盡情抒發(fā)強烈的情感,又能帶來文章體貌的新奇,使得人們被奇文所吸引,能很快成為流行的文學。但是劉勰依舊很冷峻地看到了“愛奇”之下文學發(fā)展的深重弊病。
首先,一方面文人“好奇”喜歡用奇辭,奇辭雖然能使人讀之拊髀雀躍,但是奇辭夸誕過分,甚至會損害所要表達的本意,而這就與作文的本意相悖了。劉勰提倡的是“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所以面對時文好奇辭的現(xiàn)狀,他舉出了“正言”的旗幟?!罢浴敝罢钡谋疽饩褪侵赶蛎c實,是表達與被表達之間相符合的關系,劉勰不反對夸飾奇辭、也不反對因“言亦寄形于字”而精心錘煉用字,但是“奇”需要以“正”統(tǒng)之,要“夸而有節(jié)”,煉字也不能入“詭異”之途,要和表達的內(nèi)容相符合,這就是“正言”的意義所在。
另外,辭人“好奇”亦好劍走偏鋒,為文造情,這就導致了文章思想上的浮淺輕率,甚至離經(jīng)叛道,在這個時候,就需要“正言”來糾其偏。前文已經(jīng)言及“正言”并非只關乎語言表達,在劉勰的改造下,也存在著向中正的儒家思想靠攏的內(nèi)涵。儒家講究主體的自我修養(yǎng),什么樣的作者可以“正言”?劉勰的答案是“蓄素以弸中”,對事物進行縝密觀察、深入思考的人才能正其言,這樣的作者不同于“好奇”的“辭人”,是不斷砥礪自己之人,向圣人學習為文之道的人,也只有這樣的人可以做到“正言”。此外,該表達什么思想?這也是劉勰關心的一個問題,“正言”“體要”固然是圣文的要求,但并不是六經(jīng)的演繹。劉勰的標準很清楚,那就是中正。在《辨騷》篇里,劉勰指出了《離騷》同經(jīng)典思想的一致之處,譬如“規(guī)諷之旨也”“忠恕之辭”,并加以贊揚。在《辨騷》篇末尾提出“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而“正言”向儒家靠近的“雅”“正”就是劉勰開出的一帖良藥。
注釋:
①歸青,《〈文心雕龍·征圣〉“正言”疏解》,《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3期,第35-38頁。
②⑥李鼎祚著、陳德述整理,《周易集解》,巴蜀書社1991年版,分別引自第314頁,第304頁。
③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年版,第295頁。
④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13頁。
⑤?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78年版,分別引自第300頁,第76頁。
⑦?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均引自第48頁。
⑧孔安國、孔穎達著,尚書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藝文印書館2007年版,第291頁。
⑨李秩婷,《論〈漢書〉“〈詩〉以正言”與〈詩〉之“用”》,《文化與詩學》,2020年第1期,第250-266頁。
⑩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頁。
??王運熙,《文心雕龍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軍引自第9頁。
?李天道,《雅論與雅俗之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頁。